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是不是也會流淚?
是的。
你可以説,世上根本沒有神,但卻不能説,神是絕不流淚的。因為神也有感情。沒有感情的,非但不能成為神,也不能算是個人。
現在流淚的當然並不是神,是人。
神的面具已揭了下來,露出了一張蒼白而美麗的臉,一雙新月般的眼睛。
這張臉本來永遠都是明朗而愉快的,這雙眼睛裏,本來永遠都帶着醉人的笑意。
但現在,臉已憔悴,眼睛也充滿了矛盾和痛苦。
這並不是因為她不願意見到楚留香,這矛盾和痛苦,是因為他本身而來的。
但楚留香卻未想到會在此時此刻看見她。
張潔潔。
楚留香做夢也沒有想到過,他們的神竟是張潔潔。楚留香將面具提在手裏,彷彿有千斤般重。
楚留香手裏已滿是冷汗。
忽然有一隻手從旁邊伸過來,接過了面具。這是隻枯瘦而蒼老的手。
楚留香回過頭,看到了一個滿身黑衣,黑紗蒙面的老婦人。難道她就是那在月夜煙水中出現的魔嫗?
現在楚留香還是看不見她的臉,只看見她一雙眼睛在黑紗裏閃閃發着光。
她凝視着楚留香,緩緩道:“我是不是告訴過你,只要你能到得了這裏,非但所有的秘密都能得到解答,而且一定能找得到她?”
她的聲音柔和而慈祥,已和那天晚上完全不同,慢慢的接着又道:“我是不是沒有騙你?”
楚留香茫然點了點頭。其實他還是不懂,比剛才更不懂。
剛才他得到的那些答案,現在已完全推翻了。
艾青非但不是主謀害他的人,而且一直都在暗中助着他。
她剛才故意點住他的穴道,想必只不過是為了幫助他進入這聖壇而已。
也許這正是他能到這裏來的,唯一的一條路。
她不但下手極有分寸,而且時間算得極準,那股將楚留香穴道封閉住的力量,恰巧就正在最重要的一剎那間自動消失了。否則楚留香又怎能一躍而起?
艾虹顯然也是早已跟她串通好了,一起來演這出戏的。
所以她無論對什麼罪名都不否認。
主謀要殺楚留香的人,既不是她們,那又是誰呢?
難道是張潔潔?
那也絕不可能──她若要殺楚留香,機會實在太多了。
所有的秘密依舊還是秘密,還是沒有解決。
可是無論如何,他總算已見到張潔潔了,對他來説,這一點才是最重要的。
無論這裏是聖壇也好,是虎穴也好。
無論張潔潔是神?還是人?
這全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還是在熱愛着她,而且終於又相聚在一起。
他張開了雙臂,凝視着她。
她投入了他的懷裏。
在這一瞬間,他們已完全忘記了一切。不但忘記了他們置身何地,也忘記了這地方所有的人。
眼淚是鹹的,卻又帶着絲淡淡的甜香。
楚留香輕吻着她臉上的淚痕,喃喃道:“你這小鬼,小妖怪,這次你還想往哪裏跑?”
張潔潔輕咬着他的脖子,喃喃道:“你這老鬼,老臭蟲,你怎麼會找到這裏來的?”
楚留香道:“你明知我會找來的,是不是?你就算飛上天鑽入了地,我還是一樣能找到你。”
張潔潔瞪着眼,道:“你找我幹什麼?是要我咬死你?”
她咬得很重,咬他的脖子,咬他的嘴,她的熱情已足以讓他們兩個人全都燃燒。
可是她剛才為什麼那麼冷?
楚留香想起了剛才的事,想起了剛才的人──這地方並不是只有他們兩個人。
他忍不住往下面偷偷瞟了一眼,才發現所有的人都已五體伏地,匍匐拜倒,沒有任何人敢抬頭看他們一眼。
她難道真是神?
否則這些人為什麼對她如此崇敬?
張潔潔忽然抬起頭,道:“你幾時變成了個木頭人的?”
楚留香笑了笑,道:“剛才。”
張潔潔道:“剛才?”
楚留香道:“剛才你看見我,卻故意裝作不認得我的時候,那時你豈非也是個木頭人?”
張潔潔道:“不是木頭人,是神!”
楚留香道:“神?”
張潔潔道:“你不相信?”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我實在看不出你有哪點像神的樣子?”
張潔潔的臉又紅了,咬着嘴唇,道:“那隻因現在我已不是神了。”
楚留香道:“從什麼時候你又變成人的?”
張潔潔也笑了笑,道:“剛才。”
楚留香道:“剛才?”
張潔潔道:“剛才你將我面具掀起來的時候,我就又變成人了。”
她又開始咬楚留香的脖子,呢喃着道:“不但又變成了個人,而且是個又會咬人,又會撒嬌的女人,活生生的女人。”
沒有人能否認她這句話。在咬人和撒嬌這兩方面,她簡直是專家。
楚留香又嘆了口氣,苦笑道:“我還是不懂,非但不懂,而且越來越糊塗了。”
只聽一人道:“你慢慢就會懂的。”
那黑衣老嫗又出現了,正站在他們身旁,看着他們微笑。
楚留香臉上也不禁有些發燒,想推開張潔潔,又有點不捨得。他能再將她抱在懷裏,實在太不容易,何況她又實在抱得太緊。
黑衣老嫗笑着道:“你用不着怕難為情,她已是你的,你隨便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抱住她,都絕沒有人敢幹涉你。”
她忽然高舉雙手,大聲説了幾句話,語音怪異而複雜,楚留香連一個字都聽不懂。
聖壇下立刻響起一陣歡呼聲!
楚留香正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聖壇已忽然開始往下沉。沉得快,沉得很快。
忽然間,他們已到了地下一間六角形的屋子裏,一張六角形的桌子上,居然擺滿了酒菜。
黑衣老嫗微笑道:“酒是波斯來的葡萄酒,菜也是你喜歡吃的。”
張潔潔搶着拍手笑説道:“好像還有我喜歡吃的魚翅。”
她笑得就像是個孩子。
楚留香卻有點笑不出,忍不住道:“你們早已算準我會到這裏來了?”
黑衣老嫗居然也眨了眨眼,笑道:“我只知道楚香帥要去的地方,從沒有人能阻攔他的。”
無論什麼樣的秘密,卻總有個解答的。
黑衣老嫗終於將這答案説了出來。
這其間最令楚留香吃驚的,是兩件事。
第一,張潔潔就是這黑衣老嫗的女兒。
第二,要殺楚留香的人,竟也是這黑衣老嫗。
她既然要殺楚留香,為什麼又指點了楚留香這條明路呢?
這其中的原因,的確詭秘而複雜,楚留香若非親身經歷,只怕連他自己都不會相信。
“我們的確是個很神秘的家族,從沒有人知道我們來自什麼地方,甚至連我們自己都已無法再找得到昔日的家鄉了。
“我們信奉的,也是種神秘而奇異的宗教,源流來自天邊,和波斯的拜火教,也就是外來傳入中土的佛教有些相似。
“我們崇敬的神,就是教中的聖女。
“聖女是從我們家族裏的處女中選出來的,我們上一代的聖女,選中的繼承人就是她──也就是我的女兒。
“無論誰只要一旦被選中為聖女,她終生就得為我們的宗教和家族犧牲,既不能再有凡人的生活,更不能再有凡人的感情。
“無論誰只要一旦被選中為聖女,就沒有人再能改變這事實,更沒有人敢反對,除非有個從外面來的陌生人,能擅入這聖壇,揭下她臉上那象徵着聖靈和神力的面具。
“但這地方非但秘密,而且從不容外人闖入,無論誰想到這裏來,簡直比登天還難。
“所以這條法令也等於虛設,十餘代以來,從沒有一個聖女能逃脱她終生寂寞孤獨的厄運。
“在別人看來,這也許是種光榮,但我知道一個少女做了聖女後,她過的日子是多麼痛苦。
“因為我自從生出她之後,就做了這教中的護法,沒有人比我跟上一代的聖女更接近,也只有我曾經看到過她,夜半醒來時,因寂寞和孤獨而痛苦得發瘋的樣子。最痛苦的時候,她甚至要我用尖針刺在她身上,刺得流血不止。
“我當然不忍看見我的女兒再忍受這種痛苦,我一定要想法子為她解脱。
“但我雖然是教中的護法,但也無法改變她的命運,除非上天的真神能賜給我一個陌生人,讓他來為我女兒揭下那可怕的面具。
“所以我就想到你。”
爐中香煙縹緲,黑衣老嫗盤膝坐在煙霧中,娓娓的説出了這故事。
楚留香就彷彿在聽神話一樣,已不覺聽得痴了。
聽到這裏,他才忍不住插口道:“所以你就叫她去找我?”
黑衣老嫗道:“是我要她去的。”
楚留香忍不住摸了摸鼻子,苦笑道:“但你又何必叫她去殺我呢?”
黑衣老嫗道:“有兩種原因……”
楚留香道:“我在聽。”
黑衣老嫗道:“我知道你是個很好奇,很喜歡冒險的人,但若這樣叫你來,你一定還是不肯的,因為你和她本無感情。”
楚留香承認。
黑衣老嫗道:“所以我只有先用種種方法,來引起你的好奇心,再讓你們有接觸的機會,讓你們自己發生感情。”
楚留香忍不住問道:“你怎知道我們一定會發生感情?”
黑衣老嫗睜起了眼,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她的女兒,微笑道:“像我女兒這樣的女孩子,有沒有男人會不喜歡她?”
楚留香嘆道:“那倒的確難找得到。”
張潔潔笑了,嫣然道:“像你這樣的男人,不喜歡你的女人也一樣難找得很。”
楚留香挾起塊魚翅,塞到她嘴裏,道:“馬屁拍得好,賞你一塊魚翅。”
黑衣老嫗笑道:“她説得不錯,我若年輕三十年,只怕也會喜歡你的。”
張潔潔吃吃笑道:“你現在豈非還是很喜歡他?這就叫,丈母孃看女婿,越看越有趣;”
她們母女間,的確有種和別人不同的感情,這也許是因為她們本就是在一個很特別的環境中生存的。
楚留香卻聽得臉上又發燒了。
黑衣老嫗看着他們,微笑道:“有的人與人之間,就好像磁石和鐵一般,一遇上就很難分開,這大概也就是別人所説的緣分。”
楚留香道:“你剛才説有兩種原因。”
黑衣老嫗點點頭,道:“我剛才也説過,無論誰想到這裏來,卻難如登天,我雖然聽説過你的名聲,但卻並沒有見過你。”
楚留香道:“所以你要考考我?”
黑衣老嫗笑了笑,道:“我是要考考你,看看你的武功和機智,是不是像傳説中那麼高,看看你是不是有資格做我的女婿。”
楚留香苦笑道:“我若被你考死了呢?”
黑衣老嫗淡淡道:“每個人這一生中,都難免一死的,是不是?”
她説得輕描淡寫,別人的性命在她眼中看來,好像連一文都不值。
這也許因為她生長在一個冷酷的環境裏,信奉的也是個奇怪的宗教,大家彼此都漠不關心,她根本沒有真的接觸過有血有肉的人,所以除了母女間的天性外,對別人她既不關心,也不重視。
楚留香卻聽得背脊上直冒冷汗,他本來還想問問她,為什麼要砍斷艾虹的手?
但現在他已發覺這一問是多餘的了。
一個人若連別人的性命都不重視,又怎麼會在乎別人的一隻手?
黑衣老嫗道:“你們經歷過的每件事,都是我親手安排的,你果然沒有令我失望,所以我那天晚上才會去見你,然後再叫艾青和艾虹在外面接應,所以我算準你一定能到這裏來的。”
楚留香忍不住嘆了口氣,道:“現在我還有件不明的事。”
黑衣老嫗道:“你可以問。”
楚留香苦笑道:“你為什麼不找別人,單單挑中我呢?”
黑衣老嫗笑了笑,道:“我知道你是個很好看的男人,很容易得到女人的歡心,也知道你的武功和機智在江湖中都很少有人能比得上,何況你至今還是個單身漢,我相信有很多老太太若要挑女婿時,都一定會挑中你。”
楚留香只好摸鼻子了。
黑衣老嫗道:“但這些原因都不是最重要的。”
楚留香道:“哦!”
黑衣老嫗道:“我挑中你,最重要的原因是,你做了件讓我最高興的事,所以我一直都在想法子報答你。”
楚留香愕然道:“我做了什麼事?”
黑衣老嫗道:“你替我殺了石觀音。”
楚留香道:“你跟他有仇?”
黑衣老嫗目中已露出怨毒之色,恨恨道:“她簡直不是個人,是個吃人妖怪,而且專吃男人。”
楚留香用不着再問,他已可想像到。
石觀音最大的樂趣,本就是搶別人的丈夫和情人,他殺了石觀音之後,世界上必定有很多女人要報答他,對他表示感激。但楚留香卻希望這是最後一次了,這樣的報答法子,他實在受不了。
丈母孃看女婿,雖然越看越有趣,但女婿看丈母孃,卻一定是越看越生氣的。
幸好這丈母孃還算知趣,居然走了。
“你們很多天沒見,一定有很多事要聊聊,我還是識相點的好。”
楚留香送她出去時,第一次覺得她多少有點人性。
張潔潔已從他背後抱住了他的腰,又在輕輕咬他的脖子。
楚留香嘆了口氣,苦笑道:“你知不知道嘴除了咬人和吃魚翅外,還有別的用處?”
張潔潔眨着眼,道:“哦?還有什麼用?”
楚留香道:“説話,你母親剛才不是要我們好好的聊聊嗎?”
張潔潔道:“我不要説話,我要……”
她又一口咬在楚留香脖子上,然後才吃吃笑道:“我要什麼,你難道不知道?”
楚留香的表情像很吃驚,失聲道:“就在這裏?”
張潔潔道:“不在這裏在哪裏?”
楚留香道:“這裏不行。”
張潔潔道:“為什麼不行?”
楚留香道:“我要帶你回到我們自己的家去,而且越快越好。”
張潔潔道:“不行。”
楚留香道:“為什麼不行?”
張潔潔道:“不行就是不行。”
楚留香笑道:“你是不是不放心?是不是怕我被別的女人勾引?”
張潔潔冷笑道:“你以為你真的人見人愛?你以為別人真少不了你?”
她忽然瞪起眼,板起了臉,大聲道:“你若真的要走,就一個人走吧,看我少不少得了你……你現在走還來得及。”她就像是條忽然被激怒了的貓,隨時都準備伸出爪子來抓人了。
楚留香看着她,還是在微笑着,柔聲道:“你能少得了我,我卻已少不了你,要走,我們就一起去,否則我們就一起留在這裏。”
張潔潔道:“真的?你真的願意陪着我一起留在這裏?”
楚留香張開雙臂,擁抱住她,道:“當然是真的,難道你以為我還能離開你?”
張潔潔突又“嚶嚀”一聲,倒入他懷裏。
楚留香捧住她的臉,輕輕托起,忽然發現她蒼白美麗的面頰上又已掛滿淚珠,忍不住道:“你在哭?為什麼要哭?你難道還不相信我?”
張潔潔咬着嘴唇,道:“我相信你,但我也知道,嫁雞隨雞,現在我已是你的妻子,你無論要去哪裏,我都應該跟着你才是。”
她眼淚流得更多,垂首道:“但也就因為我是你的妻子,所以才連累了你,害了你。”
楚留香道:“怎會呢?”
張潔潔道:“你剛才有沒有聽見那些人為你發出的歡呼聲?”
楚留香點頭。
張潔潔道:“你知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
楚留香搖搖頭。
張潔潔緩緩道:“那歡呼的意思就是説:他們已承認我們是夫妻,已接受你做我們家族中的一分子,所以……”
楚留香道:“所以怎麼樣?”
張潔潔垂首道:“只要成為這家族的一分子,就永遠休想脱離。”
楚留香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説,我們已永遠不能離開這裏?”
張潔潔道:“永遠不能!”
楚留香的臉也不禁有些變了,要在這不見天日的地方度過一生,在他説來,簡直是件不可思議的事。
張潔潔凝視着他,緩緩道:“我也知道你絕不會願意永遠留在這裏的,你假如真的要走,也並不是絕對沒法子可想。”
楚留香立刻問道:“還有什麼法子?”
張潔潔慢慢的轉過身子,才一字字的説道:“就因為你是我的丈夫,所以才會成為這家族中的人,我看已……”
楚留香忽然扳住她的肩用力扳過來,用力抱住了她道:“你不要再説,我已明白你的意思。”
張潔潔道:“我……我……”
楚留香又打斷了她的話,説道:“你若死了,我就也不再是這家族的人,他們就會放我出去的,是不是?”
張潔潔赧然一笑,道:“只要你活着快樂,我寧可死。”
楚留香目中似也有了淚光,緊擁着她,柔聲道:“現在我只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
張潔潔道:“你説。”
楚留香道:“我唯一覺得快樂的時候,就是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所以你若真的想叫我活得快樂,就永遠莫要離開我。”
張潔潔笑了。
她的笑,就像是黑暗中的第一顆飄星,陰霾中的第一線陽光。
她也緊緊擁抱住他,柔聲道:“我怎麼捨得離開你……我死也不會再離開你。”
世間上本沒有絕對的事情,但“時間”是不是例外呢?在有些人的感覺中,一天的時間,彷彿很快就已過去。因為他們快樂,勤奮,他們懂得享受工作的樂趣,也懂得利用閒暇。所以他們永遠不會覺得時間難以打發。
另一些人的感覺中,一天的時間,過得就好像永遠過不完一樣。因為他們悲哀愁苦,因為他們無所事事,所以才會覺得度日如年。但無論人們怎麼樣感覺,一天就是一天,一個月就是一個月。
世上只有時間絕不會因為任何人,任何事而改變的,卻可以改變很多事,甚至可以改變一切。
一個月已過去,楚留香是不是改變了呢?
張潔潔凝視着他,輕撫着他瘦削的臉,柔聲道:“你好像瘦了些。”
楚留香笑了笑,道:“還是瘦些的好,我本來就一直在擔心會發胖。”
張潔潔道:“你説的話好像也比從前少了些。”
楚留香道:“你難道會喜歡我變成很多嘴的長舌婦?”
張潔潔道:“你來了已經快一個月。”
楚留香道:“嗯。”
張潔潔道:“你是不是覺得這一個月特別長?”
楚留香沒有回答,卻握起了她的手反問道:“你究竟想跟我説什麼?”
張潔潔垂下頭,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我知道你是過不慣這種日子的,所以才會變了,這樣下去你總有無法忍受的一天。”
楚留香道:“誰説的?”
張潔潔笑了笑,道:“這世界上還有誰比我跟你更接近的?還有誰能比我更瞭解你的?我怎麼會看不出來呢?”
她笑得很淒涼,接着又道:“我當然也看得出你很喜歡我,正如我很喜歡你一樣,所以我希望能夠留住你,希望你在這裏也能和以前同樣快樂。”
楚留香説:“你並沒有想錯。”
張潔潔搖了搖頭,悽然笑道:“我本來也以為自己沒有想錯,現在才知道錯了,而且錯得很厲害。”
楚留香道:“為什麼?”
張潔潔道:“因為你……你本就不屬於任何一個人的,本就沒有人能獨佔有你。”
楚留香道:“我不懂。”
張潔潔道:“你應該懂。”
她嘆息了一聲,接着道:“因為除了我之外,世上還有很多人也跟我同樣需要你,我雖然不願離開你,他們也同樣不能離開你。”
楚留香道:“你是説我那些朋友?”
張潔潔道:“不僅是你的朋友,還有許許多多別的人。”
楚留香道:“什麼人?”
張潔潔道:“需要你幫助的人,需要你去為他們解決他們的困難和痛苦。”
楚留香道:“你以為我應該為別人活着?”
張潔潔道:“我不是這意思。”
她沉吟着,忽又接道:“無論誰活在這世界上,都應該活着有樂趣,有意義,是不是?”
楚留香道:“是。”
張潔潔道:“有種人只有要幫助別人的時候,他才會變得有樂趣,有意義,否則他自己的生命也會變得全無價值。”
楚留香道:“你以為我是這種人?”
張潔潔道:“你難道不是?”
楚留香説不出話來了。
張潔潔黯然道:“女人都是自私的,我本來也希望能夠完全獨佔你,可是,你這樣下去,漸漸就會變成另外一個人的……變成不再是楚留香,到了那時,説不定我也不再喜歡你。”
她繼又悵然笑道:“既然如此,我們又何必一定要等到那一天呢?”
楚留香道:“所以……所以你的意思是……”
張潔潔道:“所以我覺得我應該讓你走,因為你有你自己的生活,我不應該太自私,不應該用你的終生痛苦,來換取我的幸福。”
她輕撫着楚留香的臉,柔聲道:“也許這只不過因為我現在已長大了,已懂得真正的愛,是絕不能太自私的。”
楚留香凝視着她,也不知是痛苦,是酸楚,還是感激?
他忽然發覺她的確又長大了很多,成熟了很多,也像是完全變了個人。
是什麼使得她改變的呢?
楚留香道:“無論如何,我都不能留下你一個人在這裏。”
張潔潔道:“為什麼不能?有很多女人豈非都是一個人留在家裏的?她們若跟我一樣自私,這世上又怎會有那麼多名將和英雄?”
楚留香道:“可是你不同。”
張潔潔道:“有什麼不同?我為什麼就不能學學那些偉大的女人?我為什麼就不能讓我的丈夫到外面去幫助別人?”
楚留香道:“因為你太寂寞!太孤獨,我若走了……”
張潔潔忽然打斷了他的話,道:“你知道我現在為什麼忽然肯放你去?”
楚留香道:“為什麼?”
張潔潔道:“因為我知道以後絕不會再覺得寂寞。我知道你走了之後,還是會有人陪着我。”
她目光忽又變得説不出的温柔,説不出的明亮。
楚留香卻忍不住問道:“這個人是誰?”
張潔潔垂下頭,輕輕道:“你的孩子。”
楚留香整個人都幾乎跳了起來,失聲道:“你已經有了我的孩子?”
張潔潔輕輕的點了點頭。
楚留香用力抱住了她,大聲道:“你已經有了我的孩子,還要我走?”
張潔潔柔聲道:“就因為我已有了你的孩子,所以才肯讓你走,也正因為我已有了你的孩子,你才能放心走……這意思你也該明白的。”
楚留香道:“我們為什麼不能一起逃出去?”
張潔潔道:“這些天來,你一直都暗中在查看着,想找出條路來逃走,是不是?”
楚留香只有承認。
張潔潔道:“你找出來沒有?”
楚留香道:“沒有。”
張潔潔嘆了口氣,道:“你當然找不出的,因為這裏本就只有兩條出路。”
楚留香道:“哪兩條?”
張潔潔道:“一條在議事廳裏,這條路每個人都知道,但卻沒有人能隨意出入,因為那裏不分晝夜,都有族中的十大長老在看守着,你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休想從那些老人手下逃走。”
楚留香也只有承認,卻又忍不住問道:“第二條路呢?”
張潔潔道:“第二條路只有一個人知道。”
楚留香道:“誰?”
張潔潔道:“聖教的護法人。”
楚留香眼睛裏發出光,道:“你的母親。”
張潔潔點了點頭,道:“所以我若去求她放你走,她也許會答應的。”
楚留香目中充滿了希望,道:“她也許會讓我們一起走。”
張潔潔嘆息了一聲,道:“當然我也希望如此,可是……”
楚留香道:“無論如何,我們總應該先問問她去,莫忘記她總是你親生的母親,沒有一個母親不希望自己女兒過得幸福的。”
母親當然都希望自己女兒過得幸福,問題是,什麼才算是真正的幸福呢?
幸福也不是絕對的。你眼中的幸福,在別人眼中也許是不幸。
這地方每間屋子本都是陰森森的,看不見陽光,看不見風。
這屋子裏彷彿有風,卻更陰森,更黑暗,誰也不知道風是從哪裏來的。
黑衣老嫗靜靜的坐在神龕前的蒲團上,動也不動,又彷彿亙古以來就已坐在這裏,彷彿已完全沒有感覺,沒有感情。所以張潔潔雖已走進來,雖已在她面前跪下,她還是沒有動,沒有張開眼睛。
張潔潔也就這樣靜靜的跪着,彷彿也忽然被這種亙古不散的沉靜所吞沒。
楚留香垂着手,站在她身後,他知道這是決定他們終生幸福的時刻,所以也只有忍耐着。
也不知過了多久,黑衣老嫗才忽然張開眼睛,她眼睛裏像是有種可怕力量能看透他們的心。
她盯着他們,又過了很久,才一字字道:“你們是不是想走?”
張潔潔頭垂得更低,連呼吸都似已停頓。
楚留香終於忍不住道:“我們是想走,只求你老人家放我們一條生路。”他從未求過任何人,從未説過如此委曲求全的話。但為了她,為了他們的孩子,他已不惜犧牲一切。
黑衣老嫗凝視着他,緩緩道:“這地方你已不能再留下去?”
楚留香道:“我……”
黑衣老嫗冷冷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在我面前説話,用不着吞吞吐吐。”
楚留香長長吐出口氣,道:“是,這地方我已不願再留下去。”
黑衣老嫗道:“為了她,你也不願再留下去?”
楚留香道:“我要帶她一起去。”
黑衣老嫗道:“你已打定了主意?”
楚留香道:“是。”
黑衣老嫗又凝視了他很久,突然道:“好,我可以讓你走。”
楚留香大喜,道:“多謝……”
黑衣老嫗不讓他再説出下面的話,立刻又道:“我只有一個條件。”
楚留香道:“什麼條件?”
黑衣老嫗道:“先殺了我。”
楚留香怔住了。
黑衣老嫗道:“你若不殺我,我還是一樣要殺你,殺了你之後,再讓你出去!”她慢慢站起來,冷冷接着道:“你妻子難道沒有告訴過你,你既已做了本族聖女的丈夫,若是還要走,就得死!”
楚留香吃驚的看着張潔潔,道:“這也是你們的規矩?”
張潔潔點了點頭,神色居然還是很平靜。
楚留香道:“你……你為什麼沒有告訴我?”
張潔潔緩緩道:“因為現在已沒有人能殺你!”
黑衣老嫗搶着問道:“為什麼?”
張潔潔道:“因為我已經有了他的孩子,我已決定要這孩子做我們的聖女,所以,他也已是聖女的父親。”她眼睛在黑暗中發着光,一字字接着道:“誰也不能殺死聖女的父親。”
黑衣老嫗就像是突然被人重重一擊,連站都站不住了。過了很久,才勉強冷笑道:“你怎知你肚裏的孩子是男是女?”
張潔潔道:“我不知道──現在誰也不知道,所以……”
黑衣老嫗厲聲道:“所以還是可以殺他,因為你的孩子未必是女的。”
張潔潔道:“假如是女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