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劍秋笑道:“那羣豬頭只不過是些酒襄飯袋罷了,老丈,對付一干酒襄飯袋不需要用什麼力氣的,而我,不敢説可以萬人敵,百兒八十個廢料卻還可以勉力交代。這一次,我非要救回你的女兒,連他們燒掉你的房產也得一遭結算索取,怎麼樣,我們就要他三千兩銀子好了。”
耿有成吃了一驚,迷惑道:“三千兩,老天爺,哪有這麼多?”
韓劍秋哈哈一笑,道:“利上加利,利上滾利,再附帶精神補償,時間損失,情緒不安所造成的驚慮賠付等等,三千兩還嫌太少呢!”
耿有成吶吶的道:“但……但那把火還不知道是不是他們放的?”
韓劍秋嘿嘿的笑道:“是也好,不是也好,只要我認定了是這惡霸放的火,就算不是他放的,也沒有什麼可以狡辯的,而且,照常理推測,十有九成他也脱不了嫌疑,其他便一概不論,另外欠我們三千兩銀子,也分文不能短少。”
耿有成一向老實,此刻聞得這篇高論,不由有些張口結舌,好半晌,才囁嚅的道:“可是……他如不給呢?而我們……也沒有憑據……”
韓劍秋豁然大笑,道:“他不給,我會有法子叫他給,至於憑據,手中刀,腰中劍,就是憑據。”
耿有成不禁哆嗦了一下,畏縮的道:“這樣做……小哥,成麼?”
韓劍秋突然轉為嚴肅的道:“老丈,武林之中,講究的是恩仇分明,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應該是扶危濟困,鋤奸行義。那潘老三為非作歹,險狠毒辣,放高利貸,剝削窮苦人家的血汗,又強擄民女,再逼人自絕,業已到了無法無天,專橫囂張至無以復加的地步了,這種市井流痞,魚肉鄉里剝皮,如不重重的對付他們,反倒更助長了他今後的氣焰。而對付此種土豪惡霸,便也不能用正規的道理去行事,他耍賴,我們便使狠,就要比一比誰比誰更有能耐,和那種人打交道,就要施展適合於對方的方子。或者,你不同意我的論調,但江湖上玩的就是這一套,我忝為江湖一員,積習如此,抱歉,也只好順着這個傳統一直演變下去。”
程惠蘭也接口道:“老丈,您放心,這事情交給我們辦,絕不會牽累您。”
耿有成訕訕的道:“姑娘,小哥説的我不是不知道,也不是不明是非的人,主要我是怕小哥吃虧。對潘老三這頭‘沒牙虎’,你還不知道他是個多麼狠的壞胚呢!”
韓劍秋露齒笑道:“便不妨老實説,老丈,你以為我是‘天官賜福’的好人?如果這麼想,你就是褲襠裏放屁,響(想)到岔路上去了。像姓潘的這種下三流角色,充其量,也只夠勉強稱個‘地痞’、‘無賴’、‘吸血蟲’而已,他這樣的材料,不瞞你説,我見得太多了,這一種人,給我提鞋,我還嫌他手髒呢!你放心好了,別把他們當人看,否則他們就真像人啦!”
耿有成連連點頭,道:“反正,小哥,你怎麼説,我就怎麼聽了。”
韓劍秋輕輕拍了拍對方肩頭,和善的道:“錯不了的,一切都包在我身上。”
韓劍秋舒了一口長氣,從地上站起,整理一下衣襟,笑道:“表妹,小鳳,我們到鎮上住兩天吧!”
“沒牙虎”潘老三住在豐田鎮“筷子巷”底,這是一片稱得上富麗堂皇的宅第,寬闊的九級大麻石石階直通上兩扇朱漆大門,風火磚砌成的圍牆高大遼廣,從外往裏瞧,隱約可見樓台連綿,檐角飛縱,好一派金碧輝煌的氣象!嗯,是個有錢人住的地方。
望着大門兩邊高挑出來的一對油紙竹燈籠,每隻給籠上的兩個“潘府”黑字,在向韓劍秋搖頭晃腦,他不禁“嘖”了兩聲,又瞧了瞧門楣上的一方金字橫匾“忠厚傳家”更不由哎了兩聲。
“這就是姓潘的家?”韓劍秋問。
耿有成形態上已是畏縮,怯怯的道:“正是……”
韓劍秋伸舌舐舐唇,道:“好氣派,但不知榨掉了多少鄉親脂膏,由此更可惡!”
耿有成不解的道:“更可惡?”
韓劍秋道:“看他這付家當,該不是急需你那五百兩銀子的人家,他卻逼得你走投無路,説真個,就算他拆下一扇門來,也值得上五百兩銀子。”
耿有成感喟着道:“潘老三別説五百兩銀子他不在乎,五千兩銀子在他來説,也只是九牛一毛,但是,他卻為富不仁。”
韓劍秋四周一打量,道:“可見我的預料不錯,他的目的並非為了錢,主要是想動你的閨女的腦筋。”
耿有成全身一抖,激動的道:“他不要做夢,我就是拼了一死,也不能叫他染指玉珍!”
韓劍秋笑笑道:“別急,我們正為了這事而來的,但卻不至於‘拼了一死’,姓潘的沒有這個本事。”
耿有成央求道:“小哥,那我們就快點辦事吧!”
韓劍秋拾級而上,道:“待會不管發生任何事,你都不要慌亂,更莫衝動,一切全由我來應付,你儘管在一邊瞧熱鬧就夠了。”
耿有成一邊朝上走,一邊忐忑的問道:“小哥,你的確有把握對付他們麼?”
韓劍秋笑笑道:“這點你放心好了,而且萬無一失,我要是罩不住他們,我敢來麼?我就那麼壽頭?”
耿有成尷尬的咧咧嘴道:“我這人,唉,就是有點嘮叨……”
韓劍秋沒有説什麼,來到那扇緊閉的硃紅大門之前,他也不去叩擊嵌在門上的一對擦得雪亮的銅獸環,舉起腳來就是一陣亂踢。
“咚!咚!咚!”
“砰!砰!砰!”
兩扇紅門被踢得呼扇呼扇的裏外震折搖,新刷上去的朱漆也剎時在腳觸的部分脱落下來,尤其那踢門的聲音,更像是敲鼓一樣。
急急步履聲,匆匆自內響起,唔!聽那嘈雜起落的腳步聲,來應門的好像還不止一個人呢!
耿有成的臉色頓時發了青,他哆嗦的道:“他們……來……來了!”
韓劍秋依然一個勁的踢着門,邊皮笑肉不動的道:“我聽見啦,老丈!”
又快又急的,兩扇紅門“呼啦”被拉開了一邊,三條牛高馬大的短裝粗漢,衝鋒陷陣一樣搶了出來,當先一個斜鼻歪嘴的角色,朝着韓劍秋一捋衣袖,兩眼睜得活脱像一對牛眼,怒喝道:“他孃的,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也不打聽打聽這是什麼地方?是哪一個人的府第?竟就這麼不知死活的擂門法,你這小免崽子!”
旁邊一個生有一對招風耳的漢子,雙手一叉腰,咆哮道:“先將這一老一少兩個雜種狠揍一頓,再捆起來送進去考問。”
第三個漢子比較仔細,他一眯那雙老鼠眼,打量着韓劍秋,又端詳了耿有成一會,忽的狼嗥似大笑道:“哇哈哈,我認出是什麼人了,老趙,這老小子就是那姓耿的糟老頭子呀!上次借了咱們三爺一千兩銀子還想賴帳的那個老傢伙!”
斜鼻歪嘴的大漢聞言之下,瞪着早已哆嗦起來的耿有成,“桀桀”怪笑道:“老王八,怎麼着,你是來還帳的呢?還是來求情的?若是還帳,老子就領你去見三爺,如果求情呢,就不必了,三爺的銀子借出去,就是他爹也不能短少分毫,而且,一樣限期歸還!”
耿有成唇角顫動着,他鼓起勇氣,抖瑟瑟的問道:“我……我的女兒……”
那斜鼻歪嘴姓趙的大漢微微一怔,隨即猥褻又邪惡的大笑起來,他梭溜着那雙白多黑少的眼珠,吡着一口黃板牙,道:“哦,糟老頭,你説的就是那個二十剛出頭年紀,生得像一朵花似的大姑娘呀?哦,對了,是不是腮幫子上還有着迷人的小酒窩?”
耿有成連連點頭,期盼加上焦急的道:“是,是她,她就是我的女兒耿玉珍,請問大哥,她如今可在裏面?”
姓趙的大漢與他兩個夥計互視一眼,三個人一起淫謔笑聲不絕,他們笑得口沫飛濺,彎腰跺腳,好像對方提及他的女兒,乃是一件天下最滑稽的事情一樣,
耿有成面孔上一陣青,一陣白,直覺的感到不妙,但他卻不得不忍氣吞聲,顫巍巍的道:“請問大哥,我女兒出了什麼事?”
姓趙的大漢好不容易止住了笑,歪嘴一歪,捧着肚皮,道:“你敢情是來要閨女的?”
耿有成吞了口唾液,吶吶的道:“我……我要接她回去……”
姓趙的大漢一伸那蒲扇般大的巴掌,道:“銀子呢?一千兩,有麼?”
耿有成瑟縮的退後半步,生澀的道:“我……是不是……交了銀子就……可以帶回女兒呢?”
姓趙的大漢驀然狂笑起來,道:“老小子,聽我的話,你還是夾着尾巴乖乖的滾蛋吧,休説你拿不出一千兩銀子,就算你現在拿得出來,哈哈,你的女兒也怕不是你的了!”
耿有成的神色一下子慘變,哆嗦的道:“此……此話怎説呢?”
姓趙的邪笑道:“天機不可泄漏,快滾吧,再夾纏下去,老子的脾氣就不會一直這麼好了!”
從大門開啓,韓劍秋一直未曾開口,這時他笑咪咪的道:“呃,這位大哥?”
姓趙的斜眼一瞪,大刺刺的道:“什麼鳥事!”
韓劍秋打恭作揖的道:“方才大哥你的意思是——就算我們如今湊足了一千兩銀子,耿老丈的女兒,你們也是不放了是不?”
姓趙的大漢勃然一怒,道:“你他媽的算哪根葱,也在這裏插嘴放屁?老子憑什麼要回答你的話?莫不成你是耿老頭的舅子?小王八蛋!”
韓劍秋忙道:“不,不,這位大哥,你千萬別誤會,我只是問問,問問罷了,你卻犯不上動肝火,我們只是想知道一下,耿姑娘是不是還在府裏頭?我們如果湊足了一千兩銀子,是不是可以將耿姑娘領回?”
姓趙的大漢上上下下打量了韓劍秋一陣,陰陽怪氣的道:“你和耿老頭是什麼關係?”
韓劍秋一笑道:“耿老丈是我的,呃,一位尊長。”
姓趙的大漢“嗯”了一聲,愛理不睬的道:“你還是勸着你這位鳥尊長早點腳下抹油吧,別再做那要女兒回去的春秋大夢,耿大姑娘如今怕已成了‘無底洞’少洞主歐陽大爺的如意夫人啦!”
耿有成劇烈的猛一抽搐,睜目大叫道:“這怎麼可以?就算你們果真借了一千兩銀子給我,限期也尚未到,不算今天,尚差二日才是還債的期限,你……你們怎麼可以將我的女兒如此……污辱?她是個人,是個黃花大閨女啊,你們怎能隨意將轉賣?這……還有天理,還有王法麼?”
姓趙的大漢臉色一沉,猙獰的道:“老小子,不要在這裏雞毛子喊叫,什麼天理?什麼王法?就憑你也配抬出來唬壓我們?你馬上滾,否則,看老子能不能活剝了你!”
耿有成四肢痙攣,雙眼發直,老淚滂沱的哀叫道:“反了……你們這是斬盡殺絕,不留餘地啊!”
生了一對招風耳的大漢踏上一步,氣勢凌人,道:“你嚎你媽哪門子喪?你給老子馬上滾!”
韓劍秋硬生生將耿有成推下了幾級台階,他笑嘻嘻的道:“各位,他年紀大了,和你們一比,你們業已可以做他的孫子了,你們怎麼可以對老人家這麼個不孝順呢?”
三名大漢齊齊一呆,一呆之下怒火頓熾,姓趙的大吼道:“好呀,小免崽子,你居然拐彎抹角罵起大爺來了,就憑你這副德性,做做相公還是塊料,要想找喳,你他媽是壽星公抹脖子——嫌命長啦!”
韓劍秋輕輕的拂去衣袖上一攝灰塵,擠眉弄眼的道:“你們三個是一堆瞎子聞臭——也已離死(屎)不遠了,還在這裏張牙舞爪,擺這麼個熊樣給誰看!”
旁邊,那招風耳大漢狂叫一聲道:“好雜碎,大爺先剝了你!”
韓劍秋嘿嘿的笑道:“大家瞪着眼看仔細了,這小子楣星當頭,印堂發黑,八字註定眼前就會遭橫死,而送他終的人,便是小爺——我!”
招風耳大漢暴叱一聲,撲上前來,道:“叫你扯蛋……”
“蛋”字吐出他的雙唇,成為一個上下顎微扁的嘴形,而他就帶着這個上下顎微扁的嘴形,一下子將腦袋搬出去老遠——在一抹閃電似的寒光之後。
當招風耳的好大頭顱,連吐出那最後一個字嘴形都不及改變,就離開了原位的一剎那,側旁那陰沉沉的角色甚至連怎麼回事也沒搞清楚,已經同時被一股透穿胸膛的力量撞出幾步,手舞足蹈的翻了下石階。
從頭到尾,唯一入了人眼的,便是那抹掣如電閃似的寒光一現。當人們看明白了面前發生的事,韓劍秋早已皮笑肉不笑的又好好地站在那裏了。
姓趙的大漢先是一愣,一愣之後又鬼叫着退後了兩步,他全身篩糠似的簌簌抖着,臉上的血色也突然化成冷汗流光了,斜鼻子更斜得不成話,歪嘴也扭曲得變了方向,他的模樣,在這一剎那,已不像是他了。
韓劍秋揹負雙手,搖頭嘆道:“雷公雷婆都看不順眼啦,嘖嘖……這等惡人,你瞧瞧,大白天就遭天譴,嘖嘖,真個是不是不報,日子未到,日子一到,便得遭報!”
姓趙的大漢哆嗦着,嘴巴嗡合了老半天卻吐不出一個字來,他覺得喉嚨裏塞了一把沙,噎得連嗓眼全那樣又幹又辣!
韓劍秋笑了笑,慢條斯理的道:“你又不是惡人,老鄉親,用不着害怕,只要心好,老天爺的旱雷電閃是不會朝着頭上照應的,嗯?”
姓趙的大漢想跑,可恨兩條腿竟不聽使喚,除了抖,卻好像連骨頭也軟了,他竭力把兩隻眼珠子朝中間湊,偏偏又連往上翻,心跳得彷彿要離開心腔,全身的冷汗,早就將衣衫都濕透了。
韓劍秋吁了口氣,走了過去,兜頭摟臉的就給姓趙的十幾個大巴掌,他打得慢又十分用力,清脆的擊肉聲一下接一下之後,姓趙的一張臉孔也已青中泛紫,紅裏透灰,浮腫得不成體統了。
韓劍秋打完後,搓搓手笑道:“大個兒,這是教訓你以後不可目中無人,胡説亂道,記着,做人要有禮教,謙恭虛誠,那樣才稱得上是個‘人’!”
他頓了頓,回頭向早已嚇得像只呆鳥似的耿有成露齒一笑,道:“大個兒,我們耿老丈的閨女在哪裏呀?”
姓趙的大漢抽搐了一下,猶想充充好漢,道:“不知道!
要殺……要剮,姓趙的……若皺皺眉……就不算……”
不等他講完,韓劍秋道:“很好,好極了,闖江湖就該是你這種氣魄,有骨氣,有膽量!”
笑了笑,又道:“但是,卻得有始有終才行。”
姓趙的大漢顫着聲,滿嘴血淋淋的叫道:“你試……試……看,我趙……勇……含不含糊!”
一揚手,那趙勇驀地怪叫如豬,捂着右邊臉孔,鮮血自他指縫中湧出,再看韓劍秋手裏,竟拈着一隻血淋淋的活人耳朵了。
指頭一彈,人耳還帶着輕輕的顫動,在一溜血星子裏飛了出去,韓劍秋仍慢吞吞的道:“怎麼樣?説是不説?”
趙勇突然嗥號一聲,形同瘋狂也似的衝向韓劍秋,韓劍秋似是膩味了,他連閃也懶得閃,左掌當頭暴揮——看似一下,實則三十七掌同時展出,趙勇牯牛般的身體便騰空七尺,連連打了三十七個翻滾,才滿口鮮血的一頭撞向了石階底下。
耿有成雙手捂面,失聲驚呼道:“慘……啊!”
韓劍秋拍拍耿有成的肩頭,道:“對付這等歹惡之徒,老丈,江湖傳統就是用的這些法子,現在,我們開步進潘府吧!”
攜着耿有成那冰涼又顫抖的手,耿有成走在前面,他們轉過了“擋門牆”,經由一片小巧卻精緻的花圃,前面,便是一座朱欄金雕的豪華大廳橫着。
廳裏沒有人,韓劍秋先將耿有成安排坐下,然後,他老實不客氣的挑揀了一張檀木嵌雲石的桌面,所擺設的一隻銀果盤中的珍貴水果往口中塞,一邊丟了些給惴惴不安的耿有成吃着,他瀏覽四周,“咿咿唔唔”的道:“陳設還不算壞……嗯,很有氣派……”
耿有成驚得差點一口氣沒喘上來,他用力吸着道:“你……我的天呀!”
不待耿有成説什麼,韓劍秋一腳將桌子踢向掛滿了字畫的粉白牆壁上,於是,又是一片“唏哩嘩啦”,砸了個狼藉不堪!
一轉身,幾把酸枝太師椅成了粉碎,韓劍秋若無其事的又走到兩隻蓮花銀瓣銅柱燈之前,雙掌齊飛,燈柱“劈哩啪啦”分成四段。
瞄了瞄左右兩排的冰花格子窗,韓劍秋頗有興趣的正想再動手搗他個一塌糊塗,門口人影晃處,兩個形容怪異的人物,已翩然掠入。
同一時間,大廳的便門突起,十幾個凶神惡煞般的壯漢,亦已擁着一個枯瘦焦乾,滿瞼煙容的高個子奔了進來。
韓劍秋拍拍手,遺憾的道:“太快了,你們來得太快了,我這裏還不過剛剛上癮哩!”
自正門掠入的兩個人,一個其黑如墨,死眉死眼,另一個卻其白如臘,同樣的也是死眉死眼,兩人一般的骨瘦如柴,有如兩根竹竿,而黑的那個穿黑袍,白的那個穿白袍,全陰森森的站在那裏瞅着韓劍秋不言不動。
韓劍秋眼珠子一轉,又瞧向後面便門進來的那批人,還不待他瞧仔細.那批人中站在前面的枯瘦高個子,業已臉也脹紅,兩撇鬍須翹起,暴跳如雷,道:“反了反了,簡直反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竟敢撒野撒到我潘三爺家裏來,這……這豈不是老虎嘴邊拔鬚.太歲頭上動土?好小子!我看你用幾條狗命來賠償你三爺的損失!”
韓劍秋哈哈一笑,尚未及講什麼,他後面,耿有成也驀然衝了上來,聲嘶力竭的大喊道:“潘老三,你這吃人不吐骨頭的‘沒牙虎’,你還我女兒來!”
潘老三先是一愣,三角眼跟着一轉,然後嘿嘿的陰笑起來,他微捻着那兩撇鼠須,滿臉孔的鄙夷不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我們賴帳的耿老頭!姓耿的,怎麼着!你借了我潘某人一千兩白花銀子,獨個兒開了溜倒也罷了。怎麼,竟還找了個莽夫來我這裏撒野逞威?只怕你是打錯算盤嘍!你也不去打聽打聽,問問我潘某人可是這般易欺好吃的角色?”
耿有成氣得全身發抖,滿臉通紅,連一雙眼珠子也幾乎突出了眼眶,道:“潘老三,你休要如此顛倒黑白,混淆視聽……我一共只借了五百兩銀子,言明月息三分,分兩年攤還本利。哪知你翻臉不認帳,非但無中生有的將五百兩銀藉口提高為一千兩銀子,更將月息漲成十分,又將兩年期限改為兩月,你這樣做,無非是看我父女孤苦無依,可以任意欺凌壓榨……我在你這種背信背義的奸毒手段下無力反抗,你便藉詞截奪了我的女兒為押質,又將我打傷……你們捫心問問自己,是哪一個有理,哪一個無理?”
潘老三“呸”了一聲,勃然大怒,道:“利嘴匹夫,三爺沒這麼多閒工夫跟你嘮叨,你説,你今天來這裏想幹什麼?銀子可是連本帶利一併帶來了?這搗毀我大廳傢俱的混小子是誰?你們要如何賠償我的損失?老匹夫,若有一個字你回答不出,今天就別想生出此地!”
耿有成臉上一陣青、一陣紅,掙扎着道:“我的女兒……
我要我的女兒!”
潘老三哼了哼,陰惻惻的道:“沒這麼簡單,眼前的問題不解決,你休想看你女兒一眼。”
韓劍秋走到一邊,笑道:“三爺!”
潘老三惡狠狠的瞪着韓劍秋,叱道:“小子,你現在想裝好人也已來不及了,你幫着耿老兒到我潘某人家裏來撒野,你即將知道你要得到何種懲罰!”
韓劍秋左右一瞧,道:“有件事,三爺,我想請你幫個忙。”
潘老三十分意外的翻了翻眼皮,要死不活的道:“要求我?你説説看。”
韓劍秋興奮的搓搓手,道:“首先,站在一個耿老丈的晚輩的立場,我要求你賠償他的精神損失一千兩銀子,時間耗磨一千兩銀子,因為這件事而造成的情緒憂慮一千兩銀子,總共是三千兩紋銀,我們全要現銀或兑銀票,不要其他抵押,拿到銀子後,我們便接回耿姑娘回頭就走,絕不拖泥帶水,再生枝節……”
潘老三一下子驚愕得張大了嘴,立即又氣得一張黃臉越發泛了黃,他的嘴角肌肉抽搐着,好半天,才吐出一口氣的跳起腳來,叱道:“你,你,你……你這個白痴,瘋子,呆鳥,你以為你是在放什麼狗臭屁?你這是在搞什麼玩意?你是想吃我麼?想要我狗熊麼?你他奶奶的反而向我倒要三千兩銀子?你完完全全的糊塗了,姓潘的在外頭跑這麼多年,今天卻受你這小王八羔子勒索,你這混帳,不開眼的雜種,你是讓油蒙了心……”
韓劍秋好整以暇的搖搖手,微笑道:“別生氣,三爺,雖然這是我向你所做的要求,這也等於是你欠我們的,非付不可!”
“什麼?我欠你們的?”潘老三口沫橫飛的大叫道:“我欠你們個鳥,你有什麼憑證,證明是我欠你們的,就只憑你紅嘴白牙一句空話。”
韓劍秋哈哈一笑.道:“三爺,你説耿老丈欠你們一千兩銀子,不也是一句空話麼?”
潘老三張狂的大笑道:“我卻有人證,你要多少人來證實這件事?只要我一招手,成千上萬的證人都有——他們全指天盟誓,證明耿老匹夫向我借過一千兩銀子……”
他頓了頓,用手指頭點點韓劍秋,又揶揶地道:“你説我欠你們的,卻又有什麼證明?小子,就靠你這張嘴胡説八道麼?”
韓劍秋一拍腰際,笑道:“不,除了我這金口玉言,還有這塊金字招牌!”
説着,只見他手一揚,一塊金光閃閃的東西,“嗚”的一聲怪嘯,竟閃電般釘在那堅硬的檀木屏風上,深嵌到底,只露出一面猙獰的惡鬼頭來。
韓劍秋待信物飛出後,又道:“我説你欠了,你就是欠了——總之,用不着人證物證,我不喜歡那麼麻煩,三爺,你欠我們的債就是。”
潘老三驟見惡鬼頭,不禁一哆嗦,繼這猛一跺腳,大吼道:“來人呀!先將這廝給我拿下!”
於是,一片吶喊立起,十來名粗腰膀闊的大漢中,就有五個人撲向韓劍秋,韓劍秋連眼皮也沒撩一下,匹練也似的精芒猝射又斂,那五名大漢只是剛剛起步,五個人的頭巾便隨着一大塊毛皮同時飛出,而他們被削落的頭巾是一樣大小,被削落的毛皮亦是一樣厚薄,就宛似用尺子量妥了以後,以剃刀颳去一般相似。
五位仁兄猛古丁全傻了眼,一個個摸着頭頂上涼禿禿的部位,目瞪口呆的像釘在那裏再也挪不動腿了。
眾人也只看見精芒一閃,沒看見韓劍秋使用兵刃,而韓劍秋此刻依然兩手空空。
這一下,潘老三的臉色也大大的不對了,他本人雖然只會了三招兩式,功力不深,但沒吃過羊肉也見過羊在滿山跑,人家只露了這一手,他也已知道今天算碰上了不好纏的硬把子了。
此刻,那進廳之後一直未曾開口的一黑一白二位仁兄,亦不由互視一眼,兩張僵木的面孔上開始流露出無法掩飾的驚異之色。
潘老三求助似的望向他們,膽顫心慌的道:“鄧老哥,塗老哥……這小子似乎來意不善……”
被稱為鄧老哥的黑膚黑袍人,緩緩踏前一步,語聲乾澀的説道:“朋友可是‘斷指修羅’韓少俠?”
韓劍秋瞅了他一眼,安詳的道:“不錯,你呢?”
黑袍人低沉的道:“‘黑鷹’鄧成,旁邊這位是我把兄弟‘白鷙’塗宗蕃。”
韓劍秋思索了一下,問道:“哪個碼頭的?”
“黑鷹”鄧成舉右臂在頭頂上畫了個圈,雙目炯然注視着韓劍秋,一言不發。
韓劍秋“哦”了一聲,道:“原來是‘浮圖崗’的夥計們!”
舐舐嘴唇,又道:“‘齊天大聖’齊永浩的生意,看來是越做越大了,從雲南伸展到了江南了?”
鄧成木然道:“韓朋友,大家都是在道上混的,山不轉路轉,路不轉水相逢,彼此俱屬一條路上,韓朋友既明白兄弟們的‘山門’,又一語説出兄弟們的當家字號,還請琢磨着別來橫插一手。”
韓劍秋大大搖頭,道:“你錯了,鄧朋友,‘浮圖崗’的幾塊料要我變成一條路,還不夠這個道行,你們至多配給我提鞋!”
鄧成眼角一吊,冷冰冰的道:“狂妄的東西,你知道你在和誰説話?”
韓劍秋正眼也不看他一眼,懶懶的道:“你們是一對扁毛畜生。”
猝然間,“黑鷹”鄧成飛快閃進,雙掌拋橫猛揮,勁風疾嘯中,掌影幻成千百,交織穿舞的罩向韓劍秋。
幾乎不分先後,“白鷙”塗宗蕃也貼地翻撲,兩柄薄刃彎刀滾雪也似削向韓劍秋的雙足。
“黑鷹”、“白鷙”的動作是強悍迅疾的,更帶着無可言喻的陰毒,韓劍秋卻毫不移動,他微喟一聲,寒森森一溜光彩,宛似一泓細細的秋水泛波,“絲”聲鋭嘯,“黑鷹”鄧成首先大叫着反躍,緊接着“白鷙”塗宗蕃也一個筋斗翻了回去,劍刃如電,“呼”的盤旋伸縮,“黑鷹”鄧成的右耳順勢而飛,同一時間,“白鷙”塗宗蕃的左耳也血淋淋的彈出去老遠。
精芒閃處,雪光耀目的薄刀“刷”的一聲,也已飛回韓劍秋的袖內,韓劍秋悠閒的站在那裏,好像剛才沒有發生任何事似的。
痛得兩張怪臉全起了皺紋的“黑鷹”、“白鷙”,卻是地地道道的好漢,他們不再吃眼前虧,雙雙在一個踉蹌後,忍痛奔向廳門。
“站住!”韓劍秋冷冷的叱喝着。
兩位仁兄奔掠的身形驀地一僵,就像是被什麼無形禁制束縛一樣,齊齊在門口停了下來,緩緩的,他們轉過身,兩張血污狼藉的面孔好不悽怖。
韓劍秋淡淡一笑,道:“你們兩個是十足的一對飯桶,當然,我這樣説,你們一定不服氣,我歡迎你們來找我報仇,只要有這個膽量!”
他頓了頓,慢條斯理的接道:“兩位回去之後,可以向你們大當家説明白,我韓劍秋多有開罪,如果他賞臉呢,彼此全不計較,若是咽不下這口氣,最好去稟報他的主子——無耳道長,我韓劍秋正好新仇舊恨,一併了結!”
韓劍秋一揮後,道:“我等着,你二位可以請了!”
於是,“黑鷹”、“白鷙”雙雙掉頭而去,斷耳的血,滴滴灑落,他們連哼都沒哼,潘老三驚恐的呼叫,也遙遙落在他們的身後了。
韓劍秋回過身來,朝着神色灰敗,面無人色的潘老三道:“三爺,你是想掉一隻左耳呢?抑是右耳?還是願意割下鼻子,剜出一雙眼珠,任君選擇。”
潘老三機伶伶地猛一哆嗦,上下牙牀互相磕顫道:“英雄……英雄……饒命……”
韓劍秋笑笑道:“饒命?不,非殺不可!”
潘老三“撲通”一聲跪了下來,竟然豪啕大哭道:“我罪不至死呀……英雄……你就這麼忍心殺了我呀?英雄,我是混帳,我不是東西……我冒犯了你的虎威……我知錯了……英雄……你大人大量,大人不記小人過……你就饒了我……恕了我吧……”
韓劍秋“嘖”了兩聲,道:“好傢伙,三爺,你倒是能屈能伸呀!”
潘老三連連叩着響頭,悽悽哀哀的道:“英雄……饒命……我一定改過自新,重新做人……”
韓劍秋故作沉吟之狀,半晌,他道:“好吧,唉,我這個人就是心腸太軟,聽不得人家説幾句好話,看不得人家那哀怨之態,成,就饒了你!”
潘老三那黃裏透青的枯乾面孔上,立時泛起幾分人的氣色來,他又重重地叩了個碰地頭,感激涕零的道:“多謝英雄你不殺之恩……英雄果是寬宏大量,湛湛的真君子,謝謝英雄——”
這時,韓劍秋又笑着道:“三爺,請把耿老丈的女兒給我送出來!”
現在,潘老三的臉色大大的變了,他哆嗦着,支支吾吾的不知説什麼好,一時急得連嘴唇也發了紫。
韓劍秋一看,情勢不妙,他厲聲道:“姓潘的,你還磨蹭些什麼?”
潘老三幾乎嚇了一褲襠的尿,他乾嚎道:“不是我的主意啊……英雄……是他們要我這樣辦的……我冤枉啊!”
韓劍秋忽然笑了,他温温柔柔的道:“別怕,好好回答我的問題,耿姑娘現在在哪裏?”
潘老三叩頭如搗蒜,又哭着道:“她……她……她早已被接到‘無底洞’去了!”
旁邊,耿有成悲切的哀呼道:“我可憐的苦命的女兒啊……”
韓劍秋連忙勸慰着耿有成,又向潘老三問道:“耿姑娘被誰接到‘無底洞’去的?有什麼原因要送她去?你給我一五一十的説清楚!”
潘老三抹了把鼻涕,戰戰兢兢的道:“英雄,我若説了,你一定要放過我!”
韓劍秋注視着他,冷沉沉的道:“好吧!你説。”
潘老三嚥了口唾沫,吶吶的道:“三個月前……‘無底洞’的少當家‘無影花鞭狠公子’歐陽夢到我這裏來作客,有一天他領着‘黑鷹’鄧成、‘白鷙’塗宗蕃出外閒逛,恰好發覺了耿有成的女兒耿玉珍……竟然像她愛慕的一個女孩子,在摸清了她的住處之後,回來央求我為他設法促成這件事……我,呃,便承當下來了,英雄,你是知道這種場面的,也由不得我拒絕啊,我惹他們不起,況且,大家還是多年的好朋友……”
韓劍秋不耐煩的道:“那你何必設下這等毒計來坑人?
為什麼不正式去説媒提親?”
潘老三委曲的道:“歐陽少當家只是玩玩而已,並不是真心要娶她,而且,依照‘無底洞’的傳統作風,他們玩一個女人幾時這麼慎重其事過?還不是隻求到手就行,越乾脆越好。最重要的,是我多少也曉得一點耿有成的脾氣,以‘無底洞’少當家這種江湖黑道上出身,耿老頭是決然不會答應這門親事的,加上他對我的印象也不會好到哪裏,一旦知道我夾纏在裏面,他就不會答應了……”
耿有成抖抖索索的道:“就憑你們這一窩老鼠,竟妄想要我的閨女?完全是在做夢!”
潘老三擺擺手,苦着臉道:“喏,英雄,你可是看見了吧?
我早知道明着來是不行的……”
韓劍秋緩緩地道:“所以,你就暗裏挖坑叫人跳?真是可惡到了極點?”
潘老三一哆嗦,急道:“英雄,我這是打鴨子上架,身不由己啊!”
韓劍秋“呸”了一聲,道:“詐財、縱火、劫人,更差點逼掉了耿老丈一條性命,潘老三,你這畜生,你就是那麼個‘身不由己’法麼?”
潘老三全身又開始簌簌抖了起來,滿臉淚痕交織着道:“饒命啊……英雄,你説過不殺我的……”
韓劍秋微退一步,目光掃過那十名呆若木雞般站在一邊的打手,又轉註在潘老三臉上,道:“人送走多久啦?”
潘老三哆嗦着道:“在……在搶來的當天晚上……便連夜送去‘無底洞’了。”
一聲悽慘的哀號已出自側旁的耿有成口中,他老淚縱橫,無限悲楚的嗚咽道:“全完了……我苦命的玉珍兒啊……”
韓劍秋目光一寒,問潘老三,道:“你是説,你在大半月以前就將耿姑娘送去‘無底洞’了?”
潘老三驚異的道:“英雄……我是身不由主……替人家受過啊……”
耿有成瘋了一樣搶上一步,顫巍巍的指着潘老三,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哭喊叫道:“潘老三,你們用的計好毒啊,又是放火,又是栽贓,又是打人、劫人,樣樣全是逼人走上絕路的法子……你們哪裏還有一點天良?一點人性?這是拆散人家家庭,毀了我那閨女的終生幸福啊……可憐她是那麼柔弱的小……”
生怕耿有成的活動促使韓劍秋變臉,潘老三猛的用力摑着自己的嘴巴,也不知是痛得慌還是裝得像,這位出了名的剝皮竟然淚水流淌,邊聲聲詛咒自己道:“我混帳,我下流,我無恥……我對不起耿老爺,對不起耿姑娘……我沒有人性,我狗屎都不如……”
料不到對方竟會忽然來上這麼一手,耿有成一向心地忠厚,這一來,他卻愣住了,在潘老三一下一下的自摑裏,這位好先生反而覺得心裏不忍,他趕忙踏上兩步,淚痕未乾的忙道:“好……好了……潘老三,你,你就不要再打下去了……”
潘老三一面仍然不停的繼續打,一邊嚎啕含混的叫着:“耿……大爺……你……你……得饒了……我……我才……停手……”
那一聲聲“劈啪劈啪”的沉重擊肉聲,每一下子全似響進了耿有成的心眼裏,好不肉痛,也讓他好生侷促不安,他連連點頭,道:“好,好,潘老三,我饒了你,我就饒了你!”
於是,潘老三停下了手,方才那一陣子,他的表演非但逼真,而且賣力,如今,他的雙頰竟然腫脹得老高,而且,重迭青紫的指印,幾乎條條清晰可見。
耿有成吶吶的,難過的道:“唉,潘老三,你這是何苦,何苦自己折磨自己。”
韓劍秋淡淡一笑,道:“潘老三,你真有一手!”
潘老三呆了呆,卻怔懾着不敢開口答腔,韓劍秋又笑道:“其實,你不該叫‘沒牙虎’,應該叫‘賴皮虎’才名符其實。”
潘老三可憐兮兮的,腫着一副嘴巴,結巴着道:“在你老面前,我……我只是一隻貓罷了,一隻又老又瘦的貓!”
韓劍秋在一張太師椅上坐下下來,二郎腳一翹,道:“潘老三,你與‘無底洞’他們之間有什麼關係?”
潘老三嚥了口唾沫,囁嚅的道:“是……呃……要好的朋友。”
韓劍秋搖搖頭,道:“不要騙我,‘無底洞’是江湖一霸,煙斗老人更是江湖巨擘,一跺腳能使武林變色,他豈會和你這三流的角色稱朋道友?”
潘老三臉上有些受辱後的不服,但他哪敢多表現出一點來,連忙乾咳了兩聲,苦着臉道:“是這樣的……英雄,我與殷老當家,呃,有點銀錢上往來的關係,你知道,我有些生意,呃,是得要人給‘護場’的,否則,便開不下去了……另外,殷老當家也有些買賣交由我經手……我們來往業已很久了……”
韓劍秋笑笑道:“簡單的説‘無底洞’是你背後的靠山?
而你也是他手下的爪牙狗腿之一?”
潘老三面孔一熱,吶吶的道:“這……唉,也沒有這麼難聽啊……”
韓劍秋一撇嘴,道:“現在,叫人去拿三千兩紋銀的同值金葉子來給耿老丈,他帶着方便。”
潘老三急忙點頭,依舊畏縮的道:“英雄,我……可以起來麼?”
韓劍秋道:“可以,但叫別的人去拿錢。”
許是跪久了筋麻腿軟,潘老三居然掙扎了幾次沒站起來,掙得臉紅脖子粗。韓劍秋轉頭朝那十幾個站在一旁的大漢一瞪眼,道:“蠢才,還不過去扶你們的老爺!”
十幾個大漢一哆嗦,這才如夢方醒般湧上去扶起了潘老三,潘老三一站起,鐵青着臉,三不管便朝着身邊的手下揮掌摑打,邊跺着腳大罵道:“一羣不中用的飯桶,我的臉全叫你們給丟盡了!”
韓劍秋嘿嘿一笑,揶揄的道:“別再發威了,上樑不正下樑歪,憑你這塊料,還能調教出什麼好玩意來?還不全是些豬頭三!”
潘老三憋着一口氣,瞪着眼叱道:“去兩個人到賬房,向安管事説,馬上包好同值三千兩紋銀的金葉子送來,要快!”
韓劍秋立即又加上一句,道:“成色要上上足赤的。”
當兩名大漢匆匆奔出之後,韓劍秋舒了口氣,道:“潘三爺!”
潘老三提心吊膽答應一聲,哆嗦的道:“英雄,你老有什麼吩咐?”
韓劍秋道:“以後不準再放印子錢了,否則,今天我不取你項上的人頭,總有一天有別人替我代勞的!”
潘老三唯唯喏喏,哼唧着沒有接腔,韓劍秋續道:“你不服氣?”
潘老三哭喪着臉,忙道:“不,我哪敢!”
韓劍秋自椅子上站了起來,道:“這一次我放過你……
你原是不該放過的,如果你下次再有壞事落在我身上,我認識你,我袖子裏的傢伙就不認識啦!”
潘老三冷汗涔涔,五色斑剝的面也也浮起一片蒼白,忙道:“是,是,我記着!”
片刻後,方才出門到賬房取金葉子的兩位仁兄,已氣喘吁吁的奔了回來,每個人手上,全捧着一隻沉甸甸用藍布包紮的四方包袱。
韓劍秋老實不客氣的過去取來分掛兩邊肩頭,回頭對神色惶然的潘老三道:“姓潘的,假如耿姑娘不在‘無底洞’,或者你欺騙了我,那時,你就為你自己準備一口棺材吧,我會回來一點一點割碎了你!”
潘老三抖索了一下,委曲的道:“我……説的全是實話,並無一字欺瞞……”
韓劍秋不再多説,一拉表情悽黯的耿有成,頭也不回的大踏步走出潘家大門。
道路邊,耿有成又是淚盈盈的問道:“怎麼辦?我們怎麼辦啊?”
韓劍秋感到有點奇怪的道:“什麼怎麼辦?”
耿有成深深地嘆了口氣,沙啞的道:“我是説——玉珍那孩子……”
韓劍秋“哦”了一聲,道:“這還不好辦,找到‘無底洞’找他們要人不就結了。”
耿有成表情很是驚惶,吶吶的道:“找……找上‘無底洞’?”
韓劍秋點點頭,道:“莫非您老人家還有更好的法子?”
耿有成吁了一口氣,鎮定了一下,道:“小哥,‘無底洞’那些人,聽説全是一些高來高去,殺人不眨眼的凶神惡煞……那裏可不比潘老三家一樣容易進去,我們兩人,豈非……呃,拿雞蛋碰石頭!”
韓劍秋笑了笑,道:“誰説我們兩個人去?”
耿有成怔了怔,忙道:“那麼,你的意思是説,我們另外還有幫手?”
韓劍秋道:“‘無底洞’與我原本就有過節,我們是死約,早先我是準備單騎赴約,後來遇到幾位父執,他們自動要幫我忙,所以,這次‘無底洞’之行,人數還不少的呢,可能是‘八方風雨會中州’,一場龍爭虎鬥!”
他們轉過街,快抵耿有成那中藥店,耿有成又道:“小哥,你去‘無底洞’,我呢?我到哪兒去?”
韓劍秋胸有成竹的道:“你先去‘南華山莊’我舅舅那兒住下來,等候我的迴音,當然,我會叫我妹妹和我表妹護送你的。”
從“豐田鎮”到“無底洞”只有六七天路程,假如腳程加快,四天多一點就夠了,韓劍秋和二女分手後,一路急奔,馳出十里,才放慢腳程,讓馬兒徐徐向前行去。
傍晚時分,行抵柳村,正覺腹中有些飢餓,遙見在村口矮屋之前,飄掛着一個圓形店招,心想:“先到那裏吃點東西再説。”行至村口,只見一間鄉村小店,店前搭一蓆棚,紅布圓招已經褪色,店內並排擺着六張小形方桌,韓劍秋心想:“此處如非正臨官道,真是難得有生意哩!”
這時,最裏面的一張已經坐着三人正在低談淺飲,韓劍秋未在意,隨便找了一個靠門邊的座位坐下,與最裏面的三人,正好呈斜對角度。店主是一對樸實中年夫婦,一見客人上門,急忙過來招呼,韓劍秋要了幾樣小菜,女店主將筷碟送上,並端了一杯熱茶擺在韓劍秋面前,隨又跑去洗菜切肉,幫着乃夫準備菜物。
正在此時,突聞蹄聲急驟,自官道上疾馳而來,頃刻之間已到店外,一陣蹄聲同時戛然而止。
眾人不禁齊齊注視店外,始才看清是一匹紅顏色之關外良駒,一位俏麗勁裝姑娘,正由馬背上飄身而下。
同時,聽到一個嬌柔脆嗓的聲音道:“掌櫃的,借桶餵馬好麼?”
這聲音使韓劍秋感到一怔,因為這聲音對他太熟悉了,這正是“斷腸山”羅秋的聲音。
急忙回頭望去,這時俏麗姑娘向棚邊一看,亦未答腔,便動手往柱子上取下水桶,自行在旁邊水缸之內拖了大半桶水送往馬前,自己則立於一邊等候着。
因現在俏麗姑娘正好背韓劍秋而立,因此不敢貿然招呼,適在這時,忽聽店內最裏面三位酒客之一説道:“就這麼辦,我先行一步了!”
説着,便聽見起立起與座凳移動的輕響聲。
韓劍秋心想:“有些人做事真是拖泥帶水,此人即是這一類型。”心裏想着,卻在無意中向後扭頭一看。
此人年約在四旬以上,身體臃腫,行動蹣跚,身着一件舊短夾襖,腰間尚繫着一隻布袋,想是由於飲酒過多,滿面赤紅,胸前上端有兩個釦子未扣,上胸袒露,亦呈褐紅之色,步履不穩的向店外走去。
那俏麗姑娘亦被此人醉態引起注意,不時向這邊看上幾眼。
這一看,一個臉蛋正好朝着韓劍秋這邊,那不是羅秋是誰?
韓劍秋正待出聲招呼,那醉漢此刻猛然一個踉蹌向前搶出,正斜向韓劍秋座前撞來,韓劍秋正想伸手,只見他右手一碰桌角,身子晃了兩晃,又行立着,嘴裏尚含糊不清的説道:“我沒有醉,倒不了,倒不了,你們才醉了哩!”
接着,他左腳又向前邁一步,無巧不巧,足尖正碰在門下之木檻上,這次重心已失,但見他搶出兩步仍未立穩,全身疾然向俏麗姑娘撞去,並在他身子前衝之際,雙手如鈎交替着向俏麗姑娘胸前抓去。
只聽得他嚷嚷道:“我實在沒有喝醉,是門檻他媽的拉我的腳……”
韓劍秋見狀心中一動,暗忖道:“這不是‘醉拳’中的‘笑探知己’的招數麼?”
俏麗姑娘由於變生倉促,突遭襲擊,一時間,略見慌亂,匆忙中猛一閃身,移出五步,堪堪避過雙掌,面色一紅,嬌叱道:“老鬼,你瞎了眼睛麼?”
那醉漢最初搶出的姿勢是異常疾猛,只見他單手向地面輕輕一點,僅搶前一步,又行巧妙的立起,醉眼乜斜,含糊的一笑道:“俺不是‘老醉’,俺今天不過多喝了一點,俺也沒有瞎眼,嗯……嗯……小丫頭才是有眼無珠哩!”
説着,身子一晃,上半身隨着劃一個半弧形,右手由腋下疾伸而出,又向少女抓去。
俏麗姑娘疾揮一掌,呸了一口道:“真是為老不尊的下流東西……”
接着,連續拍出五掌,踢出三腿,那醉漢仍是東搖西擺的一溜歪斜,但是出手卻分外辛辣。那俏麗姑娘雖然掌腿齊出,動作如風,但亦未佔到半點便宜,二十招過去,二人在店前官道上拼得塵土四起,行人不知就裏,均在佇足圍觀。
這時,與醉漢同飲的二人,也都走出店外,立在蓆棚之下,店主夫婦已驚得手足無措,屋內團團打轉,不知如何才好,只有韓劍秋仍靜坐原地未動。
他並非無動於衷,而是正在注意事情的繼續發展。這醉漢為什麼無緣無故找上羅秋,到底是何路數?
那醉漢在一招“借花獻佛”和“貴妃醉酒”之後,猛一回頭,喝道:“壽福、壽祿,先把她的座子廢了。”
與醉漢同來的兩人,均在三十開外年紀,亦是短裝打扮,聞言亦未答腔,二人互看一眼,直向那匹棗紅駿馬撲去。
前面那人想伸手抓馬繮,後面的人迅捷地自腰間摸出一把雪亮匕首。
在前面的人手指即將接近馬繮之際,突見那匹棗紅駿馬仰首一嘶,馬頭向左猛擺,同時馬身一斜,後面兩隻馬蹄齊齊飛起,那名叫壽祿、壽福的兩人?頓時被逼回原處,兩人正欲再次撲上,突聽俏麗姑娘尖喝一聲道:“你們敢……”
接着,只見俏麗姑娘手法一緊,連續施出“潑風八打”中的“疾風勁草”、“雨打芭蕉”、“風捲落葉”、“狂風急雨”四招。
一鼓作氣連接而上,轉眼之間,那醉漢與其兩個同伴,全都被迫退至店前蓆棚邊緣。
俏麗姑娘更乘機順手一抄,將水桶提起,右手掌拍向桶底,一聲暴響,木屑與水混合成為一股水箭,直向三人擊來。
那醉漢低罵一聲,疾然向橫裏閃出,其餘兩人半邊身子便被擊中,各搶出數步始行站穩,最狠狽的是店主夫婦,鬧得滿身滿臉全是水漬。
韓劍秋始終坐在原處,只見他在水箭射來之時,有意無意之間,單手輕輕一拂,説來奇怪,他全身竟未沾到半點水漬。
醉漢見狀,輕“噫”了一聲,俏麗姑娘就在水桶飛出之後,大旋身,嬌軀輕拔而起,右足一勾,左腳已入馬蹬,全身平穩的坐在馬背上,棗紅馬低嘶一聲,馳出三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