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難怪這多雜耍玩意中,就以這個三人班吸引的觀眾最多,喝采聲與笑聲發出最多。
不止於那個醜鬼小丑滑稽逗人,主要是她啊。
只見她雙手執着一時小巧如拳大的流星錘,一陣輕響,敢情錘索還是白銅鑄造的,慢聲説:“好狗不擋路,醜鬼起!”
小塊嘻開大嘴嚷着:“來啦,姑奶奶扶俺一把。”
一面伸出右手,老長,老長的等她去拉哩。
卻是縮手不迭,呼地一聲,場中響起了呀叫的怪聲。
眼一花間,姑娘的星錘已閃般覷準小丑出的右手砸去,還好,他縮很快,把地上砸了一陣火星,如砸在手上,還得了?
這就是拿捏的好處,毫釐差不得。
接着,一陣砰砰,呼呼驟響,姑娘雙錘快如流星,卻是由高而下,暴雨般向醜鬼下砸,下下不離醜鬼身上,開那小丑驚得哇哇叫,整個身子,在地上東翻西滾,豎蜻蜒,轉轆轤,每一移動間,就恰好地把砸下的雙錘打空許。
卻教膽小的觀眾捏了一手汗。
書生一眼之下,雖看出是早就練熟的“江湖訣”,夠唬人的,姑娘和小丑都不“賴”,疾如流星急,着着有準頭,小丑也居然懂得“燕青十八巧”,夠瞧的。
醜鬼在作嚇得要哭的聲音,一迭連地叫道:“姑奶奶饒啦,饒命啦,小的起來啦”
姑娘兀自不停手。
好容易,一聲震耳的鑼響,蹲在木箱上的老頭下放煙筒挺,起了身,一記開場鑼,他開了口,老聲老氣地道:
“阿囡,放他一馬吧,怪可憐的。”
姑娘應聲收手,兩顆流星錘,已託在雪白的玉掌上,同時醜鬼一個“鯉魚跳”,也站了起來,挺俐落的,卻雙手亂擦汗,觀眾爆了一聲採,小丑擦了兩手汗,就順便向靠得近的兩小個孩子面上抹去。
小孩子慌忙後退,老頭“吠”地一聲,姑娘已纖掌一揚,兩顆錘已連索子砸向醜鬼的後腦勺子。
小丑在“吠”聲中回頭,眼看和雙錘碰個面對面,他,哎喲一聲,往後一抑,好象被錘砸倒?
“好大元寶,謝賞”。
醜鬼已雙手着雙錘,沿着人牆圈子亂晃雙舞,口中又是側,柏,龍,冬,槍”
姑娘已退向木箱。
老頭由箱上一躍到了場心,手一陣急敲如雨。
霍地由胯下把左手鑼由背後拋起丈許高,老頭右手錘一記敲空,小鑼滴溜溜地剛好落到他頭上,老頭在小鑼落在禿頂上轉的剎那,反手一敲,正好敲在鑼面,好響,老頭的鑼捶子已頂着小鑼懸空亂轉,左掌當胸,向四面行了一個全禮,念着開場白:“在家靠父母。”
姑娘嬌聲應着:“出外靠朋友。”
“老漢關東牛猛,小字號,四海為家,行經貴地,在各位大爺面前,讓俺老漢獻幾手三腳貓,為列位添喜發笑,列位多多捧揚。”
姑娘接聲道:“多多的賞個開市發財利錢。”
小丑扯起喉嚨嚷着:“少不了俺一罐老酒。”
老頭把鑼一勢,叫:“跑馬,不能喝稀粥!”
姑娘伸手接過鑼與錘,接道:“性急的,甭看三國!”
“老漢先服侍列位一套粗拳笨腳,莊稼把式。”
小丑一捏自己高鼻子,喝着:“好看在後頭,您往後瞧,俺!”
江湖一套收科,牛猛老頭,走着圈子,脱下了舊羊皮襖布汗衫,露出半個脊背緊腰間板帶,大馬金刀,立椿開拳,拳風虎虎,加上小丑小不時亂擺架式,吐氣開聲助威,倒也夠勁。
書生一看,便知老頭打的是一路“太祖長拳”,極見火候,決非一般迷迷糊糊,只嚇外行人的花拳繡腿可比,不過由於老頭頭上了一把年紀,江湖歲月不留情,由松而不緊的胸肌,發拳的後力不繼,已顯出老態,減少了大開大闔的威猛凌厲之勢。
但,在跑江湖而言,已是“一流”的了,老頭已收了拳式,向四面拱手抱拳,只有抽大氣的份兒。
喝采聲裏,銅錢飛酒而出。
醜鬼捧着小鑼,還沒繞場收賞哩,小丑只好雙手牽開百家,去兜雨落似的銅板。
偏偏兜不到幾個,惡作劇的觀眾,還有把銅板向他全身亂扔的,把他摔得碌眼咧嘴,一副的奇怪滑稽表,又是一場鬨笑。
小丑忙着拾錢,姑娘已被老頭牽着手,走到場心,牛老兒打開場白:“假甕裝不了真酒,列位是識貨的,讓小女兒要酒甕兒,列位,酒甕頂在小女額頭上,小玩意,那位多賞幾個酒錢?甕口上有個小官兒,誰個用白花花的把木官兒打落地上,連人帶甕兒奉送,江湖無戲言,一句話,請。”
原來酒甕就在姑娘腳下,只見她蓮鈎一挑,那雙重約二十斤裝的碧綠翠酒甕已一陣隱滾,滾上了姑娘的玉額上,還在滴溜轉哩。
書生聽得目光一閃,自語道:“這老兒貪銀子,別連人也賠掉,豈不説着玩的,江湖無戲言,但願太平沒有事兒。”
觀眾在起鬨叫好了,只見那個酒甕在姑娘額上子,好象活的,時而直立,時而倒下,時而旋轉,時而跳舞,帶着一點影,一閃一閃的,仔細一看,靠着甕口上,果然有一個三寸許大小的小木,油漆好像是新休的,五官分明,披着一件紅綢做的綵衣,張開雙手,蠻像樣的。
書生迅忖道:“莫非是鐵做的?中間是一根鐵條,當然不易打落地上,何況酒甕又鐵得急,不易取準,倒底是江湖人不做賠本生意,只是,姑娘嬌生生的,如果拋銀子的太多了,別説全身會挨着,那張吹彈得破的臉兒被擊中了,那才出醜呢!”
只見老頭由懷中掬出一個銅絲做的面罩子,給姑娘兜耳套好,向西面一抱拳,道:“請,清。”
人已退回木箱前。
小丑賊手賊腳地已偷偷在地上抓摸着泥土,團成小土丸子,又撕下一些布條,把土團着,冷不防,就連拋出大把布包的土糰子,打向姑娘轉着酒甕的木偶上。
居然瞎打瞎中,把木偶打得一陣亂晃。
小塊嘻開大嘴,直叫:“中了,中了,俺有渾家了,好快活熬人,好快活熬人!”
一面就樂得在地上打滾。
卻被老頭子上前一腳,踢了一個滾元寶,罵道:
“醜鬼,你也不照照鏡子”
小丑直嚷:“俺打中了,俺打中了,您賴,您賴”
老頭笑道:“好,就算你打中了,木偶掉落沒有,醜鬼?”小丑爬了起來,直翻白眼,搖頭嘆氣,逗得大家都成了眥牙仙。
姑娘已頂着亂轉的酒甕,滿場繞走,身如蝴蝶,酒甕越轉越急,那個小木偶,成了使人眼花的小紅影,甚至看不清楚了。
因為,四面觀眾已經發了狠,想碰這個難得運氣,也許姑娘太誘人啦,只見銅錢,碎銀,好象冰雹似的集中打向那個酒甕,只聽叮叮噹噹響成一片,去撞在酒甕上的紛紛下墜姑娘身形所一這,地上就是大片黃的銅錢,白的碎銀子。
可忙熬了小丑,像狗一樣在地上雙手亂擄乾摸,把銅錢碎銀都往衣兜大口袋裏塞。
老頭已穿起上衣取出袖長的藍布汗中,不住抹着油汗,枯皺的臉上也放着油光,一對老眼,也隨着酒甕轉。
觀眾越來越心急,出手也瘋狂,反正“河套”地方,有錢的人多,又是大閒着的新年頭,袋中有的是銅錢碎銀子,大把大把的掬出來,直往酒甕上飛,鷹啄米似的,簡直像炒豆一般響。
書生暗笑:“這樣,就是打到明年初五,也別想打中,萬一打中了,又知道是誰打中的呢?”
人心就是這麼貪,窮湊熱鬧一窩峯,落下的銅錢,碎銀,像街上的炮仗灰箔似的多,小具是恨不得多生八雙手,連老頭也忍不住低頭檢拾自己附近的碎銀子。
猛地,場邊人牆中揚起一聲暴喝!
“着!着!”
書生剛是一驚,暗叫:“不好!”
一手剛本能地伸向向懷中,已來不及了。
只聽揚中響起一陣暴採!
那個小木偶連同紅綢綵衣成了屑碎,散落場中。
姑娘呆住了,雙手託着酒甕,摔地一摔,酒甕裂成碎片,姑娘迅步跑到木箱後,一低頭,頓頓腳,伏在木箱上,再也不抬頭。
“那位朋友?好準的”
牛老頭話未了,已被一聲怪笑打斷。
牛老頭循看去,全場目光也集中看去。
書生也盯住了。
只見一個一身黑綢密扣,外罩大紅披風的漢子,粗壯如牛,一張活鱉麻臉,盡是坑,最使人注目的,該還是左頰一塊二寸的刀疤,紅通通的好像在流血!敢情他喝了酒啦,牛眼紅絲滿布,嘻着大嘴,衝着牛老頭,雙手一叉腰,吆喝着:“是麼,老頭,江湖無戲言,咱,只要人,不要甕的,哈哈。”
大步向左面,一彎腰,拾起一雙大號元寶,大巴掌託着往牛老頭面前一送,右手撿起那個碎裂的木偶怪笑道:“原來還是糖鐵打的?老頭兒,該是鐵木偶才對,銀子卻是十足的元寶,你可問問對老眼,大家,除了咱家沒有分號。”
説罷,丟了碎木偶,一掀頭上黑羊皮氈帽,把元寶往牛老頭懷中一送。
“您朋友這手絕活兒,真叫咱老兒佩服,貴姓是”
牛老頭話未罷,漢子已一揮手,仰面道:“敢情好,在這兒‘龍駒寨’,誰不知開賣藝該先到什麼地方找誰拜把香,老頭,你怎麼地邊兒也不掃掃?
看在你花不丟溜的女兒份上”
牛老頭忙道:“好説,您老-?
一頓,舌頭兒也大了起來,拱拱手,道:“俟老兒收起這個場子,咱們再細商量,多賠禮兒”
“得!”
漢子嚇了一聲,打了個酒呢,放開大喉嚨,夠豪氣的一伸手,拍在牛老頭肩上,道:“一句話,這是江湖親,得細細打點,岳父請”牛老頭臉色一變,泛青了,上身被拍得一陣晃,小腿肚也打抖,直張嘴,卻説不出話來漢子哈哈大笑,收手,搖頭,正要走
書生已看到這漢子一現身,四面觀眾有的變了色,有的低下頭,悄悄抽了身,剩下的,也在發楞。
卻瞥見那個小丑待著猴屁股似的醜臉兒,移着羅圈腿歪歪撞撞地攔住漢子的去路。
只見他,雙手統在大袖裏,一副磕睡剛醒的稀鬆温吞水直地瞅着汗子面上瞧,好像丈母看女婿,或欣賞子麻皮臉上的刀疤?
那漢子剛一眼牛眼
“聽俺説,您朋友好狠的手勁,好準的照子”
漢子噴了一口灑氣,伸出蒲扇大的巨掌,把醜鬼一推,推出丈許外,還站不住腳。
漢子大步向外走,怪笑着道:“廢話,憑你這小丑鬼也敢和姓龍的拉近乎,姓龍的有你這一號朋友?哈?”
猛掉身,回頭緊步,一把抓住牛老頭,喝道:
“老頭,你識相點,姓龍的難得敬你一杯酒,怎麼喝,你自己心裏商量,千里之內,別打歪主意!”
一放手,牛老頭連退幾步,姓龍的漢子已大步走了。
書生剛要舉步,一面自語道:“姓龍的,姓龍的得問問他”
猛聽有人傳音道:“老弟台,強龍不壓地頭蛇,少管閒事,也許,人家用不着你管,還是沉住氣,瞧下去吧”
傅音一入耳,書生就俊目放光,重瞳泛彩,四面一掃,並無可疑的人,那麼傳音的是誰?
他目光剛一斂而沒。
牛老頭結結巴巴地苦笑着,叫:“謝謝捧場收場啦”
向四面拱拱手,人已快散夫大半,只有少數人在竊竊低話。
牛老頭大步走向木箱,姑娘還伏箱上呢,牛老頭似乎十分悶氣,一個勁的喝着:
“收場子,大囡走,回棧去!”
真是沒好氣,不但不安慰女兒,反而心煩着發脾氣了。
小丑在忙着收回道具。“
收場了?”姑娘一仰頭,手巾兒抹了一下淚眼,恨恨地一頓腳,衝着老頭叫:“可是,怎麼收場法?真的要我輸給”
牛老頭吸了一口氣,一攤手,長喟了一聲:“看着瞧吧,爹是老昏了頭!”
那醜鬼剛好收場子,手捧雙錘,這時,垂手並腳,一本正經的把自己“高鼻子”摘下來,滋看獠牙道:“船到橋頭自然直!少班主,還是回棧房,細細打商量呢。”
姑娘一縮鼻子,幾乎要哭了,啐罵道:“還有什麼好商量的?走江湖,玩的什麼鬼把戲?亂説話,就這樣連人帶甕兒輕易一句話送掉!”
一頓腳,叫:“醜鬼,你走開!”
醜鬼一滋牙,挑起木箱,自己咕嚕着:“走!喝老酒去。”
真個挑着箱子,飛快地舞着羅圈腿拐向大街。
牛老頭呆了一會,雙眉緊蹩,看了丈許一個託着水煙筒只顧吹着紙媒的老兒一眼,擠出一絲強笑,唱個喏:“借問大老闆,那個龍大爺!”
那老頭噴了一口煙,盯了牛老頭一眼,皮笑肉不笑的接口道:“老哥,算你有福氣,打聽千里圈子,誰不知‘疤龍’四爺,家裏有的是金子,姑娘嫁過去”
牛老頭忙截口道:“龍爺是有錢人,老漢知道,只問問有沒有好商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