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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是非最難言

    青衣人銀鈴般一笑,隨手摘下帽子,滿頭黑髮立刻流雲般披散下來,她輕笑着道:“你可認得我?”

    萬老夫人終於站直身子,凝目望去。只見她粉面桃腮、柳眉櫻唇,一雙靈活明亮的眸子更含藴着千萬種風情,在黑暗中朦朧望去,當真是美絕天人。萬老夫人雖也是女子,卻也不覺瞧得呆了,喃喃道:“我見過你,但……但在哪裏見過,卻想不起了……奇怪奇怪,如此美麗的人兒,我只要見過一面,便該不會忘記的。”

    青衣麗人笑道:“你再想想……六年前……五色帆船上……那時我還是個孩子,你縱未對面見過我,但必定在遠處瞧過……”

    萬老夫人脱口道:“小公主……你是小公主。”

    小公主嫣然道:“不錯,我知道你是認得我的。”

    萬老夫人道:“小公主,我與你無冤無仇,你可莫要害我……你……你放我這可憐的老太婆走吧,我永遠忘不了你的好處。”

    小公主忽然嘆了口氣,道:“你要走,我自然不會攔着你,但……唉!放着個天大的良機在眼前,你卻要走了,豈非可惜?”

    萬老夫人眼睛又亮了,道:“良機?什麼良機?”

    小公主眨了眨眼,道:“你可願將方寶玉擊敗麼?”

    萬老夫人道:“這種露臉的事,還有誰會不願做,只是……只是要將那小狐狸擊敗,豈是容易的事。”

    小公主緩緩道:“只要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你便會知道要將方寶玉擊敗,原是再也容易不過的事了,誰都可以做到。”

    萬老夫人狂喜道:“什麼秘密?到底是什麼秘密?……我的好公主,你就快些説吧,我早已對那小狐狸恨得牙癢癢的了。”

    小公主笑道:“不錯,他的確是個小狐狸,所以他此刻看來雖還是蠻神氣的樣兒,其實全身武功卻已盡失……”

    萬老夫人脱口道:“真的?”

    小公主道:“我為何要騙你?”

    萬老夫人一口氣吃了四塊酥塘,笑得嘴都合不攏了,喃喃道:“好小子,這次看我老人家如何收拾你!”

    小公主道:“但你只准將他擊敗,卻不可傷他一根毫髮,否則……”她面上嬌美的笑容忽然斂去,隨手在假山上一拍。

    萬老夫人全未聽得任何聲響,但那山石已一塊塊碎落下來,這是何等陰柔狠辣的掌力,萬老夫人面色不禁又變了,顫聲道:“為何不可傷他?”

    小公主道:“這其中自有原因,但你卻不必知道,更不可將這秘密泄漏,否則,我發誓必定會要你後悔的。”

    她並未説出什麼狠毒的話來,但言語中自有一股令人不寒而慄的冷意,萬老夫人如此兇狡的人,竟也不禁為之打了個寒噤,口中強笑道:“你只管放心,我老婆子絕不會如此不知好歹的。” 

    小公主展顏一笑,道:“如此就好,你只要好好聽我的話去做;日後必定還有你的好處,知道麼?……好,快去吧!”柳腰轉折,又沒人黑暗中。

    萬老夫人垂首稱是,再抬起頭來,她竟早已走得不知去向了。

    羣豪多已注意到一個微妙的情況──那與方寶玉關係密切、不惜為方寶玉與人作殊死之戰的“淮陽”楊不怒此刻竟連瞧也不瞧寶玉一眼,方寶玉呼喚於他,他也不理不睬,方寶玉向他走過去,他遠遠地便躲開了,方寶玉呼聲已因痛苦而顫抖,他也似全不放在心上。

    但是他自己面上也已流露出悲憤痛苦之色。“天上飛花”冷冰魚負手而立,冷眼旁觀,嘴角正噙着一絲冷笑。

    做主人的齊星壽怔在那裏,似已不知該如何是好。此時燈光雖仍輝煌,人聲雖仍熱鬧,但氣氛卻甚是令人難堪。

    到最後,楊不怒似將避人暗林,方寶玉方待追趕。

    突然間,一人大呼道:“小寶兒,還想逃麼?你婆婆已回來教訓你了。”一人隨聲而來,赫然竟是萬老夫人。

    萬老夫人居然真的回來,這可當真是大出羣豪意料的事。楊不怒回身,方寶玉駐足,冷冰魚張目,齊星壽皺眉,正自四散的羣豪立時紛紛趕回──萬老夫人已站在方寶玉面前。

    方寶玉深深吸了口氣,道:“你真要動手?”

    萬老夫人笑道:“自是真的!小寶兒,別人怕你,我老人家卻不怕你,十招之內,便要打得你滿地亂爬,你信不信?”

    方寶玉暗中慘笑一聲,道:“請……”

    這簡簡單單一個“請”字裏,當真不知藏着多少辛酸與悲憤。他實不願死在這老婦人手中,卻又別無選擇。

    他情不自禁瞧了楊不怒一眼──這已是最後一眼。他但望楊不怒能瞭解他的悲哀與不幸,原諒他。

    但楊不怒瞧見他目光望來,卻將頭擰了過去。

    寶玉暗歎一聲,但覺萬念俱灰──活在世上,他已無法做人,他唯有以“死”來換取別人的寬恕。

    萬老夫人笑道:“乖寶寶,莫要躲,待婆婆一杖打破你的頭。婆婆喜歡你……”笑聲中杖影如山,當頭擊下。

    寶玉咬了咬牙,暗道一聲“也罷!”非但全不閃避,反而將身子對那沉重的杖影迎了過去。

    羣豪脱口驚呼,楊不怒面色一變,眼見方寶玉的鮮血已將染紅畫肪前這片碧綠的草地。

    哪知萬老夫人拐到中途突然變勢,“泰山壓頂”變為“斜劈華山”,一杖竟擦着寶玉衣衫而過,全未傷着他一絲毫髮。

    寶玉又驚又奇,但容不得他思索,萬老夫人第二杖又已掃來。寶玉立定決心,還是迎了過去。

    哪知萬老夫人這一杖到了中途竟又改變方向,還是擦着寶玉衣衫而過,全未傷及他皮肉。

    寶玉更是驚奇,更是不解。

    卻聽萬老夫人喝道:“果然好身法。”

    她長杖急如風雷,瞬息間又攻出四招,但見杖影如山崩裂,杖風如狂飆過地,招式詭秘,聲勢驚人!

    羣豪不禁暗暗驚歎,這萬老夫人雖然狡猾無賴,但武功卻着實不差,江湖中實難有幾人能接得下她這根長杖。

    但此刻她這四招擊下,每一招俱都在寶玉身旁擦身而過,只要有一寸之差,方寶玉立時便將筋斷骨折。

    但就只這一寸之差,萬老夫人竟似都不能越過。

    寶玉已驚奇得幾乎呆住了,他再也想不透萬老夫人怎會使出這種招式──這老婆子莫非是瘋了?

    但在羣豪眼中看來,卻都認為方寶玉武功之深已人化境,萬老夫人杖勢無論如何變化,方寶玉事先竟都早已算中,是以他每一着都能搶得先機,不等萬老夫人杖勢改變,他已先立於不敗之地。

    最驚人的是,他每一次竟似乎都能算得分寸不差,每一次都能令萬老夫人的長杖堪堪擦身而過。

    他決不肯多費氣力多避一寸,也絕不會少避一寸,這時間、部位算的是何等準確,這鎮靜的功夫又是何等驚人!

    羣豪再也忍不住為方寶玉喝起彩來,齊星壽、潘濟城瞧得眉飛色舞,冷冰魚卻不禁為之面目變色。

    這時萬老夫人又已擊出四招,這四招自仍傷不着寶玉。

    羣豪已有人大呼道:“十招過了……十招過了。”

    萬老夫人突然大喝一聲,雙手策杖,立劈而出。

    這一杖勢如雷霆,在別人眼中看來,威勢煞是驚人,但方寶玉卻瞧得清楚,她這一招中實是空門大露。

    但聞萬老夫人低語道:“呆子,還不出手?”

    方寶玉怔了一怔,不由自主揮掌而出。

    他明知自己此刻功夫全失,這一掌實連普通壯漢都無法擊倒,何況萬老夫人這樣的武林高手。

    哪知他手掌方揮,萬老夫人身子已凌空飛起,口中也發出了慘厲之驚呼,彷彿他這一掌中本含藴着驚人的內力,掌勢雖未到,萬老夫人已無法抵擋,竟被震飛了出去。

    羣豪本未瞧出方寶玉這一掌是如何發出的,只瞧見他掌勢輕揮,萬老夫人身子便飛了出來。

    這是何等巧妙的招式!這是何等深厚的內力──羣豪那驚讚的呼聲,終於忍不住爆發出來。

    方寶玉自己卻也被驚得怔住。

    只見萬老夫人身子凌空翻飛,慘呼連綿不絕,接連翻了三兩個筋斗,方寶玉卻瞧得目定口呆,暗問自己:“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這狡猾的老婆子如此做法,究竟是為的什麼?這其中難道又有什麼詭計?”

    但人家犧牲了自己,保全了他的性命與聲名,無論如何去看,都是出自好意,又怎會有什麼詭計?

    青衣小帽的小公主悄悄藏在一座假山後,遙遙觀戰,她瞧見戰局如此,不禁又是驚奇又是着急。

    她喃喃暗道:“寶兒的武功難道已恢復了麼?……不,這是決不可能的事!這必定是萬老夫人在其中搞鬼……但,但這隻老狐狸莫非是瘋了麼?她為何要如此做?如此做對她又有什麼好處?”

    她雖然是玲瓏剔透的水晶心肝,但想來想去,卻也想不出這是為了什麼,只見觀戰羣豪都已改換了面色,對寶玉刮目相看。

    小公主咬了咬牙,跺了跺足,輕聲道:“小鬼,你等着瞧吧,你好受的還在後頭哩!”撩起衣襟,輕躍下山,一轉眼,便沒人黑暗中,瞧不見了。

    寶玉卻仍呆呆地怔在那裏,猶自喃喃道:“這是為了什麼?一些原本不該害我的人都害了我,而原本必定會害我的人反而沒有害我……”

    目光抬處,便發現冷冰魚已站在他面前,雙目直視着他,良久良久,突然出手,抓向寶玉。

    寶玉微微一驚,哪知他只是握了握寶玉的手腕,並無絲毫與寶玉較量之意。他面上雖仍全無笑容,口中卻道:“好武功,我先前錯看了你。”

    寶玉訥訥道:“但……但此次……”

    冷冰魚沉聲道:“但你我之間還是少不得要有一戰。月圓之夕,泰山之巔相見。”微一抱拳,轉身匆匆去了。

    潘濟城亦已走來,此刻微喟道:“這冷冰魚人雖狂傲,卻也不失為一條有肩胛、有骨氣、敢説敢做、響噹噹的好漢子。”

    寶玉頷首道:“正是。”

    潘濟城笑道:“但若以他與閣下相比,其間相隔仍不可以道里計。閣下今日之表現,實已夠令人五體投地。”

    方寶玉苦笑道:“但……但今日……”

    齊星壽應聲道:“方少俠武功之深,實如汪洋大海,深不可測。齊某闖蕩江湖數十年,所會高手也還不少,但在下卻連方少俠武功身法之奧妙處在哪裏都瞧不出來。”

    方寶玉苦笑暗道:“今日之武功身法,哪有絲毫奧妙之處?”只是此時此刻,他心中縱有話説,別人也不讓他説出來。

    羣豪已將他團團圍住,既不讓他説話,也不讓他出去。寶玉滿心焦急,只有伸長了脖子去望楊不怒。

    楊不怒站得遠遠的,也正在瞧着他。

    方寶玉呼道:“楊七叔……七叔,小侄……”

    他不喚還好,這一呼喚,楊不怒反而轉身走開了,寶玉空白急得滿頭大汗,卻也無可奈何。

    他此刻功力若是未失,早已擠出去追趕,怎奈他全無絲毫氣力,只是眼睜睜地瞪着楊不怒越走越遠。

    羣豪圍得更密了,七嘴八舌,紛紛道:“方少俠今日嚇走了冷冰魚,戰敗了萬老夫人,可説大獲全勝,悶氣全出,卻不知方少俠此時此刻是否有所感懷?”

    方寶玉又急又怒,突然大聲道:“今日之戰,全是萬老夫人故意讓我勝的,我……我此時此刻,唯覺自己是個不折不扣的騙子。”

    他終於忍不住了,一口氣全都説了出來。

    哪知那人卻笑道:“方少俠委實太謙了。在下等雖然有眼無珠,瞧不出方少俠武功之奧妙,但誰勝誰負總還是瞧得出的。”

    還有人笑道:“在下昔日也曾瞧見方少俠出手,卻總是未瞧出方少俠武功的好處……嘿嘿!那時方少俠的武功可真有些像是騙人的玩意兒,但今日……今日在下卻瞧出方少俠武功的好處了,就憑方少俠閃避的那幾手,嘿嘿!可真叫人瞧得眼花繚亂,從心眼兒裏叫好。”

    又有人笑道:“從今之後,若還有人再説方少俠是騙子,那人必定是瞎了眼睛。”

    方寶玉聽得只有暗中苦笑:“江湖中之是非黑白,委實難以分清。我昔日真憑武功得勝,他們卻説我像是騙人的;今日我真的騙人了,他們卻偏偏定要説已瞧出我武功的好處。這一得一失之間,怎的如此莫名其妙?”他越想越覺哭笑不得,更是説不出一句話。

    這時羣豪已將他擁入畫舫之中,有的讚美,有的敬酒,直鬧了將近一個時辰,還不肯罷手。

    等到方寶玉回到房中,已是精疲力竭了。

    這時寶玉已從齊星壽口中得知,萬子良、鐵娃與莫不屈等人此刻正四下去尋訪呂雲、魚傳甲等人的下落,自也在打聽方寶玉的消息。他們雖是分路探尋,但數日間便要在此間聚首,是以楊不怒便等在這裏──寶玉自然也只有等在這裏,在齊星壽精緻致的客房中歇下。

    夜涼如水,晚風中仍不時有哄飲談笑聲隱隱傳來。燈映木葉,窗上畫影紛亂,寶玉之心境卻比窗影更亂幾分。

    楊不怒竟未迴轉他原住的房中,不知到哪裏去了。-齊星壽雖再三安慰:“楊七俠必定不會走的。”但寶玉心中卻猶不能釋然。

    最令寶玉不解的自然還是萬老夫人:她為何如此做法?她要的究竟是什麼?這其中是否還另有主謀之人?

    更深人靜,寶玉仍然是輾轉不能成眠。

    突然間,窗外輕輕一響。

    寶玉霍然翻身而起,輕叱道:“什麼人?”

    窗外輕輕“噓”了一聲。寶玉趕到窗前,出手推窗,只見一顆白髮蒼蒼的頭顱自檐頭倒掛下來,赫然正是萬老夫人。

    夜色中,只見她滿面俱是詭秘的笑容,道:“小寶兒,你的恩人婆婆來看你了,你還不出來説話?”

    寶玉又驚又喜,怔了半晌,沉聲道:“我正要找你,問你為何如此?”

    萬老夫人道:“廢話少説,屋裏亦非説話之地,暗中也必定有人窺伺,你趕緊出來吧!”一隻手由窗外伸了進來,竟將寶玉身子提了出去。

    寶玉既不能呼喊,也無法掙扎,只見萬老夫人已翻身自檐頭躍下,不由分説,拉着他向黑暗處奔去。

    到了一片花林中,遠處燈火已遙如天星,風吹草動,流水嗚咽,顯見是這園林中最最冷僻的一個角落。

    萬老夫人這才停下腳步,回首笑道:“小寶兒,你可知婆婆我方才為何救你麼?婆婆我方才只要來一手真的,立刻就要了你的小命。”

    寶玉勉強忍住那急促的喘息聲,道:“我本在奇怪,你究竟為了什麼?”

    萬老夫人格格笑道:“婆婆我知道你一輩子也猜不出的……”取出顆冰糖梅子放在口中,慢吞吞接着道:“你此刻根本全被矇在鼓裏,什麼事都不知道。”

    寶玉想到小公主之對他忽冷忽熱,火魔神之突然將他放了,萬老夫人此刻又如此對待於他……

    他不由嘆息一聲,道:“不錯,我此刻的確有如被矇在鼓裏──般,什麼事都不知道,但……但此中秘密你難道知道?”

    萬老夫人也不回答,自管悠悠笑道:“你可知你此刻一舉一動都落在別人監視之中,無淪你去哪裏,要做什麼,都逃不過別人的耳目?”

    寶玉長嘆道:“這個……本已在我意料之中。”

    萬老夫人道:“你可知誰在監視於你?”

    寶玉沉吟道:“我只知必是五行魔宮中人,卻不能確定是誰。”

    萬老夫人格格笑道:“監視你的,本是你的老朋友。”

    寶玉聳然動容,脱口道:“莫非是小公主?”

    萬老夫人笑道:“你還算聰明,不錯,就是她。”

    寶玉道:“我功力已失,莫非便是她告訴你的?”

    萬老夫人道:“不錯,你可猜對了……若不是她告訴我,我老人家可還真不敢和你這小老虎動手。”

    寶玉目中露出喜色,道:“我知道了,想必是她要你手下留情,故意輸給我?”

    萬老夫人格格笑道:“這次你卻猜錯了。她雖要我留下你的性命,卻要我將你擊倒,好叫你在天下英雄面前丟人現眼,那麼,你便只有乖乖地回到她裙下去了……她留下你的性命,只因你對五行魔宮還有用處。”

    寶玉彷彿一連被人在臉上摑了無數掌,木雞般呆立在那裏,良久良久方才慘然一笑,道:“這也怪不得她。五六年來,她始終在五行魔宮薰染之下,她本是個什麼事都不懂的孩子……就彷彿是張白紙,跟着那些惡魔,自然會被染黑了。”

    萬老夫人道:“直到此刻,你還在處處為她着想?”

    寶玉垂首喃喃道:“我自然要為她想的。她本質是那麼可愛而善良,此刻她身上縱已染了不潔之色,但……但我發誓,總有一日要將她洗乾淨的。”

    萬老夫人格格笑道:“不想你倒真是個多情漢子。”

    寶玉霍然抬頭,道:“既是如此,又是誰要你手下留情,故意輸給我的?”

    萬老夫人悠然咀嚼着梅子,微微笑道:“此人武功通神,智慧如仙,便是將火魔神、木郎君、土神君、金河王這些人加在一起,也比不上她一根手指。”

    寶玉道:“此人能令你在背後都不敢罵他,自然有些手段,他是誰?”

    萬老夫人緩緩道:“白水宮的女宮主水仙娘。”

    寶玉聳然道:“她……她莫非便是水天姬的母親?”

    萬老夫人道:“正是。”

    寶玉又驚又奇,道:“她既然也是五行魔宮中人,為何要如此對我?莫非……莫非她是為了水天姬,方自如此?”

    萬老夫人微微笑道:“此事説來話長,並非如此簡單。”

    寶玉皺眉道:“但你卻不妨説得簡單些。”

    萬老夫人道:“水天姬失蹤之後,水仙娘心疼愛女,不免遷怒到木郎君、金河王、土龍子等人,在這五年間,她便以她那超凡的武功與智慧,將金、木、火、土四宮的主人全都逼出了神宮,又將他們這幾人的兒子擒住作為人質,是以那四宮主人雖然激憤,卻也不敢妄動。”

    寶玉動容道:“她竟能以一人之力,將那四宮主人全都逼走?”

    萬老夫人笑道:“這自然還有我老人家幫她。”

    寶玉道:“你?”

    萬老夫人道:“不錯,我!我親自陪她分別至那四宮之中,與四宮主人一一立下賭約,一面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在暗中擒住了他們兒子,等到四宮主人賭約輸了,他們的兒子已在我們掌握之中,他們只有乖乖的如約離去。奇怪的是,火魔神那寶貝兒子並未落人我們手中,火魔神卻也聽話得很……嘿嘿!火魔神那兒子雖不爭氣,但火魔神卻始終拿他當做命根子。”

    寶玉恍然忖道:“火魔神之子與王半俠的勾當,火魔神果然全不知情,加以時間湊巧,火魔神便以為他的兒子也是被水仙娘擒去的了……這也就難怪他從未向我探詢過他兒子的消息。”

    他心念閃動,口中卻道:“如此説來,水仙娘若是始終不肯放走人質,那四宮主人豈非便永無復仇之一日?”

    萬老夫人笑道:“除非那四宮門下能有一人敢單獨進入白水宮中,以同樣的賭約勝過白水夫人,否則水仙娘是萬萬不肯將人質放手的,而那四宮門下,再等一萬年也休想出現個能勝過水仙孃的人。”

    寶玉出神半晌,喃喃道:“原來如此。”

    他此刻自然已猜出火魔神要求他做的,想必便是要他獨人白水宮,與那白水夫人一決勝負。

    這件事委實只有他能做到,只因普天之下只有他還有勝過水仙娘之望。寶玉沉吟半晌,突又問道:“小公主既知你是白水宮的人,為何還要你……”

    萬老夫人截口笑道:“像我老人家這樣的人物,無論做什麼事,自然都是在暗中策劃的,別人又怎會知道?”

    寶玉道:“你既在暗中策劃,為何又出來……”

    萬老夫人又自截口道:“此番我老人家出來,便是要打聽那四宮的動靜,卻在無意間得知那四宮主人原來竟是要以你作為對付水仙孃的人。”

    寶玉道:“你……你怎也知道了?”

    萬老夫人格格笑道:“她既要我打擊你的聲名,卻又不肯讓我傷你毫髮,這自然便是要你乖乖地為他們做事了。你身子若是受了損傷,又怎能勝得了白水夫人?你若非無路可走,又怎會為他們做事?這道理豈非簡單已極。”

    寶玉長嘆道:“想來也必定是如此的了!”

    萬老夫人笑道:“自是如此!你難道還以為小公主是對你好,才捨不得傷你麼?唉!你真是個既多情又可憐的小呆子。”

    寶玉咬了咬牙,道:“既是如此,你方才為何不殺了我?我若死在你的杖下,豈非更無法為那四宮主人做事了?”

    萬老夫人笑道:“方才我若殺了你,莫不屈等人知道了,豈非要找我算賬?我老人家是何等人物,豈會做這樣的呆事?何況,那時小公主必定在附近監視着我,也未必容得我動手傷你。”

    她語聲微頓,面上慈祥的微笑突然變得異樣猙獰,寶玉目光動處,情不自禁後退了半步。

    只聽她嘶聲接道:“但我若是此刻殺你,那當真是神不知鬼不覺。千百羣豪方才親眼瞧見我敗在你的手上,做夢也不會想到兩個時辰後我便能殺你,莫不屈等人縱要尋仇,也萬萬不會找到我老人家頭上。此刻四下無人,更萬萬不會有人出手阻擋於我,我此刻殺你,豈非比方才好得多了。”

    寶玉面色早已慘白,切齒道:“好狠毒的婦人!好狠毒的心腸!”

    萬老夫人格格笑道:“你且先瞧瞧那邊花叢下是什麼?”順着她手指之處望去,花木叢中竟是個土坑。坑邊泥土鬆動,顯見是新挖未久。

    寶玉道:“這……這莫非是你準備用來埋我的?”

    萬老夫人道:“不錯,我殺了你,埋起你的屍身,讓天下武林羣豪都只道你又偷偷溜了,你怕不怕?”

    寶玉突然冷笑道:“你方才故意敗在我手下,保全我的聲名,此刻又如此威脅於我,莫非你也有什‘麼事要求我做?”

    萬老夫人笑道:“不錯,小寶兒,算你聰明。你若肯乖乖地聽話,我老人家就饒了你的性命,否則……”

    寶玉厲叱一聲,怒道:“連火魔神那般人物都無法威脅於我,你……你也配……”一句話未曾説完,突然雙手捧腹,彎下腰去。

    萬老夫人奇道:“你這是做什麼?”

    就在這剎那之間,寶玉額角之上已進出了滿頭黃豆般大小的汗珠,蜷曲着的身子也已起了陣陣痙攣。

    他顯然正在忍受着極大的痛苦,嘴唇啓動,竟然説不出一個宇來。萬老夫人瞧了半晌,變色道:“你是中了毒還是受了傷?”

    寶玉道:“我……我……”

    萬老夫人突然放下長杖,扳起他身子,右手依次自他丹田左近之十餘處穴道一一按過。她每按一下,寶玉便忍不住輕輕呻吟一聲。

    若非痛楚已達極處,寶玉又怎會呻吟出聲。

    萬老夫人道:“你如此痛已有多久?”

    寶玉道:“這兩日來,每隔不久便要發作一次,一次比一次劇烈。”

    要知人在病痛之中,對別人之問話,常常會在不知不覺間回答出來,

    只因縱是鐵打的好漢,在病痛之中也會變得十分軟弱。

    萬老夫人喃喃道:“想不到……想不到,你毒勢竟是如此嚴重,想來除了他們的本門解藥外,別人是難將你功力恢復的了。”

    寶玉嘶聲道:“你……你走……”

    萬老夫人冷笑道:“我自然要走的。”

    突又取起身邊長杖,霍然站起身子,凝目瞧了寶玉半晌,冷冷笑道:“我老人家本想留下你性命,為我老人家辦事,誰知你已成了個廢物,縱然留下,也無用了。”

    話猶未了,長杖突起,向寶玉疼痛最劇處的穴道點了下去,但見杖頭一顫,已接連點了寶玉三處大穴。

    這三處大穴縱然被普通壯漢所擊,也難免咯血而死,何況萬老夫人這樣的武功,又何況她本是下的毒手。

    寶玉輕呼一聲,身子突然彈起,不偏不倚落人那新挖的土坑中。這本是萬老夫人用來嚇他的,此刻卻真的做了他的墳墓。

    但萬老夫人一杖點過,身子竟也似被震得立身不穩,踉蹌退出數步,“噗”的一聲,跌坐在地。

    只見她面色早已大變,虎口亦被震裂,呆呆地望着土坑中的方寶玉,目中充滿了驚駭詫異之色。

    原來她方才長杖點中寶玉穴道時竟突有一股大力激射而出,這股力道正如地下急流一般,若有了缺口宣泄而出,那一激之勢是何等驚人,連萬老夫人這樣的功力,竟也全然無法抵抗。

    她跌坐在地,呆望了半晌,顫聲道:“你……你莫非功力並未失去,只是裝出那樣子來騙人的?我……我老婆子總算對你不錯,你……你可莫要害我。”

    她疑神疑鬼,自言自語,嘀咕了半晌,地穴中的方寶玉卻全無動靜。

    她捏起塊泥土擲了過去,寶玉仍然全無反應。

    她這才壯起膽子,悄悄爬過去,只見寶玉牙關緊咬,面上全無血色,伸手一摸,手足亦是冰涼如鐵。

    萬老夫人悄悄站起來,喘了幾口氣,定了定神,悄悄道:“這……這簡直是個妖怪,小妖怪,到死了還要作祟害人。”

    説到這裏,自己竟似也被自己嚇住了,機伶伶打了個寒噤,趕緊舉起長杖,將坑邊掘出的泥土又填了下去。眼見方寶玉身子已將被泥土完全掩埋,已只剩下一顆頭顱,萬老夫人一面正待將最後一堆泥土撥下去,一面喃喃道:“你好生在這裏安息吧,莫要再出來作祟。等到你屍骨都已腐爛,變作花肥,後人見到這叢花特別繁茂,必定會感謝你的。”只見泥土已漸漸要將方寶玉面目掩沒,她方在暗中鬆了口氣。

    突然間,遠處似乎有人語腳步聲傳來。

    人聲入耳,萬老夫人長杖點地,身子已凌空飛起,飛也似的向黑暗之處掠去。她身子雖臃腫,反應卻仍是靈敏無比。

    方寶玉穴道方自被長杖點中,他丹田之處便有無數股氣流激射而出,他身子竟不由自主被激得彈了起來,跌人那土坑中。

    等到他回過神來,他丹田之處的痛苦竟已霍然消失,但四肢卻突然變得痠軟無力,連指尖都似已無法抬起。

    這種奇異的變化,連他自己都説不出究竟是什麼緣故,只聽得萬老夫人在那邊喃喃低語,到後來萬老夫人以泥土埋起他的身子,他也完全無法反抗,索性始終咬緊牙關,閉起眼睛,不言不動──萬老夫人在驚惶之中,竟未發現他還有微弱的呼吸,他身子也還有感覺。

    他只覺那冰冷而潮濕的泥土埋起了雙足、雙腿,埋起了他丹田、胸腹,已將埋着他咽喉。

    他胸膛已被壓住,呼吸更是不通,心中迷迷茫茫,亦不知是恐懼,是惶亂,還是麻木?

    這種被人活埋的滋味,世上又有什麼人能形容得出?

    到最後,終於有一片泥土撒上他面目,他胸中的悶氣眼見再也無法吐出──永遠再無法吐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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