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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章 七個瞎子

    初秋,豔陽天。

    陽光透過薄薄的窗紙照進來,照在她光滑如緞子般的皮膚上,水的温度恰巧比陽光暖一點,她懶洋洋的躺在水裏,將一雙纖秀的腿高高蹺起,讓腳心去接受陽光的輕撫。

    輕得就像是情人的手。

    可是風四娘心裏並不愉快。

    經過了半個月的奔波後,能洗個熱水澡,雖然已幾乎可以算是世上最愉快的事,可是一個人心裏頭如有她現在這麼多心事,這世上也許就沒有任何一件事能讓她覺得愉快了。

    風四娘通常並不是個憂鬱的人,但現在看來卻彷彿很憂鬱。

    風在窗外輕輕的吹,外面是一片亂石山崗。

    這地方她來過,兩年前來過。

    兩年前,她也同樣在這屋子裏洗過個熱水澡,她記得那時的心情還很愉快。

    至少比現在愉快得多。

    從外表看來,她跟兩年前並沒有什麼分別。

    她的胸還是很挺,腰還是很細,小腹還是平坦的,一雙修長的腿,也仍然同樣光滑堅實。

    她的眼睛也還是嫵媚明亮的,笑起來還是同樣能令人心動。

    可是她自己心裏知道,她已蒼老了很多,一個人內心的衰老,才是真正可怕的。

    這兩年來,她還是沒有虧待自己。

    她還是一樣騎最快的馬,爬最高的山,吃最辣的菜,喝最烈的酒,玩最快的刀,殺最狠的人。

    她還是在儘量享受着人生。

    只可惜無論什麼樣的享受,都已不能驅走她心裏的寂寞;一種深入骨髓的寂寞,就像是木柱裏的白蟻一樣,已將她整個人都蛀空了。

    除了寂寞外,更要命的是思念。

    對青春的思念,對往事的思念,所有的思念中,都只有一個人。

    她自己雖不願承認,但世上卻永遠沒有任何人能代替這個人在她心目中的地位。

    連楊開泰都不能。

    她嫁給了楊開泰,但卻又在洞房花燭的那天逃走。

    想起楊開泰那四四方方的臉,規規矩矩的態度,想起他那種真摯而誠懇的情意,她也覺得自己實在對不起這個老實人,但卻連她自己也無可奈何。

    因為她忘不了蕭十一郎!

    無論他是在天涯,還是在海角,無論他是活,還是死,她都一樣忘不了他,永遠也忘不了。

    一個女人若沒有自己所愛的男人在身旁,那麼就算每天都有千千萬萬個人在陪着她,她還是會同樣覺得寂寞。

    對一個已經三十五歲的女人説來,世上還有什麼事比寂寞和思念更不可忍受?

    她痴痴的看着自己光滑、晶瑩,幾乎毫無瑕疵的胴體,眼淚彷彿已將流了下來…… 

    突然間,“砰”的一聲響,窗户、門、木板牆壁,同時被撞破了七八個大洞。

    風四娘笑了。

    兩年前她在這裏洗澡時,也發生同樣的事──歷史為什麼總是會重演的?

    和兩年前一樣,她還是舒舒服服的躺在盆裏,用一塊絲巾輕拭着自己的手。

    但這次她的臉色卻已變了,她實在覺得很奇怪。

    這次來偷看她洗澡的人,竟全都是瞎子!

    七個大洞裏,已有七個人走了進來,漆黑的長髮,漆黑的衣裳,眼睛也都已只剩下兩個黑黝黝的洞,左手提着根白色的明杖,右手卻拿着把扇子。

    七個人圍着風四娘洗澡的木盆,七張蒼白的臉,都完全沒有表情。

    風四娘又笑了:“連瞎子都要來看我洗澡,我的魔力倒真不小。”

    七個人不但是瞎子,而且還像是啞巴,全都緊緊的閉着嘴。

    過了很久很久,其中才有個人忽然道:“你沒有穿衣服?”

    風四娘大笑,道:“你們洗澡的時候穿衣服?”

    這瞎子道:“好,我們等你穿起衣服來。”

    風四娘道:“你們既然看不見我,那我又何必穿衣服?”她眼波流動,忽又嘆了口氣,道:“我真替你們可惜,像我這麼好看的女人在洗澡,你們居然看不見,實在是件很遺憾的事。”

    這瞎子冷冷道:“不遺憾。”

    風四娘道:“不遺憾?”

    這瞎子道:“瞎子也是人,雖然不能看,卻可以摸,不但可以摸,還可以做很多別的事。”

    他説的本是很下流的話,但是他臉上的表情卻很嚴肅。

    因為他説的是真話。

    風四娘忽然覺得有點冷了,她知道這種人,只要説得出,就一定做得到。

    這瞎子又道:“所以你最好老實些,我們叫你穿衣服,你最好就趕快穿衣服。”

    風四娘道:“你們是想要我幹什麼?”

    這瞎子道:“要你跟着我們走。”

    風四娘道:“有眼睛的人,反而要跟着沒有眼睛的人走?”

    這瞎子道:“不錯。”

    風四娘道:“無論你們到哪裏,我都跟你們到哪裏?”

    這瞎子道:“不錯。”

    風四娘道:“你們若是掉進糞坑裏去,我也得跟着跳下去?”

    這瞎子道:“不錯。”

    他臉上的表情居然還是很嚴肅,風四娘卻又忍不住笑了。

    這瞎子道:“我説的並不是笑話。”

    風四娘道:“但我卻覺得很好笑。”

    這瞎子道:“很好笑?”

    風四娘道:“你們憑什麼認為我會聽你們的話?”

    這瞎子道:“不憑什麼。”

    風四娘道:“你們雖然瞎,卻並不聾,難道從來也沒有聽説過,風四娘洗澡的時候,身上也一樣帶着殺人的利器,也一樣能殺人的?”

    這瞎子道:“我們聽説過。”

    風四娘道:“可是你們一點也不怕?”

    這瞎子道:“對我們説來,天下已經沒有可怕的事了。”

    風四娘道:“死你們都不怕?”

    這瞎子道:“我們已不必怕。”

    風四娘道:“為什麼?”

    這瞎子臉上突又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冷冷道:“因為我們都已死過一次。”

    沒有人能死兩次的。

    這本是句很荒謬的話,但是從這瞎子嘴裏説出來,就絕不會有人覺得荒謬了,因為他説的是真話。

    風四娘忽然覺得很冷,就好像坐在一盆快結冰的冷水裏。

    但若就這樣被他們嚇住,乖乖的穿起衣服來跟着他們走,那就不是風四娘了。

    風四娘嘆了口氣,道:“偷看我洗澡的人,眼睛都一定會瞎的,只可惜你們本來就已經是瞎子了。”

    這瞎子冷冷道:“實在可惜。”

    風四娘道:“幸好我雖然沒法子讓你們再瞎一次,卻可以要你們再死一次。”

    她的手輕輕一拂,蘭花般的纖纖玉指間,突然飛出了十幾道銀光。

    風四娘並不喜歡殺人,但若到了非殺不可的時候,她的手也絕不會軟。

    她的銀針雖然不如沈家的金針那麼有名,卻也很少失手過。

    銀針一發十四根,分別向七個瞎子的咽喉射過去。

    瞎子們手裏的摺扇突然揚起、展開,十四根銀針就突然全都不見了。

    只見七柄扇子上,都寫着同樣的六個字:“必殺蕭十一郎!”

    鮮紅的字,竟像是用血寫成的。

    無論誰若肯用血寫在扇子上,那當然就表示他的決心已絕不會改變,而且也不怕讓人知道。

    風四娘嘆了口氣,苦笑道:“可憐的蕭十一郎,為什麼總是有這麼多人要你死呢?”

    這瞎子冷冷道:“因為他該死!”

    風四娘道:“你們都跟他有仇?”

    這瞎子臉上的表情,已變得充滿了怨毒和仇恨。

    他已用不着回答,無論誰都可以看得出,他們之間的仇恨很深。

    風四娘道:“難道你們的眼睛,就是因為他才會瞎的?”

    這瞎子恨道:“我説過,我們都已死過一次。”

    風四娘道:“哦。”

    這瞎子道:“因為我們現在都已不是以前那個人,那個人已死在蕭十一郎手裏!”

    風四娘道:“你們以前是什麼人?”

    這瞎子道:“以前我們至少是個有名有姓的人,現在卻已只不過是個瞎子。”

    風四娘道:“所以你們也想要他死一次?”

    這瞎子道:“非死不可。”

    風四娘又笑了,道:“既然如此,你們就應該找他去,為什麼來找我?我又不是他的娘。”

    這瞎子冷冷道:“你是來幹什麼的?”

    風四娘道:“這裏是亂石山,亂石山是強盜窩,我恰巧有個老朋友也是強盜。”

    這瞎子道:“快刀花平?”

    風四娘道:“你們也知道他?”

    這瞎子冷笑道:“關中羣盜的總瓢把子,江湖中有誰不知道?”

    風四娘鬆了口氣,道:“你們既然知道他,就應該讓我去找他。”

    這瞎子道:“不必。”

    風四娘道:“不必?不必是什麼意思?”

    這瞎子道:“這意思就是説,你若要見他,我隨時都可以叫他來。”

    風四娘笑了笑,道:“他難道也很聽你們的話?”

    這瞎子道:“因為他知道瞎子也殺人的。”他忽然揮了揮手,沉聲道:“送花平進來。”

    這句話剛説完,門外就有樣東西飛了進來,風四娘伸手接住,竟是個烏木盒。

    風四娘道:“看來好像這只不過是個盒子。”

    瞎子道:“是的。”

    風四娘道:“花平好像並不是個盒子。”

    花平當然不是盒子,花平是個人。

    瞎子道:“你為何不打開盒子來看看?”

    風四娘笑道:“花平難道還會藏在這盒子裏?”

    她的笑容突然凍結,她已打開盒子。

    盒子裏當然不會是人,但卻有隻手,一隻血淋淋的右手。

    花平的手。

    花平已沒有手!

    刀,一定要用手才能握住的。

    一個以刀法成名的人,兩隻手若都已被砍斷,他怎麼還能活得下去?

    風四娘嘆了口氣,黯然道:“看來我只怕已永遠見不到這個人了。”

    瞎子道:“現在你總該明白,你若要一個人去死,並不一定要砍下他腦袋來的。”

    風四娘點點頭,她的確已明白。

    瞎子道:“所以我們只要毀了你這張臉,你也就等於死了。”

    風四娘道:“所以我最好還是乖乖的穿起衣服,跟你們走?”

    瞎子道:“不錯。”

    風四娘忽然大笑,道:“你們這些瞎了眼的王八蛋,你們真看錯人了,你們也不打聽打聽,風四娘活了三十……歲,幾時聽過別人話的?”

    她罵人的時候也笑得很甜,這瞎子卻已被她罵得怔住。

    風四娘道:“你們若想請我到什麼地方去,至少也該先拍拍我的馬屁,再找頂轎子來抬我,那麼我也許還可以考慮考慮。”

    她沒有再説下去。

    就在這時,山谷間忽然響起一陣奇異的吹竹聲。

    接着,門外又傳來“叮”的一聲響。

    瞎子們皺了皺眉,其中四個人突然將手裏的明杖在木盆邊緣上一戳,只聽“篤”的一聲,明杖已穿進了木盆,交叉架起。

    這四個人就像是抬轎子一樣,將風四娘連人帶盆抬了起來。

    四個人同時出手,同時抬腳,忽然間就已經到了門外。

    門外也有個人站在那裏,面對着藍天白雲下的亂石山崗,手裏也提着根短棍。

    但這人不是瞎子,卻是個只剩下一條腿的跛子。

    他手裏的短棍在石地上輕輕一點,又是“叮”的一聲響;火星四濺。

    這短棍竟是鐵打的。

    短棍一點,他的人已到了七八尺外,卻始終沒有回過頭來看風四娘一眼。

    風四娘嘆了口氣,喃喃道:“想不到我居然會在這裏遇見一個君子,居然好像從來也沒有看見過女人洗澡的君子。”

    山風吹過,這跛子的衣袂飛揚,眨眼間就已走出了很遠。

    這個只有一條腿的殘廢,竟遠比有兩條腿的人走得還快。 

    四個瞎子左邊兩個,右邊兩個,架着風四娘和那大木盆,跟在他身後,山路雖崎嶇,但他們卻走得四平八穩,連盆裏的水都沒有一點濺出來。

    那跛子短杖在地上一點,發出“叮”的一響,他們就立刻跟了出去。

    風四娘終於明白。

    “這跛子原來是帶路的。”

    可是他明明知道有個赤裸的絕色美人在後面,居然能忍住不回頭來看,這種人若不是世間少有的真君子,就一定是自恃身份,不肯做這種讓人説閒話的事。

    這跛子本來難道也是個很有身份的人?

    難道他也死過一次?

    秋已漸深,山風中已有寒意。

    風四娘已開始在後悔了,她本來的確應該先穿上衣服的。

    她現在已真的覺得有點冷,卻又不能赤裸裸的從盆裏跳起來。

    何況,她也實在想看看,這些奇怪的瞎子,究竟想把她帶到哪裏去,究竟想幹什麼?

    她的好奇心已被引了起來。

    她本就是個喜歡刺激,喜歡冒險的女人。

    瞎子倒還是緊緊的閉着嘴。

    風四娘忍不住道:“喂,前面那位一條腿先生,你既是個君子,就該把身上的衣服脱下來給我穿。”

    跛子還是不回頭,好像不但是個跛子,而且還是聾子。

    風四娘就算有天大的本事,遇見這樣幾個又啞又瞎,又聾又跛的人,也沒有法子了。

    這條路本來是往山下走的,轉過一個山坳,忽然又蜿蜒向上。

    前面一片楓林,楓葉已被秋色染紅。

    風四娘索性也不理這些人了,居然曼聲低吟起詩來:“停車愛看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

    楓林中忽然有人銀鈴般嬌笑,道:“風四娘果然是風四娘,這種時候,她居然還有心情吟詩。”

    聲音如黃鶯出谷,説話的顯然是個很嬌媚的年輕少女。

    那跛子本已將走入楓林,突然凌空翻身,倒縱回來,沉聲叱問:“什麼人?”

    他落在地上時,居然還是背對着風四娘,也不知是他不敢看風四娘,還是不敢讓風四娘看見他。

    瞎子們的腳步也停下,臉上的表情,似又顯得很緊張。

    楓林中笑聲如銀鈴般響個不停,已有個梳着條烏油油大辮子的小姑娘,笑嘻嘻的走了出來。

    秋天的夕陽照在她白生生的臉上,她的臉看來就像是春天的花朵。

    風四娘忍不住道:“好漂亮的小姑娘……”

    這小姑娘嬌笑道:“只可惜這個小姑娘在風四娘面前一比,就變成個小丑八怪了。”

    風四娘嫣然道:“像這樣一個又聰明、又漂亮的小姑娘,總不會是跟這些怪物一路的吧?”

    小姑娘盈盈一拜,道:“我叫心心,是特地來送衣服給風四孃的。”

    “心心,好美的名字,簡直就跟人一樣美。”

    風四娘忽然覺得愉快起來了。

    她已看見這心心姑娘身後,果然還跟着兩個垂髫少女,手裏託着個金盤,上面果然有一套質料高貴,顏色鮮豔的新衣裳。

    心心又笑道:“我們雖然不知四娘衣裳的尺寸,可是這麼好身材的人,無論穿什麼衣裳,都一定會好看的。”

    風四娘嫣然道:“像這麼樣好心的小姑娘,將來一定能找得到如意郎君的。”

    心心的臉紅了紅,卻搖着頭道:“好心的不是我,是我們家的花公子。”

    風四娘道:“花公子?”

    心心道:“他知道四娘來得匆忙,沒有穿衣裳,山上的風又大,怕四娘着了涼,所以特地要我送這套衣裳來。”

    風四娘道:“看來這位花公子,倒是一個很體貼的人。”

    心心抿着嘴笑道:“他本來就是的,不但體貼,而且温柔極了。”

    風四娘道:“但我卻好像並不認得這樣一位花公子呀!”

    心心笑道:“現在雖然還不認得,但以後就會認得的。”

    風四娘也笑了,道:“不錯,又有誰是一生出來就認得的呢?能認得這樣一個温柔體貼的男人,無論什麼樣的女人都不會反對的。”

    心心笑得更甜,道:“花公子本來也只希望四娘能記得世上還有他這樣一個男人。”

    風四娘道:“我絕對忘不了。”

    那兩個垂髫少女,已捧着金盤走了過來。

    那跛子突然道:“站住!”

    少女們沒有説話,風四娘卻已瞪起了眼,道:“你憑什麼要人家站住?”

    跛子不理她,卻瞪着心心,道:“你説的花公子,是不是花如玉?”

    他的聲音低沉嘶啞,説不出有多麼難聽。

    心心道:“除了花如玉花公子外,世上還有哪位花公子會這麼温柔體貼?”

    跛子道:“他在哪裏?”

    心心道:“你問他幹什麼?難道你想去找他?”

    跛子好像嚇了一跳,竟不由自主,向後退了兩步。

    心心悠然道:“我也知道你不敢去找他的,所以我告訴你也沒有用。”

    跛子長長吸了口氣,厲聲道:“這衣服你帶回去,花如玉碰過的東西就有毒,我們不要。”

    風四娘道:“你們不要,我要!”

    心心道:“既然四娘要,你們還不趕快把衣服送過去?”

    垂髫少女遲疑着,好像還有點怕。

    心心淡笑道:“怕什麼?這些人的樣子雖然兇,但卻絕不敢攔住你們的……”

    那跛子突然冷笑一聲,手裏的短棍已閃電般向她咽喉點了過去。

    這一着又急又狠,用的竟彷彿是種很辛辣的劍法,不但劍法很高,而且一出手就是殺着。

    他居然用這種厲害的招式,來對付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風四娘已經看不順眼了。

    風四娘若是已經對一個人看不順眼,這個人遲早總要倒楣的。

    跛子看來很快就要倒楣了。

    他一棍刺出,心心的人忽然間就已從他肋下鑽了過去,就像水裏的魚一樣,甚至連魚都沒有她靈活。

    風四娘卻吃了一驚,她實也沒想到,這小姑娘竟有這麼樣一身好功夫。

    但跛子的應變也不慢,身子不轉,“倒打金鐘”,短棍已從肋下反刺了出去。

    心心冷笑道:“這是你先出手的,你自己要找倒楣,可怨不得我。”

    三句話説完,跛子已攻出十五招,竟把手裏這條短棍當做劍用,劍法辛辣狠毒,已無疑是當代一流劍客的身手。

    心心卻輕輕鬆鬆的就避開了,身子滴溜溜一轉,手裏突然多了柄寒光四射的短刀。

    跛子第十六招攻出,心心反手一撩,只聽“叮”的一聲,這根精鋼打成的短棍,已被她一刀削斷了。

    心心笑道:“我是不是説過你要倒楣的,你現在總該相信了吧?”

    她笑得雖可愛,但出手卻很可怕,短刀已化成一道寒光,縱橫飛舞。

    風四娘用最快的速度穿起了那身鮮豔的繡袍,跛子手裏一根三尺多長的鐵棍,已只剩下了一尺二三。

    刀光已將他整個人籠罩住,每一刀刺出,都是致命的殺手。

    風四娘本來在為心心擔心,現在卻反而有點為他擔心了。

    她自己不喜歡殺人,也不喜歡看着別人在她面前被殺。

    何況,她總覺得這跛子用的劍法很熟悉,總覺得自己一定知道這個人。

    只不過這小姑娘好心替她送衣服,現在她總不能幫着這跛子説話。

    奇怪的是,那七個瞎子反而不着急,還是動也不動的站着,就好像七個木頭人一樣。

    忽然間,“嗤”的一響,一片淡淡的血珠濺起,跛子肩上已被劃了道七八寸長的血口。

    心心吃吃的笑着,道:“你跪在地上,乖乖的叫我三聲姑奶奶,我就饒了你。”

    跛子急攻七招,又是“叮”的一響,他手裏一尺多長的短棍,又被削斷了一截。

    他無疑已可算是江湖中的一流劍客,但在這小姑娘面前,他的劍法卻好像突然變成了第八流的。

    心心的出手不但又急又快,招式之詭秘變化,每一招都令人不可思議。

    風四娘實在想不通,她小小年紀,這一身武功是怎麼練出來的。

    心心道:“我問你,你究竟肯不肯叫?”

    跛子突然發出野獸般的怒吼,用力地把手中一截斷棍擲在地上,伸出一雙骨節猙獰的大手,撲過去抓心心的咽喉。

    心心似已被他這淒厲的吼聲嚇住了,手中刀竟忘了刺出。

    突然間,這一雙大手已到了她面前。

    心心反而笑了,嫣然道:“你真忍心殺我?”

    她笑得比春花還燦爛,比蜜還甜。

    跛子似也看得痴了,出手竟慢了下來,就在這時,心心的笑容突然冷了,雪亮的刀鋒已刺向他咽喉。

    他實在不忍殺這小姑娘,但這小姑娘若是殺了他,卻連眼睛都不會眨一眨。

    就在這時,楓林彷彿忽然捲起了陣狂風,一條四五丈長的長鞭,就像是長蛇般,隨着狂風捲過來,鞭梢在心心手腕上輕輕一搭,心心手裏的刀已沖天飛起。

    接着,她的人也被捲起,凌空翻了四五個筋斗,才落下來,又在地上打了幾個滾,才勉強站住,握刀的手已變得又紅又腫。

    風四娘自己也是用鞭子的。

    她知道鞭子越長,越難施展。

    她從來也沒有見過這麼長的鞭子,也從來沒有見過這麼靈活的鞭子。

    無論誰能將這麼長的鞭子,運用得這麼靈活,都一定是個非常可怕的人。

    她忽然覺得今天的日子很不吉利,今天她遇見的人,好像沒有一個不是非常可怕的怪物。

    等她見到這個人時,她才知道真正的怪物是什麼樣子的。

    這個人才是個真正的怪物,怪物中的怪物。

    對心心來説,今天的日子當然更不吉利。

    她用另一隻手捧着被打腫了的手,疼得已經要哭出來,但等她看見這個人時,她卻似已嚇得連哭都不敢哭出來。

    這個人並不是走來的,也不是坐車來的,當然更不是爬來的。

    他是坐在一個人頭上來的,坐在一個巨人般的大漢頭上。

    這大漢身長九尺,精赤着上身,卻戴着頂大帽子。

    帽子就像是方桌一樣,是平穩的,這個人就坐在帽子上,穿着件繡滿了各式各樣飛禽的五色彩袍,左面的袖子卻是空的。

    他的臉看來倒不怪,蒼白的臉色,帶着種很有威嚴的表情,一雙眼睛炯炯有光,漆黑的頭髮上,戴着頂珍珠冠。

    事實上,若是隻看這張臉,他甚至可以算是個很英俊的男人。

    但是他身上卻彷彿帶着種説不出的陰險詭秘之氣,仔細一看,才知道他並不是坐着,而是站着的,只不過兩條腿都已從根上被割斷了。

    這個人的四肢,竟已只剩下一隻右手,那條五尺長的鞭子,就在他右手裏。

    風四娘倒抽了口涼氣,只覺得今天的日子實在很不吉利。

    心心的臉上,更已連一點血色都沒有了,忽然大聲道:“是他先動手的,你不信可以問他自己。”

    這人冷冷的看着她,過了很久,才慢慢的點了點頭,道:“我知道。”

    他的聲音居然也很清朗,很有吸引力,他沒有殘廢的時候,顯然是個對女人很有吸引力的男人。

    心心道:“我只不過是奉花公子之命,來送衣裳給風四孃的。”

    這人道:“我知道。”

    心心鬆了口氣,勉強笑道:“既然你全都知道,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這人道:“你當然可以走。”

    心心一句話都不再説,掉頭就跑。

    這人居然也沒有阻攔,風四娘又不禁覺得他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可怕了。

    準知心心剛奔出了楓林,忽然又跑了回來,本來已經腫了的手臂,現在竟已腫得比腿還粗,一張春花般鮮豔的臉,也似已變成了灰色,嘶聲道:“你的鞭子上有毒?”

    這人道:“是有一點。”

    心心道:“那……那怎麼辦呢?”

    這人道:“你知不知道我這兩條腿,一隻手,是怎麼斷的?”

    心心搖搖頭。

    這人道:“是我自己砍斷的。”

    心心道:“你為什麼要砍斷自己的手?”

    這人道:“因為我手上中了別人的毒。”

    心心就像是忽然又捱了一鞭子,站都站不住了,失聲道:“你……你難道也想要我變成個殘廢?”

    這人冷冷道:“殘廢又如何?這裏的人豈非全都是殘廢?”

    心心指着面前的大漢,道:“他就不是殘廢。”

    大漢突然咧開嘴一笑。

    心心又怔住了。

    這大漢雖然四肢俱全,不瞎也不跛,但嘴裏卻沒有舌頭。

    心心仰起臉看着他,忽然間已淚流滿面,道:“你真要我自己把這隻手砍下來?”

    這人道:“手上有毒,就要砍手,腿上有毒,就要砍腿。”

    心心流着淚,道:“可是……可是我捨不得。”

    這人道:“我若也捨不得,現在已死過三次。”

    風四娘忍不住衝過來,大聲道:“她怎麼能跟你比,她是個女人。”

    這人冷冷道:“女人也是人。”

    風四娘道:“你也是人,你憑什麼要坐在別人的頭上?”

    這人道:“因為我本就是人上人。”

    風四娘道:“人上人?”

    這人道:“吃得苦中苦,就是人上人。”

    風四娘道:“你吃過苦中苦?”

    這人道:“你若也割下自己兩條腿,一隻手來,你就知道我是不是吃過苦中苦了。”

    風四娘也不能不承認,這人的確是吃過苦中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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