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主仰首而望,沒有説話。
寶玉本也不指望她説話的,語聲微頓,便又接道:“他如此做法,搶先趕到這裏,彷彿是要截斷我與火魔神的聯絡。他下手之後,又將此地佈置得毫無異狀,顯見乃是要我在此苦候,他便可有時間行事。幸得他時間倉促,未及將那兩具屍身運出,又幸得有這條花狗……”
小公主忽然截口道:“他如此做法,是為了什麼?”
寶玉沉吟道:“他搶先趕到這裏,殺了這兩人,想必也是將這兩人身上那封密柬奪去,又搶行一步,趕往下一站了。”
小公主冷笑道:“天才兒童,你還有何話説麼?”
寶玉道:“他對我似乎並無惡意,是以決不與我正面接觸。他如此做法,似乎只是為了要阻止我為火魔神做事。”
突然抬頭,接道:“是麼?”
小公主目光一亮,道:“你説到現在,總算才有些意思了,但……但他為何要百般阻止於你?這其中又有什麼緣故?”
寶玉道:“這其中可能有兩個緣故,第一……他是火魔神之仇家,自不願有任何人相助火魔神出手。”
小公主頷首道:“第二個呢?”
寶玉道:“第二……此人也可能是為了不願我為此消耗體力,好留着與白衣人一戰,是以才百般阻止於我……”
語聲微頓,緩緩接道:“此人如此行事,若算是為了第二個緣故,那麼他究竟是誰,我便可隱約猜出一些端倪了。”
小公主立刻睜大了眼睛,道:“你説是誰?”
寶玉微笑着搖了搖頭,不再説話。
在這本該垂頭喪氣的時候,他卻反而微笑了起來,這笑容中顯然大有深意,大有文章。
小公主自然奇怪,但她也知道寶玉既然不説,她是再也休想問得出來的了,索性賭氣扭轉了頭,睬也不睬他。
鐵娃眼珠子轉來轉去,突然大聲道:“我不管這人是誰,也不管他究竟是為了什麼才做這樣的事,我只要問大哥,現在咱們該怎麼辦?要往哪裏走?”
寶玉道:“咱們只有等着。”
鐵娃着急道:“等着?等到什麼時候?”
寶玉微笑道:“你着急什麼?着急的該是別人呀!現在是別人有求咱們,又不是咱們求他,反正咱們去不去白水宮都沒什麼關係。”
他口中對鐵娃説話,眼睛卻在瞧着小公主。
小公主似乎全沒瞧他一眼,口中卻道:“你瞧我做甚?瞧我也沒用。”
寶玉道:“這倒怪了,你未瞧我,怎知我在瞧你?”
小公主默然半晌,突然跺着腳,扭轉頭,嬌嗔道:“不錯,我是在瞧你。我雖然扭着頭,故意裝着不睬你,其實卻在偷偷地瞧你,瞧你這個大美人。”
寶玉笑道:“過獎,過獎。”
小公主道:“但你卻也莫要得意。你若以為我知道此刻該怎麼辦,你就錯了。老實告訴你,此刻該往哪裏走,我完全不知道。”
寶玉道:“你真的不知道?”
小公主道:“五行宮究竟在哪裏,這本是江湖中一個極大的秘密。江湖中幾乎人人都知道有五行宮,但去過五行宮的有幾個?”
寶玉道:“這……這倒是連一個都未聽説過。”
小公主道:“火魔神此番不肯一次説出路途,既非故弄玄虛,更不是自己找自己的麻煩,只是生怕你知道那地方後將秘密泄漏出去。”
寶玉道:“不錯,這我已猜到了。”
小公主道:“但你要到五行宮去的事卻已非秘密,江湖中便有人算定了火魔神必定要指點你路途,所以就用盡各種手段將傳訊於你的人擄去,為的也不過是要逼他們説出‘五行宮’的所在之地,這也許根本就不是為了要攔阻於你。”
寶玉道:“是的,是要攔阻於我。”
小公主道:“你定要説那人是為了要攔阻於你?”
寶玉道:“不錯。那人若只是為了要知道五行宮的所在之地,便不妨在後面悄悄跟蹤着我,又何苦花那麼大氣力?又何苦定要搶在我前面?”
小公主眼波流轉,緩緩點頭道:“這話也不錯……”
鐵娃突然大聲道:“奇怪!奇怪!”
小公主道:“你這呆子,又在奇怪什麼?”
鐵娃道:“你們説來説去,説得好像人人都巴結着要想去五行宮似的,但那五行宮又不是什麼好玩的地方,別人為什麼要去?”
小公主道:“五行宮非但全不好玩,而且縱然有人能去了,也休想能活着回來,但別人還是搶着要去,這……”
她眼角瞟了瞟寶玉,接道:“這是為了什麼?你可知道?”
寶玉道:“五行魔宮中之青木主人,昔日本是天下綠林之盟主,積年所得的財寶,數目必定十分驚人。”
小公主道:“不錯,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的確是原因之一,但……但除此之外,還有別的原因,你知不知道?”
寶玉沉吟半晌,道:“我記得曾經聽人説過,金河王手下的黃金魔女們,一個個都是絕世的美女,而且還……還……”
而且還怎麼,他竟説不下去了,只因那“黃金魔女”們非但俱都年輕貌美,軀體婀娜,而且還都有一身媚骨,一身媚術,“一經交接,欲仙欲死”,這就是江湖中人對她們的傳説。
在小公主面前,這種話寶玉自然説不出口。
他雖未説出,小公主臉卻已紅了,輕輕啐道:“不想你踏人江湖還沒多久,江湖中的鬼名堂你卻已知道了不少,原來你……你也不是個好東西!”
寶玉道:“這……這我是聽人説的,你既然問……”
小公主道:“好了!好了!算你又説對了,江湖中的確有些人別的膽子沒有,色膽卻不小,但……但還有呢?”
寶玉道:“有財有色,這還不夠麼?”
小公主道:“哼!你既然什麼都知道,為何不知道這‘財、色’兩字所能吸引的不過只是江湖中下三流的角色而已,稍為高明一點的角色,又怎能為了這幾兩銀子、幾堆死肉去花這麼大的心思?”
寶玉道:“他們卻又為的是什麼?”
小公主冷笑道:“你難道就未聽説過戌土宮主人昔年本是風雅之士,戌土宮收藏的名畫古董無一不是精品,而火魔神煉製火藥之術,更是天下無雙,這兩雙東西連皇帝老兒都曾為之動心,只可惜皇帝大內中養着的那一羣御用武士,聽見‘五行宮’三字頭就疼了,哪裏還敢動手?”
寶玉笑道:“不錯,珠寶美女,究竟還都是人間易得之物,的確比不戌土宮的珍藏,更比不上火魔神的秘術。”
小公主道:“但真正的尖頂人物看上的還不是這些。”
寶玉奇道:“那又是什麼?”
小公主道:“他們看上的是你的丈母孃。”
寶玉更奇道:“我的丈母孃……哦!你是説水……水……”
小公主冷笑道:“你本是水天姬的小丈夫,你莫非忘了麼?”
寶玉苦笑道:“我……這……”
鐵娃卻已拍掌笑道:“對了!對了!你不説我倒險些忘了,我大哥和我相見的頭一天,像是就跟我説過這件事。”
寶玉雖早已在瞪着他,但他還是笑得合不攏嘴。
小公主冷冷道:“看來你這是忘不了的,水天姬既然是你的大妻子,白水宮主人自然便是你的丈母孃了。”
寶玉苦笑道:“這又怎麼?”
小公主道:“看來你當真是孤陋寡聞,竟連你丈母孃的事都不知道。告訴你,你那丈母孃,昔年本是天下第一美女,武林中當真不知有多少人曾經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只要她能對他們笑一笑,叫他們去死都心甘情願的。”
寶玉道:“但……但現在……”
小公主道:“你是説她現在已老了,是麼?”
她不等寶玉答話,便又接道:“你錯了,她現在還是一點也不老,反而比十幾年前更迷人,再加上她這十幾年來從未在江湖中露過臉,於是江湖中就更覺得她神秘,更有吸引之力……江湖中拼廠命想見她一面的當真不知有多少。”
寶玉唯有長嘆,什麼話也説不出了。
鐵娃忽然道:“好!就算那五行宮所在之地隱密得不得了,就算別人都不知道,但你……難道連你也不知道?”
小公主道:“我也不知道。”
鐵娃道:“我不信。你明明也是自五行宮出來的,怎會不知道?”
小公主默然半晌,悠悠道:“五花紫騮馬,香雲寶蓋車,珠簾重重密,不見簾外路。”
鐵娃瞪大了眼睛,道:“你再説一遍,我沒聽清楚。”
寶玉嘆道:“她是説她出宮之時一路都坐車,車簾重重,她根本瞧不見路,所以她也不知道五行宮究竟在何處。”
鐵娃道:“哦!原來他們連你都不放心。”
小公主昂起了首,大聲道:“他們怎會不放心我!他們只是怕我走路累着,所以特地準備了舒服的馬車給我坐,那種車呀……哼!你一輩子都沒坐過。”
鐵娃大笑道:“你嘴巴雖硬,心裏想必還是知道的,人家表面上雖是對你好,其實,根本還是拿你當外人,連路都不讓你知道,你還為他們賣什麼命?”
他説的話,每句話都平常得很,但最平常、最簡單的話,往往也就是最直接、最尖鋭的話。
這傻頭傻腦的莽漢,幾句話竟將千靈百巧的小公主説得呆住了,一時之間,也不知鐵娃究竟是真傻還是假傻。
鐵娃喃喃道:“如此説來,咱們當真只有在這裏等着了。但這要等到什麼時候呢?大哥,你倒是想個法子呀!”
寶玉道:“這……”
突然,也不知從哪裏傳來一聲輕咳,這咳嗽的聲音又輕又短,但不知怎的,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這咳嗽的聲音本來平常得很,但又不知怎的,這平平常常的一聲咳嗽裏竟似包含着許許多多極不平常的意味,像是示警,又像是挑戰!
寶玉語聲立時斷了,小公主眼睛射出了光。
鐵娃道:“什麼人咳嗽?”
門外,遠遠有人道:“方少俠可是在這裏?”
鐵娃喜道:“來了來了!不用等了。”
搶先衝了出去,只瞧見──
門外,遠處,林木陰暗中,卓立着一條人影。
這人影槍一般筆直地站在那裏,由頭頂至指尖全無絲毫動彈,林木的陰影濃濃地籠罩着他,既瞧不見他面目,更瞧不清他表情。
但不知怎的,在這模模糊糊、朦朦朧朧、動也不動的人影身上,卻似散發着一股殺氣,濃重的殺氣!
就連鐵娃這樣的人瞧見這人影,都不禁突然頓住了腳,被那濃重的殺氣逼得幾乎透不過氣來。
夜極深,大地極靜。
風中葉,葉的飄動,以及星光蟲聲……天地間所有的一切,全都似在
這殺氣中凝結了。
這是不平凡的殺氣!
不平凡的殺氣,自然必定是自不平凡的人身上發出來的。
寶玉沉聲道:“你是誰?”
那人面上射出了一絲光,是目光──他直到此刻才睜開眼睛,但卻還是沒有動,沒有説話。
那條黃犬已被這突來的異樣沉默引得全身聳立了起來──聳立着耳,聳立着尾,像是旗杆一樣。
目光一閃,黃犬突然狂吠,狂吠着衝了過去。
寶玉失聲道:“狗兒,站住!”
但他的話還未説出,眼前有白光一閃,黃犬已血淋淋地分成兩半了,只留下那淒厲的吠聲,淒厲的殘吠,縹緲在木葉間。
殺氣!無論人畜,都不能櫻其鋒!
鐵娃呆了,心裏雖然想罵這人怎的連狗都要殺,但嘴裏舌頭竟似有些硬了,一個字也罵不出來。
黑暗人影的手掌中已多了一柄長刀。
這與其説是刀,倒不如説是一柄長劍,由刀柄至刀尖筆直如矢,全沒有一絲一毫曲度。
但這還是刀。
刀是單鋒,並非雙刃。
寶玉目光凝注這柄刀,目中射出了敵愾之光。
他凝注良久,方自沉聲道:“好刀!”
那人道:“好刀!”
寶玉道:“五虎斷門彭家刀,刀身略寬;山西太行快刀丁,刀身略短。除此之外,刀身均有曲度。”
那人道:“不錯!”
寶玉道:“此刀非中土所有。”
那人道:“此刀並非中土所有。”
寶玉眉梢一陣顫動,厲聲道:“此刀來自東瀛。”
那人道:“此刀來自東瀛。”
寶玉大喝一聲,道:“朋友是誰?”
那人縱聲而笑,緩步而出。
星光下,只見他一身緊身黑衣,頭戴黑布罩,只留下一雙眼睛在外面,目光雖然閃爍生光,但眼睛並未完全睜開。
寶玉再次喝問,道:“朋友究竟是誰?”
那人長笑道:“既非新交,亦非故友,問我姓名,你也不識。”
寶玉道:“你來此有何見教?”
那人笑聲突頓,一字字緩緩道:“東瀛故友,託某家帶來一刀,奉贈閣下。”
寶玉聳然道:“白衣人?”
黑衣人道:“不錯,就是他!”
夜更深,大地更靜,殺氣也更重。
這非凡的殺氣也許並非是自這黑衣人身上發出來的,只因他此刻已是那東海白衣人的使者。
他人雖平凡,刀雖平凡,但這柄刀上帶有白衣人的一招,於是刀上便有了驚人的殺氣。
這殺氣原來是自這柄刀上發出來的。
刀上帶着的,必定是鋭不可當、驚天動地、足以震懾江湖的一招!此刻,這柄刀刀尖正斜斜指向方寶玉。
但方寶玉面上卻連方才現出的那一點驚悸之色都沒有了,目光變得異常的澄清,面色更是出奇地平靜。
他目光凝注着那柄刀,鐵娃與小公主卻凝注着他。
小公主凝注着方寶玉,面色竟也變了,那種狡黠的譏諷、聰慧的輕佻之色,此刻竟變得十分沉重。
一種混合着敬畏、讚美也包含着嫉恨的沉重。
她眼睛裏瞧着的,本是她心目中摯愛着的人,但她卻不能忍受她所愛的人比她更強、更聰慧。
只見方寶玉淡淡一笑,道:“東海白衣人既有一刀交閣下帶來,這一刀
想必珍貴異常,方某自當拜領,只是,白衣人怎知世上有方寶玉,卻令在下不解。”
黑衣人道:“這一刀並非指明要帶給你。”。
寶玉笑道:“如此説來,這莫非是閣下的寵惠?”
黑衣人道:“這一刀由白衣人賜交,本令我帶給中土武林中之最強高手,一年來我遍歷江湖,所會的武林名人也有不少,但配得上來接這一刀的,我卻未曾見着一個,是以這一把刀才會留存至今。”
寶玉道:“如此説來,這一招江湖中還無人見過?”
黑衣人道:“非但中土江湖無人見過,普天之下,能識得此招的人,只……哼哼!還不會有第三個。”
寶玉道:“此招乃白衣人所創?”
黑衣人道:“正是。”
寶玉突然一整面色,躬身一禮。
黑衣人冷笑道:“閣下為何多禮?莫非是想要我將這一刀再帶回去?”
寶玉笑道:“閣下千里而來,方某怎能要閣下徒勞往返?在下這一禮,只是敬閣下必是位不世的英雄。”
他語聲微頓,不等別人答話,便又接道:“白衣人既將此等絕招秘術交給閣下,對閣下想必信任得很,閣下既能被白衣人所重,寶玉又何敢相輕?”
黑衣人道:“好,紅粉贈佳人,寶劍贈壯土,在下這一刀,能交給閣下這樣的人物,也算不虛此行了。”
寶玉道:“不敢。”
黑衣人道:“我也敬你是個英雄,所以還有兩句話要告訴你。”
寶玉道:“請賜教。”
黑衣人道:“這一刀雖然鋒利無雙,但卻絕非天衣無縫,白衣人自己也知此招還有一個破解之法……”
寶玉道:“哦!如此……”
黑衣人冷冷截口道:“但你也莫要高興,此招破綻微之又微,此招之急快如雷電,一見刀光,招已臨頭,你縱是絕世之才,只怕也未必能在那快電光火石的一剎那間尋出那唯一破解之法。”
鐵娃突然大聲道:“你怎知我大哥不能?”
黑衣人只作不聞,自管接道:“還有,這一招既出,必見血光,必有命喪,你若不願接這一招,此刻説出還來得及。”
寶玉微微一笑道:“在下卻之不恭。”
黑衣人道:“好!”
寶玉抱拳道:“請!”
剎那間,所有的言語、聲音全都寂絕,所有的表情、動作全都停止,四個人彷彿變成了四尊石像。
寶玉抱拳的手還未完全放下,左手還停留在‘左乳泉穴’的下方,右手電還停留在‘氣血囊’之旁。
這兩隻手到了這裏便突然停止,再也不敢有一絲一毫的移動,只因對方那一招已呼之欲出,他若有任何一絲移動,都可能造成殺身之禍。
但此刻這兩隻手左右相距約有一尺,只要稍有武功根基之人都可看出,這姿勢實是空門百露。
小公主暗歎忖道:“方寶玉呀方寶玉!你怎敢如此大意?此刻你這架勢,全身上下空門至少有三四十處之多,縱是平平凡凡的一招,也可將你擊倒,何況……何況這不凡的一刀,看來今日你是在劫難逃的了!”
她一面狠不得寶玉快些被人擊倒,一面又在為寶玉擔心──她心意究竟如何?這可連她自己也分不清。
鐵娃暗喜忖道:“我大哥究竟不愧是我大哥,只有他才能擺得出如此奇妙的架勢,也只有他才敢擺得出如此奇妙的架勢,普天之下,只怕再也沒有人能擺得出比這空門再多的架勢,而空門越多,別人就越不知該從何處進擊,這豈非和一個空門也沒有的架勢差不多……不,簡直比,一個空門也沒有的架勢還高,嘻嘻!哈哈!妙呀!妙!當真是妙不可言!”
他和小公主兩人之間的想法竟是如此不同,只因他往往能由最簡單、最直接的路途去想。
而小公主的思路卻太多、太複雜。
小公主委實是“太”聰明瞭。
這令人窒息的靜止直延續了將近半個時辰。
鐵娃的手腳都已發麻了,但卻動也不敢動──連旁觀的人都不敢稍有動彈,何況方寶玉。
小公主忖道:“奇怪,這人怎的還不動手?難道他這是故意在折磨方寶玉,讓寶玉多受些痛苦……難道他明知自己一擊之下寶玉必死,是以不忍出手?”
她越想越複雜──明明簡單的事,被她一想,也變得複雜了,只是,她還是比別人強勝一籌。
她終於自複雜中想出了結果。
“哦!是了,寶玉這架勢委實空門太多,他竟不知道該從哪一處出手,
是以一直猶豫不決,呀!這樣,痛苦的反而變成他自己了,妙!這倒是真妙。”
突然間,刀光有了移動。
黑衣人雙手握刀,身子竟緩緩轉動。他以左足作為重心,身子旋然而轉,轉動得竟是出奇的緩慢。
長刀,隨着他身形的轉動劃出了個圓弧。
這轉動,這圓弧,竟是出奇的優美,美得令人目眩神迷,意為之奪,美得令人幾乎透不過氣來。
若非親眼見到,誰也難以相信這平平常常的一轉竟會有如此驚人的美、如此攝人的魅力。
四下無聲,更無音樂。
但這一轉,卻彷彿是在曼舞,彷彿是舞中之精粹──哦!是了,靜寂,可不本就是音樂中至高的節奏。
這一轉,正是踩着天地間至高的節奏,在那無聲的旋律中舞出了天地間最優美的姿勢。
小公主、鐵娃都已瞧得痴了。
這一轉之後,黑衣人的身子與長刀便似已化而為一,連接成一個不可破解的整體。
然後,突然間刀光顫動,不知怎的,竟已化作一片光幕,閃電般擊向方寶玉──這一刀是擊向方寶玉哪一個部位?
誰也瞧不出。
這是快如白駒過隙的一剎那!
長刀帶起了風聲,像是野獸的呼嘯──
小公主與鐵娃只見眼前人影一閃──只是一閃,刀風、光影便又奇蹟般完全停頓。
方寶玉與黑衣人所站立的地方已互換了個部位。
黑衣人掌中長刀高舉,方寶玉左掌護胸,右掌卻如展翅般向後伸出,兩人背對背,仍然石像般站着,誰也不動。
是誰勝了?是誰敗了?
靜寂又加上懸疑,懸疑的靜寂更令人窒息。
也不知過了多久──似很短,又似很長。
黑衣人終於吐出口濁重的長氣,道:“好招……”
兩個字還未説完,身子軟軟地倒下。
寶玉勝了!
鐵娃大喜呼道:“大哥勝了……大哥勝了……”
寶玉翻身一掠,掠到黑衣人身前,惶然道:“閣下怎樣了?”
黑衣人縱聲慘笑道:“怎樣了?敗了……敗了……敗了……敗了……”
他一連説了四句“敗了”,聲音越來越是微弱,越來越是悲慘──笑聲,也早已完全停頓。
寶玉咬一咬牙,突然撕開了黑衣人的衣襟──星光之下,只見黑衣人堅實的胸膛竟已塌下了一片。
原來方才兩人身形交錯時,寶玉右掌反揮,擊上了黑衣人的胸膛,這一掌雖無掌印留下,卻已使黑衣人脅骨完全碎裂。
這是何等驚人的掌力!
寶玉慘然垂首,道:“在下失手……這一掌……這一掌太重了!太重了……”他説“太重了”,只因他深知這黑衣人已絕無活命之望。
黑衣人卻道:“這……怪不得你。”
寶玉道:“怪我……是要怪我,我與你無冤無仇,本不該……”
黑衣人輕叱道:“咄!這怎能怪你?你明知這本是我逼你不得不如此……本是我逼你施出殺手的……”
語聲又漸漸微弱,突然慘笑道:“其實,這也不是我逼你的,只是那一招逼你的,我豈非早已説過,這一招施出,必見血光,必有命喪!”
寶玉悚然道:“你……你莫非早已知道,這一招……”
黑衣人截口道:“不錯,我早已知道,只要這一招施出,不是你死便是我亡,這其間本就全無選擇之餘地。”
寶玉道:“ 那……你又何苦為了別人之事,以自己性命相搏?”
黑衣人慘笑道:“白衣人傳我此招之前便已説過,世上若無人能破解此招,我便可以縱橫江湖,若有人能破得此招,我便要身殉此招……我考慮許久,終於接受,這本是我心甘情願,又怪得了誰?”
寶玉悚然良久,黯然道:“以大好生命,為區區一招殉身,這……這值得麼?”
黑衣人道:“你説值得麼?”
寶玉又默然許久,長嘆道:“不錯,這一招確足可驚天地而泣鬼神,遺憾的是,這一招的殺氣端的未免太重。唉!若非殺氣太重,我便無法破解了。”
這句話,正又包含着武林道中至深至奧的哲理。
黑衣人咀嚼良久,頷首道:“不錯,不錯……殺氣太重,失之過剛,刀風剛鋭,必有破隙……”突然大喝一聲,接道:“但世上除了你方寶玉之外,還有誰能破得這一招?”
小公主冷冷道:“那也未必。”
黑衣人厲聲道:“未必?你可知這一招的來歷”’
小公主仰首向天,道:“難道你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