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十一郎!
請客的人居然是蕭十一郎。
天宗的主人約了連城璧在這裏相見,他居然也在這裏請客。
這是巧合?還是他故意安排的?
他明明知道江湖豪傑們,十個人中至少有九個是他的對頭,為什麼還要在這裏大開盛宴,把他的對頭們全都請來?
風四娘已怔住。
史秋山卻再也不睬她了,輕搖着摺扇,一下子就跳了過去。
霍無病和王猛也跳了過去。
船頭上的人立刻有一半迎了上來,史秋山的交遊本就很廣闊。
蕭十一郎,他的人在哪裏?為什麼沒有出來迎客?
風四娘現在就已開始後悔了,她實在應該跟着上去看看的。
沈璧君已從後梢走過來,悄悄的問道:“你認得那個姓史的?”
風四娘道:“嗯。”
沈璧君道:“他是不是也認出了你?”
風四娘道:“好像是的。”
沈璧君遲疑着,又問道:“你想他會不會是故意在開你的玩笑?”
風四娘板着臉道:“他還不敢。”
沈璧君道:“那麼,在上面請客的人,難道真的是蕭……”
風四娘眼珠子轉了轉,道:“你在這裏替我把風,我從後面爬到船篷上去看看。”
水月樓不但遠比這條船大,也比這條船高。
風四娘伏在船篷上,還是看不見樓船上的動靜,可是樓下的船艙和甲板上的人,她總算看清楚了。
三十個人裏面,她至少認得十四五個。
一個枯瘦矮小的白髮老者,正在和霍無病賠笑寒暄。
風四娘認得他,正是南派形意門的掌門人,“蒼猿”侯一元。
這個人雖不能算是頂尖高手,在江湖中的輩份卻很高。
可是看他現在的表情,對霍無病反而顯得很尊敬。
霍無病的來歷,風四娘卻沒有想起來。
“霍先生的大名,老朽早已久仰得很。”侯一元正在賠着笑道:“只可惜老朽無緣,十餘年來,竟始終未能見到霍先生一面。”
霍無病冷冷道:“這十五年來,江湖中能見到我的人本就不多。”
侯一元道:“難道霍先生的蹤跡,已有十五年未人江湖?”
霍無病點點頭,道:“因為我被獨臂鷹王一掌,打得在牀上躺了十五年。”
風四娘幾乎跳了起來。
她終於想起這個人的來歷了。
昔年“先天無極派”的掌門人,中州大俠趙無極有個叫霍無剛的師弟,據説武功也很高,可是剛出道沒多久,就忽然下落不明。
這霍無病,想必就是霍無剛。
趙無極是在爭奪“割鹿刀”的一役中,死在蕭十一郎手裏的。
因為這位“大俠”只不過是個徒有俠名的偽君子而已。
霍無病忽然出現,是不是想為他師兄復仇來的?
獨臂鷹王雖也是護送割鹿刀入關的四大高手之一,其實卻只不過是被趙無極利用的工具,死得也很悽慘。
這其中的曲折,霍無病是不是知道?
──能真正明瞭江湖中恩怨的人,世上只怕還沒有幾個。
就連侯一元這樣的老江湖,都在無意中踩了霍無病的痛腳。
風四娘雖然看不見他的臉,也可以想像到現在他的臉一定很紅。
他當然沒法子再跟霍無病聊下去,正想找個機會溜之大吉。
誰知王猛卻拉住了他,道:“船艙裏有酒有肉,大夥兒為什麼不進去吃喝,反而站在這裏喝風?”
──這正是風四娘也想問的話。
侯一元卻沒有立刻回答這句話,對王猛,他顯然沒有對霍無病那麼客氣。
他畢竟也是一派宗主的身份,總不能隨便被個人拉住,就乖乖的有問必答。
王猛雖猛,卻不笨,居然也看出了他的冷淡,忽然瞪起了眼,道:“你只認得霍大哥,難道就不認得我?”
侯一元翻了翻白眼,冷冷道:“你是誰?”
王猛道:“我姓王,叫王猛,我也知道這名字你一定沒聽説過,因為我本來是個和尚:”
侯一元道:“哦?”
王猛道:“我是被少林寺趕出來的。”
侯一元冷笑。
王猛忽然伸出手,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就是少林寺裏面,那個幾乎把羅漢堂拆了的莽和尚,也就是那個被他們打了一百八十棍,還沒有打死的鐵和尚。”
侯一元的臉色變了。
看來他又踩錯了一腳,雖然沒有踩到別人,卻踢到一塊石頭,一塊又臭又硬的石頭:
無論誰一腳踢在這塊石頭上,就算腳還沒有破,也得疼上半天,一身橫練,連少林家法都沒有打斷他半根骨頭的鐵和尚,他當然是聽見過的,風四娘也聽見過。
──這個蠻牛般的莽和尚,突然闖到這裏來,也是為了對付蕭十一郎?
這次侯—元不等王猛再問,已嘆息着道:“那船艙裏並不是人人都能進去的。”
王猛道:“難道你們不是蕭十一郎請來的客人?”
侯一元道:“我們都是的。”
王猛道:“既然你們都是他的客人,為什麼不能進去?”
侯一元遲疑着,苦笑道:“客人也有很多種,因為每個人的來意都不同。”
王猛道:“你是來幹什麼的?”
侯一元道:“我是來作客的。”
王猛道:“作客的反而不能進去,要什麼人才能進去?”
侯一元道:“來殺他的人。”
王猛怔了怔,道:“只有來殺他的人,才能進去喝酒?”
侯一元道:“不錯。”
王猛道:“這是誰説的?”
侯一元道:“他自己説的。”
王猛突然大笑,道:“好!好一個蕭十一郎,果然是個好小子……”
他大笑着轉過身,邁開大步,就往船艙裏闖。
史秋山猛一把拉住了他。
王猛皺眉道:“我們不是來殺他的?”
史秋山道:“至少現在還不到時候。”
王猛道:“所以我現在還不能進去喝酒?”
史秋山道:“外面有這麼多朋友,你一個人進去有什麼意思?”
王猛雖然滿臉不情願的樣子,卻並沒有再往裏面闖。
史秋山説的話,他居然很服氣。
只不過他嘴裏還在嘀咕:“來殺他的人才能進去喝酒,好,好小子……你若不是真的有種,就一定是混蛋加八級。”
蕭十一郎,你究竟是個好小子,還是個混蛋呢?
風四娘也在問自己。
這句話她也不知道問過自己多少次了,每次她在問的時候,心裏總是又甜又苦。
船樓下忽然傳出一陣咳嗽聲,原來船艙裏並不是沒有人。
一人正坐在裏面喝酒,也許是為喝得太快,所以在咳嗽。
──來殺他的人,才能進去喝酒。
這個人無疑是殺他的。
是誰有這麼人的膽子,敢來蕭十一郎,而且居然敢承認?
風四娘當然想看看這個人。
她看不見。
這人背對着窗户,始終沒有回頭。
風四娘只看見他身上穿着的,是件已洗得發白的藍布衣服,上面好像還有個補丁。
可是他的神情卻很悠閒,正剝了個螃蟹的鉗子,蘸着醋下酒。
他究竟是誰?
無論誰穿着這樣一身破衣服,等着要殺蕭十一郎,居然還能有這種閒情逸致,這個人一定是個很了不起的人物。
船頭上找不到蕭十一郎,船艙裏也看不到蕭十一郎。
他的人呢?
風四娘從篷上溜下來,就看見了沈璧君一雙充滿了焦慮的眼睛。
“你有沒有看見他?”
風四娘搖搖頭,道:“可是我知道他一定在那條船上。”
沈璧君道:“為什麼?”
風四娘嘆了口氣,道:“因為那種事只有他做得出。”
沈璧君又問:“什麼事?”
風四娘苦笑道:“他請了三四十個人來,卻只讓來殺他的人進去喝酒。”
沈璧君道:“他為什麼要這麼樣做?”
風四娘道:“誰知道他為什麼,這個人做的事,別人就算打破頭,也猜不透。”
其實她並不是真的不知道。
蕭十一郎這樣做,只不過因為他知道來的人沒有一個不想殺他。
他想看看有幾個人敢承認。
蕭十一郎做的事,只有風四娘瞭解,這世上沒有人能比她更瞭解蕭十一郎。
可是她不願説出來。
尤其是在沈璧君面前,她更不能説出來。
她希望沈璧君能比她更瞭解蕭十一郎。
船樓上又有絲竹聲傳下來,沈璧君抬起頭,痴痴的看着那發亮的窗子,眼神又變得很奇怪。
風四娘知道她心裏在想什麼。
──他是不是在樓上?
──是不是有很多人在陪着他?
是誰在陪着他?
愛情為什麼總是會使人變得猜疑妒忌?
風四娘在心裏嘆了口氣,忽然道:“我想到那條船上去看看。”
沈璧君道:“可是……史秋山豈非已經認出了你?”
風四娘道:“他既然已認出了我,我又何必再避着他?”
沈璧君沒有再説話。
風四孃的做法,她總是不太同意的,卻又偏偏沒法子反駁。
她們本是兩個絕不相同的女人。
她們的性格不同,對同一件事,往往會有兩種絕不相同的看法。
在風四孃的生命裏,從來也沒有“逃避”這兩個字,可是沈璧君……
沈璧君忽然道:“我也去。”
風四娘道:“你?”
沈璧君道:“你既然能去,我也能去。”
風四娘吃驚的看着她,眼睛裏卻又帶着欣慰的笑意。
沈璧君的確變了。
她好像已多了樣以前她最缺少的東西──勇氣。
這豈非正是每個人都需要的?
“我們去。”風四娘拉起了她的手:“我能去的地方,你當然也能去。”
風四娘跳上了船頭。
沈璧君也並沒有落後。
她的輕功居然很不錯,家傳的暗器手法更高妙,可是她跟別人交手,很少有不敗的時候。
這是不是也因為她以前太缺少勇氣?
一個人若是缺少了勇氣,就好像菜裏沒有鹽一樣,無論是樣什麼菜,都不能擺上桌子。
兩個船姑打扮的女人,忽然以很好的輕功身法跳到船上,大家當然都難免要吃一驚。
風四娘根本不理他們。
她最大的本事,就是她常常能將別人都當做死人。
她只向史秋山招了招手。
史秋山立刻搖着摺扇走過來,他一走過來,別人的眼睛就轉過去了。
史秋山認得的女人,還是少惹的好。
他這人本來就已夠要命的了,何況他身旁還有個打不死的鐵和尚。
史秋山道:“你果然來了。”
風四娘道:“嗯。”
史秋山笑了笑,道:“我就知道你會來的。”
風四娘道:“哦?”
史秋山道:“無論誰想要用易容來瞞過老朋友都不容易。”
風四娘道:“尤其是像你這樣的老朋友。”
史秋山笑得更愉快。
風四娘道:“所以你早就認出了我?”
史秋山點點頭,忽然又道:“可是我也有件事想不通。”
風四娘道:“你説。”
史秋山聲音很低,道:“蕭十一郎在這裏,你怎麼會不知道?”
風四娘沉下臉,冷冷道:“蕭十一郎在什麼地方,我為什麼一定要知道,我又不是他的娘。”
史秋山又笑了。
風四娘道:“你是幹什麼來的,我也管不着。”
史秋山笑道:“你也不是我的娘。”
風四娘道:“我只不過要你替我做件事。”
史秋山道:“請吩咐。”
風四娘道:“我要你陪着我,我走到哪裏,你就跟到哪裏。”
史秋山看着她,好像覺得很意外,又好像覺得很愉快。
風四娘瞪了他一眼,悄悄道:“我只不過要你替我掩護一下而已,你少動歪腦筋。”
史秋山眼珠轉了轉,嘆了口氣道:“我就知道你找我不會有什麼好事的。”他一雙釘子般的小眼睛,忽然又盯住了風四娘身後的沈璧君:“她是誰?”
“你管不着。”風四娘道:“我只問你肯不肯幫我這個忙?”
史秋山道:“我不肯行不行?”
風四娘道:“不行。”
史秋山苦笑道:“既然不行,你又何必問我?”
風四娘也笑了,展顏笑道:“那麼你就先陪我到那邊去看看。”
史秋山道:“看什麼?”
風四娘道:“看看坐在裏面喝酒的那個人是誰?”
史秋山道:“你看不出的。”
風四娘道:“為什麼?”
史秋山道:“因為他臉上還蓋着個蓋子。”
臉上蓋着蓋子,當然就是面具。
只不過他的面具實在不像是個面具,就像是個蓋子。
因為這面具竟是平的,既沒有臉的輪廓,也沒有眼鼻五官,只有兩個洞。
洞裏有一雙發亮的眼睛。
他的神情本來很悠閒瀟灑,可是戴上個這樣的面具,就變得説不出的詭秘。
風四娘道:“你也看不出他是誰?”
史秋山搖搖頭,苦笑道:“他用的這法子,實在比易容術有效得多,就算他的老婆來了,一定也認不出他的。”
風四娘皺眉道:“他既然有膽子敢來殺蕭十一郎,為什麼不敢見人?”
史秋山道:“這句話你應該問他的,問出來再告訴我。”
風四娘道:“蕭十一郎呢?”
史秋山道:“這句話你就該去問蕭十一郎,我也……”
他的聲音忽然停頓,眼睛忽然盯住了船艙裏的樓梯。
一個人正從樓上施施然走下來。
一個豹子般精悍,駿馬般神氣,蜂鳥般靈活,卻又像狼一般孤獨的人。
他身上穿着件很寬大的黑絲軟袍,用一根緞帶繫住,上面斜插着一柄刀。
割鹿刀!
蕭十一郎終於出現了。
縱然是在人羣裏,他看來還是那麼孤獨寂寞,甚至還顯得很疲倦。
可是他一雙眼睛卻像是天目山頭的兩潭寒水一樣,又黑、又深、又冷、又亮。
沒有人能找得出適當的話,來形容他這雙眼睛。
沒有看過他這雙眼睛的人,甚至連想都無法想像。
只要一看到這雙眼睛,風四娘心裏就會有種説不出的滋味。
那是甜?是酸?是苦?
別人既不能瞭解,她自己也分辨不出。
沈璧君呢?
看見了蕭十一郎,沈璧君心裏又是什麼滋味?
她們痴痴的站着,既沒有呼喚,也沒有衝進去。
因為她們兩個人誰也不願先叫出來,誰也不願先表現得太激動。
因為她們是女人,是已跌入愛情中的女人。
女人的心,豈非本就是微妙的?
何況,旁邊還有這麼多雙眼睛在看着。
蕭十一郎卻沒有看她們,也許根本就沒有注意到外面有這麼樣兩個人。
他正看着那臉上戴着蓋子的青衣人,忽然道:“你是來殺我的?”
青衣人點點頭。
蕭十一郎道:“你知道我在樓上?”
青衣人道:“嗯。”
蕭十一郎道:“你為什麼不上去動手?”
青衣人道:“我不急。”
蕭十一郎也點點頭道:“殺人的確是件不能着急的事。”
青衣人道:“所以我殺人從不急。”
蕭十一郎道:“看來你好像很懂得殺人。”
青衣人冷冷道:“我若不懂殺人,怎麼能來殺你?”
蕭十一郎笑了。
可是他的眼睛卻更冷、更亮,盯着這青衣人,道:“你這面具做得好像不高明。”
青衣人道:“雖然不高明,卻很有用。”
蕭十一郎道:“你既然有膽子敢來殺我,為什麼不敢以真面目見人?”
青衣人道:“因為我是來殺人的,不是來見人的。”
蕭十一郎大笑,道:“好,好極了。”
青衣人道:“有哪點好?”
蕭十一郎道:“你是個有趣的人,我並不是常常都能遇見你這種人來殺我的。”他眼睛裏光芒閃動,忽又嘆了口氣,道:“只可惜這世上無趣的人太多了,無膽的人更多。”
青衣人道:“無膽的人?”
蕭十一郎道:“我至少準備了四十個人的酒菜,想不到只有你一個人敢進來。”
青衣人道:“也許別人並不想殺你。”
蕭十一郎冷笑道:“也許別人想殺我,卻不敢光明正大的進來,只想躲在暗中,鬼鬼祟祟的用冷箭傷人。”
這句話剛説完,外面已有個人衝了進來,黑鐵般的臉,鋼針般的鬍子。
“我叫王猛。”他平常説話就像大叫:“王八蛋的王,猛龍過江的猛。”
蕭十一郎看着他,目中露出笑意,道:“你是來殺我的?”
王猛道:“就算我本來不想殺你,現在也非殺不可。”
蕭十一郎道:“為什麼?”
王猛道:“因為我受不了你這種鳥氣。”
蕭十一郎大笑,道:“好,好極了,想不到又來個有趣的人。”
只聽外面有人在冷笑:“有趣的人雖多,無趣的人卻只有我一個。”
“誰?”
“我。”
一個人慢慢的走進來,面色蠟黃,全無表情,當然就是霍無病。
蕭十一郎道:“你這人很無趣?”
霍無病臉上還是連一點表情都沒有。
蕭十一郎嘆道:“你這人看來的確不像有趣的樣子。”
霍無病忽然道:“來殺你的。人雖多,真正能殺了你的卻必定只有一個。”
蕭十一郎道:“有道理。”
霍無病道:“你若知道自己遲早會死在這個人手裏,又怎會覺得他有趣?”
蕭十一郎道:“這個人就是你?”。
霍無病冷冷道:“這個人一定是我。”
蕭十一郎又笑了。
霍無病道:“但是我出手殺你之前,卻要先替你殺一個人。”
蕭十一郎道:“為什麼?”
霍無病道:“因為你已替我殺了一個人。”
蕭十一郎道:“誰?”
霍無病道:“獨臂鷹王!”
蕭十一郎道:“我若説他並不是死在我手裏的呢?”
霍無病道:“無論如何,他總是因你而死的。”
蕭十一郎道:“所以你一定也要替我殺一個人?”
霍無病道:“不錯。”
蕭十一郎道:“殺誰?”
霍無病道:“隨便你要殺誰都行。”
蕭十一郎嘆道:“看來你倒是個恩怨分明的人。”
霍無病冷笑。
蕭十一郎道:“你準備什麼時候殺我?”
霍無病道:“也隨便你。”
蕭十一郎道:“你也不急?”
霍無病道:“我已等了多年,又何妨再多等幾日。”
蕭十一郎道:“能不能等到月圓之後?”
霍無病道:“為什麼一定要等到月圓之後?”
蕭十一郎微笑道:“若連西湖的秋月都沒有看過,就死在西湖,人生豈非太無趣?”
霍無病道:“今夜秋月將圓。”
蕭十一郎道:“所以你用不着等多久。”
霍無病道:“我等。”
王猛道:“只要這裏有酒,就算再多等幾天也沒關係。”
蕭十一郎又大笑,道:“好,將酒來。”
酒來了。
王猛快飲三杯,忽然拍案道:“既然有酒,不可無肉。”
有肉。
青衣人忽然也一拍桌子,道:“既然有酒,不可無歌。”
船樓上立刻有絲竹聲起,一個人曼聲而歌:
日日金盃引滿,
朝朝小圃花開,
自歌自舞自開懷,
莫教青春不再。
歌聲清妙,充滿了歡樂,又充滿了悲傷。
有歡樂,就有悲傷。
人生本就如此。
蕭十一郎仰面大笑:“大丈夫生有何歡,死有何懼,對酒當歌,死便無憾。”
樓上管絃聲急。
蕭十一郎忽然抽刀而起,隨拍而舞。
一時間只見刀光霍霍,如飛風游龍,那裏還能看得見他的人。
船頭上的人都已看得痴了,最痴的是誰?
沈璧君?
風四娘?
最痴的若不是她,她怎會熱淚盈眶?
──他還沒有看見我。
──史秋山能認出我來,他為什麼不能?
──是不是因為他根本沒有注意到這裏有我們這樣兩個人?
──是不是因為他從不注意別的女人?
她心裏又欣慰,又失望,竟已忘了問自己,為什麼不去見他?
風四娘本不是這麼樣的女人。
風四娘也變了。
是不是從那天晚上之後才改變的?
是不是因為經過了那難忘的一夜後,她才變成個真正的女人?
閃動的刀光,使目光也變得黯淡了。
刀光照在她臉上。
她竟沒有發現,沈璧君正在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
看着她的眼睛裏甜蜜和酸楚,歡慰與感傷。
──沈璧君心裏又在想什麼?
忽然間,一聲龍吟,飛入九霄。
月色又恢復了明亮。
刀已入鞘。
蕭十一郎舉杯在手,神色忽然變得很平靜,就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王猛卻已滿頭大汗,汗透重衣。
他從來也沒有看見過那樣的刀,更沒有看見過那樣的刀法。
──那真的只不過是一把刀?
──那真的只不過是一個人在舞刀?
王猛一把抓起桌上的金樽,對着嘴喝下去,長長吐出口氣,才發現對面已少了一個人。
霍無病蠟黃的臉上,雖然還是全無表情,卻在悄悄的擦了擦汗。
王猛看着他,指了指對面的空位。
霍無病搖搖頭。
誰也沒有看見這青衣人是什麼時候走的?從什麼地方走的。
船在湖心,他能走到哪裏去?
也不知是誰忽然叫了起來:“你們看那條船。”
那條船就是風四娘他們搖來的渡船,本來用繩子系在大船上。
──風四娘雖然粗心大意,沈璧君卻是個很仔細的人,她來的時候,也將渡船的繩纜帶了過來,系在水月樓的欄杆上。
現在繩子竟被割斷了,渡船正慢慢的向湖岸邊蕩了過去。
“那小子一定在船上。”
“我去找他。”
“找他幹什麼?”
“我要看看這位虎頭蛇尾的仁兄,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再問問他為什麼要開溜?”
説話的人精壯剽悍,滿臉水霧,正是太湖中的好漢“水豹”章橫。
他正想縱身跳過去,忽然看見一個人揹負着雙手,施施然從船舫旁走過來,居然就是那個神秘的青衣人。
他居然並沒有溜走。
章橫怔住。
每個人全都怔住。
青衣人本已準備走入船艙,看了那條渡船一眼,忽然回過身,吸氣作勢,伸出雙手,向湖心凌空抓了幾抓。
那條船本已溜入湖心,被他這樣憑空一抓,竟赫然又慢慢的溜了回來。
這青衣人的手上,竟像是在帶動着一條看不見的繩索。
章橫的臉色變了。
每個人的臉色都變了。
好久沒有出聲的形意掌門侯一元,忽然深深吸了口氣,失聲道:“莫非這就是傳説中的,重樓飛血,混元一氣神功?”
這句話説出來,大家更吃驚。
青衣人卻連看都沒有看他們一眼,揹負着雙手,施施然走入了船艙,在原來的位置上坐下,向蕭十一郎舉了舉杯,道:“好刀法。”
蕭十一郎也舉了舉杯,道:“好氣功。”
青衣人一飲而盡,道:“好酒。”
蕭十一郎道:“刀法好,氣功好,酒也好,有沒有不好的?”
青衣人道:“有。”
蕭十一郎道:“什麼不好?”
青衣人道:“刀已出鞘,卻未見血,不吉。”
蕭十一郎神色不變道:“還有呢?”
青衣人道:“氣馭空船,徒損真力,不智。”
蕭十一郎道:“還有沒有?”
青衣人道:“杯中有酒,耳中無歌,不歡。”
蕭十一郎大笑,道:“好一個不吉,不智,不歡……今日如不盡歡,豈非辜負了這金樽的美酒?”
他揮了揮手,樂聲又起。
樓船上歌聲傳下,如在雲端。
這是風四娘第三次聽見這黃鶯般的少女的歌聲了,她終於聽出了這少女的聲音。
冰冰!
一定是冰冰。
蕭十一郎居然已找到了她。
風四娘心裏又泛起奇怪的滋味,也不知是歡喜?還是難受。
就在這時,沈璧君忽然悄悄的拉了拉她衣角,她立刻把耳朵湊過去:“什麼事?”
沈璧君的聲音更低:“這個人不是剛才那個人。”
“什麼人?”
“穿青衣的人。”
風四娘聳然動容。
沈璧君又道:“他剛穿的衣服,戴的面具雖然一樣,可是人已換了。”
風四娘道:“你看得出?”
沈璧君道:“嗯。”
風四娘道:“兩個人有什麼地方不同?”
沈璧君道:“這個人的手小些,指甲卻比剛才那個人長一點。”
風四娘道:“你有把握能確定?”
問出了這句話,她已知道是多餘的,她本已很瞭解沈璧君這個人。
沒有把握的事,沈璧君絕不會説出來。
──這青衣人為什麼要半途換人?
──除了要殺蕭十一郎外,難道他還有別的圖謀?
風四娘忍不住又問道:“你看不看得出他是什麼人?”
沈璧君道:“看不出。”
風四娘道:“我也看不出,可是我應該能猜得出。”
沈璧君道:“為什麼?”
風四娘道:“能練成這種氣功的人,江湖中絕不多。”
沈璧君沉吟着,道:“也許他這氣功也是假的。”
風四娘道:“假的?”
沈璧君道:“他們既然有兩個人,另外一個就可以在水裏把船推回來。”
風四娘道:“因為他們本就想故弄玄虛,掩人耳目。”
沈璧君道:“嗯。”
風四娘道:“但侯一元卻是個老江湖,他怎麼會連一點破綻都看不出?”
沈璧君道:“可能他也是跟他們串通好了的。”
風四娘怔住。
她忽然發現沈璧君不但已變得更有勇氣,也變得更聰明瞭。
──智慧豈非也像是刀一樣,受的折磨越多,就被磨得越鋒利。
突聽“崩”的一聲,琴聲斷絕,歌聲也停止。
是琴絃斷了,四下忽然變得連一點聲音也沒有。
也不知過了多久,青衣人才慢慢道:“絃斷琴寂,不吉。”
蕭十一郎霍然長身而起。
青衣人道:“斷絃難續,定要續絃,不智。”
蕭十一郎又慢慢的坐了下去。
青衣人道:“客已盡興,當散不散,不歡。”
蕭十一郎看着他,冷冷道:“多言多禍,言多必失,不吉也不智。”
青衣人道:“是。”
他果然閉上了嘴,連眼睛都已閉了起來。
蕭十一郎舉杯,放下,意興也變得十分蕭索,忽又長身而起,道:
“要走的不妨走,要留下的也不妨留下,我醉欲眠,我已醉了。”
突聽一個人冷冷道:“我已來了,你不能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