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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章 恨滿長天

    滿閣中人,目光一齊望到秦瘦翁身上,只望他答應一聲。

    秦瘦翁面容木然緩緩道:“琪兒,將鮮魚帶回家去。”

    杜鵑茫然瞧了展夢白一眼,緩緩將鮮魚交到秦琪手上,秦琪面頰微紅,輕輕道:“謝謝你。”

    杜鵑突地轉過身子,飛快地跑下樓去,她心目中的英雄受了屈辱,她也不禁偷偷流下了淚珠。

    秦瘦翁仰起頭來,目光仰望天上,冷冷地道:“小孩子若要向前輩賠禮,是要叩三個頭的。”

    羣豪嗡然一聲,有的已心懷不滿,但卻無人出聲。

    賀氏兄弟雙拳緊握,雙目圓睜,林軟紅深知展夢白的個性,叫他屈膝,實比斷頭還難,此刻更是雙眉緊緊皺到一處,猛一抬頭,哪知展夢白突地一咬牙關,大步奔到秦瘦翁面前,跪了下去,以首碰地,叩了三個頭,小樓上靜寂如死,只聽“咚,咚,咚”三響,展夢白雙手扶地,竟再也站不起來,卻有一連串晶瑩的淚珠,一滴一滴地滴在地上。

    林軟紅輕輕將他扶起,賀氏兄弟目光凜然望着秦瘦翁,若是目光也能殺人,秦瘦翁怕是早已碎屍萬段了。

    只見他緩緩端起茶杯,淺淺啜了一口,突地轉首道:“走!”大步走向竹梯。

    羣豪各自鬆了口氣,蜂擁着隨他走了下去,眨眼間,只見十數條輕舟一齊蕩向蘆花深處。

    秋陽斜斜穿過窗欞,照在一頂素白的紗帳上。

    紗帳下,素衾上,寂然靜卧着一個雙目緊閉,滿面蒼白的老人,細碎的斜陽,映得他肩上並插着的兩枝短箭,磷磷生光。

    牀前有一具銅壺滴漏,十數道目光,瞬也不瞬地注目其上。

    緊靠着牀沿的是一個滿身勁裝略帶微須的俠士,正是“嶗山三雁”中之“穿雲雁”賀君雄。

    他身側二人,團面大耳,滿面紅光,身材已略現臃腫,鬚髮卻甚是光潔,細目斜眉,目光閃閃,此人正是杭州城中的鉅富,亦是江南武林中的名人,“西湖龍王”呂長傑。

    一個面白無鬚,手搖摺扇的中年文士,緊立在他身側,此人看來雖是文士,其實卻是江南“三星鏢局”的總鏢頭“天巧星”孫玉佛,掌中一柄摺扇,專打人身大穴。

    再過去並肩站着一個男的一個女的,男的面色淡黃,滿面病容,女的卻是明眸流波,豔光照人,便是武林羨慕的“金玉雙俠”的“金面天王”李冠英,“玉觀音”陳倩如夫婦。

    還有兩人,一個高大威猛,虎背熊腰,一個瘦小枯瘦,兩腮無肉,兩人一陽一陰,一剛一柔,卻也並肩站在一處,高大的是來自南方的遊俠“鐵槍”楊成,瘦小的是江湖中大大有名的點穴名家“筆上生花”西門狐。

    這七人團團圍在一間房中,俱是面色沉重,一言不發。

    只聽銅壺之中的水珠,一滴一滴地緩緩滴下,每滴一滴,都滴去了牀上那老人生命中的一分力量。他本已蒼白的面容,此刻更無半分血色,“西湖龍王”忍不住乾咳一聲,輕輕道:“賀大俠,令弟們可認得這裏?”

    賀君雄長嘆着點了點頭,“鐵槍”楊成道:“怎地這般不巧,秦老頭就偏偏在此時此刻出去了。”

    “筆上生花”西門狐冷冷望了他一眼,“玉觀音”陳倩如道:“是不是該將他老人家身上的兩枝箭,先拔下來好些?”

    她吐語嬌嫩,眼波四轉,“金面天王”李冠英皺眉道:“若是出了差錯,你可擔當得起?”

    陳倩如道:“喲,我怎麼能……”

    李冠英道:“那麼你就休要多口。”

    “天巧星”孫玉佛突地雙目一張,撫掌道:“來了來了……”

    只聽一陣急遽的腳步聲,自遠而近,展夢白麪色蒼白,目光痴然,當先奔了進來,撲向牀邊,“砰”地一聲,撞倒了銅壺滴漏。

    林軟紅、賀君傑、賀君俠緊緊跟在身後,賀君傑道:“老大,還來得及麼?”

    林軟紅一把抓住展夢白,道:“輕些,休要驚動了他老人家。”

    展夢白身軀搖了兩搖,只聽賀君雄道:“可能還來得及。”

    眾人精神一振,只聽門外一人冷冷道:“各位請都留在外面。”

    話聲方了,秦瘦翁已緩步而入,眾人不由自主地閃過一邊,讓開一條通路,秦瘦翁手捻短鬚,走向牀前,一面道:“各位千萬不要出聲.最好也將窗子關起來。”賀君雄轉身輕輕關上了窗户。

    秦瘦翁雙手一挽,將袖子挽了起來,露出兩條枯黃的手臂,但在眾人眼中,這一雙手臂在今日已比世上任何東西都要珍貴。

    只見他輕輕解開了牀上老人展化雨的衣衫,輕輕敲打了一陣,又拈起展化雨的手腕仰天瞑目,靜聽脈息。

    滿室中人,個個屏聲靜氣,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所有的目光,俱都瞬也不瞬地隨着他的一雙手掌移動。

    只見他雙掌突地一停,眾人心頭俱都一跳,秦瘦翁緩緩道:“你們今日是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找到他的?”

    賀君雄道:“大約兩個時辰以前,我兄弟在城西法相寺的神殿後發現了他老人家,那時候他老人家似乎方中箭傷,血跡猶未全乾……”

    秦瘦翁“嗯”了一聲,突地雙掌一收,轉身走向門外。

    展夢白大喝一聲,橫身一掠,擋在門口。

    秦瘦翁雙眉一皺,道:“做什麼?”

    展夢白一咬牙關,忍氣吞聲,垂首道:“家……家父……的傷……”他滿腔悲憤,連話都幾乎説不出口。

    秦瘦翁緩緩道:“這一雙情人箭上之毒,可稱天下無雙,黑箭之上,集有四十五種天地間至陰至柔之毒……”他手捻疏須,一面踱步,一面接道:“赤箭之上,卻集有三十六種天地間至陽至剛之毒,這小小兩隻箭上,一共有九九八十一種天地間至毒之物。便是身中其一,也非人所能當,何況兩種毒性,還在互相滋長,陰陽互濟,其毒更猖。”

    他忽然説出這一番話來,眾人雖都不解其意,但卻無一人敢出聲打擾。

    語聲微頓,秦瘦翁又道:“但各位,若是中了此箭,只要不在心上,三個時辰內尋到老夫,老夫還有把握可以救,呵呵,這也是各位洪福,恰巧能與老夫共住一城,否則……嘿嘿,普天之下,莫説再無一人能解此毒,便是認得此毒的人,只怕也沒有幾個。”

    眾人俱是慄然心驚,人人心中俱在暗暗自危,只因誰也不知道“死神帖”會在什麼時候送到自己手上。

    林軟紅乾咳一聲,道:“如此説來,展老前輩是有救的了。”

    秦瘦翁似笑非笑的橫掃一眼,緩緩道:“本應絕對有救,只可惜……”

    展夢白身軀一震,顫聲道:“可惜什麼?”

    秦瘦翁冷冷道:“只可惜你先前對老夫無禮,老夫為了略加懲戒於你,是以來遲了一步,此刻毒已攻心,是無救的了。”

    他語聲是如此冷峭而平淡,然而卻像是一根寒冰凝成的利箭,由咽喉筆直插入展夢白心裏。

    剎那間但聽滴答一聲,銅壺中又是一滴水珠,落入漣漪尚未消失的水面,展夢白清澈的目光,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光采,又忽然燃燒起火一般的憤怒,一聲怒喝,雙臂齊出,閃電般握住了秦瘦翁的肩頭,顫聲道:“你……你……”反手一掌,摑向秦瘦翁的面頰。

    但掌到中途,卻已有一隻手掌,輕輕托住了他的腕肘,秦瘦翁面容絲毫不變,生像是他早已確定這一掌絕不會打到自己身上。

    展夢白翻腕奪掌,只聽一人緩緩道:“展世兄,人死不能復生……”

    展夢白厲叱一聲,側目望去,只見“筆上生花”西門狐木然立在他面前,緩緩接口道:“世兄又何苦難為秦老先生?”

    “西湖龍王”呂長傑立刻也隨之接口道:“世兄你又何苦難為秦老先生。”

    他頻頻頷首,頷下的肥肉,也不住隨之顫抖着,“金玉雙俠”面色雖凝重,但神色間卻也沒有絲毫悲慼之容。

    展夢白緩緩鬆開了手掌,倒退了一步,赤紅的目光,緩緩自這一批他父親生前的好友面上移過。

    “為了些須含眥之仇,而誤人性命……”他勉強抑制着心中的激動,沉聲道:“這種人還配稱做人麼?”

    呂長傑乾咳一聲,垂下了頭,李冠英、陳倩如,悄悄避開了他的目光,西門狐面容仍然僵木,“天巧星”孫玉佛目光閃爍,卻不知心裏在想着什麼?只有“鐵槍”楊成與賀氏三傑,滿臉俱是悲憤之色。

    展夢白的目光自滿貯淚水的眼眶中望過去,只覺有些人的面容是如此模糊,卻又是如此卑鄙。

    “各位縱非家父好友,縱未受過家父之恩,眼見如此情事,也該挺身而出,主持公道。”他語聲逐漸激烈:“然而各位此刻卻為了自身的利害,生怕自己亦身中‘情人箭’後,無人救治,竟……竟……”。

    激動的語聲,終於使他眼淚流落,終於使他語不成聲。

    “鐵槍”楊成長長一嘆,秦瘦翁冷笑道:“如此説來,你想要將老夫怎樣?”

    展夢白雙目一張,道:“我要將你這既無醫德,又無仁心的冷血之人……”

    西門狐橫跨一步,擋在秦瘦翁身前,截口道:“怎樣?”

    孫玉佛輕輕一笑,道:“展世兄這無非是一時悲憤之言,認不得真的,此刻天下武林中人,有哪一個不對秦老先生這一雙妙手寄以無限之期望,展世兄是明白人,怎會對秦老先生無禮?”

    呂長傑拊掌道:“正是如此,正是如此……至於展老英雄的喪事麼……你我弟兄,還是該出些力的。”

    展夢白牙關緊咬,他第一次看清了這般自命俠義人物的嘴臉,也第一次看清了世態的炎涼,賀君雄緩步走到他身側,垂首道:“展少俠……”

    話聲未了,突聽遠遠傳來一陣呼聲:“秦瘦翁……秦瘦翁”這呼聲低沉而震耳,有如長夏悶雷,第一聲聽來猶在遠處,第二聲卻似已到了耳邊,來勢之迅,更是駭人聽聞。

    眾人一驚,陳倩如揚眉道:“誰呀?”

    李冠英冷冷道:“你問我,我去問誰?”

    陳倩如道:“我……我又沒有問你……”

    只聽一陣勁風,呼地吹到窗外,窗紙簸然一震,一人在窗外道:“秦瘦翁可是住在這裏?”聲如洪鐘,震人耳鼓。

    秦瘦翁斜瞟展夢白一眼應聲道:“正是!”

    窗欞一震,窗框洞開,一個板肋虯髯,廣頰深目的錦衣大漢,滿頭汗珠,神色倉皇,懷中橫抱着一個暈迷不醒的碧衣少女,一步跨入窗來,就彷彿七尺大漢跨過三寸門檻那般輕易而自然。

    他深碧色的目光四下一掃,宛如雷聲前的閃電,立刻沉聲道:“誰是秦瘦翁?俺吳七奔波兩百里,前來拜訪。”

    眾人心頭又是一驚,誰也想不到當今江湖中七大名人之一的“無鞘刀”吳七,會突然來到此間。

    只見這江湖中第一俠盜,武林中第一名刀,語聲頓處,根本不等別人答覆,便一步跨到秦瘦翁面前,沉聲道:“兄台想必便是秦瘦翁了,小妾身中‘情人箭’,還未及兩個時辰,救不救得活?”

    他句句都是問話,但卻句句都不等別人答覆,又自一步跨到牀前,目光一掃牀上的屍身,道:“拿開!”回首道:“秦兄,快!你若救她不活,屋裏的人,誰也不要活了。”

    “鐵槍”楊成冷“哼”一聲,賀氏三傑劍眉齊軒,展夢白奔到牀前,厲聲道:“家父的遺軀,誰敢亂動?”

    “無鞘刀”雙目一張,回身將懷中的碧衣少女,交到秦瘦翁手中,沉聲道:“這一條命,換你十條!”目光霍然望向楊成,道:“方才那一聲冷哼,可是你這個小雜種發出來的?”

    “鐵槍”楊成大怒道:“你説什麼?”

    “麼”字還未出口,“無鞘刀”已一掌拍來,這一掌平平實實,毫無巧妙,但卻快得令人無法防備,楊成眼角方瞥掌影,面頰已被擊中,左胯跟着捱了一腿,只聽“呼”地一聲,他龐大的身軀,便跌出窗外。

    “無鞘刀”一腳踢出,根本不再去看第二眼,目光緩緩自“嶗山三雁”面上掃過,突地轉向展夢白,冷冷道:“動不得麼?”

    展夢白胸部一挺,大聲道:“動不得!”

    一直立在屋角,默然無語的“九連環”林軟紅,此刻不禁暗歎一聲,悄然闔上眼簾,他深知這吳七的驚世武功與烈火脾氣,否則江湖中又怎會有“無鞘之刀一觸即傷”的傳語,此刻他雖不忍見到眼前即將發生的景象,卻也無力維護。

    展夢白麪對如此敵手,卻仍挺胸而立,毫無怯意,只覺“無鞘刀”目光一垂,面上的寒霜,突地消融大半,緩緩道:“牀上睡的,可是展化雨麼?”他仍然不等別人回答,只是自己輕輕點了點頭,喃喃道:“情人箭……情人箭……”目光一抬,大聲道:“好,我絕不動你爹爹的屍首,你好生看護着。”

    林軟紅暗中鬆了口氣,突聽秦瘦翁長嘆一聲,道:“有救有救,但是……”

    “無鞘刀”大喝:“但是什麼?”

    秦瘦翁冷冷道:“她此刻毒將攻心,再也移動不得,那張牀,先要讓出來,牀上的屍身,是非動不可的!”

    展夢白的雙拳緊握,厲聲道:“你這匹夫……”

    秦瘦翁神色不變,接口道:“這少年屢屢亂我心神,尤其要先請他出去。”

    “嶗山三雁”齊地望了展夢白一眼,又望了吳七一眼,狠狠一跺足,“噗”地跪下,以首觸地,在牀前叩了個頭,一齊轉身掠出窗外,扶起地上早已暈絕過去的“鐵槍”楊成,悄然而去。

    “無鞘刀”木立半晌,終於緩緩道:“抬起你爹爹的屍身,快些出去。”他語聲極為緩慢而沉重,目光也沒有向展夢白望上一眼,但言語中所含藴的力量,卻是那麼巨大而可怖。

    林軟紅垂首走到牀前,只見展夢白目中滿貯淚珠,一滴也未落下。

    他目光在諸人面上,各各望了一眼,轉過身去,一言不發地抬起他爹爹的屍身,一言不發地走了出去,他腳步越走越快,淚珠終於流下面頰,滴落在他爹爹冰冷的胸膛上。

    冰冷的胸膛,冰冷的淚珠,然而在他胸中,卻奔騰着火一般的仇血!

    室中諸人,誰也不敢回首向他看上一眼,只見秦瘦翁將那碧衣少女輕輕放在牀上,“無鞘刀”利刃一樣的目光,一觸及這少女蒼白而嬌美的面容,便突地變得有如春風般温柔,口中輕輕道:“絲絲,不要怕,不要怕,你就會好的……”

    走廊外,雕花欄前,秦琪手扶欄杆,迎風而立,她明眸凝睇着遠處的幾竿修竹,心裏像是有許多心事。

    一陣急遽的腳步聲,擊碎了她的遐思,回眸望處,只見展夢白大步奔來,她秋波一轉,見到那冰冷的屍身,忍不住幽幽一嘆,道:“展……公子……”忽然見到展夢白目中的仇火,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展夢白眼前只見一片血紅,什麼也看不到,發狂似地衝出走廊,衝出院外,秦琪目送他的身影,不知怎地,明眸中竟也流下兩滴清淚。

    林軟紅遠遠跟在展夢白身後,此刻忍不住在她身旁停下腳步,低嘆道:“秦姑娘,你心裏有什麼傷心的事麼?”

    秦琪反手一抹淚痕,大聲道:“幹你什麼事?”纖腰一擰奔入走廊,林軟紅牙關一咬,垂下頭去。

    只聽走廊那邊,一人遙遙喚道:“林兄,軟紅兄……”

    手搖摺扇的“天巧星”孫玉佛,伴着團面大耳的“西湖龍王”呂長傑大步趕了過去,呂長傑遙遙喚道:“展世兄,已經走了麼?”

    林軟紅雙眉微皺,點了點頭,呂長傑已趕到他身邊,長長嘆了口氣,道:“想不到他年紀輕輕,火氣卻不小,照今日的情況看來……”

    林軟紅冷冷截口道:“照今日的情況看來,若換了你,一樣也是如此。”

    孫玉佛微微一笑道:“呂兄的意思是,展世兄無疑已和秦老先生結了深仇,他少年衝動,説不定會來報仇雪恨。”

    他緩緩頓住語聲,呂長傑急忙接口道:“今日江湖中那‘情人箭’已成瘟疫,你我都不知什麼時候會……”他語聲一顫,含糊地接着道:“若是秦老先生有了不測,那如何是好?”

    孫玉佛道:“所以呂兄的意思是,希望我們都能挺身而出,來保護秦老先生,這倒不是完全為了防範展世兄,更應防範的,還有那一些持有‘情人箭’的,是以我們又恐力量不夠……。”

    呂長傑連連點頭道:“正是如此,所以小弟已決定再飛柬去邀集一些武功硬手,來輪流保護……”

    孫玉佛含笑道:“而呂兄的意思是,雖是大家輪流防護,其中總要一個總領提調之人,小弟終日繁忙,呂兄家眷又多,只是林兄你較為清閒。”他神秘地一笑,接口道:“又是單身,自然方便得多。”

    他口口聲聲,都是別人的意思,其實究竟是誰的意思,不但他自己心裏知道,別人又何嘗不清楚得很呢。

    林軟紅凝目傾聽,一言不發,聽到這裏,心頭一跳,暗忖道:“難道此人已看出了我對秦琪的情意?”

    呂長傑雙掌互撫,沙沙作響,等了半晌,仍不見林軟紅答覆,忍不住道:“此事於大家有利,於林兄亦無損,林兄你就答應了吧!”

    林軟紅俯首沉吟半晌,緩緩道:“小弟答應亦無妨……”

    呂長傑撫掌大笑道:“好極好極,就此一言為定,至於銀錢上的問題,自然該由小弟一切負擔的。”

    他笑聲一頓,忽然皺眉道:“小弟本來還想去照料展老英雄的後事,但此刻既然有許多正事要做……唉,我想展老英雄在天之靈必定也不會怪我的。”他展顏一笑,連連拱手:“小弟這就去辦那武林飛柬之事了,具名的自然有林兄、孫兄,還有西門兄,李家賢伉儷……哈哈,這看來必將成為武林一大盛事。”大笑聲中,他一揖到地,匆匆而去。

    走廊這邊笑聲方去,走廊那邊大笑又起,“無鞘刀”手捻虯鬚,狂笑而起,揚臂道:“果然是神醫國手,頃刻間便妙手回春。”一把拉住林軟紅的肩膀,大笑道:“來來,俺吳七要請各位去痛飲三杯。”

    孫玉佛含笑道:“尊夫人的傷已無妨了麼?”

    吳七大笑頷首,孫玉佛道:“若是如此,晚輩們自該共祝三杯……”

    三杯白酒,一堆新土。

    漫天夕陽已逝,蒼茫的暮色轉濃,潑墨一般的夜色中,展夢白端起了墳頭第一杯酒。

    轉目四望,碧樹長草,因風而動,宛如鬼哭,四下一無人跡,只有兩個白髮蒼蒼的老家人,垂淚立在他身後。

    他木然持杯而立,心中當真有説不出的悲苦蕭索,此刻靜卧在這新墳中的人,一生為武林正義奔波,而此刻……

    他仰首飲幹了第一杯酒,辛辣的白酒,衝下了他牙關裏的鮮血,他抬起手,奮力拋去了手中的空杯,暗中默禱:“復仇!”

    “復仇!復仇!”他以復仇為饌,飲下了這三杯冷酒,胸中的仇血,卻更熱了,熱得幾乎要燙開他冰冷的肌膚。

    他任憑眼眶中的熱淚,無聲流下,淚眼模糊中,他赫然發現,一個纖細瘦弱的黑衣人,無聲無息地自漫天黑暗裏,冉冉出現於墳後。

    這幽靈般的人影,使得他身後的老家人驚呼一聲,撲地跌倒在地上,展夢白低叱一聲:“誰?”只見這人影滿身黑衣,長袖飄飄,面容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目光卻黑如點漆,亮如明星,雖然瘦骨嶙峋,不堪一握,但卻美得清麗絕俗,彷彿從來沒有食過人間煙火。

    這幽靈般的人影竟是個女子,展夢白雙眉一皺,只見她抬起手來,蒼白而又枯瘦的手掌,緩緩自長袖中伸出,掌中竟握着那三隻疊起的酒杯。

    她目光凝注着展夢白,一字一字地緩緩道:“這酒杯是你拋去的麼?”

    剎那間展夢白只覺一陣寒意,自心底升起,他方才含恨擲出這三隻酒杯,方向似全不同,而此刻這三隻酒杯,竟全都到了這幽靈般女子的手中。

    他暗中心寒,語聲卻仍然無畏:“不錯!”

    黑袍女子走到墳頭,衫角與袍袖一齊飄舞,她輕輕放下酒杯,目光忽然自展夢白麪上移開,凝注到墳頭。

    展夢白看不到她的面容,只聽她輕輕道:“你死了,你死了……”

    展夢白乾咳一聲:“夫人可是來憑弔先父的?”

    黑袍女子有若未聞,仍然低語:“你死得為什麼這樣早,不讓我親眼看到你死,不讓我親耳聽到你臨死前的呻吟……”

    語聲雖輕,但其中卻是滿含怨毒之意。

    展夢白雙目一張,目光盡赤,厲聲道:“家父雖已死,但我卻容不得別人在他老人家的墳前,胡言亂語。”

    黑袍女子動也不動,夜風吹起她的長袍,彷彿連她枯瘦的身軀也要一齊吹起。

    她纖細的手摸摸墳頭的石碑,亦不知是手冷,抑或是碑冷,只聽她接着道:“我知道你寧可死,也不敢再見我……”

    展夢白大喝一聲,道:“你若與先父有仇,只管來尋我,我展家世代傳家,從來無人知道畏懼兩字!”

    黑袍女子霍然轉過身來,她目光清澈而寒冷,嘴角淡淡地掛着一絲淒涼的微笑,夜色中雖然看不到她面上的皺紋,但依稀卻仍可辨出她的年紀,只是那無情的歲月雖然帶走了她的青春,卻奪不去她的美麗。

    她的美是驚人的,而且還帶着一份懾人之力,她凝注展夢白,悽然笑問:“你爹爹死了,你媽媽怎地不來?”

    展夢白呆了一呆,他雖覺此話問得奇怪而突然,但卻又不禁脱口答了出來:“家母早在十九年前,便已仙去……你若來憑弔先父,我十分感激,否則……”

    黑袍女子直如根本沒有聽到他後面的憤怒之言,輕輕截口道:“原來你爹爹沒有續絃。”語聲突頓,再不言語。

    展夢白滿心驚疑,亦不知道這幽靈般奇異的女子到底是友是敵?忍不住脱口問道:“你究竟是誰?來此何意?”

    黑袍女子忽然抬起頭來,道:“你爹爹死了,你可想為他復仇?”

    她問話總是這樣奇怪而突然,展夢白不禁又自一呆,脱口道:“自然!”話聲方了,黑袍女子突地冷笑一聲,抬手一掌,向他拍來。

    這一掌掌勢輕柔而緩慢,襯着她飛舞的衣袖,更顯得難以描摹的美,展夢白劍眉一軒,厲聲道:“你若……”

    哪知他“你”字方出口,這絕美的手掌已到了他面上的“迎香”大穴,他一驚之下,擰腰迎掌,一招“怒擊雷霆”,連消帶打,以攻為守,“呼”地一拳擊出,但自己攻勢這般的凌厲一拳,不知怎地,竟擊在空處,而對方輕柔而緩慢的一掌,卻始終不離自己要穴。

    他又是一驚,回拳縮肘,引肩退步,掌上再攻三招,腳下連退五步,但招招亦都落空,連變五種身法,自己要穴仍在對方掌影之下。

    他似乎已聞到有一陣陣死亡的氣息,自這一隻蒼白而枯瘦的手掌中透出,他牙關一咬,雙拳齊出,猛擊對方左右雙脅。

    這一招他不求自保,但求傷敵,正是與敵同歸於盡的招勢。

    哪知黑袍女子冷笑一聲,手掌輕揮,他雙拳尚未全出,便已翻身跌倒,只聽黑袍女子冷冷笑道:“這樣的武功,也想復仇麼?”長袖一拂,退後七尺,斜斜倚在石碑上,彷彿怕被風吹走一般。

    展夢白雙臂一振,甩脱了那兩個正要扶他起來的老家人,挺腰立起,暗調真氣,大喝一聲,又自撲上。

    但方才大意之下,被人佔了先機,此刻再次撲上,着着俱是搶攻,他家傳武功,走的本是剛猛一路,此刻但聞拳風虎虎,不但似乎已將那黑袍女子籠罩在拳勢之下,更震得近處的木葉,都蕭蕭飛舞。

    黑袍女子雙掌下垂,長長的衣袖,幾乎垂到地面,這漫天飛舞的拳影,卻連她的袖角都沾不到一片。

    四十招一過,展夢白已暗暗心驚,只聽黑袍女子又是一聲冷笑,長袖一捲,兜起展夢白的左膝,展夢白再次仰天跌倒。

    抬目望去,黑袍女子仍在冷冷望着他,冷冷道:“老子的武功本差,想不到兒子更加糟糕……”

    展夢白翻身一躍,凌空撲下,他左掌握拳,右掌斜擊,雙足連環踢出,竟然一連攻出四招,此番他上下空門俱都大露,但求能擊上對方一拳一腳,自己的生死,他早已沒有放在心上。

    黑袍女子目光一閃,似有讚賞之意,但身形動處,卻又一拳將展夢白揮在地上,哪知展夢白生性剛烈,一跌又起,大喝道:“不是你將我殺了,我便要殺了你。”喝聲之中,更是不顧命地撲了上去。

    他越跌越重,勇氣卻越跌越大,當真是千險萬難,百折不回。

    黑袍女子身形遊移,冷笑道:“我若要殺你,你此刻還有命麼?”

    展夢白拳勢一緩,突又奮起攻出三拳,大聲道:“你既然殺了我爹爹,我不能復仇,你便將我也一併殺死好了。”

    黑袍女子冷冷道:“誰説我殺了你爹爹?”

    展夢白呆了一呆,身形突頓,黑袍女子道:“這樣的武功,這樣的脾氣,要想復仇,豈非做夢?”

    這冰冷的言語彷彿鞭子似的抽在展夢白心上,他呆呆地愕了半晌,忽然奔到他爹爹墳頭,放聲大哭起來。

    他似乎要將自己心中的悲憤積鬱,在這一哭中全部宣泄。

    也不知哭了多久,只覺一隻手掌,在輕輕地撫摸着他的肩頭,只聽那黑袍女子輕嘆道:“男子漢大丈夫,哭些什麼?”

    他牙關一咬,忍住哭聲,反手抹去了面上淚痕,黑袍女子柔聲道:“這樣才對,展家的男兒,既然不知畏懼,那麼世上還有什麼做不成的事呢?你爹爹的仇人,又不是真的惡魔。”

    展夢白緩緩站了起來,只覺心中亂成一片,這女子忽而對自己的爹爹那般怨恨,忽而又要為自己的爹爹復仇,有時對自己那般屈辱折磨,有時又對自己如此温柔,這究竟為了什麼?

    夜露沾濕了新墳,淚水沾濕了他的面頰,黑袍女子望着他的面頰,緩緩道:“方才我只是試一試你,有沒有復仇的勇氣與決心。”

    展夢白仰視穹蒼,萬念奔湧,緩緩道:“我雖有勇氣,更有決心,怎奈我沒有無影之槍,四弦之弓,我到哪裏去學足以與‘情人箭’匹敵的武功?”不知怎地,在這陌生的女子面前,他競吐露了他永遠也不肯對別人敍説的心事。

    黑袍女子輕輕一笑,道:“逢堅必摧無影槍,人所難擋四弦弓,有去無回離弦矢,一觸即傷出鞘刀,世人只知武林七大名人功力絕世,卻不知有些無名人武功更高!”

    展夢白心頭一動,只聽黑袍女子緩緩接口道:“你若跟着我,我必定讓你學成復仇的武功!”

    夜色如墨,夜雲悽迷,這兩句話卻有如明燈閃電,使得展夢白心頭一亮,但心念轉處,卻又沉聲道:“你與家父有仇,我寧可斷去四肢,不能行動,也不要你來傳授我的武功。”

    黑袍女子道:“我若與你爹爹有仇,還會助你復仇麼?”

    展夢白微一沉吟,立刻又道:“但你方才在這裏對先父那般無禮……你若要我隨你學武,先得要在先父墳前叩首。”

    他説得截釘斷鐵,生像別人傳他武功,還是在求助於他。

    黑袍女子亦不禁為之一怔,冷笑道:“要我向你爹爹叩首,哼哼,便是你爹爹要向我……”

    展夢白雙眉如劍軒,大怒喝道:“你休要再説無禮的話,方才你對先父無禮,我已念在你要助我復仇,不再尋你拼命,但你若要我拜在一個曾對先父無禮之人的門下,那是再也休想!”

    他話聲一了,立刻轉身,向那兩個白髮老家人揮手道:“走!”

    他頭也不回,大步而行,突聽身後輕輕一嘆,道:“回來!”

    展夢白道:“回來做什麼?”終於還是回過頭來。

    黑袍女子目光更加清澈,緩緩道:“我並未要你拜在我的門下,我只不過要帶你去找一個比我武功還好的師傅,我……唉!我最多……唉!活也活不久了,怎麼能傳授你武功?”

    她蒼白的面容,被悲哀悽涼的夜色一染,變得更加蒼白。

    展夢白凝視着她,在這清悽的春夜裏,他心頭突覺十分不忍,再也不忍心去違揹她的言語。

    他呆了半晌,沉聲道:“你説你……活不……長久了麼?”

    黑袍女子黯然點了點頭,忽又展顏一笑,道:“雖然活不長久,但也要等你尋着師傅再死,那時我心事俱了,死了也沒有關係了。”最後兩句,她只是嘴唇微動,根本沒有發出一絲聲音。

    展夢白心裏,不知是感激,是悲哀?抑或還在氣惱着這奇異的女子方才在他爹爹墳前所説的言語。

    他默然半晌,終於沉聲道:“前輩……”他稱呼一改,那黑袍女子目中便已現出了温柔的笑意。

    哪知就在這剎那之間──黑袍女子突地一掠而前,握住了展夢白的手腕,展夢白一掙不脱,已被她拉入墳墓的陰影裏。

    那兩個白髮家人驚魂甫定,下意識地跟了過來,展夢白皺眉道:“什……”

    黑袍女子一手掩住了他的嘴唇,輕輕道:“那邊有人來了!”

    她一手掩住展夢白的嘴唇,一手拉住了展夢白的手腕,這舉動雖嫌過分,但她神情那麼自然,展夢白似乎也覺得是理所當然之事,不由自主地放低了語聲,亦自低語道:“什麼人?莫非是……”

    黑袍女子道:“如此深夜,如此荒野的夜行人,如此隱私,便非善類……”語聲未了,已有一陣單調而沉重的馬蹄聲緩緩而來,展夢白心裏不覺大為欽服,這奇異的女子不但武功驚人,耳目更是超人一等。

    只聽那蹄聲緩緩自遠而近,接着,竟似有一個女子幽幽嘆息了一聲,蹄聲漸近便可聽她輕輕在説:“難道又要天亮了麼?唉……我真捨不得離開你,為什麼夜總是這麼短呢?”

    展夢白雙眉微皺,心念一轉:“原來是情人們的幽會!”

    另聽一個低沉的男子聲音帶笑道:“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何況你我雖非夜夜相會,卻也不只一年一度呀!”

    “要是一年一度,我真要愁死了!”這女子的聲音,充滿了柔情與嬌膩:“你不知道,我和他在一起是什麼滋味,人家雖然將我們稱為‘金玉雙俠’,可是……唉,又有誰知道我對他是多麼厭惡!”

    展夢白心頭一凜:“這女子居然是‘玉觀音’陳倩如!’,

    他忍不住要探出頭,看一看這男子是誰,只聽她忽又接口道:“我彷彿聽你説過,只要有四萬兩銀子,就可以買一對‘情人箭’,唉……我現在真需要一對‘情人箭’,然後……”

    她緩緩頓住語聲,展夢白一顆心卻已幾乎跳出腔外。

    他屏息靜氣,凝神而聽,只聽那男子道:“我雖知道‘情人箭’可買,但卻不知道如何去買,只是……”

    他忽然咯咯一笑,接道:“但你若要‘情人箭’,我倒可以送你一對!”

    展夢白心神皆顫,只覺握住他的那一隻冰冷的手掌,也起了一陣陣輕微的顫抖,陳倩如驚呼了一聲,道:“你有情人箭?”

    那男子道:“自然!”

    陳倩如嬌聲道:“你有‘情人箭’,就快些給我一對嘛,我一定……”她語聲更是甜得起膩。

    那男子輕笑道:“一定怎麼?”

    陳倩如吃吃笑道:“下次晚上,我一定什麼都聽你的……”接下去語聲含糊,夾雜着一陣陣足以蕩人情潮的膩笑。

    這兩人此刻早已走近墳頭,而且已將走過,展夢白只覺心頭怒火上湧,他若非要等待下文,只恨不得一掌將這一雙男女劈下馬來。

    “快説嘛,快説嘛……你的‘情人箭’,究竟是從哪裏來的,我都讓你……你,你還不告訴我?”

    這仍然是陳倩如撒嬌的膩語,但接着便是那男子低沉的聲音──

    黝黯的夜色中,只見一匹黑馬,轉出墳頭,彷彿甚是華麗的馬鞍上,卻有男女兩人合乘,“玉觀音”陳倩如斜倚在一個身披風氅的男子懷裏,嬌喘依依,仰面而視,但由展夢白這方向望去,卻再也無法看到這男女的面容。

    只聽他極為得意地輕輕一笑,手撫陳倩如的肩頭,緩緩道:“你問我這一對情人箭是哪裏來的麼?告訴你,這就是方才那展老頭子肩上拔下來的,秦瘦翁隨手放在牀邊的木几上,我就隨手拿了過來,那時人人都十分激動,誰也沒有注意到我。”

    展夢白暗中失望地長嘆一聲,陳倩如也正在此時發出失望的嘆息,“只有這兩枝‘情人箭’有什麼用?”她失望地低嘆道:“我們既不知道發射它的方法,也不知道那其中有什麼神秘之處。”

    “對付別人自然無用。”那男子含笑道:“但用來對付你的老公,卻是有用極了,只要等到他熟睡的時候,將這兩枝“情人箭”在心上輕輕一插──哈哈,普天之下,又有誰會知道……”

    夜露風寒,那白髮家人忽然輕咳一聲,身披風氅的男子語聲突頓,展夢白手掌一緊,只道他必要轉身查看。

    哪知他頭也不回,以袖蒙面,突地掠下馬鞍,風氅一振,急掠而去,一瞬間便沒入無邊的黑暗裏。

    陳倩如亦不假思索地反手一掌,擊上馬股,健馬一聲輕嘶,放足狂奔而去。

    展夢白“咳”地一聲,長身而起。

    黑袍女子道:“你要做什麼?”

    展夢白厲聲道:“姦夫淫婦,竟要謀害親夫,此事天理難容……”

    黑袍女子道:“是以你路見不平,便要拔刀相助了!”

    展夢白道:“正是。”

    黑袍女子“嗤”地一聲冷笑,道:“你自己的事還顧不周全,此刻還有閒情去管別人的事?”

    展夢白怔了一怔,沉聲道:“那‘金面天王’李冠英雖非善類,但卻也不是十惡不赦之人,我怎能袖手看他死在這一對姦夫淫婦手裏。”

    黑袍女子緩緩道:“這兩人自知隱私泄漏,哪裏還敢害人,甚至有別人要去害那姓李的,他兩人都要拼命保護,避免別人把這筆賬算在他們身上。”她語聲雖緩慢,但語氣間卻突地激動了起來,清澈的目光中,也聚滿了深深的怨毒之意。

    一時之間,展夢白只覺這奇異的女子,行事當真令人不可思議,亦不知她是正是邪?是善是惡?

    他只覺她與自己之間,竟總像是有着一種極為奇妙的聯繫,而她的言語之中,更總有着一種令人不可置辨的魔力。

    黑暗終是比黎明短暫,旭日東昇,杭州城外,一個蓑衣笠帽的漁翁,推着一輛獨輪手車,緩步而行。

    他笠帽戴的甚低,雖是滿天春陽,但他那清癯的面容,看來卻仍是十分陰沉,嘴角暗黑的皺紋中,更似隱藏着許多滄桑往事。

    他目光散漫地四下投視着,世上竟彷彿沒有一件事能引起這老人的興趣,他是根本不知紅塵的可愛,抑或是對紅塵早已厭倦了呢?

    然而,依依走在他身側的一個青衣少女,眸子卻是美麗而明亮的,她青布的褲腳,高高挽起,露出半截瑩白的小腿,惹人遐思。

    春天的陽光下,她只覺滿身都是活力,這與她身側的老人,恰好形成了一個極為強烈的對比。

    她腳步也是飛揚的,走着走着,她忽然停下腳步,側首道:“爹爹,魚也快賣完了,我們到哪裏去?”

    她爹爹頭也不回,緩緩道:“回家。”

    青衣少女囁嚅着:道:“我……我以為爹爹會到展公子家去看看的,昨天夜裏爹爹既然説展公子家必定有人受了傷,所以才會對那姓秦的老頭子忍氣吞聲,那麼我們正該送兩尾鮮魚去,鮮魚不是對受傷的人最好嗎?”

    她語聲嬌嫩,雖是吳人,卻作京語,“吳人京語美如鶯”,她的人,卻比她的語聲更美。

    老漁翁默然半晌,忽然沉聲道:“杜鵑,爹爹説的話,你難道已忘記了麼?不許多管別人的閒事,展公子只是我們的一個好主顧而已,知道麼?”

    青衣少女杜鵑委屈地垂下了頭,輕輕道:“知道了!” 

    老漁翁長嘆一聲,道:“知道就好。”他抬起了頭,眯起眼睛,從笠帽邊緣,仰視着東方的朝陽,喃喃道:“好天氣,好天氣,可是應該豐收的好天氣。”垂下頭去,輕咳兩聲:“鵑兒,你要是累了,就坐到車上,讓爹爹推着你走,爹爹雖然老了,卻還推得動你。”

    他兩臂一陣輕顫,身體裏似乎壓制着一股呼之欲出的生命之力。

    杜鵑輕輕搖了搖頭,只見行人頗稀的道路上,一輛烏篷馬車,出城而來,馬車奔行甚急,老漁翁道:“鵑兒,讓開路。”杜鵑失魂落魄的垂着頭,直到馬車已衝到面前,才慌亂地閃開。

    健馬一聲長嘶,馬車微一停頓,車簾掀開一角,向外探視的那一雙鋭利而明亮的眼睛,竟是屬於展夢白的。

    他眼角瞥見杜鵑,似乎想招呼一下,但馬車又復前行。

    只聽他身旁盤膝端坐着的黑袍女子,突地驚“嗯”了一聲,道:“他……難道是他?怎會在這裏?”

    展夢白第一次聽到她語聲如此驚奇,忍不住問道:“他是誰?”

    黑袍女子微一皺眉,輕輕道:“方才那漁翁,有些像是我許久許久以前見過的一個人,不知道真的是否是他?”

    展夢白道:“若是騎馬,就好得多了,坐在車裏,自然看不清楚。”

    黑袍女子面色一沉,道:“這些小事,你都不能依着我麼?”

    展夢白抬目望處,只見她滿頭都是華髮,面上被夜色掩飾的皺紋,此刻每一根都暴露在日色裏,她枯瘦的身子,更顯得出奇的蒼老,只有那一雙眼睛,就像是滿天陰霾中的兩顆明星。

    於是他垂下頭,不再言語,馬不停蹄,走到中午,也沒有休息,只隨意買了些東西在車上吃。那車伕貪得重賞,自不會有絲毫的怨言,展夢白卻忍不住道:“前輩……夫人……我們究竟走到哪裏?”

    黑衣女子忽又大怒,用那枯瘦的手掌,不住敲着車板:“不要問不要問,你跟着我走,我絕不會害你,也不會叫你失望。”

    她一怒之下,枯瘦的胸膛竟然劇烈地喘息起來,展夢白劍眉一軒,似要發作,卻終於還是長長嘆了口氣,輕輕道:“不要緊吧!”他想起了她昨夜的話,似乎她自知自己的生命已極為短暫,一時之間,他不知怎地,竟對這陌生的女子生出了悲哀與憐惜。

    夕陽逝去,夜色又臨,過了拱宸橋,地勢便已漸僻。

    展夢白忍住不問,心裏卻不禁奇怪,不知她要將自己帶到哪裏,馬車趁夜又走了許久,趕車的卻忍不住問了出來:“前面就是莫干山,馬車上不去,夫人究竟是要到哪裏?”

    黑衣女子忽然下了馬車,道:“馬車過不去,你可以回去了。”

    展夢白一愕:“誰回去?”

    黑衣女子展顏一笑道:“自然是趕車的。”她面上甚少有笑容現出,這一笑卻甚是温柔。

    展夢白滿懷奇怪地下了車,正待開發車錢,黑衣女子卻隨手拋出一錠金子,也不理趕車的千恩萬謝,拉了展夢白就走。展夢白皺眉道:“到了麼?”四野一片荒涼,前面更是夜色沉沉。

    黑衣女子道:“我們趁夜翻過莫干山……”

    展夢白失聲道:“乘夜翻過莫干山?”

    黑衣女子面色一沉:“你走不動麼?”

    展夢白牙關一咬,挺起胸膛,只見她忽又展顏一笑,柔聲道:“明天到了安吉,你可以好好休息一陣,年紀輕輕,勞苦一些有什麼關係。”

    她腳步輕盈,片刻間卻已走了數十丈,展夢白隨在她身後,心裏不禁暗歎,自己滿身深仇未報,卻糊里糊塗地跟着這陌生的女子,離開了自己生長於茲的杭州城,而自己竟還不知要走到哪裏?甚至還不知道她的名字,這是為了什麼?這究竟是為了什麼?

    屹立在夜色中的莫干山,山勢分外險峻雄奇,展夢白望着前面這黑衣人影,輕盈曼妙的身形,望着她隨風飛舞的衣衫,無言地上了莫干山。

    夜風在山間的叢林中嗚咽,一彎新月,斜斜掛在林巔。

    月光灑滿山路,展夢白只覺自己彷彿是走在銀白色的河水上。山風兜起他的衣袖,這河水又彷彿是在天上。

    忽見黑衣女子停下腳步,沉聲道:“奇怪?”

    她指着樹巔的新月,接着又道:“你爹爹是不是前天中的‘情人箭’?”

    展夢白目光注意,面色立變,失聲道:“奇怪,前夕並非月圓,怎地會有‘情人箭’出現?”

    他思緒已被悲憤挑亂,直到此刻,方自想起這問題來:“自江湖中出現‘情人箭’後,爹爹是第一個不在月圓之夕中箭的人……但奇怪的是在同一天裏,那‘出鞘刀’的愛妾也在杭州城外中箭。”他沉聲道:“這其中必定又有隱私,莫非……那‘情人箭’也有假的?”

    黑衣女子道:“情人箭名震天下,若有偽箭,亦不足為奇,但除此以外,若有你爹爹的熟人,拿着兩枝自別人屍身上拔下的‘情人箭’,乘你爹爹不備……唉,就和昨夜那雙男女所説的情況一樣,豈非也是極為可能的事。”

    展夢白木然立在地上,喃喃道:“熟人……熟人……”突地大喝一聲:“誰呢?我怎樣才能查得出來?”

    黑衣女子目注山巔,緩緩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語聲未了,夜色叢林中,突地傳出一陣大笑:“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夫人的話,真説得精闢極了。”

    笑聲高亢,劃破夜空,語聲更有如洪鐘大呂,震人耳鼓。

    展夢白心頭一震,凝目望去,只見山林中大步行出五人。

    當先一人,錦衣華服,身材魁偉,頭上卻戴着一頂形狀甚是奇特的高冠,從容邁步而來,但三步邁過,便已到了展夢白的身前,高冠上的紅纓,動也不動。只要聽到此人的語聲,見到此人的步法,無論是誰,都可看出此人必定身懷上乘武功。

    月光下只見他方面大耳,闊口巨目,神情極為威武,展夢白久居江南,卻也猜不到此人的來歷。

    他目光一掃展夢白,竟恭恭敬敬地向這黑衣女子叩下頭去,展夢白心中大奇,只聽他沉聲道:“方巨木叩見三夫人。”

    他不但笑聲已頓,神情更是恭謹甚至不敢抬起頭來,便是臣子見了皇妃,禮數也不過如此。

    另四個錦衣大漢,早已遠遠跪了下去,但黑衣女子面上仍是一片冷漠,冷冷道:“方巨木,你來做什麼?”

    高冠錦衣的方巨木,長身而起,仍未抬頭,緩緩道:“夫人不告而別,不但主公十分掛念,就連小人也都擔着心事。”

    黑衣女子冷“哼”一聲,方巨木賠笑垂首道:“是以主公便令小人們出來尋找夫人,小人們知道夫人的脾氣,受不得紅塵中的熱鬧,是以小人與鐵石等四個人,就在杭州附近的四座山頭等候着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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