我聽得白素這樣説,不禁啞然失笑。本來我以為白素絕猜不到,誰知道事情就是那麼簡單。白素又道:“我看他們快到了吧。”
她説着,站了起來,掠了掠頭髮,我道:“那位李博士的兒子在攀山過程中失蹤了,我只怕我不能做甚麼,雖然我答應幫他忙。”
白素瞪了我一眼:“你不是答應了人,又想撒賴吧?”
我苦笑了一下:“到山中去搜索一個失蹤的人,那並不是我的專長,布平很可以組織一個搜索隊,不須要我參加。”
白素還想再説甚麼,門鈴聲已響了起來,老蔡一開了門,我就聽到了布平的聲音,我站在樓梯口,看到他和李天範一起走了進來。我還沒有下樓,布平向着樓梯疾奔了上來。
他上樓的速度十分快,那當然,他是攀慣高山的,我們在樓梯的中間相遇,他一把就抓住了我,氣咻咻地道:“神秘事件更神秘了。”
我給他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弄得莫名其妙,只好瞪着他:“你究竟想上來,還是要下去?”
布平像是根本沒有聽到我説的話,向下指着李天範:“李博士的兒子,在桑伯奇喇嘛廟中失蹤了。”
我怔了一怔,喇嘛廟一直是相當神秘的地方,我沒有去過桑伯奇廟,但是聽布平詳細敍述過它,好像不是很宏大,絕不至於宏大到了一個人在這樣的一座廟中失蹤的地步。説有人會在拉薩的布達拉宮失蹤,那還差不多,我當時立即想到的是:我料錯了,李博士的兒子不是在攀山過程中失蹤的。
布平看到我沒有甚麼特別的反應,只是驚愕,他就一面搖着我的身子,一面道:“你看,我早就説,那塊大石頭神秘非凡,你卻一點興趣也沒有。”
我皺着眉:“和那塊大石頭,有甚麼關係?”
布平一呆,一時之間,也答不上來。這時,白素也走了出來,笑道:“你們在樓梯上站着幹甚麼?下去坐着,慢慢説多好。”
我沒好氣道:“我才不想站在樓梯中間,是布平,他習慣了一切都在斜面上進行,那是他爬山爬出來的習慣。”
布平立時一伸手,直指着我:“是攀山,不是爬山。”
我推着他,向樓下走去:“是甚麼都好,下去再説,李先生,你別見笑。”
李天範愁眉苦臉,苦笑了一下:“我一和布平先生提起小兒失蹤的事,他就拉着我來見你。他説,這件事,十分神秘,他一個人不能解決。”
我先請李天範坐下,然後告訴他:“布平把一件神秘事件,和令郎的失蹤扯在一起,照我看來,兩者之間,未必有甚麼關連。”
布平大大不以為然地瞪了我一眼,白素看到我們各自説各人的,亂成一團,她揚了揚手:“還是先聽聽李博士的話……”她轉向李天範:“令郎失蹤的情形怎樣?”
李天範坐了下來,嘆了一聲:“他的一個同伴打電話來告訴我,事實上,他的那個同伴,我見也沒有見過,我也不知道他參加了一個爬山隊……”
在這樣的情形下,布平還是不肯放過糾正的機會:“攀山隊。”
李天範愕了一下,顯然他不是很明白“攀”和“爬”之間有甚麼分別,也不知道何以布平要堅持,他只是點着頭:“是……我只知道他要到印度去,説是要到那邊去找尋甚麼,他……自小就是一個很怪的孩子,怪得令我們一直擔心,感到害怕。”
李天範的話,説得很認真,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一時之間,無法明白他“自小就是一個很怪的孩子,怪得令我們一直擔心,感到害怕”是甚麼意思。而我實在很怕一個老人家提起他的孩子。因為一提起,可能從孩子出世,如何替他換尿布開始。李天範的兒子總應該超過二十歲了吧,誰耐煩聽一個父親敍述他兒子成長的過程,即使這孩子“自小就很怪”,我也不會有任何興趣。
所以,我立時打斷他的話頭:“你不必説他小時候的事,只説他同伴打來的電話。”
李天範眨着眼睛,像是不從頭説起,就無法開口。布平插口道:“我從桑伯奇廟下來,到了一個小鎮,遇上了一隊由美國青年組成的攀山隊,李博士的孩子在隊中,他的名字叫李一心,身子瘦弱得絕不適合攀山,他告訴我,目的地是桑伯奇廟。”
布平就是在這個時候,講出了他在小鎮上和李一心相遇的經過。這段經過,我已把它挪到了前面,敍述過了,所以不再重複。
我知道全部過程,但白素卻不知道,她用疑惑的眼光向我望來,在詢問:“那廟裏發生了甚麼神秘的事情?”
我用最簡單的話來解釋:“廟裏忽然來了一塊大石頭,召集了密宗各教派的長老、上師,在研究和那塊石頭溝通,據説,石頭能發出某種使他們感覺得到的信息。”
白素點了點頭,沒有再問下去。
布平又道:“和李一心分手,就沒有再見過他,以後,就是李博士接到了那個電話。”
他伸手向李天範指了一指,有了布平的這個開始,李天範才想到如何接下去:“電話也説得不清楚,是……攀山隊的一個隊員打來的,説是他們在登山的過程中,經過那個……甚麼廟……”
我道:“桑伯奇廟。”
李天範“嗯”地一聲:“經過了那個廟……一心要進廟去,卻被廟中的人擋住了,説廟裏諸位大師,正在用心坐禪,絕不能受外來人的打擾,所以請他回去。一心自然不肯,請求了很久,都沒有結果,攀山隊繼繽前進,他還跟着,當晚,整隊在離廟不遠處紮營,一心在半夜離開,離開之前,曾對那個隊員説,他一定要進那個廟裏去,那隊員也沒有在意,他就走了。”
我道:“那怎麼能證明他是在廟裏失蹤的?”
布平道:“你聽下去好不好?”
李天範道:“登山隊繼績出發,一星期後回來,又經過了那個廟,那個隊員想起了一心,想去看看他,就進廟去問,一進去,又被人擋住,還是説廟中不喜歡外人騷擾,那隊員説要請一心出來,廟裏的人説,根本沒有外人來過。”
我道:“嗯,他沒有到廟中去。”
布平又瞪了我一眼,李天範續道:“那隊員聽得廟中人那麼説,自然只好離去,他們下了山,回到了那個小鎮,也沒有見到一心,那隊員越想越不對,怕有甚麼意外,就打了電話給我,還説,布平先生可能會知道一心的下落,因為他們曾遇到過他,所以我就趕了來,和布平先生見面。”
聽完了李天範講述了經過,如果我不是真的尊敬李天範在學術上的成就,真的要罵人了。
這算是甚麼“失蹤”!
非但不是在桑伯奇廟中“失蹤”,而且根本不是失蹤,李一心這時,説不定在加德滿都的小旅舍中狂吸大麻,而他的父親,卻因為這樣的一個電話,放下了重要的國際性會議,跑來找布平,焦急成這個樣子。
我立時把我自己的意見説了出來,還忍不住加了幾句:“李先生,你對孩子的關心,令人感動,但是也未免太過分了。”
李天範雙手揮着:“不,不,衞先生,你不知道,這孩子從小就很怪……”
這是李天範第二次提到他兒子“從小就很怪”了,但是我還是沒有興趣,立時轉問布平,有點近乎惡狠狠地道:“你的判斷力,建築在幻想的基礎上!你怎麼可以肯定他是在桑伯奇廟中失了蹤?”
布平吞了一口口水,為自己辯護:“我……假定他那麼遠從美國到尼泊爾去,目的地就是桑伯奇廟,他被廟中的喇嘛擋了一次,晚上再去,自然不會過門不入。”
布平的分析,不堪一駁,他沒有講完,我且不出聲。
布平又道:“廟的圍牆又不是很高,他可以翻牆進去,所以我斷定他進廟去。”
我伸手直指着他這是他很喜歡用的一種手勢,常令得被指的人相當不舒服,這時,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也顯然很不舒服。我道:“可是,喇嘛告訴去詢問的隊員,説從沒有外人進廟。”
布平眨着眼,答不出來,我冷笑一聲:“那些喇嘛把你當作朋友,你卻把他們當甚麼了?你把桑伯奇廟當作了紅蓮寺?裏面住滿了妖僧妖道?有人進去,就把人宰了吃?”
布平給我的話,説得氣也喘不過來,他忙道:“好了,好了,我的分析,或者有問題,但是他要到廟中去,為甚麼又不去了?”
我道:“那要看他到廟中去的目的是甚麼。多半那只是無關緊要的遊歷,去得成去不成,有甚麼關係?去不成就離開,普通得很。”
布平給我説得答不上來,一直在聽我和布平爭論的李天範卻在這時道:“他到那個……桑伯奇廟中去,有十分重要的事情,那是他很小時候,就立下的志願。”
我不禁一呆,李天範的話太突兀,剛才他還説他連自己的兒子到甚麼地方去都不知道,現在又説那是他兒子從小的志願,這不是前後矛盾?
我立時提出了責問,李天範給我的責問,弄得很狼狽,他道:“應該怎麼説呢,真是!這孩子,自小就很怪……”這是他第三次提到他兒子“從小就很怪”。
但是我仍然認為,從小就很怪,和他如今發生的事,並沒有甚麼關係,所以我又打斷了他的話頭:“你怎麼知道他一定要到那廟中去?他到那廟中去,有甚麼重要的事情?”
李天範給我打斷了話頭,現出一副不知所措的情形來。白素重重地碰了我一下,表示她對我的態度不滿,我只好苦笑了一下:“李博士,請你説詳細一些。”
李天範又想了片刻:“一心這孩子,一直喜歡各種各樣的廟宇……”
我又忍不住打斷了他的話:“甚麼叫各種各樣的廟宇?每一個宗教,都有它們的廟宇,他是甚麼宗教的廟宇都喜歡?”
李天範道:“不,不,他只喜歡佛教的廟宇,各種各樣,佛教廟宇也種種不同,泰國的、緬甸的、印度的,都不同。”
我還是不滿意他的説法:“他自小在美國長大,有甚麼接觸佛教廟宇的機會?”
李天範道:“是啊,根本沒有機會,可是他自小,會翻書本開始,一看到有佛教廟宇的圖片、文字,他就着迷,着迷到了不正常,他的房間中,全是有關廟宇的書和圖片,從兒童時期開始就是如此,一直到長大,都是這樣。”
李天範有點可憐地望着我們,我和白素不約而同,道:“這……真有點怪,但只要其他地方正常的話,也就不算甚麼。”
李天範嘆了一聲:“這孩子……他是我唯一的孩子,你們想想,好好的一個小男孩,對着一張佛殿的圖片,可以發一小時怔,做父親的看在心裏,是甚麼滋味?”
我苦笑了一下,那味道確然不是很好。白素問:“你記得起記不起第一次是怎麼發生的?是不是受了甚麼人的影響?”
李天範搖頭:“絕沒有人影響他,第一次,我記得很清楚,他一歲都不到,還不會走,只會在地上爬……”
當李天範説到那個“爬”字之際,布平又敏感地揮了一下手,但是他立時想到,那不關他的事,所以沒有更正。
李天範續道:“那天晚上,家裏有客人,當時的情景,我還記得很清楚,客人是中國同學,兩個在大學教文學,一個在大學教建築,都很有成就。我們一起談天,一心和他媽媽坐在一角那時,他媽媽還沒有去世……”
李天範講到這裏,聲音之中,充滿了傷感,顯然他們夫妻間的感情很好。
李天範停了一停:“我們天南地北地閒扯,話題忽然轉到了古代和宗教有關的建築物,有不少,都附設有觀察天象的設備,可以證明宗教和天文學,有着相當的聯繫。我同意這個説法。其中一位朋友説:‘佛教和天文學,好像沒有甚麼關連,佛教的寺廟建,沒有與觀察天文相關的部分。’
“那建築學家道:‘佛教的寺廟,和高塔分不開,我倒認為,塔,有可能被利用來作為觀察天文之用。’總之,從這樣的話題開始,大家爭辯了一會,我就起身,順手從書架上,取下了一本畫冊,有許多在中國境內名山古剎的圖片,我把那本畫冊打開,看看其中的一些塔,是不是兼有可供僧人觀察天象之用……”
他講到這裏,陡然停了下來,抬頭望向天花板,神情十分怪異,顯然是接下來發生的事,雖然事隔多年,但仍然令他感到十分怪異。
我們都不去打擾他,過了好一會,他才低下頭來:“真是怪極了,我才取下畫冊,好好被他母親抱着,已經快睡着了的一心,突然哭着,向我撲過來,他媽媽忙站了起來,抱着他,哄着:‘乖,乖,你爸爸和朋友在講話,小一心乖乖,別去吵你爸爸。’一心平時十分乖,可是這時,不論怎麼哄,還是哭着,一定要撲向我,他媽媽無法可施,只好抱着他,向我走過來,誰知道他不是要我抱,一來到我的身邊,就停止了哭吵,眼睛睜得極大,極有興趣地看着那畫冊。
“我們看他不吵了,我就抱了他過來,讓他坐在我的膝頭,一頁一頁地翻着。起先,我們沒有人認為他是在看畫冊,可是沒有多久,我們就發現他真是全神貫注地在看。
“他特別注意廟宇內部的情形,凡是有這樣的圖片,我順手翻了過去,他就要哭,一定要等他看夠了,才肯給我翻過去,一個一歲不到的嬰兒,會全神貫注着畫冊,而且畫冊上所載的,又是他絕不應該對之有興趣的廟宇的圖片,當時我們都認為怪極了。
“有一個朋友打趣地道:‘怎麼一回事,天範,你兒子的前生,多半是和尚,你看他對廟宇那麼有興趣。’我笑着道:‘也許這就是慧根,很多記載説,歷史上有不少高僧有慧根!有的甚至一出生就不吃葷,只吃素,這種情形,有一個專門名詞,叫胎裏素!’我們這樣説笑着,一心的媽媽有點不高興大抵沒有一個母親會喜歡自己的孩子天生是一個和尚,所以她就抱起一心來,不讓一心再看,可是一心立時哭了起來,哭得聲嘶力竭。
“當時,我也不信一心是為了看不到廟宇的圖片而哭,還以為他有甚麼不舒服,生病了。可是怪的是,畫冊一放到他的面前,他就不哭,津津有味地看,從此之後,那本畫冊就一直伴着他,他睡覺,那本畫冊要放在他伸手就可以摸得到的地方,他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去翻開書冊來看。”
白素道:“這種情形,倒相當普通,很多孩子都會有這種習慣,不肯離開一樣東西。兒童心理學家説,一件小東西可以給兒童安全感。”
我道:“是啊,不過通常來説,那類東西,只是一張毛毯、一個布娃娃之類,一本畫冊,那古怪了些。”
李天範苦笑了一下:“不到一年,那本畫冊已經殘舊不堪,那時候,一心已經會講話了,由於那本畫冊長伴着他,我當然也向他解釋了一下畫冊的內容,他聽得津津有味。兩歲生日那天,我送了另一本畫冊給他做生日禮物,那是一本專講各種動物的,一般兒童都喜歡,可是他卻將之扔在一邊,翻也不翻一下,我只好帶他到書店去自己揀,他真是高興極了,揀了六七本,全是講各地佛教廟宇的書籍,回來之後,他媽媽還和我吵了一架,説我怎麼買這種不倫不類的書給小⒆櫻難道真想他去當和尚?”
李天範説到這裏,苦笑了一下:“那時一心還小,我也不能肯定他是不是真的對廟宇有興趣,可是他一開始,我教他認字,他學得十分快,別的兒童學AFORAPPLE,BFORBOY,他學的是AFORACOLYTE,BFORBUDDHA,到了四歲那一年,他認識的字之多,絕對超過同年齡的孩子,但是在幼稚園中,他卻無法回答最簡單的問題,而他認識的那些字,幼稚園的老師,根本不認識。”
布平喃喃地道:“正是,我就不知ACOLYTE這個字,是甚麼意思。”
李天範苦笑了一下:“是小沙彌一類身分的僧人。”
我越聽越有興趣,連忙道:“布平,你別打岔,聽李博士講下去。”
的確,一個從小就對佛教廟宇感到興趣的孩子,太不尋常了!
李天範道:“他對這一方面的興趣越來越濃,連大人都無法和他接近,別説是差不多年齡的孩子了,他變得十分孤獨,經常一個人關在房間裏,喃喃自語。這種情形,令人擔心,可是別方面卻又十分正常,智力也高於一般兒童,所以只好聽其自然,後來,我們倒也習慣了。最令我震慄的一件事,是……”
他講到這裏,停了下來,現出十分悲苦的神情,用手遮住了臉。
白素道:“李先生,如果你不想説,就不要説了吧。”
李天範直了直身子:“不,一定要説,雖然這件事,我真的不願意再提起,但是不説的話,你們無法瞭解一心這孩子的……怪異。”
我忙道:“孩子喜歡看廟宇的圖片,未必就是怪異。”
李天範揮了一下手:“所以,你要聽這件事。”
他又停了片刻,才道:“一心到了十二歲,他自從七八歲起就十分懂事,他和他母親的感情,不是很好……嗯,應該説,簡直沒有感情。”
李天範的神情很無可奈何,白素感到奇訝:“你們只有一個孩子?一般來説,不應該出現這樣的情形。”
李天範嘆了一聲:“我説過了,這孩子很怪,偶然還肯對我講幾句話,對他母親,簡直不講話,由於他的怪異行為,他也不是一般母親心目中的乖孩子。最引得他們兩人感情破裂的直接原因,是在一心八歲那年,他母親硬帶他去看精神病醫生、心理醫生,直到有一次……有一次……”
李天範苦笑了起來,布平插口道:“孩子逃走了?”
李天範苦笑:“逃走倒好了,孩子在不斷反對、反抗無效之後,那次帶了一瓶汽油到一個精神病醫生的醫務所去,放火……”
他説着,苦惱地搖着頭,我聽了不禁又是駭異,又是好笑:“真有趣,這是一個孩子能作的最大反抗,這個故事教訓我們,孩子不願的事,別太勉強他們。”
李天範嘆着氣:“是,為了這,我和孩子的母親也發生了多次爭執,我的意見是,一心這孩子不是不正常,只是怪異,而她卻認為不正常,到後來,她甚至相信了有甚麼邪神附體,在害一心,弄了許多驅鬼的符咒來。事情發展到這一地步,母子之間的感情,無法調和,她開始酗酒……”
白素安靜地道:“我相信李一心一定十分特出,你可以接受這種特出,但是一般人不能,尤其一個普通的母親,更不能。”
李天範深深吸了一口氣:“或許是,對我來説,是一個悲劇,一心十二歲那一年,他母親在一宗車禍中喪生……令我想不到的是,一心得了他母親的死訊之後,十分傷心,在喪禮之前,他對我講了一番話,我印象十分深刻,可是他這番話是不是另外有甚麼含意,我一直不明白。”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李天範的這個兒子,似乎真有他特異之處,我道:“他向你説了甚麼?”
李天範雙手託着頭,好一會,才把李一心在十二歲那年,他母親在車禍中喪生之後,對他父親講的那番話,説了出來。
以下,就是李一心的那番話。
由於這番話對以後的一些事情的發展,有相當重要的牽連,所以我把李天範的轉述,改為當時的情形寫出來,好更明白。
李天範和他妻子的感情也不是很好,但是多年的伴侶死了,他總很傷心,一連兩天,他的情緒十分憂鬱,忙於喪禮的進行,也沒有留意李一心在幹甚麼。到了喪禮舉行的那一天,他精神恍惚地坐在書房中,李一心突然走了進來。
十二歲的李一心,看來比同年齡的少年要矮,而且十分瘦弱,面色蒼白。
李一心走進書房來,叫了一聲:“爸!”
李天範神情苦澀地望着他,招了招手,令李一心來到他的身前,想説甚麼,可是口唇顫動着,卻不知道説甚麼才好。
李一心先開口,道:“爸,媽死了,我很難過,我並不是不喜歡她,只是她實在不明白我。我一直在找……一個地方,我覺得我自己,是屬於……一處不知甚麼地方,我一直在找,可還沒有找到。我知道我不是一個討父母歡心的孩子……”
李天範在這時,激動了起來,抱住了李一心:“不,你是個好孩子,你是個能得父母歡心的好孩子。”
李一心發出一下嘆息聲,那不是一個十二歲的孩子所應該發出的,充滿了傷感:“我已經盡我的力量在做,一個孩子應該做的,我並沒有少做。”
李天範道:“是的,你只是多做了,孩子,你為甚麼對廟宇的圖片,從小就有那麼強烈的愛好?”
這個問題,李天範不知道已經向他問過多少次,每次,李一心總是緊抿着嘴,一副打死也不肯説的神情,久而久之,李天範也不再問,這時,出乎意料之外,李一心居然有了回答:“因為我沒有法子看到那些廟宇的真面目,所以只好看圖片。”
李天範怔了一怔:這算是甚麼回答?可以説答覆了,也可以説,根本沒有回答!所以,他在一怔之後,又道:“那麼,你又為甚麼要看那些廟宇的真面目?”
十二歲的李一心,在他父親的心目中,一直是一個特異的孩子的另一個原因,是他從小就十分喜歡沉思,神情經常嚴肅而充滿了自信。可是這時,他在一聽到他父親的問題之後,卻罕見地現出了迷茫的神情來。
他想了一想:“我有十分模糊的感覺,我要找的那地方,和廟宇有關。”
李天範苦笑:“孩子,你不滿一歲,就已經對廟宇有興趣了,難道你那麼年幼時已經要去找一個你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
李一心的神情更茫然:“我不知道,爸,太年幼時的事,我記不得了。”
李天範嘆了一聲,李一心接着道:“爸,其實我深愛着媽,可是每當我要向她説甚麼,説不到兩句,她就以為我是神經病。我來到這世上,有一個十分特別的目的,我只知道這一點,至於是甚麼目的,我要找到那地方,才能知道。”
李天範聽得又是駭然,又是莫名其妙,這孩子是怎麼一回事?他這樣説,是甚麼意思?他有目的來到世上?這種口氣,聽來像是救世主對世人所説一樣,一定是有關宗教的書籍看得太多了,所以才使他有這種古怪的念頭!
李天範想要開導他幾句,但是李一心已經先説道:“爸,你不會懂,我一定要找到那地方,這是我生在世上的目的。”
李天範心中疑惑,是不是有甚麼邪教,使得年少的李一心受到了迷惑,但是他立時否定,因為李一心除了上學之外,其餘所有的時間,全在家中,不可能和任何邪教有接觸。
李一心又道:“我要去旅行,到東方去,有一座廟,是我要找的,那一定是一座廟,我一定要找到它。”
李天範的聲音之中,幾乎帶着哭意:“孩子,世上的廟宇,萬萬千千,你沒有一個目標,怎麼能找得到?”
李一心卻充滿了自信,他那種茫然的神情消失了:“我知道,一定找得到。”
李天範實在不知道怎麼才好,因為李一心講的話,他全然不懂。而且他看出,李一心所説的話,不是一個小⒆擁暮説八道,而是極其認真。
在那一霎間,他作了一個決定,李一心既然表示了那麼奇異的一個願望,要去看他所能看得到的廟宇,那麼,為了進一步瞭解李一心這種有異於常的行動,他就應該和李一心在一起。
所以,李天範道:“孩子,你的話,我不是很懂,但是你要去旅行,去造訪你可能到達的廟宇,我可以和你一起去。”
李一心聽了之後,皺起了眉,過了好一會,才道:“好的,爸,我年紀還小,你可以陪我,但是我的搜尋,可能要持續極長的時間,正如你所説,世上的廟宇太多了,窮我一生,只怕也看不了十分之一,所以,到我年紀大了之後,請你允許我獨立行動。”
作為一個父親,李天範實在沒有別的話可説了,他發現自己和兒子之間,有着顯着的距離,盡避他的學問、他在學術上的地位,得到舉世公認,但是他不能不承認,他真的不瞭解李一心:他自己的兒子。
李天範望着我、白素和布平説:“這孩子的那番話,是甚麼意思,各位能明白嗎?”
布平立時道:“我不明白。”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在白素的神情中,我知道她有了和我相同的想法,而且,她作了一個手勢,示意由我來發表意見。
我先輕輕咳嗽了一下:“李博士,情形,我想,只能從玄學的角度來解釋。”
李天範揚了揚眉,神情並不是十分訝異,顯然曾經有人對他這樣説過。
他嘆了一聲:“玄學?有人這樣對我説過,可是那難以令人相信。”
我用十分肯定的語氣説:“不是你相信不相信的問題,而是有事實放在那裏,你非接受不可。”
李天範用十分軟弱的語氣抗議:“甚麼事實?一心這孩子,不過……怪了一點。”
我搖着頭:“不必從世俗的角度去維護他,你也知道他不是怪,我們的看法是,他一出生不久,他前生的記憶,就開始干擾他的思想。”
李天範直站了起來,剎那之間,像是遭到了電殛,然後,又重重坐了下來:“從來也沒有人……説得那樣直接!”
我攤了攤手:“沒有必要吞吞吐吐,是不是?”
李天範苦笑了一下:“我也曾這樣設想,那麼……首先得肯定,人有前生?”
我和白素一起點頭。
由於有過相當多次的經驗,關於人的前生、靈魂的存在,等等,這些玄學上的事,我持肯定的態度。這時,我根據李一心自小以來的怪異行為,提出了我的看法。
當時,我對自己的説法,充滿了信心。雖然以後由於事態有出乎意料之外的發展,證明了我看法的不正確,但是,那和我堅信靈魂存在的態度無關,雖然李一心的事和我的推測不同,但是那並不是説靈魂、前生等等玄學上的現象不存在,這一點,不可混淆,請大家留意。
當時,李天範又苦笑了一下:“那麼,我的孩子,他的前生是甚麼?一個僧人?”
我點頭:“極可能是僧人,也有可能,是和廟宇有關的人。”
李天範的神情更加疲倦,長嘆了一聲:“他是我的兒子,我不理會他的前生是甚麼,他的前生是皇帝,也不關我的事,我只要他的今生,是我的兒子。”
李天範的這幾句話,説得十分激動,作為一個行為怪異孩子的父親,這許多年來,他一定忍受了不知多少常人難以忍受的事,直到此際,才發了出來。
我和白素,都只是用同情的眼光望着他。他神情顯得更激動:“他目的是甚麼?如果地想回到前生去,那我絕不容許,他是我的兒子!”
他説到後來,聲音嘶啞,漲紅了臉,不住地喘着氣。白素用十分平靜的聲音問:“這一番話,你對他説過沒有?”
李天範十分哀傷地搖了搖頭:“沒有。這一番話,在我心中,不知藏了多久,也不知道有多少次,想對他説,可是……卻一直沒有……説。”
布平瞪着眼問:“為甚麼不説?”
李天範苦笑了一下:“布平先生,你沒有孩子?你沒有孩子,就很難了解一個父親的心情。當我發覺我和他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我就又焦急,又難過,想把我們之間的距離拉近,我知道,這不是普通父子間的感情不協調,發生在我們之間的問題,十分怪異,我不知道應該怎麼做才好……”
他説到後來,聲音發顫,手也在發抖,我忙道:“是的,你的心情很容易理解,你怕這番話説了,他離你更遠。”
李天範又嘆了幾聲:“是啊,萬一他聽了我的話,説前生比今生更重要,那我就等於失去他了。唉,這種患得患失、戰戰兢兢的心理,只有父母才能明白。”
布平沒有再説甚麼,我和白素也沉默着,過了好一會,我才道:“李先生,你放心,我曾答應幫助你,我想,索性幫他弄清楚前生的事,情形反倒會明朗化,我曾有過這樣的經驗。”
李天範仍然嘆息着,我道:“以後的情形怎麼樣?你真的一直和他在各處旅行,尋找廟宇?”
李天範道:“是的,喪禮過後,他就天天催我,恰夢矣幸桓魷嗟背さ募倨冢在那一年中,我們在亞洲各地旅行,第一站是泰國,我還記得,他第一次看到一座真正佛教的廟宇,狂叫着奔進去。後來,又到過日本、中國、印度、緬甸。在這次旅行之後,他顯得悶悶不樂,因為他並沒有找到心目中要找的廟宇。”
我“嗯”地一聲:“本來,這就像是大海撈針。他要找的廟宇是甚麼樣的,難道他一點印象都説不上來?”
李天範道:“是啊,我也用這個問題問過他,因為如果知道了那廟宇的外形,要去尋找這座廟宇,總比較容易。他一聽得我問這個問題,就怔了半晌,接下來的三天之中,他一句話也沒有説過,不論日夜,只是發呆。我看到他的這種情形,真是擔心之極,我和他講話,他總是揮手叫我走開,別去打擾他。”
布平插了一句口:“啊,他一定竭力想記起那座廟宇是甚麼樣子的,如果衞斯理料得不錯,這廟宇和他的前生,有極大的關係。”
當時,我聽得布平説“如果衞斯理料得不錯”,還瞪了他一眼,心想:我怎麼會料錯,後來,證明我料錯了,發生在李一心身上的事,和前生並沒有關連。
(如果李一心的事,和前生有關連,我不會記述出來,因為我已經在《尋夢》中,記述了有關前生的事。同樣的事,我只記述一次,不會重複。)
李天範苦澀地道:“當時我也這樣想……過了三天,他開始畫畫,我也不知道他在畫些甚麼,他不給我看,我也不敢向他要。又過了一個月,他才告訴我,他只知道他要找的那座廟宇內部的情形,他説,只要讓他走進那座廟去,他就可以知道,立即知道那是不是他要找的。”
我“嘿”地一聲:“這不是廢話嗎?還是得一間一間廟去看。”
李天範吸了一口氣:“也不盡然,多少有點用處,這時候,世上所有的、有關廟宇的書籍和畫冊,幾乎全被他買來了,裏面有很多圖片,有的也有廟宇內部的情形,至少,不必浪費時間再到那些廟宇去了。”
我苦笑了一下:“可以剔除多少?”
李天範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是繼續説着:“自此之後,我拚命爭取假期,在接下來的三年,陪他走了許多地方,三年之後,他説他已長大了,而且,他不肯再上學,要不斷外出旅行,也不要我再和他一起,我只好答應了他。”
我大為不滿地搖着頭:“他這種行為,絕不能算是一個好孩子。”
李天範陡然提高了聲音:“不!他是一個好孩子,他雖不在我的身邊,但是經常會飛來看我,而且,只要他去的地方,我有朋友、熟人在的話,他一定會住到他們家裏去,免得我擔心,每到一處,我都知道他的行蹤,他是一個好孩子。”
我仍然表示不滿:“好孩子?不念書,全世界各地亂跑,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目的?”
李天範有點無可奈何:“他一再説他必須這樣做,而且他雖然不在學校中,但是致力於語言的學習,他精通好多地方的語言,那些日子,也不是白白荒廢了的。”
我還想説甚麼,白素輕輕碰了我一下,我只好道:“我現在發現,最困難的事,莫過於在一個父親面前,説他兒子的壞話。”
李天範給我的話,逗得笑了一下:“一心他真是個好孩子。”
我不想再在這個問題上爭論下去,所以向李天範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繼續説。
李天範神態疲倦:“這樣的日子,一直維持了十年,一心今年二十五歲,他顯然還沒有找到他要找的廟宇,一直到現在……忽然接到他失蹤的消息,我……怎能不着急?”
一聽到這裏,我、白素和布平三人,異口同聲叫了出來:“桑伯奇喇嘛廟!”
李天範呆了一呆:“你們是説,一心他要找的廟宇,就是桑伯奇喇嘛廟?”
布平道:“太有可能了,李先生,你提到過,有一個時期,他曾不斷地畫着畫,他畫的是……”
李天範道:“我曾去偷看過他畫的畫,那是一間廟宇的一些房間、殿,等等,全然無法看出是哪一座廟來,雖然他的畫畫得十分好。”
布平吸了一口氣:“那些畫在哪裏?我只要一看就可以認得出來。”
李天範十分懊喪:“我沒有帶來,在美國,我的住所中,他的房間內。他雖然長年不在,但是我還是保留着他的房間。”
他這樣講了之後,側頭想了一想,又道:“不過我倒記得一些他畫的情形,其中畫得最多的是一個院子,廟中的一個小院子,看來,他印象中……他對那個小院子的印象是逐步建立起來的,開始的時候,小院子的中心部分,只是一個不規則的圓圈。”
他講得十分認真,我們也用心聽着。他繼續道:“後來,那不規則的圓圈,漸漸變成了一樣東西,一幅比一幅詳細,到後來,看得出,像是一隻相當大的香爐。”
一聽到這裏,我不由自主,吸了一口氣,布平更是忍不住,直跳了起來,張大了口,説不出話來。
我知道布平為甚麼會這樣驚訝,事實上,我也相當震驚,李天範用十分訝異的神氣看着我們,連白素也是莫名其妙。
因為白素和李天範,都不知道布平在桑伯奇廟中的遭遇,而我聽過布平的敍述才知道那塊神秘的大石頭,出現在一個小院子,而那個小院子,有一隻香爐放着!
我指着布平:“鎮定些,幾乎所有的廟,都有一個小院子,而大多數廟宇的小院子中,都放着香爐。”
布平説道:“不會……那麼巧吧?”
李天範問道:“你們在説甚麼啊?”
我揮着手:“你先別管,他的畫中,關於那小院子,還有甚麼特別值得注意的地方,請你盡力想一想。”
李天範又想了一會,才道:“他一共畫了好幾十幅,除了院子之外,是一間很簡陋的房間,那間房間相當大,可是很黑暗,一定是很黑暗,因為他是用炭筆來畫的,他把整間房間,都用炭筆塗黑了,來表示黑暗,在那房間的一角,有一張看來相當古怪的牀……”
李天範才講到這裏,布平已發出了一下呻吟聲,一面喘着氣,一面道:“那牀的牀頭上,有着一個輪子一樣的東西?”
李天範陡然一怔,這時,輪到他驚訝,張大了口,望着布平,布平也望着他,兩人都不説話。白素疑惑地向我望來,我握住了她的手:“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真是奇怪!”
李天範訝然半晌:“是的,看起來像是一隻輪子,布先生,你……”
布平道:“那個院子,李先生,請你想一想,在有飛檐的牆角上,是不是掛着相當長的風鈴?”
李天範皺着眉:“好像是,在檐角上有點東西掛着,但是我不知道那是甚麼。”
布平望向我,大聲道:“我敢肯定,李一心畫的,是桑伯奇喇嘛廟。那個有香爐的院子,就是發現那塊神秘大石的地方,而那間黑暗的房間,就是貢雲大師的禪房。”
我點頭道:“聽來有點像,不過你也不必因此向我大聲叫嚷。”
布平又道:“他要找的那座廟宇,就是桑伯奇喇嘛廟,這座廟在山中,普通人難以到達。難怪十多年來,他一直未能找到。”
我氣息急促:“你的意思是,他找到了他要找的那座廟,然後,就在那座廟中失蹤?這其間,有着甚麼關連?”
布平仍然在大聲叫嚷:“別問我,我不知道,我甚麼也不知道!”
李天範的神情充滿了疑惑,因為他不知道我們在講些甚麼,白素也不知道,所以她道:“我們四個人一起在討論,先告訴我們關於那座喇嘛廟中發生的事。”
我走向酒櫥,打開一瓶酒,大口喝了一口,布平已準備開始敍述,可是我打斷了他的話頭:“你講起來太羅唆,由我來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