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朦朧,月色蒼白。
狗已竄入黑暗中,人頭猶在哀呼:“救救我……救救我……”
沒有頭的人也還在哀呼:“還我的頭來,還我的頭……”
淒厲的呼聲此起彼落。
風在呼號,伴着鬼哭。
無論誰看到這景象,聽到這聲音,縱然不嚇死,也得送掉半條命。
楚留香沒有。
他的人突然箭一般竄了出去,去追那條狗。
“無論你是人是狗,只要在我飢餓時給了我吃的,在我疲倦時給我地方睡覺,我就不能看着你的頭被狗銜走。”
這就是楚留香的原則。
他一向是個堅持自己原則的人。
狗跑得很快,一眨眼就又沒入黑暗中。
“但無論你是人是狗,楚留香若要追你,你就休想跑得了。”
有些人甚至認為楚香帥的輕功,本就是從地獄中學來的。
掠過竹籬時,他順手抽出了一根竹子。
三五個起落後,那條銜着人頭的狗距離他已不及兩丈。
他手中短竹已飛出,箭—般射在狗身上。
黑狗慘嚎一聲,嘴裏的人頭就掉了下來。
楚留香已掠過去拾起了人頭。
冰冷的人頭,又冷又濕,彷彿在流着冷汗。
楚留香忽然覺得不對了。
“波”的一聲人頭突然被震碎,一股暗赤色濃腥煙從人頭裏射了出來,帶着種無法形容的臭。
楚留香倒下。
無論誰嗅到這股惡臭,都一定會立刻倒下。
夜露很重,大地冰冷而潮濕。
楚留香倒在地上。
遠處隱隱有淒厲的呼聲隨風傳來,也不知是犬吠?還是鬼哭?
突然間,一條人影自黑暗中飄飄蕩蕩的走了過來。
一條沒有人頭的人影。
沒有頭的人居然也會笑,站在楚留香面前“格格”的笑。
突然間,已被迷倒的楚留香竟從地上跳了起來,一把抓住了這“無頭人”的衣襟。
“嘶”的,衣襟被扯開,露出一個人的頭來。
卜擔夫!
原來他有頭,只不過藏在衣服裏,衣服是用架子架起,若非他的人又瘦又矮,看來當然就不會如此逼真。
那顆被狗銜去的頭呢?
頭是蠟做的,裏面藏着些火藥和引線,引線已燃着,只要能算準時間,就能算準引線的長短。
他時間算得很準。
所以人頭恰巧在楚留香手裏炸開,將迷藥炸得四射飛散。
他什麼都算得很準,卻未算到楚留香還能從地上跳起來。
在這一剎那間,卜擔夫臉上的眼睛、鼻子、眉毛、嘴,彷彿都已縮成了一團,就像是被人重重的打了一拳似的。
楚留香卻笑了,微笑着道:“原來你酒量不錯,看來再喝幾杯也不會醉。”
此時此刻,他居然説出這麼樣一句話來,你説絕不絕?
卜擔夫也只有咧開嘴笑笑,身子突然一縮,居然從衣服裏縮下來,就地一滾,已滾出好幾丈。
等他身子彈起時,已遠在五六丈外。
楚留香脱口道:“好輕功!”
這三個字説出,他的人也已在五六丈外。
卜擔夫連頭都不敢回,拼命往前竄,他輕功的確不弱,若非遇見楚留香,他一定可以逃走的。
不幸他遇着了楚留香。
他掠過竹籬,楚留香眼見已將追上他。
誰知楚留香卻突然停了下來,因為他又看到院子裏有個人在梳頭。
星光朦朧,月色蒼白。
卜阿鵑正坐在月光下,慢慢的梳着頭。
這次她當然沒有把頭拿下來。
她的頭髮漆黑光滑,她的手纖細柔美。她的臉蒼白如月色。
她身上只穿着件紫羅衫,很輕,很薄,風吹過,羅衣貼在身上,現出了她豐滿的胸,纖細的腰,和筆直修長的腿。
風中的輕羅就像是一層淡淡的霧。
輕羅中晶瑩的軀體若隱若現,也不知是人在霧中?還是花在霧中?
楚留香並沒有走過去,但也沒有走開。
他並不是君子,卻也不是瞎子。
卜阿鵑忽然回過頭來,嫣然一笑,道:“你還沒有死?”
楚留香也笑笑,道:“我還是人,不是鬼。”
卜阿鵑道:“那迷藥不靈?”
楚留香道:“迷藥很靈,只可惜我的鼻子不靈。”
卜阿鵑道:“那種迷藥的厲害我知道,就算沒有鼻子的人也一樣要被迷倒。”
楚留香又笑笑,道:“就算沒有鼻子,頭也不會那麼輕。”
卜阿鵑眨眨眼,道:“你是不是一發覺那人頭太輕,就立刻閉住了呼吸?”
楚留香又笑笑道:“也許我什麼都沒有發覺,只不過運氣特別好。”
卜阿鵑也笑道:“我知道你近來運氣並不好。”
楚留香道:“哦?”
卜阿鵑嫣然道:“交了桃花運的人,運氣都不會太好的。”
楚留香不由自主又摸了摸鼻子,道:“你怎麼知道我交了桃花運?”
卜阿鵑笑道:“因為你不但有雙桃花眼,還有個桃花鼻子。”
楚留香微笑道:“幸好我的手不是桃花手,所以你還能好好的坐在那裏。”
卜阿鵑眼波流轉道:“你的手很老實?”
楚留香道:“你希望我的手不老實?”
卜阿鵑咬着嘴唇,道:“你的手若真老實,就過來替我梳梳頭吧。”
楚留香不説話,也不動。
卜阿鵑用眼角瞟着他,道:“你不會梳頭?”
楚留香道:“我的手雖老實,卻不笨。”
卜阿鵑道:“你不喜歡替人梳頭?”
楚留香道:“有時喜歡,有時就不喜歡,那得看情形。”
卜阿鵑道:“看什麼情形?”
楚留香道:“看那個人的頭是不是能從脖子上拿下來。”
頭髮光滑柔美,在月光下看來就像是緞子。
楚留香忽然發覺替女孩子梳頭也是種享受──也許被他梳頭的女孩子也覺得是種享受。
他的手很輕──
卜阿鵑的眸子如星光般朦朧,柔聲道:“我很久以前就聽人説過,楚香帥從不會令女人失望,以前我一直不信。”
楚留香道:“現在呢?”
卜阿鵑回眸一笑,道:“現在我相信了。”
楚留香道:“你還聽人説過我什麼?”
卜阿鵑眨着眼,緩緩道:“説你很聰明,就像是隻老狐狸,世上沒有你不懂的事,也沒有人能令你上當。”她嫣然接着道:“這些話現在我也相信。”
楚留香忽然嘆了口氣,苦笑道:“但現在我自己卻已有點懷疑。”
卜阿鵑道:“哦?”
楚留香道:“今天我就看見了一樣我不懂的事。”
卜阿鵑道:“什麼事?”
楚留香道:“那人頭怎麼會説話?”
卜阿鵑笑了,道:“不是人頭在説話,卜擔夫在説話。”
楚留香道:“但我明明看見那人頭説話的。”
卜阿鵑道:“你並沒有真的看見,只不過有那種感覺而已。”
楚留香道:“那種感覺是怎麼來的呢?”
卜阿鵑道:“卜擔夫小時候到天竺去過,從天竺僧人那裏學會了一種很奇怪的功夫。”
楚留香道:“什麼功夫?”
卜阿鵑道:“天竺人將這種功夫叫做“腹話”,那意思就是他能從肚子裏説話,讓你聽不出聲音是從哪裏發出來的。”
楚留香又嘆了口氣道:“看來這世上奇奇怪怪的學問倒真不少,一個人無論如何也學不完。”
卜阿鵑嫣然道:“你現在已經夠令人頭疼的,若全都被你學了去,那還有別人的活路麼?”
楚留香笑笑,忽又問道:“看來卜擔夫並不是你的父親?”
卜阿鵑笑道:“當然不是,否則我怎麼會直接叫他的名字。”
楚留香道:“他是你的什麼人?”
卜阿鵑道:“他是我的老公。”
楚留香拿着梳子的手忽然停住,人也怔住。
卜阿鵑回眸瞟了他一眼,嫣然道:“老公的意思就是丈夫,你不懂?”
楚留香只有苦笑道:“我懂。”
卜阿鵑瞟着他的手,道:“你為什麼一聽説他是我的老公,手就不動了?”
楚留香道:“只因為我還沒有習慣替別人的老婆梳頭。”
卜阿鵑笑道:“你慢慢就會習慣的。”
楚留香苦笑道:“我認為這種習慣還是莫要養成的好。”
卜阿鵑吃吃的笑了起來,道:“你怕他吃醋?”
楚留香道:“嗯。”
卜阿鵑道:“他又沒打過你,追也追不着你,你怕什麼?”
楚留香道:“我不喜歡看到男人吃醋的樣子。”
卜阿鵑眼波流動,道:“他若不吃醋呢?”
楚留香道:“天下還沒有不吃醋的男人,除非是個死人。”
卜阿鵑道:“你想他死?”
楚留香道:“這話是你説的,不是我。”
卜阿鵑道:“嘴裏説不説是一回事,心裏想不想又是另外一回事。”
她似笑非笑的瞅着楚留香,悠然道:“其實只要你願意,他隨時都可能成個死人的。”
楚留香笑了笑,淡淡道:“只可惜我也還沒有養成殺別人老公的習慣。”
卜阿鵑道:“為了我你也不肯?”
楚留香不回答。
他從不願説讓女孩子受不了的話。
卜阿鵑道:“莫忘了他剛才本想殺了你的。”
楚留香眨眨眼,道:“要殺我的人真是他?”
卜阿鵑忽然輕輕嘆息了一聲,慢慢的站了起來,接過楚留香的梳子。
楚留香道:“你在嘆氣?”
卜阿鵑嘆道:“一個人心裏難受的時候,總是會嘆氣的。”
楚留香道:“你很難受?”
卜阿鵑道:“嗯。”
楚留香道:“為什麼難受?”
卜阿鵑道:“因為我本不想你死,但他若不死,你就得死了。”
楚留香道:“哦!”
卜阿鵑道:“你不信?”
楚留香微笑道:“因為我總覺得,死並不是件很容易的事。”
卜阿鵑悠然道:“但也並不像你想得那麼困難。”
她忽然揚起手裏的梳子,道:“你知道這梳子是什麼做的?”
楚留香道:“木頭。”
卜阿鵑道:“木頭有很多種──據我所知,大概有一百種左右。”
楚留香在聽着。
卜阿鵑道:“這一百種木頭,九十幾種都很普通。”
她又笑了笑道:“普通的意思就是沒有毒,你用那種木頭做的梳子替別人梳頭,要死的確不容易。”
楚留香道:“你的梳子呢?”
卜阿鵑道:“我這梳子的木頭叫“妒夫木”,是屬於很特別的那種。”
楚留香道:“有什麼特別?”
卜阿鵑沒有回答這句話,卻輕撫着自己流雲般的柔發,忽又問道:“你覺得我頭髮香不香?”
楚留香道:“很香。”
卜阿鵑道:“那隻因我頭髮上抹着種香油。”
楚留香目光閃動,問道:“香油是不是也有很多種類?”
卜阿鵑道:“對了,據我所知,香油大概也有一百種左右。”
楚留香道:“其中是不是也有九十幾種都普通,無毒?”
卜阿鵑嫣然道:“你怎麼越來越聰明瞭。”
楚留香笑笑,道:“你頭髮抹的,當然又是比較特別的那種。”
卜阿鵑道:“完全對了。”
楚留香又嘆了口氣,道:“我怎麼看不出有什麼特別呢?”
卜阿鵑道:“我這種香油叫“情人油”,妒夫木一遇着情人油,就會發出一種很特別的毒氣,你替我梳頭的時候,這種毒氣已在不知不覺間沁入你手上的毛孔裏,所以……”
她又輕輕嘆了一聲,慢慢的接着道:“最多再過一盞茶的功夫,你這雙手就會開始腐爛,一直會爛到骨頭裏,一直要將你全身骨頭都爛光為止。”
楚留香怔住了。
卜阿鵑微笑道:“你説我這種殺人的手法妙不妙?只怕連無所不知的楚香帥都想不到吧?”
楚留香嘆了口氣,苦笑道:“看來這世上奇奇怪怪的殺人法子倒真不少。”
卜阿鵑遣:“今天你就遇見了兩種。”
楚留香道:“前兩天我已經遇見了好幾種。”
卜阿鵑道:“你是不是覺得每種都很巧妙?”
楚留香道:“的確巧妙極了。”
他忽然也笑了笑,淡淡的接着道:“雖然都很巧妙,但直到現在我還是好好的活着。”
卜阿鵑悠然道:“只不過是到現在為止而已,以後呢?”
楚留香道:“以後的事誰知道。”
卜阿鵑道:“我知道。”
楚留香道:“哦!”
卜阿鵑道:“我可以向你保證,我用的這種法子不但最巧妙,而且最有效。”
她微笑着,接着道:“你就算可以隨時閉住呼吸,總不能連毛孔也一齊閉住吧?”
楚留香點了點頭,長嘆道:“這麼樣看來,我已是非死不可的了!”
卜阿鵑道:“所以我心裏很難受。”
楚留香道:“你既然這麼難受,為什麼不讓我活下去呢?”
卜阿鵑眼珠子轉了轉,道:“你若想不死,只有一種法子。”
楚留香道:“什麼法子?”
卜阿鵑道:“去替我殺了卜擔夫。”
楚留香道:“你為什麼不自己去殺他?”
卜阿鵑幽幽的嘆息着道:“我雖然並不是什麼好女人,但謀殺親夫這種事,我還是做不出。”
楚留香道:“你以為我做得出?”
卜阿鵑道:“他既不是你朋友,也不是你老公,你要殺他,只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除非你認為他那條命比你的命重要。”
楚留香又開始在摸鼻子。
卜阿鵑忽然道:“你最好趕快決定,否則毒性若是發作,後悔就遲了。”
她神氣越悠閒,就顯得情況越嚴重。
楚留香想必也很明白這道理,所以趕快問道:“我現在去還來得及?”
卜阿鵑笑了笑,道:“楚香帥輕功天下無雙,我倒也知道的。”
楚留香苦笑道:“只可惜他現在早已不知溜到哪裏去了,我怎麼找得到他呢?”
卜阿鵑笑道:“知子莫若父,知夫莫若妻,這道理你都不懂?”
楚留香道:“你知道他在哪裏?”
卜阿鵑淡淡道:“一個女人若連自己老公的行蹤都不知道,簡直就不如去死了算了。”
她很快的接着又道:“你剛才來的時候,總看到那條山泉了吧?”
楚留香點點頭,卜阿鵑道:“好,你只要沿着泉水一直往上游走,就會看到一道瀑布,後面有個很隱秘的山洞,他一定就躲在那裏。”
楚留香沉吟着,道:“我若殺了他,你就肯拿解藥給我?”
卜阿鵑道:“不錯,用他的人頭來換解藥,用他的命來換你的命,公平交易,誰也不吃虧。”
楚留香道:“但你為什麼一定要他的命呢?”
卜阿鵑冷冷道:“這個故事你回來時,我也許會告訴你,現在你還要問,只怕就來不及了。”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我只問最後一句話,你是不是一定會在這裏等我?”
卜阿鵑道:“當然。”
楚留香果然連一個字都不再多説,掉頭就走。
只見他人影一閃,已遠在六七丈外,再一閃就沒入黑暗裏。
卜阿鵑顯得有點吃驚,彷彿想不到楚留香答覆得這麼痛快。
“楚留香豈非從來不殺人的麼?”
“但願天下絕沒有真不怕死的,他也是人,當然明白自己的性命無論如何總比別人的珍貴得多了。”
想到這裏,卜阿鵑就笑了,笑得非常得意。
她一向認為天下的男人都是呆子,要男人上當簡直比刀切豆腐還容易。
直到今天,她才知道原來連楚留香也不例外。
楚留香不但上了當,而且上了連環當。
第一,卜擔夫根本不是她丈夫。
第二,卜擔夫根本不在那瀑布後的山洞裏,現在早已不知溜到哪裏去了。
第三,這梳子本是很普通的木頭做的,她頭上抹的也只不過是種很普通的茉莉花香油。
第四,世上根本就沒有“妒夫木”和“情人油”這種東西,這種稀奇古怪的毒物,也許只有在鬼話故事裏才存在。
第五,她要楚留香到那瀑布後的山洞裏去,只不過是要他去送死,無論誰單獨闖進了那地方,都休想還能活着出來。
“男人好像天生就是要給女人騙的,女人若不騙他,他也許反而會覺得渾身不舒服。”
卜阿鵑開心極了,也得意極了。
她覺得自己不但做功很好,唱功也不差。
男人若是遇見了一個唱做俱佳的女人,簡直只有死路一條。
卜阿鵑披起件比較不透明的衣服,從屋後牽出了楚留香騎來的那匹馬,飄身上馬,打馬而去。
她忽然發覺在月下騎馬原來也很有詩意。
夜已很深,星已漸稀。
月光雖然還是很明亮,卻照得四下景色分外淒涼。
無論如何,一個女人孤單單的走在如此荒涼的山路上,總不是件很愉快的事。也並沒什麼詩意。
卜阿鵑心裏的詩意早已不知飛到哪裏去了,只覺得風吹在身上,冷得很。
“三月的風為什麼也會這麼冷?”
她緊緊拉起了衣襟,嘴裏開始哼起了小調。
她歌喉本來很不錯的,但現在卻連她自己聽來也不太順耳。
“三月裏來百花香,杜鵑花開在山坡上……”
山坡上沒有杜鵑花,事實上,山坡上連一朵喇叭花都沒有。
轉過一處山坳,連月光都被遮住了,一棵棵黑黝黝的樹木,在風中搖晃着,就像是一個個張牙舞爪的鬼影子。
風吹着木葉,馬蹄踏在石子路上,的答,的答,的答……就好像後面還有匹馬在跟着。
她騎得越快,後面的聲音也跟得越快。
她幾乎忘了這本是她自己這馬匹的蹄聲,漸漸她甚至已覺得後面有個人在跟着。
她想回頭看看,又生怕真的看到了鬼。
若是不回頭去看,又不放心。
好容易才壯起膽子,回頭一看──
風在吹,樹影在動,哪有什麼人?
明明沒有人,但她卻偏偏又好像看到了一條人影在她回頭的那一瞬間躲人了樹後,身法快得簡直就好像鬼魅一樣。
“世上哪有身法如此快的人,除非是楚留香。”
計算時間,楚留香現在早已應該進了那山洞,説不定早已被山洞裏那些怪人砍下了腦袋。
“現在他説不定已經變成了個無頭鬼,而且還是個糊塗鬼,連自己為什麼死的都不知道。”
卜阿鵑又想笑了,但也不知為了什麼,就是笑不出來。
楚留香活着時已經夠難纏的了,若真變成了鬼,那還得了?
卜阿鵑拼命打馬,只希望快點走完這條山路,快點天亮。
忽然間,風中縹縹緲緲的傳來一陣陣哀呼聲!
“還我的頭來,還我的頭來……”
一陣風吹過,樹上好像搖搖晃晃站着條人影,有手有腿,身子也是完完整整的,就是沒有頭。
卜阿鵑全身的毛髮倒豎了起來,想瞪大眼睛看清楚些。
但她的眼睛一眨,那沒有頭的鬼影子也不見了。
“還我的頭來,還我的頭來──”
哀呼聲還是若有若無,似遠似近的在風中飄動着。
這呼聲本是卜擔夫用來嚇楚留香的,她本來覺得很好玩。
現在,她才發覺這種事一點也不好玩。
她衣裳已被冷汗濕透。
忽然間,黑影又一閃,經馬頭上掠過。
還是那條沒有頭的鬼影子。
這匹馬一聲長嘶,人立而起,卜阿鵑本來可以夾緊馬鞍的。
她騎術本不弱。
但現在她兩條腿卻好像已有點發軟,竟被掀下了馬背,一跤重重的跌在路上,眼前冒出金星。
再看那條鬼影子,又飄到了另一株樹上。
樹林在風中搖晃,這影子也隨着樹枝在搖晃。
除了楚留香外,誰有這麼高的輕功?
卜阿鵑用盡全身力氣,大叫道:“我知道你是楚留香,你究竟是人?還是鬼?”
影子在樹上格格的笑了起來,陰森森的笑着道:“當然是鬼,人怎麼會沒有頭?”
卜阿鵑咬着嘴唇,道:“你……你的頭藏在衣服裏?”
這影子忽然大笑,道:“這次你總算説對了。”
笑聲中,楚留香的頭已從衣服裏鑽了出來。
這證明了一個道理。
有些事發生在別人身上,就是笑話就是鬧劇,若發生在你自己身上,就變成悲劇了。
卜阿鵑的兩條腿忽然不軟了,一跳就跳了起來,用力拍着身上的土,冷笑着道:“你以為你能騙得到我?我早就知道是你了。”
楚留香道:“哦?你既然早已知道了,為什麼會害怕呢?”
卜阿鵑恨恨道:“誰害怕?無論你是人是鬼,我都不怕你。”
楚留香眨眨眼,笑道:“那麼剛才從馬背上摔下來的人是誰呢?”
卜阿鵑大聲道:“人有失手,馬有失蹄,那也沒什麼稀奇。”
楚留香道:“要什麼事才算稀奇?”
卜阿鵑冷笑道:“堂堂的楚香帥居然等在路上裝神扮鬼的嚇女人,那才叫稀奇,以後我若説出來,丟人的不是我,是你。”
楚留香道:“我只看見有人騎着我的馬,還以為是個偷馬的小賊,怎麼知道是你?”
他笑了笑,忽然道:“你本來豈非應該在家裏等我的?”
卜阿鵑叫了起來,道:“你呢?你本來應該在那山洞裏的,你為什麼不去?”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這原因説來就很複雜了,你想不想聽?”
卜阿鵑道:“你説。”
楚留香道:“第一,卜擔夫根本不是你老公,他也根本不叫卜擔夫。”
卜阿鵑道:“誰説的?”
楚留香神秘一笑道:“我説的,因為我忽然想起他是誰了。”
卜阿鵑道:“他是誰?”
楚留香道:“他姓孫,叫不空,人稱‘七十一變’,那意思就是説他詭計多端,比起孫悟空來也只不過少了一變,昔年本是下五門的第一高手,近十年來,也不知為了什麼突然銷聲匿跡,今年算來應該已有六十三四了,只因他練的是童子功,所以看來還年輕。”
他一口氣説到這裏,簡直就好像在背家譜似的。
卜阿鵑已聽得怔住了。
楚留香又道:“就因為他練的是童子功,平生沒有犯淫戒,所以才能活到現在,一個練童子功的人,當然不會娶老婆。”
卜阿鵑狠狠瞪了他一眼,冷笑道:“想不到連他那種人的事,你也這麼清楚,看來你八成也是他一路的。”
楚留香笑道:“莫忘了別人總説我是盜賊中的大元帥,一個做大元帥的人若連自己屬下的來歷都弄不清,還混什麼?豈非也不如去死了算了。”
卜阿鵑眼珠子一轉,冷冷道:“只可惜這位大元帥已眼見要進棺材。”
楚留香淡淡笑道:“只可惜我説了第一,當然還有第二。”
卜阿鵑道:“第二?”
楚留香道:“第二,你那把梳子既不是‘妒夫木’,頭上抹的也不是‘情人油’。”
卜阿鵑臉上變了色,瞪眼道:“誰説的?”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説的,因為我知道你頭上抹的是京城“袁華齋’’的茉莉花油,是這家老店的獨門秘方配製出來的,香味特別清雅,所以要賣八錢銀子一兩,而且只此一家出售,別無分號。”
卜阿鵑眼睛瞪得更大,道:“你怎麼知道的?”
楚留香道:“我聞得出。”
卜阿鵑道:“你鼻子不是不靈麼?”
楚留香笑道:“我鼻子有時不靈,有時候也很靈,那得看情形。”
卜阿鵑道:“看什麼情形?”
楚留香道:“看我聞的是什麼,聞到狗屎、迷藥時,我鼻子當然不靈,聞到漂亮女人身上的脂胭花粉時,我鼻子也許比誰都靈得多。”
卜阿鵑咬緊了牙,恨恨道:“難怪別人説你是個色鬼,看來果然一點也不錯。”
楚留香道:“過獎過獎。”
卜阿鵑道:“你説了第二,是不是還有第三?”
楚留香道:“有。”
他微笑着接道:“第三,我忽然想起住在那山洞裏是什麼人了。”
卜阿鵑眨眨眼道:“是什麼人?”
楚留香道:“是一家姓麻的人,麻煩的麻,無論誰去惹他們,就是在惹麻煩。”
卜阿鵑冷笑道:“真想不到,楚留香居然也有害怕的人。”
楚留香道:“我別的都不怕,就只怕麻煩。”
卜阿鵑冷冷道:“只可惜現在你早已有了麻煩上身了。”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所以現在我只想找出麻煩是哪裏來的。”
卜阿鵑道:“你難道想叫我告訴你?”
楚留香道:“你難道還能不告訴我!”
卜阿鵑道:“不告訴你難道不行?”
楚留香道:“不行。”
卜阿鵑的眼珠子轉了轉,道:“我就偏不告訴你,看你能把我怎麼樣?”
楚留香什麼話也不説,突然攔腰將她抱了起來。
卜阿鵑失聲道:“你……你敢非禮?”
楚留香露出牙齒來一笑,道:“請莫忘了我是個色鬼。”
卜阿鵑瞪着他看了他半晌,忽然輕輕的嘆了口氣,閉上眼睛道:“好,我就讓你非禮一次。”
楚留香反而怔了怔,道:“你不怕?”
卜阿鵑幽幽道:“我又有什麼法子呢?打也打不過你,跑又跑不過你。”
楚留香道:“你難道不會叫?”
卜阿鵑嘆道:“一個女人家,大喊大叫的成什麼體統,何況三更半夜的,四野無人的,我就算叫,也沒有人聽得見。”
她忽然勾住楚留香的脖子,貼近他耳邊,悄悄道:“你若想非禮我,現在正是好時候,等到天一亮,就沒有情調了。”
半夜三更,四野無人,月光又那麼温柔,假如有個像卜阿鵑這樣如花似玉的美人,被你抱在懷裏,咬着你的耳朵悄悄對你説這些話。
你怎麼辦?
楚留香真不知怎麼辦。
看他臉上的表情,就好像懷裏抱着的並不是個大美人,而是個燙手的熱山芋。
卜阿鵑一雙手將他摟得更緊,閉着眼睛,在他耳朵輕輕的喘着氣。
她在等。
看來楚留香若想將這熱山芋脱手,還真不容易。
只不過這熱山芋的確很香,香得迷人。
香得就算你剛吃過一頓山珍海味,肚子還漲得要命,也忍不住想咬一口的。
楚留香發覺自己的心也在跳,跳得很厲害。
卜阿鵑媚眼如絲,柔聲道:“你還等什麼?難道你只會動嘴?”
楚留香乾咳了兩聲,道:“君子動口不動手。”
卜阿鵑媚笑道:“但你並不是個君子。”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我的確不是。”
他的確已準備放棄做君子的權利了,誰知就在這時,路旁的暗林中,突然響起了一陣銀鈴般的笑聲。
一個穿着黃衣裳的女孩子,倚在樹上,吃吃的笑個不停。
她笑得不但好聽,而且好看。
她一雙小小的眼睛笑的時候是眯着的,就好像一雙彎彎的新月。
楚留香幾乎忍不住叫了起來:“張潔潔”。
這女孩子實在太神秘,楚留香永遠也猜不到她什麼時候會在自己面前出現,也猜不到她什麼時候會不見。
卜阿鵑已叫了出來:“你是誰?”
張潔潔笑道:“我也不是誰,只不過是個剛巧路過這裏的人。”
卜阿鵑瞪着眼道:“你想幹什麼?”
張潔潔道:“我什麼都不想幹,他非禮你也好,你被他非禮也好,都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
卜阿鵑道:“那麼你就快走。”
張潔潔道:“我也不想走。”
她吃吃的笑着,又道:“你們做你們的,我難道在這裏看看都不行?”
卜阿鵑道:“你憑什麼要看?”
張潔潔道:“我高興。”
天大的道理也説不過“高興”兩個字。
卜阿鵑已經夠不講理的了,想不到偏偏遇見個更不講理的。
楚留香幾乎忍不住要笑了出來。
卜阿鵑的手已鬆開,突然從他懷裏彈了出去,凌空翻了個身,箭一般撲向張潔潔,十指尖尖,在月下閃着光。
她好像恨不得一下子就將張潔潔的臉抓得稀爛。
無論會武功的女孩子也好,不會武功的女孩子也好,一打起架來,就好像總喜歡去抓別人的臉。
女人有時的確和貓一樣,天生就喜歡抓人,天生就喜歡用指甲做武器。
楚留香倒真有點替張潔潔擔心了。
他忽然發現卜阿鵑不但輕功很高,而且出手很快、很毒辣。
他本未想到,像卜阿鵑這樣的女人,會使出這樣毒辣的招式。
“也許女人在對付女人的時候,就會變得比較心狠手辣。”
張潔潔還在吃吃的笑。
眼看卜阿鵑的指甲已將抓到她臉上,她身子才忽然隨着樹幹滑了上去,就像是—只狸貓,眨眼間就滑到樹梢。
卜阿鵑腳尖點地,也跟着竄了上去。
張潔潔嬌笑着道:“這個女人好凶呀,香哥哥,你還不快來幫我的忙。”
她故意把“香哥哥”三個字叫得又甜蜜,又肉麻。
楚留香聽得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
卜阿鵑更聽得火冒三丈高,冷笑道:“這個女人好不要臉,也不怕別人聽了作嘔。”
這句話還沒有説完,她已攻出七招。
張潔潔一面躲避,一面還是在笑着道:“不要臉的人是我?還是你?你為什麼一定要我的香哥哥非禮你?”
卜阿鵑連話都氣得説不出了,只是鐵青着臉,出奇的招式更毒辣。
張潔潔道:“其實你本來也該學學我的,你若也叫他香哥哥,他也許就會非禮你了。”
卜阿鵑怒道:“放你的屁。”
張潔潔笑道:“好臭。”
她一直在不停的閃避,似已連招架之力都沒有,突然驚呼一聲,轉身就跑,嘴裏還在大叫道:“這女人的爪子好厲害,若真抓破了我的臉,將來叫我怎麼嫁得出去?”
她在前面跑,卜阿鵑就在後面追。
兩個人的輕功都不弱,尤其是張潔潔。
楚留香幾乎從未看過輕功比她更高的女人──連男人都很少。
他本來像是要追過去勸架,但想了想,還是停下了腳步。
兩個女人打架的時候,男人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站在那裏不動,假如能忽然變得又聾又瞎,那更是明智之舉。
風吹着樹葉,連她們的聲音都已聽不到。
難道她們兩個人全都溜了?
突然間,黑暗中有個人在低低的唱。
“兩個女人打架去,只有一個能回來……你猜回來的是誰?”
楚留香想也不想,道:“張潔潔。”
果然是張潔潔,她身子一閃,已到了楚留香面前,媚笑道:“乖弟弟,你又叫姐姐幹什麼?”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還是這句老話,你怎麼也説不膩?”
張潔潔笑道:“我非但説不膩,也聽不膩,你就算一天叫我八百聲姐姐,我還是一樣開心。”
她眨了眨眼,忽又問道:“你開心不開心?”
楚留香道:“我有什麼好開心的?”
張潔潔道:“兩個這麼漂亮的女人為你打架,你難道還不開心?”
楚留香眨了眨眼,道:“打死了沒有?”
張潔潔道:“你放心,像那麼一個標標致致的小姑娘,我也捨不得打死她的。”
楚留香道:“既然沒有打死,到哪裏去了?”
張潔潔忽然扳起臉,道:“你問這做什麼?是不是還在想她?想非禮她?”
楚留香道:“你以為我真是那樣的人?”
張潔潔冷笑道:“你難道還是個好人不成?若不是我及時趕到,你們兩個一個非禮來,一個非禮去,現場只怕早已非禮得一塌糊塗了。”
楚留香又嘆了口氣,苦笑道:“我真佩服你,這些話真虧你怎麼説得出來的?”
張潔潔道:“一個女人吃醋的時候,再難聽的話也一樣説得出來。”
楚留香道:“你吃醋?”
張潔潔瞪眼道:“吃醋又怎麼樣?……吃醋難道犯法?”
她自己也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道:“其實你就算一定想非禮,也用不着去找她的。”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我還能找誰?”
張潔潔眼波流動,悠悠道:“你至少還有一個人能找。”
楚留香道:“這人在哪裏?”
張潔潔咬着嘴唇,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楚留香看來就像是忽然變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大笨蛋,眼睛也發了直,東張西望的找了半天,才皺着眉喃喃道:“奇怪我怎麼看不到……”
張潔潔恨恨的瞪着他,忽然一個耳光摑了過去。
她出手實在快,快得令人躲不了。
但這次她卻失手了,她的手已被楚留香捉住。
楚留香道:“你若真的想打我,出手就應該再快一點。”
張潔潔似笑非笑用眼角瞟着他,淡淡道:“你以為我真打不到你?你以為你真能抓我的手?”
楚留香道:“這難道不是你的手?”
張潔潔忽然也嘆了口氣,道:“呆子,你難道看不出這是我故意讓你抓住的?”
楚留香道:“故意?為什麼?”
張潔潔垂下了頭,輕輕道:“因為我喜歡你拉着我的手。”
她的聲音又温柔,又甜蜜,在這靜靜的晚上,從她這麼樣一個人嘴裏説出來,簡直就像是世上最美麗的歌曲。
楚留香的心也開始溶化了,就像是春風中的冰雪。
就在這時,張潔潔的手突然一翻,扣住了楚留香的腕子,另一隻手立刻隨着閃電般揮出,重重的向楚留香右臉上摑了過去。
她嬌笑着道:“這下子你……你總躲不掉了吧……”這句話並沒有説完。
楚留香的心已溶化,但手卻沒有溶化,也不知道怎麼樣一來,張潔潔揮出來的手又被他捉住,本已扣住他腕子的手也被捉住。
張潔潔只覺得他一雙手好像連半根骨頭都沒有。
楚留香微笑着,淡淡説道:“這下子你還是沒有打着。”
張潔潔惡狠狠的瞪着他,瞪了半天,目中漸漸有了笑意,終於咧嘴一笑,嫣然道:“其實我根本就捨不得打你,你又何必緊張呢?”
這又證明一件事。
老實的女人不一定可愛,可愛的女人不一定老實。
只要你覺得她可愛,無論她説的話是真是假,你都應該相信的。
否則你就不是個聰明的男人,也不是個活得快樂的男人。
楚留香現在並不快樂。
因為他雖然很想相信張潔潔,卻又實在很難相信。
張潔潔一直在盯着他,忽然道:“看來你好像並不太信任我。”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能信任你麼?”
張潔潔道:“我害過你沒有?”
楚留香道:“沒有。”
張潔潔道:“我對你好不好?”
楚留香道:“很好。”
張潔潔道:“我沒有害過你,又對你很好,你為什麼不信任我?”
楚留香回答不出所問,所以他只有回答道:“我不知道。”
天大的道理也説不過我不知道。
你就算説出一萬種道理來,他還是不知道,你對他還有什麼法子?
張潔潔嘆了口氣,苦笑道:“原來你也是個不講理的人。”
楚留香笑道:“天下不講理的人,本就很多,並不是只有我一個。”
張潔潔眼珠子轉了轉,道:“你是不是覺得我來得很巧?”
楚留香道:“的確很巧。”
張潔潔道:“你想不出我怎麼會找到你的?”
楚留香道:“的確想不出。”
張潔潔道:“好,我就告訴你,這隻因我本就一直在暗中盯着你。”
楚留香道:“哦?”
張潔潔道:“我當然也並不知道你往哪條路走,幸好有個人告訴了我。”
楚留香道:“誰?”
張潔潔道:“就是三岔路口上那又白又胖的小老闆娘。”
她又在用眼角瞟楚留香,似笑非笑的,冷冷道:“你一定又在奇怪她怎麼還記得你?那隻因她對你也很有意思,説你又英俊,又可愛,又有男子氣,唯一的缺點就是出手不太大方,只給了人家兩錢銀子。”
楚留香又嘆了口氣,苦笑道:“她現在已經對我這麼有意思了,我若再給得多些,那怎麼受得了?”
張潔潔冷笑道:“為什麼受不了?人家白白胖胖的,一臉福相,而且,又會做生意,又會生兒子,你説她有哪點不好?”
楚留香正色道:“其實她還有點最大的好處,你還不知道。”
張潔潔道:“哦?”
楚留香道:“她只賣酒,不賣醋。”
張潔潔道:“這也能算她的好處?”
楚留香道:“她若賣醋,醋罈子豈非早已被你打翻,連老本都要蝕光了?”
星更稀,夜已將盡。
張潔潔不知從哪裏摘了朵小花,忽而銜在嘴裏,忽而戴在耳朵上,忽而又拿在手裏玩,好像忙極了。
她這人就好像永遠都不會停下來的,不但手要動,嘴也要動,整個人不停的在動,沒有事的時候也能找出件事來做做。
若要她閉上嘴,安安分分的坐一會兒,那簡直要她的命。
楚留香越來越看不透她了。
有時她看來還像是個什麼事都不懂的小孩子,但有時卻又像是比最老的老狐狸還要機靈。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現在我已知道你是怎麼來的了,可是你來找我幹什麼?”
張潔潔瞪了他一眼,道:“別人都能來找你,我為什麼不能?”
楚留香道:“別人來找我,那是想來要我的命,你呢?”
張潔潔道:“我不想要你的命,我還想留着你跟我鬥嘴哩。”
楚留香苦笑道:“你來找我,就是為了要來跟我鬥嘴的?”
張潔潔嫣然道:“我還沒有那麼大的毛病。”
她神色忽然變得很鄭重,正色道:“我來找你,只為了要告訴你兩件非常重要的消息。”
楚留香道:“什麼消息?”
張潔潔道:“我已經打聽出那老頭子夫妻倆是什麼人了。”
楚留香道:“哦!”
張潔潔道:“你還記不記得那老太婆手裏總是提着樣什麼東西?”
“一杆秤。”
那老太婆就是用秤打她老公的。
楚留香眼睛亮了起來,動容道:“我想起來了,衰公肥婆,秤不離砣。”
張潔潔笑道:“不錯,那老頭子就是‘秤’,老太婆就是‘秤砣’,兩人倒真是名副其實,你簡直再找不出一個人比那老太婆更像秤砣的了。”
楚留香並沒有笑。
因為他知道這夫妻兩人名字雖可笑,長得也可笑,其實卻是很可怕的人。
張潔潔道:“據説這夫妻兩人,本是嶺南黑道中一等一的高手,而且手下還有股很龐大的惡勢力,只不過十幾年前忽然洗手不幹,從此就再也沒有人知道他們的消息,卻不知道這次怎麼會忽然出現的?”
楚留香道:“想必是有人特地請他們出來殺我。”
張潔潔説道:“你想是誰請他們出來的呢?能請得動這種洗手已久的黑道高手,這種人的面子倒真不小。”
她眼珠子轉動着,忽又接着道:“那匹騾子的主人是誰,我也查出來了。”
楚留香道:“是誰?”
張潔潔道:“金四爺。”
楚留香皺眉道:“金四爺又是何許人也?”
張潔潔道:“金四爺就是金靈芝的四叔,也就是“萬福萬壽園”中最有權威的一個人,你既然去那裏拜過壽,想必總見過這個人的。”
楚留香點點頭,他不但見過這個人,而且印象還很深。
金四爺本就是個很容易讓你留下深刻印象的人。
他身材並不十分高大,但卻極健壯,站在那裏就像是一座山,無論誰都休想能將他扳倒。
楚留香甚至還記得他的相貌──雙很濃的眉,雙目灼灼有光,留着很整齊的鬍子,就是笑的時候,看來還是很有威嚴。
你隨便怎麼看,他都是個很正派的人。
楚留香沉吟着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説,那夫妻兩人就是他請出來的?要殺我的人也是他?”
張潔潔淡淡道:“我什麼都沒有説,只不過説那匹騾子是他的。”
楚留香道:“你怎麼知道?”
張潔潔笑了笑,道:“我當然有我的法子。”
楚留香道:“什麼法子?”
張潔潔眨着眼,道:“那我就不能告訴你了。”
楚留香道:“為什麼不能告訴我?”
張潔潔道:“因為我不高興。”
天終於亮了。
他們終於已走出了山區地界,那匹馬居然還在後面跟着。
有人説,狗和馬都是人類最忠實的朋友,其實它們只不過都已養成了對人的依賴性而已,寧可做人的奴隸,也不敢去獨立生存。
張潔潔眼珠子轉動着,忽然笑道:“我辛辛苦苦趕來告訴你這些事,你該怎麼謝我呢?”
楚留香道:“我不知道。”
他發現只有用這句話來對付張潔潔最好。
張潔潔笑道:“你不知道我知道。”
楚留香道:“你知道什麼?”
張潔潔道:“我知道你是個小氣鬼,真要你謝我,殺了你也不肯的,但我若要你請我喝杯酒,你總不該拒絕了吧。”
楚留香也笑了,道:“那也得看情形,看你喝得多不多,還得看那地方的酒貴不貴。”
張潔潔嘆了口氣,道:“幸好我知道有個地方,非但酒不貴,而且還有個又白又胖的老闆娘,而且這老闆娘還在一心想着你,看來你就算不給錢都沒關係。”
楚留香忍不住又摸了摸鼻子,苦笑道:“你真要到那地方去?”
張潔潔道:“非去不可,我已去定了。”
還早得很,三岔路口上那個小酒攤卻居然已擺了起來。
早上趕路的人本就比較多。
那愁眉苦臉的老闆正在起火生爐子,弄得一身一臉都是煤煙。
那又白又胖的老闆娘正鐵青着臉在旁邊監督着他,好像滿肚子都是“下牀氣”,嚇得她手裏抱着的孩子連哭都不敢哭。
一看到楚留香,她的心花就開了,臉上也堆出了笑容,旁邊牽着她衣角的孩子本已為了要吃滷蛋捱了頓揍,現在她已先將滷蛋塞到孩子嘴裏,表示她是個很温柔的女人,很慈祥的母親。
張潔潔用眼角瞟着楚留香,吃吃的笑。
楚留香只有裝作看不見。
等老闆娘去切菜倒酒的時候,張潔潔忽然附在他耳邊,悄悄道:“我實在冤枉了她,她雖然很白,卻一點也不胖。”
楚留香還是聽不到。
張潔潔又道:“你看她的皮膚,嫩得就好像要沁出水來似的,我若是男人,不論她有沒有丈夫都要想法子把她弄到手的。”她越説越得意好像還要説下去。
幸好酒菜已端上來了,老闆娘甜甜的笑着道:“今天的牛肉可真是剛滷好的,相公你嚐嚐就知道。”
張潔潔忽然道:“你只請相公嘗,姑娘我呢?”
老闆娘瞪了她一眼,勉強笑道:“相公先嚐過了,姑娘再嘗也不遲。”這句話還未説完,她已扭過了頭,頭還沒有完全扭過去,臉已扳了起來。
張潔潔伸了伸舌頭,做了個鬼臉,悄悄笑道:“原來她看我不順眼,看來我還是走了的好,也免得惹人討厭。”
她拿起杯酒一飲而盡,轉身就走。
楚留香失聲道:“你真的要走?”
張潔潔道:“我説過只喝你一杯酒的,喝多了豈非又要叫你心疼?”
她的人已竄上了楚留香的馬,打馬就走,又吃吃的笑道:“這匹馬先借給我,下次見面時再還給你,你總不至於小氣得連一匹馬都不願借給別人吧!”
這句話説完人和馬都已去遠。
楚留香本來要追的,卻又停了下來。
他實在想不出為什麼要去追人家的理由。
“我既沒有害過你,又沒有欠你的,你憑什麼要來追我?”
他就算追上去,人家一句話也能把他擋回來。所以楚留香只有看着她去遠,只有在那裏發怔,苦笑。
只聽那老闆娘道:“那位姑娘是不是有點毛病?怎麼説起話來總是瘋瘋癲癲的!”
楚留香嘆了口氣,苦笑道:“她沒有什麼毛病,有毛病的是我。”
老闆娘手裏搖着孩子,臉上帶着春花般的笑容,眼睛瞟着楚留香,輕輕的咬着嘴唇,悄悄道:“那麼你遇見我可真是運氣,我專會治你這種男人的毛病。”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忽然站起來。
他已對自己發過誓,只要看見女人對他笑,他就立刻走得遠遠的。
老闆娘好像很吃驚,瞪大了眼睛,道:“相公你連口酒都沒喝,就要去了嗎?”
楚留香扳着臉,道:“這酒是酸的。”
他正想轉身,忽聽老闆娘大聲道:“等一等,我還有樣東西給你。”喝聲中,她忽然將懷裏的孩子朝楚留香拋了過來。孩子“哇”的一聲哭了。楚留香不由自主,已伸手將孩子接住。
就在這時,一旁蹲在地上起火的老闆已箭一般竄了過來。老闆娘身子也已掠起。
她實在一點也不胖,身子輕盈如飛鳥。
楚留香手裏抱着人家的孩子,下面又有張椅子擋住了他的腳。孩子哭得好傷心,他怎麼能將一個正在哭着的嬰兒甩開來?
楚留香當然不是那種人。所以他就倒了黴。
楚留香躺在那裏,看來好像舒服得很。
這張牀很軟,枕頭不高也不低,何況旁邊還坐着個笑容如春花般的女人,正在喂他吃東西。
別人看到他現在的樣子,一定會羨慕極了。
只有他自己一點也不羨慕自己,除了嘴還能動,鼻子還能呼吸外,他全身都已僵得像塊死木頭似的,連一點感覺都沒有。
那老闆娘手裏拿着杯酒,慢慢的倒入他嘴裏,媚笑着道:“這酒酸不酸?”
楚留香道:“不酸。”
老闆娘又挾了塊牛肉道:“這牛肉好吃不好吃?”
楚留香道:“好吃。”
老闆娘眼波流動,笑得更甜,道:“我長得漂亮不漂亮?”
楚留香道:“漂亮極了。”
老闆娘咬着嘴唇,道:“有多漂亮?”
楚留香道:“比天仙還漂亮。”
老闆娘道:“比起那瘋瘋癲癲的小丫頭呢?”
楚留香道:“至少比她漂亮三萬八千六百五十七倍多。”
老闆娘道:“有這麼好的酒和牛肉吃,又有這麼漂亮的女人陪着你,你還愁眉苦臉的幹什麼?”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因為我害怕,怕你那愁眉苦臉的老闆回來,把我滷在牛肉鍋裏。”
老闆娘嫣然道:“你放心,他不會回來了。”
楚留香道:“為什麼?”
老闆娘道:“因為我那老闆本是借來用用的,現在已用過了,所以就還給了人家。”
楚留香道:“難道連孩子也是借來的?”
老闆娘道:“當然也是借來的。”
她忽然拉開了衣襟,露出堅挺飽滿的胸膛,道:“你看我像是個生過孩子的女人嗎?”
楚留香想閉起眼睛都不行,所以只有笑道:“一點也不像。”
老闆娘微笑道:“你真有眼光,難怪有那麼多女人喜歡你。”
她輕輕撫着楚留香瘦削的臉,柔聲道:“你什麼都好,就只是太瘦了一點,若跟着我,我一定把你養得胖胖的。”
楚留香看着她的胸膛,實在不敢想她要用什麼來養他。
老闆娘眼波流動,忽然又道:“你知不知道現在我要對你怎麼樣?”
楚留香道:“不知道。”
老闆娘媚眼如絲,咬着嘴唇,道:“我要將你當做我的兒子。”
楚留香笑了──你可以説他是在笑,也可以説他是在哭。
有種笑本來就和哭差不多。
他的手若還能動,一定又忍不住要摸鼻子了。
老闆娘看着他的臉上的表情,笑得更開心,道:“你知道天下最愉快的事,就是做人家的兒子。”
楚留香道:“我有個朋友不是這麼樣説的。”
老闆娘道:“他怎麼説?”
楚留香道:“他總是説,天下最愉快的事,就是喝酒。”
老闆娘道:“你的朋友一定比笨豬還笨,要知道喝酒雖然愉快,但頭一天喝得越愉快,第二天也就越難受。”
楚留香道:“難受還可以再喝。”
老闆娘道:“越喝越難受。”
楚留香道:“越難受越喝。”
老闆娘道:“哪有這麼多酒給你喝?”
楚留香道:“去買來喝。”
老闆娘道:“用什麼去買?”
楚留香道:“用錢買。”
老闆娘道:“錢由哪裏來呢?”
楚留香道:“賺錢的法子很多。”
老闆娘道:“賺錢的法子雖然多,但總免不了要費點力氣,花點腦筋,就算你去偷,去搶,也並不是件容易事。”
楚留香只有承認,不費力就可以賺錢的法子,到現在還沒有想出來過。
老闆娘道:“但你先做人家的兒子,就什麼事都不用發愁了,錢來伸手,飯來張口,樣樣東西都有你爹孃去替你拼命賺來,還生怕不合你的意,你想天下哪有比這更愉快的事?”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的確沒有了。”
老闆娘嫣然笑道:“你既然已明白,為什麼還要擺出愁眉苦臉的樣子,難道從來沒有人要你做他的兒子?”
楚留香苦笑道:“這倒還真是平生第一次。”
他説的是實話。
有人想做他的朋友,有人想做他的情人,也有人將他當做勢不兩立的大對頭。
但想要他做兒子的人,倒還真的連一個都沒有。
他做夢也想不到世上會有這種人。
老闆娘眼波流動,道:“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要你做我的兒子?”
楚留香道:“不知道。”
老闆娘低下頭,附在他耳邊,輕輕道:“我想餵奶給你吃。”
楚留香苦笑道:“這原因你若不説出來,我一輩子也猜不出來。”
老闆娘咬着嘴唇,道:“你怎麼會猜不出來?每個人到了我這種年紀,都會想要個兒子的。”
楚留香瞪瞪眼,道:“你費了那麼多力氣,為的就是想要我做你的兒子?”
老闆娘道:“本來不是的。”
楚留香道:“本來你想要的是什麼?”
老闆娘道:“要你的命。”
楚留香道:“是你想要我的命?還是別人?”
老闆娘道:“當然是別人,我跟你又無冤,又無仇,為什麼要你的命?”
楚留香嘆道:“原來你不是真的老闆娘,也是別人的小夥計。”
老闆娘瞪眼道:“誰説我是別人的小夥計?”
楚留香道:“若不是別人的小夥計,為什麼要替別人做事?”
老闆娘道:“我只不過是幫他的忙而已。”
楚留香道:“幫誰的忙?”
老闆娘眼珠轉了轉,道:“一個朋友。”
楚留香道:“你肯為了朋友殺人?殺一個無冤無仇的人?”
他又嘆了口氣,喃喃地道:“我看他一定不是你的朋友,一定是你的老子,有你這麼聰明的女兒倒不錯,連我都想做你的老子了。”
老闆娘板起了臉,道:“我説的話你不信?”
楚留香道:“我沒法子相信。”
老闆娘道:“為什麼不信?”
楚留香道:“沒有人會替朋友幫這種忙的,殺人並不是件好玩的事。”
老闆娘道:“他並沒有要我殺你。”
楚留香道:“他要你怎麼樣?”
老闆娘道:“他要我把你捉住送到他那裏去,活着送去。”
楚留香目光閃動,道:“你為什麼不送去?”
老闆娘氣已消了,柔聲道:“我怎麼捨得把你送給別人?”
楚留香道:“但你已答應了別人。”
老闆娘道:“那隻因為我還沒有看見過你,還不知道你長得這麼可愛。”
她伸出手,輕撫着楚留香的臉,柔聲道:“一個女人為了她喜歡的男人,連親生的爹孃都可以不要,何況朋友?”
她的手又白又嫩,長得也不算難看。
但楚留香想起她切牛肉的樣子,似乎又嗅到了牛肉的味道,簡直恨不得馬上就去洗個澡。
牛肉雖然很香、很好吃。
但一個女人的手上若有牛肉味道,那就令人吃不消了。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現在你是不是準備把我留在這裏?”
老闆娘道:“我要留你一輩子。”
楚留香道:“你不怕那朋友來找你算賬?”
老闆娘道:“他不會找到這裏來的。”
楚留香道:“為什麼?”
老闆娘媚笑道:“這裏是我藏嬌的金屋,誰也不知道我有這麼樣個地方。”
楚留香道:“但是,我們總不能一輩子就呆在這屋子裏。”
老闆娘道:“誰説不能,我就要你一輩子留在這屋子裏,免得被別的女人看見。”
楚留香道:“我若想出去逛逛呢?”
老闆娘道:“你出不去。”
楚留香道:“你……你總不能讓我就這樣一輩子躺在牀上吧?”
老闆娘笑道:“為什麼不能?一個女人為了她喜歡的男人,是什麼事都做得出的。”
楚留香長長嘆息了一聲,道:“這樣子看來,你是決心不把我送去的了。”
老闆娘嫣然道:“從第一眼看見你的時候,我就已下了這決心。”
她輕輕咬了咬楚留香的鼻子,柔聲道:“只要你乖乖的呆在這裏,包你有吃有喝,比做什麼人的兒子都舒服。”
楚留香怔了一會兒,忽然道:“這裏離你那朋友住的地方遠不遠?”
老闆娘道:“你為什麼要問?”
楚留香道:“我只怕他萬一找來。”
老闆娘咬着嘴唇道:“他若萬一找來,我就先一刀殺了你。”
楚留香道:“殺了我?為什麼?”
老闆娘道:“我寧可殺了你,也不能讓你落在別的女人手上。”
楚留香道:“你那朋友是個女人?”
老闆娘道:“嗯。”
楚留香道:“是個什麼樣的女人?長得像個什麼樣子?”
老闆娘瞪眼道:“你最好不要問得太清楚,免得我吃醋。”
楚留香道:“但她千方百計的要殺我,我至少總該知道她是誰吧!”
老闆娘道:“你不必知道,因為知道了也對你沒好處。”
楚留香道:“你一定不肯告訴我?”
老闆娘眼珠一轉,道:“過一陣子,也許我會告訴你。”
楚留香道:“過多久?”
老闆娘道:“等我高興的時候,也許三天五天,也許一年半年。”
她嬌笑着,又道:“反正你已準備在這裏呆一輩子,還急什麼?”
楚留香又怔了一會兒,喃喃道:“看樣子我留在這裏也沒用了。”
老闆娘道:“你説什麼?”
楚留香道:“我説我已該走了。”
老闆娘笑道:“你走得了嗎?”
楚留香道:“我就試試看。”
忽然間,他一下子就從牀上爬了起來。
老闆娘就像是忽然看到個死人復活般,整個人都呆住了。
楚留香微笑道:“看來我好像還能走。”
老闆娘瞪大了眼睛,張大了嘴,吃吃道:“你……你明明已被我點住了穴道!”
楚留香悠然道:“這也許因為你點穴的功夫還不到家,也許因為你捨不得下手太重。”
老闆娘道:“原來你……你剛才都是在做戲?”
楚留香笑道:“只有你能做戲,我為什麼不能?”
老闆娘道:“可是……可是你既然沒有被我制住,為什麼還要跟我來呢?”
楚留香道:“因為我喜歡你。”
這次他沒有説實話。
他這麼樣做,只不過是為了要見見那在暗中主使要殺他的人。
他本已算計這老闆娘會送他去的。
老闆娘咬着嘴唇,道:“你既然喜歡我,現在為什麼又要走?”
楚留香淡淡道:“因為你切了牛肉不洗手,我不喜歡手上有牛肉味道的女人。”
老闆娘漲紅了臉,氣得連話都説不出來。
楚留香道:“我也不喜歡赤着腳走路,我的鞋子呢?去替我拿來。”
老闆娘瞪着他,臉上一陣青,一陣紅,終於還是替他拿了雙鞋子來。
楚留香抬起腳,道:“替我穿上。”
老闆娘咬着牙,替他穿上鞋子。
有人説:好漢不吃眼前虧。
這句話其實説得並不對,真正不肯吃眼前虧的,不是好漢,是女人。
楚留香慢慢的從牀上跳下來,穿好了衣裳,扯直。
老闆娘忍不住問道:“你既然要走,為什麼還不快走?”
楚留香笑道:“現在你為什麼又要趕我走了呢?你怕什麼?”
老闆娘咬着嘴唇不説話。
楚留香道:“你是不是怕我逼你説出那朋友的名字?”
老闆娘又白又嫩的一張臉,已有點發青。
楚留香笑了,道:“你放心,只有最可惡的男人,才會對一個替他穿鞋子的女人用蠻力的,我至少還不是那種男人。”
老闆娘怔了半晌,忽又嫣然一笑,道:“想不到你是個這麼好的男人。”
楚留香道:“我本來就是好人裏面挑出來的。”
老闆娘笑得更甜,道:“現在你若是願意做我兒子,我還是願意收你。”
這次輪到楚留香怔住了。
他忽然發現好人實在做不得,尤其在女人面前做不得。
女人最擅長的本事,就是欺負老實人,欺負好人。
有的女人你對她越好,她越想欺負你,你若兇些,她反而老實了。
老闆娘盈盈站起來,好像又準備來摸楚留香的臉。
楚留香這次已決心要給她個教訓了。
誰知就在這時,窗外突然傳來了一片驚呼──七八個男人的驚呼。
接着,就是七八件兵刃落地的聲音。
楚留香立刻箭一般穿出窗子。
外面的庭園很美,很幽靜。
但無論多美的庭園中,若是躺着七八個滿臉流血的大漢,也不會太美了。
掉在地上的也不是兵刃,是七八件製作得很精巧的弩匣。
這種弩匣發出的弩箭,有時甚至比高手發出的暗器還霸道。
這些大漢是哪裏來的?想用弩箭來對付誰?
現在又怎麼忽然被人打在地上了?
是誰下的手?
楚留香蹲下去,提起了一條大漢。
這人滿臉橫肉,無論誰都看得出來他絕不會是個好人。
何況,就算是樣子很好看的人,若是滿臉流血,也不好看了。
血是從他眼下“承泣”穴中流下來的。
所以他不但在流血,還在流淚。
血淚中有銀光閃動,好像是根針,卻比針更細,更小。
再看別人的傷痕,也全都一樣。
慘叫聲也是同時響起的。
顯然這一羣人是在同一瞬間被擊倒。
發暗器的人,竟能在同一瞬間,用如此細小的暗器擊倒七個人,而且認穴之準,不差分毫!
楚留香站起來,長長吐出口氣。
暗器手法如此高明的人,世上就只有一個,這人會是誰呢?
他想不出來。
他正準備不再去想的時候,就看到一樣東西從前面大樹的濃陰中掉下來。
掉下來的是個荔枝的殼子。
楚留香抬起頭,就看到一個穿着黃色輕衫的少女,正坐在濃陰深處的樹枝上,手裏還提着串荔枝。
他用不着再看她的臉,也已知道她是誰了。
張潔潔。為什麼這女孩子總好像隨時隨地都會在他面前出現呢?
樹上是不是有黃鶯在輕啼?
不是黃鶯,是張潔潔的笑聲。
她笑聲輕脆,如出谷黃鶯,那雙新月般的眼睛,笑起來的時候,就好像有一抹淡淡的霧,淡淡的雲。
她忽然又在這裏出現了,楚留香應該覺得很意外,很驚奇。奇怪的是,現在他心裏只覺得很歡喜。
無論在什麼時候看到她,他都覺得很驚奇。
張潔潔剛吐出一粒荔枝的核子,甜笑着向楚留香道:“想不想吃顆荔枝?這還是我剛叫人從濟南快馬運來的哩。”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你為什麼不姓楊?”
張潔潔撅起了嘴,嬌嗔道:“難道只有楊貴妃才能吃荔枝,我就不能吃?我哪點比不上她?”
楚留香忍不住笑出了聲,道:“你至少比她苗條一點。”
張潔潔道:“也比她年輕得多。”
她的手一揚,就有樣亮晶晶的東西朝楚留香飛了過來。是顆剝了殼的荔枝。
楚留香沒有伸手,只張開了嘴。
荔枝恰巧落在他嘴裏。
張潔潔吃吃笑道:“好吃不好吃?”
楚留香嘴裏嚼着荔枝,喃喃道:“纖手剝荔枝,難吃也好吃。”
張潔潔瞪瞪眼道:“你不怕這荔枝有毒?”
楚留香道:“不怕。”
他吐出了荔枝的核子,笑道:“就算真的有毒,現在已來不及了,我已經吃了吐不出。”
張潔潔道:“你真的不怕?”
楚留香道:“真的。”
張潔潔道:“你想不想我告訴你一件事?”
楚留香道:“想。”
張潔潔道:“好,那我告訴你,這荔枝不但有毒,而且毒得厲害。”
她笑得更甜更美,一雙穿着繡鞋的小腳在樹上搖盪着,就好像萬綠叢中的一雙火鳥。
她甜笑着,接道:“你不該忘了我也是個女人,更不該忘了你現在還走着要命的桃花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