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十一郎,又是蕭十一郎。
天下所有的壞事,好像全都給他一個人做盡了。
花如玉恨恨道:“就因為他搶了我的女人,所以我也要搶他的女人。”
風四娘道:“他搶去了你的什麼人?”
花如玉道:“他搶去了我的冰冰。”
風四娘道:“冰冰是誰?”
花如玉道:“冰冰就是我的表妹,也是我的未婚妻子。”他顯得更憤怒,更痛苦;接着道:“但那蕭十一郎卻仗着他的武功比我高,仗着他比我更有錢,竟將我的冰冰搶走了,連看都不許別人多看一眼。”
風四娘道:“謝天石就因為多看了她兩眼,所以眼睛才會瞎的?”
花如玉點點頭,冷笑道:“你們若以為他對你們好,你們就錯了,他對冰冰才是真的好,為了冰冰,他什麼事都肯做,冰冰若要他挖出你們的眼珠子來,他也不會拒絕的。”
沈璧君忽然叫了起來:“我不信,你説的話我連一個字也不信。”
花如玉冷笑道:“你是真的不信,還是不敢相信、不忍相信?”
沈璧君道:“我死也不相信。”
花如玉嘆了口氣,説道:“看來你真是個痴心的女人。”
沈璧君道:“我以前也冤枉過他的,但現在我已知道,他絕不會是這種人,絕不會做這種事的。”
花如玉道:“他以前也許不是這種人,但每個人都會變的。”
沈璧君道:“不管你怎麼説,我還是不信。”
花如玉目光閃動,説道:“我若能證明,你又怎麼樣?”
沈璧君道:“只要你能證明他真的做了這種事,你隨便對我怎麼樣都沒關係。”
花如玉道:“我若能證明,你就肯嫁給我?”
沈璧君咬着牙,道:“我説過,隨你對我怎樣都沒關係。”
花如玉道:“你説過的話,算不算數?”
沈璧君道:“我雖然是個女人,卻從來也沒有做過言而無信的事。”
花如玉道:“好,我信任你。”
風四娘道:“你準備怎麼樣證明給她看?”
花如玉道:“我準備讓她自己去看看蕭十一郎和冰冰。”
風四娘道:“到哪裏去看?”
花如玉道:“大亨樓。”
風四娘道:“大亨樓是什麼地方?”
花如玉道:“是個花錢的地方。”
風四娘道:“蕭十一郎在那裏?”
花如玉道:“這幾天他一定在姑蘇附近,只要他在附近,就一定會去。”
風四娘道:“為什麼?”
花如玉冷笑道:“因為他現在是個大亨,若是不帶着他那個如花似玉的美人兒到大亨樓去亮亮相,豈非白到了蘇州一趟?”
風四娘道:“你也想帶我們去亮亮相?”
花如玉道:“只要你們肯答應我一件事。”
風四娘道:“你説。”
花如玉道:“你們可以張大了眼睛去看,卻不能張嘴。”
風四娘道:“為什麼?”
花如玉道:“因為你們若是一出聲,就什麼也看不見了。”
風四娘道:“好,我答應你。”
花如玉道:“你真的能一直閉着嘴不出聲?”
風四娘瞪眼道:“你以為我是個什麼樣的女人?是個多嘴婆?”
花如玉笑了笑,道:“你當然不是多嘴婆,但我卻還是不相信你會真的那麼老實。”
風四娘好像要跳了起來:“你連自己的老婆都不信任,你還能相信誰?”
花如玉道:“一個男人若是太信任自己的老婆,他一定是個笨蛋。”
他微笑着,接着又道:“楊開泰就是個笨蛋,否則又怎麼會讓你溜走?”
風四娘嘆了口氣,道:“他並不是個笨蛋,只不過是個君子而已。”
花如玉道:“但我卻既不是笨蛋,也不是君子。”
風四娘道:“所以你已決定不信任我?”
花如玉對沈璧君笑了笑,道:“我可以信任她,我知道她是很老實的女人。”
風四娘道:“我不老實?”
花如玉道:“這屋子裏老實人好像只有她一個。”
風四娘説道:“那麼你準備怎麼樣?把我的嘴縫起來?”
花如玉笑道:“只縫你的嘴也沒有用,你説不定會翻跟斗的。”
風四娘道:“你……你……準備用什麼法子來對付我?”
花如玉微笑着,悠然説道:“我會想出個好法子來的。”
你若要像風四娘這樣的女人,老老實實的坐在那裏不動,那實在需要個非常特別的好法子。
風四娘老老實實的坐在那裏,動也不動。
因為她根本不能動。
她身上所有關節附近的穴道,全被制住了,臉上蒙上了層黑紗,嘴裏還塞了個核桃。
這法子並不能算很巧妙,但卻很有效。
沈璧君臉上也蒙着層黑紗。
姑蘇並不是個很開通的地方,大家閨秀出來走動時,蒙上層黑紗掩住臉,也並不能算很特別。
所以附近倒也沒有什麼人特別注意她們。
她們打扮得都很華麗,錦衣華服,滿頭珠翠,因為這裏本是隻有大亨們才能來的地方。
所以牡丹樓就變成了大亨樓。
大亨的意思,就是很了不起的大人物,北方人也許聽不懂。
可是浙江一帶人,説起“大亨”這兩個字的時候,都立刻會肅然起敬的──這種表情無論什麼地方的人都看得懂了。
現在正是黃昏。
黃昏,通常也正是人們最容易花錢,最想花錢的時候。
要花錢到這裏來真是再好也沒有了,在這裏喝一壺茶,就要花你好幾兩銀子。
除了每樣東西都比別的地方貴七八倍之外,這裏好像也並沒有別的特別之處。
牡丹早已經謝了,樓外的欄杆裏,都擺着幾十盆菊花。
菊花開得正豔,蟹也肥了。
持蟹賞菊,對花飲酒,不但風雅,而且實惠,正是種雅俗共賞的享受。
樓上幾十張桌子,空着的已不多。
到這裏來的男人一個個都是滿面紅光,都是穿着鮮衣,乘着駿馬來的,有的佩劍,有的搖着摺扇,劍上都鑲着寶石明珠,扇面上都是名家的書畫。女人們當然更都打扮得千嬌百媚,好像到這裏並不是為了吃飯,而是為了炫耀自己的珠寶。
卻不知道她們本身也正是被男人們帶到這裏來炫耀的。
一個男人身旁,若是有個滿身珠光寶氣的美女,豈非也正是種最好的裝飾?
風四娘和沈璧君坐在角落裏靠着欄杆的位子上,花如玉青衣小帽,規規矩矩的站在她們身後,竟扮成了侍候夫人小姐出來亮相的小廝。
她們雖然沒有男人在旁邊陪着,但也並不特別引人注意。
到這裏的女人,並不一定都有男人陪着的,江湖中的女大亨也不少,何況,還有些是想到這裏來釣魚的──大亨樓上的男人,一個個全都是大魚。
最大的一條魚就坐在她們前面幾張桌子外,是個留着兩撇小鬍子的中年男人。圓圓的臉,白白淨淨的皮膚,一雙手保養得比少女還嫩,手上戴着個比銅鈴還大的漢玉戒指。
他身旁的女人當然也是最美的,不但美,而且非常年輕,看來絕不會比他的女兒大,一雙美麗的大眼睛,還帶着幾分孩子的天真,一張小嘴好像總是撅着的,笑起來的時候,鼻子總是會先皺一皺,顯得説不出的俏媚,説不出的愛嬌。
這正是中年男人們最喜歡的一種女人。
所以附近的男人都忍不住要偷偷的多看她兩眼,女人們的眼睛也忍不住要去看看她耳朵上戴着的那雙比春水還綠的翠玉耳環。
那是真正的“祖母綠”,綠得晶瑩,綠得清澈,綠得令每個女人的心都動了。
這種又羨慕、又嫉妒的眼色,總是能令她覺得很愉快。
能做“柳蘇州”的老婆,實在是件很愉快的事,無論做第幾房老婆都同樣愉快。
就只這一副耳環,姑蘇就很難找得出第二對來。
他們身後除了一個丫鬟和一個俊俏的書僮外,還有個腰懸着長劍,鐵青着臉的黑衣大漢,持劍而立。
柳蘇州無論到什麼地方,都帶着個保鏢的。
柳蘇州的四個保鏢,沒有一個不是好手。
這佩劍大漢姓高,叫高剛,人稱“追風劍”。
江湖中外號叫“追風劍”的人雖不少,但能有這外號的人,出手想必總是快的。
可是他看見坐在對面桌上的兩個人時,臉上卻露出尊敬之色。
高剛不但劍法快,而且也是個老江湖了,他認得這兩個人。
在江湖上走動的,就算不認得這兩個人,至少也聽過他們的名字。
“伯仲雙俠”不但是名門子弟,而且在江湖中做了幾件轟動一時,大快人心的事。
尤其是二俠歐陽文仲,掌中一對“子母離魂圈”,更是久已失傳的外門兵器。
歐陽世家本是武林中以豪富著稱的三大世家之一,這兄弟兩人,當然也是大亨。
蕭十一郎呢?
看不見蕭十一郎。
她們已經在這裏等了兩天,蕭十一郎還是一直都沒有出現。
“只要他到了姑蘇附近,就—一定會來的。”
“你怎麼知道他會到姑蘇附近來?”
風四娘幾乎已經不想再等下去,這種事她實在受不了。
但就在這時,蕭十一郎終於來了!
等人往往就是這樣子的,你越着急,越等不到,你不想等了,他卻偏偏來了。
一輛嶄新的、用八匹駿馬拉着的黑漆馬車,已在門外停下。
連風四娘都從未見過如此華麗的馬車。
蕭十一郎就是坐着這輛馬車來的,他並不是一個人來的。
除了兩個書僮、四個丫頭,和那穿着緞子衣服的馬車伕外,還有個頭髮漆黑,白衣如雪的絕色麗人陪伴着他。
“這就是冰冰。”
從樓上看下去,也看不見冰冰的臉,只能看見她一頭比緞子還光滑,比絲還柔軟的漆黑頭髮,和頭髮上那顆比龍眼還大的明珠。
蕭十一郎走在前面,她落後半步,用一隻柔白纖美的手,輕挽着蕭十一郎的臂。
他們已走下車,走進門,從樓上看,也看不見他的臉。
這個人真的是蕭十一郎?風四娘和沈璧君都不禁張大眼睛看着樓梯口,也覺得心跳忽然加快了三倍,呼吸好像隨時都可能停止,她們一心希望能見到蕭十一郎,卻又希望這個人不是蕭十一郎。
樓梯上有腳步聲傳上來,她們的心跳越來越快,忽然間,她們的呼吸停止,她們已經看見了一雙眼睛,一雙發亮的眼睛,亮得就像是秋夜裏最燦爛的一顆星。
這個人真的就是蕭十一郎!
蕭十一郎來了。
蕭十一郎本是個很不講究衣着的人,有時甚至連襪子都不穿,但現在他身上穿的,卻是質料最高貴的衣服,剪裁得精緻而合身,衣服是純黑色的,黑得就像是他的眸子一樣。
柔軟貼身的衣服,使得他整個人看來就像是一杆剛煉成的槍──光亮、修長、筆挺。
他的肩並不太寬,腰卻很細,繫着條黑皮腰帶,腰帶上斜插着一柄刀。
一柄形式奇特的短刀,刀鞘竟彷彿是黃金打成的,卻鑲着三粒人間少見的黑珍珠。
這麼樣的一柄刀,襯着那一身黑衣服,更顯得説不出的奪目。
除了這柄刀之外,他身上並沒有什麼別的裝飾,卻使得他這個人看來更高貴突出。
他現在已非常懂得穿衣服。
蕭十一郎本是個很不講究修飾的人,鬍子從來不刮,有時甚至會幾天不洗澡,但現在,他的臉卻颳得很乾淨,連指甲都修剪得很整齊,他的頭髮顯然也是經過精心梳理的,每一根都梳得很整齊,他的衣服也是筆挺的,從上到下,連一條皺紋都找不出。
風四娘吃驚的看着他,若不是嘴被塞住,現在一定已忍不住要叫了出來,她實在不相信這個人就是她以前認得的那個蕭十一郎!蕭十一郎竟似老了。
除了那柄刀外,冰冰就是他唯一的裝飾。她實在是個男人們引以為榮的女人,她很年輕,非常年輕。
她的皮膚稍微顯得太蒼白了些,卻使得她看來更嬌弱,她的眼睛也像是孩子般純真明亮,卻又帶着種説不出的憂鬱。
柳蘇州座上那個女孩子,本已是很少見的美人,但現在跟她一比,就好像忽然變俗了。
風四娘忽然發覺她的美竟然是和沈璧君屬於同一類的,只不過她比沈璧君更年輕,更嬌弱。
她也不像沈璧君那麼温柔,那麼嫺靜。
無論誰都看得出,她是個很驕傲的女人,除了蕭十一郎外,這世上 好像已經沒有一個人是值得她多看一眼的,就算別人死在她面前,她也不會多看一眼。
“這就是冰冰。”
沈璧君的心在往下沉。
“為了冰冰,他什麼事都肯做,冰冰若要他挖出你的眼珠子來,他也不會拒絕的。”
沈璧君的手足已冰冷,連她都不能不承認,冰冰實在是個值得男人犧牲一切的女人。
“只有冰冰才配得上蕭十一郎,因為她還年輕,她既沒有嫁過人,也不會為蕭十一郎帶來煩惱。”
沈璧君連心都已冷透,她忽然發覺她本不該來的。
她已決心不讓蕭十一郎再看見她,也不願再為蕭十一郎帶來任何困擾。
“沒有我這麼樣一個人,他活得豈非更幸福愉快得多?”
沈璧君用力咬着嘴唇,眼淚已流下面頰。
蕭十一郎知道別人在看他,每個人都在看他,看他的衣服,看他的刀,看他身旁的美人。
他不在乎,他本來一向不喜歡別人注意他的,但現在卻已變了,非但變得完全不在乎,甚至還好像很得意,蕭十一郎竟已變成了個像柳蘇州一樣喜歡炫耀的人。
冰冰的手,還是挽在蕭十一郎臂上,這樣走在大庭廣眾間,無疑是太親密了些。
可是她也不在乎,她雖然在微笑,卻是對着蕭十一郎一個人笑的,她笑得很甜,也很驕傲。
她知道這牡丹樓上的光彩,已完全被他們搶盡了。
他們走上樓,帶着人羣,就像是一個帝王陪着他的皇后走入宮廷。
掌櫃的在前面帶路,滿臉都是巴結的笑容:“那邊還有張靠窗的桌子,大爺先在那裏坐下來,小人去泡壺好茶。”
蕭十一郎微微點了點頭,他並沒有注意聽這個人的話,也沒有注意酒樓上的這些人。
看來他的人就好像還在另一個世界裏,一個完全不關於別人的世界。
他們走過柳蘇州面前時,冰冰忽然站住,眼睛盯住了那雙翠玉耳環。
戴着耳環的少女笑了,她總算有樣東西是這個驕傲的女人比不上的。
冰冰挽住了蕭十一郎,忽然道:“你看這副耳環怎麼樣?”
蕭十一郎並沒有去看,只點了點頭,説道:“還不錯。”
冰冰道:“我喜歡它的顏色。”
蕭十一郎道:“你喜歡?”
冰冰道:“我很喜歡,卻不知這位姑娘肯不肯讓給我?”
蕭十一郎道:“她一定肯。”
柳蘇州的臉色已變了,忍不住道:“我知道她一定不肯。”
蕭十一郎笑了笑,笑得居然還像以前一樣,懶懶散散的,帶着種説不出的譏誚之意,道:“她的事你知道?”
柳蘇州説道:“我當然知道,因為這副耳環本是我的。”
蕭十一郎道:“可是你已送給了她。”
柳蘇州道:“她的人也是我的。”
蕭十一郎嘆了口氣道:“你這麼説話,也不怕傷了她的心?”
柳蘇州沉着臉,冷冷道:“我説過,她的人也是我的。”
那少女垂下了頭,眼睛裏不禁露出了幽怨之色。
蕭十一郎看了她一眼,淡淡的笑道:“你是他的妻子?”
少女搖了搖頭。
蕭十一郎道:“是他的女兒?”
少女又搖了搖頭。
蕭十一郎道:“那麼你怎麼會是他的?”
柳蘇州好像已快要跳起來,大聲道:“因為我已買下了她。”
蕭十一郎道:“用多少銀子買的?”
柳蘇州道:“你管不着。”
蕭十一郎道:“我若一定要管呢?”
柳蘇州終於忍不住跳了起來:“你是什麼東西?敢在我面前如此無禮?”
蕭十一郎道:“我不是東西,我是個人。”
柳蘇州臉色氣得發青,突然大喝:“高剛!”
高剛的手早已握住了劍柄,突然一橫身,站在蕭十一郎面前。
柳蘇州道:“我不想再看見這個人,請他下去。”
高剛冷冷的看着蕭十一郎,道:“他説他不願再看見你,你聽見了沒有?”
蕭十一郎道:“聽得很清楚。”
高剛道:“你還不走遠些?”
蕭十一郎道:“我喜歡這裏。”
高剛冷笑道:“你難道想躺在這裏?”
蕭十一郎道:“你想要我躺下去?”
高剛道:“對了。”
他突然拔劍,一劍削向蕭十一郎的胸膛。
劍光如電,“追風劍”果然是快的。
有的人已不禁發出了驚呼,這一劍看着已將刺入蕭十一郎的胸膛。
蕭十一郎卻連動也沒有動,只不過伸出手,在劍脊上輕輕一彈。
只聽“叮”的一響,劍鋒忽然斷了,斷下了七八寸長的一截。
又是“叮”的一響,折斷了的劍鋒落在地上。
高剛的臉色已經變了,失聲道:“你……你是什麼人?”
蕭十一郎道:“我姓蕭。”
高剛道:“蕭?蕭什麼?”
蕭十一郎道:“蕭十一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