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煙之中,蕭飛雨拉着展夢白奔出桃林,她身形飛快,手力又大,展夢白耳中聽得杜鵑嬌弱哀怨的呼喚,身子卻不由自主地跟着蕭飛雨飛奔,奔到湖濱,方自住足。
展夢白怒道:“我這算是什麼?”
蕭飛雨也不理他,只是緊緊捉住他的手,高聲喚船,漁火已滅,水上的漁家多已提着一夜的收穫,走趕早市。要知太湖之濱,盛產魚米,清晨的魚市,亦是熱鬧得很,漁人趕過早市,便是一日間最最清閒的時候,有的矇頭大睡,有的沽酒一醉,極少有人做渡船生意。
蕭飛雨喚了幾聲,心裏方自漸漸急躁,卻見湖上煙水朦朧中,緩緩現出一點船影,搖曳在波光水色之中。
她不禁大喜喚道:“船家,船家,渡我過去,多給你銀子。”
那艘烏篷船上,船艙裏卻已有了兩個客人,一老一少正談着天,少的一個恨聲道:“那姓展的倒真有照命的福星,三番幾次,眼見他就要倒大黴了,卻偏偏總是有人出頭來替他説話。”
老的一個得意地大笑道:“我們此刻已上了船,饒那幾個老兒奸猾,也再找不到了,只要這次無事,為父不將姓展的治得要生不生要死不死,也枉教別人稱我‘絕户’方辛了。”
這兩人竟又是方辛、方逸父子兩人,正在説話之間,蕭飛雨的呼喚,便已自湖上傳來。
方辛變色道:“聽,是誰的聲音?”
方逸惶聲道:“還有誰?正是那男不男,女不女的野丫頭,幸好我們在船上,快走快走!”
方辛目光一轉,道:“且慢!”探首窗外,張望半晌,喃喃道:“莫老頭不在,只有她和姓展的……”
方逸道:“只有她,我們也惹不起……”
方辛冷笑道:“力敵不成,卻能智取,憑她這樣一個野丫頭,和姓展的這麼一個愣小子,難道還逃得過為父的掌心麼?”
他探了半個頭出艙,輕喚道:“船家,叫船的那人,是我父子的相識,我不忍讓她個女孩子叫船不應,卻又不願與她同艙,免得她難為情,你且將我父子藏到底艙下,先送她渡湖,也可多賺幾文船錢。”
船家聽得這種好事,自然滿口答應,船孃更是大喜道:“爺叔,儂個人交關好。”果然打開陰暗的底艙,又將船盪到湖濱。
方辛嘴角掛着得意的冷笑,再三叮嚀道:“千萬不要説出有人在底艙,免得她個女孩難為情。”其實他根本不用吩咐,船家看在雙份船錢面上,也不會説出來的。
蕭飛雨見了有船蕩來,更是歡喜,拖着展夢白走入船艙,連聲道:“快,快!”輕舟如飛,片刻已蕩入湖去。
人湖已深,蕭飛雨方自鬆了口氣,以為又脱離了險境,她卻不知道,更大的危險,便在她的腳下。
晨霧漸消,煙水迷茫的太湖,正如一碧萬頃。
蕭飛雨憑窗外眺,卻緩緩鬆開了手,又將宮伶伶放在艙中的陋榻上,然後突然回過頭,目光直視着展夢白,緩緩道:“那聲音甜甜的女孩子對你那麼關心,而我卻將你拉了來,你心裏不高興,是麼?”
展夢白揉了揉腕子,冷冷道:“你本無權將我拉走。”
蕭飛雨道:“我不拉走你,難道將你留在那裏任人欺負?”
展夢白大聲道:“那便與你無關,你莫要以為自己得天厚些,武功高些,就可以隨意定奪別人的命運,要知道人既無權隨意侮辱冤枉別人,亦無權隨意憐憫救助別人,只因世上有些人從不接受別人的救助、憐憫。”
蕭飛雨眼底閃過一絲温柔的光芒,但口中卻冷笑道:“你不願接受,你可有力量拒絕麼?你若要拒絕人家的惡意或好意,你先就該有拒絕別人的力量,否則你不是英雄,只不過是個呆子。”
展夢白身子一震,反覆咀嚼着:“英雄……呆子……”只覺酸甜苦辣,紛至沓來,也不知究竟是何滋味。
蕭飛雨道:“我這樣做法,可不是為你,你也不要以為我和那些女孩子一樣,是因為喜歡你才這樣做的。”
展夢白冷冷道:“在下不敢。”
蕭飛雨在心底幽幽嘆息了一聲,口中卻也冷冷道:“我只是為了三阿姨,我不願她有個不……”
展夢白大怒道:“三阿姨!三阿姨是你什麼人?我母親的事,自有展家人管,不用你蕭家人多事。”
蕭飛雨亦自大聲道:“不錯,三阿姨是你母親,你也該為她想想,你這樣的武功,能復仇麼?能見人麼?”
展夢白道:“來歷不正的武功,我卻不願去學它。”
蕭飛雨冷笑道:“不錯,你只會逞英雄,逞骨氣,表示你是男子漢大丈夫,不屑求人,但你如要想學武,難道還想人來求你麼?我帶你回到谷中,讓你學成武功,難道有什麼不好,難道對不起你?”
展夢白呆了半晌,轉過目光,望着沉睡的宮伶伶,再也不看蕭飛雨一眼,心頭卻像是山嶽般沉重。
蕭飛雨望着他襤褸的衣衫、憔悴的面容,以及那一雙眼睛中深藏着的悲哀與情感,堅毅和決心……
一時之間,她心裏也不知是愛?是憐?是悲?是敬?只覺無論這少年是呆子抑或是英雄?卻的確是自己一生中僅見着的一個男子漢。她但願能對他好些,更希望他對自己好些。唉!少女的心事,有多麼複雜。
陰暗的底艙下,方逸咬牙切齒,暗忖道:“我千方百計,都學不到武功,這小子卻推三推四,他是什麼東西?有哪點比我強?”把牙齒咬得吱吱的響,聽到蕭飛雨怒罵之聲,嘴角才露出一點笑容。
只聽方辛附在他耳邊,道:“你笑什麼?”
方逸壓低聲音,道:“我笑姓展的自作多情……”
方辛冷笑道:“蕭丫頭嘴裏這麼説,心裏卻早已愛上了姓展的,十個女人之中,有九個都喜歡脾氣臭,骨頭硬的男人,你笑什麼?現在她已説動了姓展的,姓展的就要隨她回谷練武了。”
方逸咬牙暗罵道:“賤丫頭,賤丫頭……”目光一掃,抄起了角落間的一把斧頭,就要將船底鑿破。
方辛一把抓住了他的腕子,怒罵道:“蠢豬!你要做什麼?”他雖是怒罵,但聲音還是低如蚊鳴。
方逸道:“把船沉了,淹死他兩個狗男女。”
方辛道:“説你是蠢豬,就是蠢豬,上面的人,都是活寶,弄死了他們,就不值錢了。”
方逸道:“怎麼?不弄死,看他們快活!”
方辛道:“你看,那是什麼?”
方逸順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見船板之上,微微有一點裂隙,露出一點天光,方逸道:“是什麼?左右不過是個洞洞。”
方辛又笑又惱,自懷中取出一隻製作得極其精巧的銅鶴,輕輕道:“等他們歇了,自那裏吹些上去,只要他們嗅到一點,嘿嘿,那女的就可任憑你擺佈了,再逼出白布旗的下落……”
方逸眉開眼笑,連連點頭道:“是極,是……”
方辛突地一把掩住他的嘴,輕道:“禁聲!”
只聽艙板上響起了一陣腳步聲,走來走去,突地停在底艙的入口處,方氏父子心裏一跳……
然後,又聽到蕭飛雨道:“你要做什麼?”
展夢白的聲音道:“下去休息。”艙板開了一線,方氏父子暗中大驚,一顆心幾乎要跳出嗓子。
幸好那船孃大叫起來:“下面去不得的!”一陣沉重步履聲奔來,艙板“噗”地一聲,又關上了。
方氏父子對望一眼,暗中透了口氣,只聽蕭飛雨道:“你要睡就在上面睡好了,我不睡。”
方逸恨恨罵道:“賤丫頭,跟他一齊睡好了,假什麼正經。”
方辛道:“你放心,原封貨是你的。”悄悄將那銅鶴悶香檢查了一遍,立刻便要動用了。
展夢白、蕭飛雨,做夢也沒有想到腳底下還藏着兩個仇人,兩個雖是對面相坐,卻是你不望我,我也不看你。
過了半晌,蕭飛雨忍不住道:“你跟我爹爹學武,也不致辱沒了你,為什麼你還像不太願意?到了溧陽,先等一日……”
展夢白道:“我幾曾説過要跟他學武……”為了他母親之事,他對蕭飛雨的父親實是懷恨已極。
蕭飛雨跳了起來,跺足道:“怎麼,説了半天,你還不願意麼?”突聽腳下底艙板下,當地一響。
方辛正自舉起悶香銅鶴,被蕭飛雨跺的船板一震,手中的銅鶴,撞上了艙板──
展夢白變色道:“下面一定有人!”
方氏父子大驚。
船孃急地奔了過來,張手攔着説道:“客人,儂那楞多心,格弗是人呀,是一隻癩皮貓。”
展夢白道:“噢,原來是貓!”
方氏父子鬆了口氣,方逸低低罵道:“這死胖婆娘,敢罵我是癩皮貓,等下非撕了她的嘴──”
展夢白揹負雙手,又在艙中踱起步來,目光四掃,只見艙中的木桌上,還有兩碗剩茶,眉頭微微一皺,圍着那船孃轉了一圈,目光上下掃動,緩緩道:“我最喜歡貓了,你抱來看看怎樣?”
船孃退到底艙的蓋上站着,連連道:“貓弗好看格,弗好看格……”她到底不慣説謊。
展夢白見了她的神色,早已大起疑心,要知他連遭變故後,閲歷已深,已非昔比,此刻厲叱道:“閃開,我下去看看!”那船孃賴住不動,他也不便動手去推,只得回首望向蕭飛雨。
蕭飛雨道:“你再不閃開,我就……”突聽底艙中“轟”然一響,船身也劇烈地隨之一震。
船孃心也慌了,道:“格弗怪我……”蕭飛雨一手推開了她,展夢白掀開艙板,目光掃過,立刻大驚。
底艙中竟然水勢洶湧,船底已破了三尺長短的一處大洞,湖水倒灌而入,剎那間便幾乎湧上船面。
原來方才方氏父子聽到蕭飛雨、展夢白要下艙搜尋,他兩人對蕭家人畏如蛇虺,大驚之下,竟以利刃大斧,全力將船底劈開了一個大洞,這父子兩人,竟自船底借水遁逃將去了。
那船家船孃,見了這般情況,大驚失色,船娘賴在艙板上,大哭道:“殺千刀,儂害煞我哉。”
展夢白、蕭飛雨,亦是相顧失色,掃眼四下,左近沒有一條漁船,船卻沉得極為迅快。
船家一把揪住展夢白,連聲道:“賠船,賠船……”
展夢白又急又怒,蕭飛雨也心慌了,恨聲罵道:“是誰?是誰?下面的那惡賊會是誰?”
船孃乾嚎道:“是認得儂的朋友,一個後生仔,一個老不死……”
蕭飛雨心頭一動,道:“難道是方家父子?”
展夢白道:“這些話以後再查,此刻先設法逃生要緊。”
蕭飛雨道:“你會不會水性?”
展夢白搖了搖頭,蕭飛雨一把抱起宮伶伶,只見那湖水倒灌而來,勢頭更大,她一腳踢起一張桌子,道:“你抓緊桌子,不要放鬆。”
展夢白抓了桌子,道:“你呢?”蕭飛雨卻已奔了出去。
那船家夫婦兩人,跑來跑去,想是在搶救細軟,船孃哭着道:“孩子的爹,看牢兩人,叫他賠船……”
話未説完,船已全沉下去,展夢白在水面望了最後一眼,只見湖水滔滔,身子便也往下沉落。
但是他手裏緊緊抓住木桌,本來還可浮起,哪知波浪一湧,他突然腳下一緊,彷彿有人在水底拉他的腳,立刻咕嘟咕嘟喝了幾口湖水,當場暈了過去。只見那木桌隨水飄流,他的人竟浮不上來。
此刻已有兩三艘漁船,遠遠趕了過來,幾個年青力壯的漁夫,精赤着上身,不等船到,便跳下水去。
蕭飛雨隨波飄了幾飄,也喝了幾口湖水,才被人救上船去,那船孃見她衣服華麗,早已跟定了她,要她賠船,將蕭飛雨救上船去的也是她,又忙着替蕭飛雨嘔出湖水,灌下碗薑湯。
水上人家,本是聲息相通,許多船都圍了過來,蕭飛雨張開眼睛,四下一望,見到許多個人頭,都在含笑道:“好了,醒過來了。”
她才知道自己未死,輕輕笑了一笑,道:“他呢?也救上來了吧?”
船孃道:“客人?阿拉只救上儂一個。”
蕭飛雨大驚之下,翻身坐起,目光四掃,果然不見展夢白的人影,顫聲道:“你……他……你沒有救他?”
那胖船孃嘻嘻一笑,心想:“那小子一身破衣服,救了他也賠不起船。”目光四下一望,突然發現自己的丈夫也不見了,大驚之下,幹叫了兩聲:“孩子的爹,孩子的爹……”又嚎了起來。
有人便勸説道:“胖大嫂你放心,牛大哥水性最好,太湖裏幾百條弟兄沒有趕得上的,他還會出事麼?”
又有人道:“牛大哥若會出事,我們這些人早就餵了王八了。”那船孃聽了,哭聲果然小了下來。
蕭飛雨木然愕了半晌,掙扎着爬到船邊,就要往下跳,那船孃雖然心慌,卻仍未忘記要人賠船,一把拉住了她,道:“儂要到啥地方去?”
蕭飛雨氣力未復,全身虛軟,心口作惡,掙了一掙,竟未掙脱,口中道:“你的丈夫水性好,我的……我的他卻不會水性……”
一面説話,一面已流下淚來,大聲道:“你不放我找他,我將你們這些人一齊殺光!”
這些漁人哪裏見過這麼兇的女子,有的在暗中笑罵,有的卻安慰着道:“不要緊,吉人自有天相,好人死不了的。”
有的卻已脱下衣衫,又要下水,道:“姑娘你等着,我們去找。”
只聽輕輕幾聲水響,幾個人便沒入水中不見,蕭飛雨一心想着展夢白,竟忘了原在她懷裏的宮伶伶此刻也不知去向了,她坐在船邊,睜着兩隻大眼睛,望着湖水,淚珠不住簌簌地落了下來。
那船孃心裏也是難受,一面還要嘮叨:“阿拉弗曉得格個後生他是儂個先生……”蕭飛雨那有心情理她。
突聽一人大聲道:“看,那是什麼?”
眾人目光一齊隨之望去,只見清碧的波浪間,忽然流過來一條紅色的水線,這紅色水線顏色極淡,來勢卻極快,霎眼間便到了船前,水花一冒,當先露出的,赫然竟是展夢白的身子。
蕭飛雨又驚又喜,又是惶亂,顫聲道:“快!快!抱他上來!”那船孃看到的卻是她的漢子,手裏託着展夢白,臂上一條血口,精神卻甚是振奮,另兩條漢子,守在他身旁。
那船孃又哭又笑,道:“孩子的爹,儂好吧?”
那船家“牛大哥”上了船,還大笑道:“當然好,孩子的媽,我總算將這個客人看牢了,叫他賠船。”
話聲未了,突然一個斛鬥跌在船板上,竟昏倒了。
原來方才展夢白,果然是被伏在水下的方辛父子拖下了水,方逸還想再找蕭飛雨,怎奈漁夫們都下水來了,他兩人只得託着展夢白逃走,哪知那條水牛“牛大哥”一心想釘牢展夢白賠船,看到了便追了過去。
方辛父子雖然會水,水性卻不高,在岸上這條水牛一百個也不行,在這太湖湖水裏他父子卻不是這條水牛的敵手,方逸雖然抽冷子刺了“水牛”一刀,卻險些被“水牛”灌水灌死。
他父子兩個不知道蕭飛雨怎麼樣了,哪裏敢冒出水面,只得在水下掙命,卻還不肯放下展夢白,直到後援的幾條漢子來了,他父子兩人才知道今日的惡計,又算完蛋,一邊在肚裏亂罵,一邊放下展夢白,狼狽而逃,另兩個漁夫見到“水牛”負了傷,便也沒有追趕。
那水牛一向平庸,如今救了一條人命,又可以找他賠船,心中那份得意,當真是難以形容,一定要一直將展夢白拖回,只因這樣他面上才有光彩,哪知他雖是水牛,卻非鐵牛,到底受了傷,失血過多,一到船上,見到他老婆,他朋友,心裏一樂,竟昏倒了。
於是這邊自有一番騷亂,那邊蕭飛雨早已接過展夢白,也有人幫着她為展夢白嘔出積水,灌下薑湯。
展夢白終於悠悠醒來,只聽四下紛紛説道:“好了,他也醒了。”
又有人笑道:“再不醒你娘子眼睛都哭腫了。”
展夢白聽到這些話,張開眼一眼看到了蕭飛雨,剎那間思潮千轉,亦不知是悲是喜。
蕭飛雨緊緊抓住他的手掌,心裏直想笑,但眼淚卻不聽她的話,只管一粒粒地流下來。
過了良久,展夢白嘆了口氣,道:“伶伶,她……她醒了麼?”
蕭飛雨身子一震,倏然放開了展夢白的手。
展夢白見了她的神色,大驚道:“她怎樣了?”
蕭飛雨失色道:“她……她……”
眾人一聽,還有個人沒有救上來,當時有如一桶冷水筆直淋下,將滿腔的高興冷了大半。
蕭飛雨轉身奔到船邊,突覺後面有人一撞,原來展夢白也掙扎着趕了過來,道:“她沒有救起來?”
蕭飛雨痛哭着點了點頭,展夢白身子搖了幾搖,仰天道:“宮老前輩,我……我對不起你。”
一面説話,一面又要縱身下躍,立刻有人將他兩人一齊拉住,道:“有話好説,不要着急。”
展夢白大聲道:“放開我,我對不起宮老前輩,只有一死謝他。”
這些水上朋友,俱都是義氣漢子,見了他這般情態,卻不禁在暗中一翹大拇指:“好漢子,夠義氣,誰交到這種朋友真是福氣。”
一個胖大漢子,拍了拍展夢白肩膀,道:“好朋友,你死了又有什麼用?我們既然救起了你,怎麼能再看着你死,沒有別的話説,只有大家再一齊下去找人,先告訴我丟了的人是什麼樣子?”
立刻就有人應道:“大鯊魚説的是!”原來這“大鯊魚”便是眾人此刻存身的這條大船的船主,這條船可説是太湖上最大的船,這“大鯊魚”也可以算是太湖水面上夠得上字號的朋友。
展夢白滿心悲痛,顫聲道:“是個小女孩子,她……”
話聲方自出口,一個爬到船桅上觀望的少年已驚呼道:“不要吵,前面好像有個人浮過來了。”
眾人精神一震,“大鯊魚”道:“看清楚些。”
船桅上的少年道:“看清楚了,好像是個女孩子。”
展夢白不等他將話説完,便縱身一躍,跳下了水,口裏大叫道:“伶伶不要怕,叔叔來救你。”
蕭飛雨大驚道:“他不會水!”人也跟着下跳,眾人還想拉住她,但她此刻真力已漸恢復,這些漁女哪裏拉得住她。
兩人一齊下水救人,但兩人竟是誰也不會水性,下了水,便像是秤錘一樣地直沉了下去,幸好身側還有水性純熟的漁人,紛紛下水救。“大鯊魚”只見水面上果然隨波浮來個女孩子,身子動也不動,他只當這女孩子已經死了,心裏不禁嘆息,下水救上一看,這女孩子心口卻是暖暖的,脈搏也還在正常地跳動,而且鼻息均勻,竟像是睡着了模樣。
那些漁人雖終年在水上為生,卻也沒有見過這樣的奇事,大家面面相覷,又驚又奇,那船孃面色灰白,“蹼通”一聲,當先跪了下去,道:“龍王爺顯聖救人,你們還不跪下來。”
話未説完,船上的人已跪滿了一片,大家心裏又是驚惶,又是高興,當真是人人祈禱,人人許願,只聽人人都在説:“龍王爺顯靈,一定會保佑我們今夜平安,快買豬頭三牲上龍王爺的供。”
要知水上神權本就最盛,何況眼看了這種異事,他們卻不知道宮伶伶不過是被點了睡穴,沉船、落水,她一直都在沉睡,“莫忘我”點穴的手法是何等高妙,她睡時全身肌肉,全都放得鬆鬆的,又加上全身不動,自然不會沉下。又因人的比重較水為輕,溺水之人,若能保持絲毫不動,便不會沉下,這道理今人雖多明瞭,但那時的漁夫怎會知道。
展夢白、蕭飛雨雖又喝了兩口水,但瞬即醒來,見到宮伶伶無恙,更是驚喜交集,船上人亂過_陣,紛紛過來道賀,大家見了他們有龍王爺保佑,對他兩人,更是透着十二分的親切。
“大鯊魚”一拍展夢白的肩頭,笑道:“兄弟,我什麼都不怪你,只怪你自己不會水性,還敢下水救人。”
展夢白也甚喜這般漢子的直率、熱腸,赧然笑道:“我也不知為了什麼,只是當時就情不自禁的……”
“大鯊魚”一翹大拇指,大聲道:“好一個情不自禁,兄弟們,人家這才叫做英雄漢子,救人時要的就是這份‘情不自禁’的勁兒,若是救人先算一算值不值得,再想一想能不能救,這還算救人麼?那簡直是混賬!”
那船孃道:“這位姑娘還不是不會水性,就下水救人,你們只會誇男人,難道女子就沒有英雄?”
有人就笑道:“他們簡直是一對兒,男的是英雄漢子,女的也不差,直教人看得羨慕。”
又有人笑道:“若不是他們這樣的一對,龍王爺會顯靈麼?只好託他們的福,龍王爺今夜再保佑我們。”
蕭飛雨雖然狂放,此時此刻也不禁垂下了頭,但心裏只覺甜甜的,眼角又不禁偷偷去看,看到展夢白、宮伶伶都在她身邊,心裏更甜,嘴角又不禁偷偷泛出了笑容,他三人經過這一場大難,死裏逃生,重又相聚,那心裏的滋味,當真是什麼話也形容不出,什麼筆也描摹不出。
展夢白心中卻又暗忖道:“怎地這些人口口聲聲求龍王爺保佑他們今夜平安,難道明夜就不要龍王爺保佑了麼?”
只聽“大鯊魚”又笑道:“水牛,你今日救人功勞不小,只可惜未將害人的傢伙捉來,另打他們一頓。”
有幾個年青的小夥子,立刻磨拳擦掌,吼道:“去追,還怕他們逃上天去?追來了打殺了算了。”
蕭飛雨幽幽長嘆一聲,道:“不用了,反正……反正他們又沒有害到我們。”若是換了平日,她第一個就要去追了,只是此刻她心中充滿了柔情蜜意,半點也沒有打人、殺人的心意。
展夢白只當她“反正”兩字之後,必定要説:“反正他們終也逃不了的。”哪知她説話竟這等温柔,心中也不禁大奇,轉身望去,卻見她目光中也充滿了温柔幸福的神色,與以前彷彿換了個人似的。
這其間的道理他不盡明瞭,卻又有些明瞭,一時之間,他不禁呆住了。
蕭飛雨見到展夢白呆呆地望着自己,面頰一紅,輕輕道:“我們倒沒有什麼,只是那艘船沉了,一定要賠的。”她甚至反而有些感激方氏父子,若是沒有今日沉船之事,她與展夢白又怎能消除彼此問的驕傲與偏見。
“大鯊魚”大聲道:“船麼,賠什麼船?兩位若要賠船,便是看不起我們太湖上的兄弟了。”
“水牛”早已醒來,大聲道:“正是,太湖上的……”忽然發覺他老婆正在狠狠望着他,一句話駭得只説了一半。
“大鯊魚”哈哈笑道:“牛大嫂,莫着急,只要今夜躲得過去,明天弟兄們還能在太湖上混,眾家兄弟便為你苦上個兩天,買艘新船,否則你就是有了八十條船,只怕也沒有用了。”
蕭飛雨心裏大是感動,忖道:“我只當江湖間的好人極少,哪知草莽間盡多豪傑。”
悄悄退下了手上的翠玉班指,送到那“牛大嫂”面前,牛大嫂雖不識貨,但見了這種碧光閃閃的巨大班指,也知道定是價值連城之物,反而有些不好意思,紅着臉道:“姑娘,這……”
蕭飛雨含笑道:“這不是賠船,只是個意思。”
強着塞到她手裏,船舷有人笑道:“牛大嫂,你方才不是口口聲聲要人賠船的麼,還直衝水牛瞪眼睛,此刻怎麼又不好意思起來?”
又有人大笑道:“想不到牛大嫂居然也會臉紅,居然也會不好意思,難怪龍王爺要顯靈了。”羣豪一齊狂笑。
那船孃牛大嫂頓足罵道:“死小豬,是想死快哉!”一句話沒有罵完,自己忍不住笑了起來。
展夢白突地朗聲道:“各位朋友今日對展夢白之情,展某也不便言謝,反正你我俱是男兒,彼此心照。”
“大鯊魚”大笑道:“這樣才對!展夢白,今日我大鯊魚能認得你這樣的漢子,死了也不冤枉。”
展夢白麪色一整,朗聲又道:“但各位卻一定要告訴在下,今夜太湖之上,可是有什麼變故?”
他話聲方了,船上羣豪的笑聲,突然一齊頓住,彷彿突然想起了什麼心事,面色都變得十分沉重。
展夢白靜靜地凝注着他們,留神着他們神情的變化,越發斷定,就在今夜,太湖上必有變故。
“大鯊魚”也在靜靜凝注他,這豪放、詼諧的大漢,在剎那間竟變得極為敏鋭而精幹。
風聲吹拂,水聲盪漾,大船上沉默良久,“大鯊魚”方自緩緩道:“你既已看出,我若不要你留下,只怕難得很了。”
他一句話就説出了展夢白的心事,也説出了展夢白的性格,展夢白肅然道:“不錯!”心中卻在暗忖:“這樣的人物,方不愧為太湖男兒的領袖。”
“大鯊魚”道:“但今晚之事,事關生死,你只要一插手其中,脱身只怕就更難得很了。”
展夢白道:“無妨。”
“大鯊魚”道:“好!”
這兩人俱是性情明快,不多廢話,兩人相視一眼,“大鯊魚”道:“你先去歇息,時候到了,我且喚你。”
展夢白回視蕭飛雨,蕭飛雨輕輕道:“我和你一樣。”兩人也不再多説一句,當下“大鯊魚”便將他兩人引進艙房。
“大鯊魚”道:“能睡便睡,養精蓄鋭。”
展夢白道:“好!”當下什麼事也不再想,矇頭大睡,蕭飛雨見他兩人三言兩語,便決定了有關生死的大事,沒有一句廢話,沒有一句客氣,常人便是賣個雞蛋,似乎也無這般容易,而她自己睡下之後,卻翻來覆去,難以成寐,她這才瞭解,什麼是武林男兒和豪氣。
展夢白一覺醒來,見到宮伶伶已換了一套衣衫,在旁側的小牀上安睡,而自己牀頭几上,卻有兩個剝好的橘子,橘子下壓着一張字柬,寫着:“叔叔,一個橘子是阿姨剝的,一個橘子是伶伶剝的,你兩個都吃掉好麼?阿姨又要我睡了,伶伶。”
展夢白慰然一笑,兩口吃下兩個橘子,橘子很酸,他口裏也很酸,但心裏卻是甜甜的。
他走出艙門,但見星光滿天,船上也滿是燈籠,數十隻漁船,大大小小,一艘接着一艘,排在岸邊,數百盞燈籠,明明亮亮,一盞接着一盞,掛在船上,也不知天上有多少明星,湖上有多少燈籠,燈籠下有多少人頭。
“大鯊魚”立在燈籠下,見他出來,笑問:“醒了?睡得可好?”
展夢白點頭而笑,“大鯊魚”道:“好!”
抄起一隻圓筒,按在嘴上,大聲道:“鑼聲一響,狂歡開始,鑼聲三響,狂歡結束。”
四下轟然應了一聲,只聽船桅上“當”地一響,每艘船上,都爆發起歡呼與笑聲,數十隻豬羊,整壇的美酒,流水般抬了出來,展夢白也不客氣,放懷吃喝,卻看不到蕭飛雨何處去了。
四條大漢,扯了半張布帆,一條漢子跳了上去,布帆一鬆一緊,那漢子在布帆上便有如彈丸般拋上拋下。
一條大漢,頭下腳上,倒立着喝了一罈酒,另一條漢子,在胸前束了條布,腰下圍了條布,扭着腰,跳起舞來。
四下喝彩聲不絕,狂呼不已,無數條漢子被拋下水去,立刻又爬了上來,突地船艙響起一個雄渾的歌聲,四下和聲立起:“太湖男兒志氣雄,翻江倒海矯如龍,但求高歌並一醉,胸中能把萬物空。”
詞意粗邁,但歌聲卻是豪壯雄渾,此時此刻唱來,又添幾分悲壯蒼涼之氣,展夢白只覺熱血奔騰,不能自已,哪知歌聲突地一頓,接着,便是“大鯊魚”粗獷高亢的聲音大喝道:“眾家兄弟,為太湖男兒的朋友展夢白喝一杯!”四下轟然而應,有如萬雷齊發。
展夢白滿心激動,熱淚盈眶,仰天干下一觥,四下歡呼更響,“大鯊魚”啪地一拍他肩頭,仰天狂笑道:“好男兒!”
突地,船桅上金鑼三響,只聽“當!當!當!”三聲,最後一聲鑼聲還未全落,滿湖的歡呼齊地斷絕,天地間彷彿只剩下數百盞燈籠在晚風中搖來搖去,燈籠的光,卻照着數百張沉重的面孔。
展夢白的心情,突地也變得十分沉重,只見“大鯊魚”倚在船舷,俯首望着湖水,湖水中又是燈光,又是星光。
“大鯊魚”望着展夢白黯然一笑,道:“我一直在等着一人,但此刻還未來,只怕是不會來了。”
展夢白道:“誰?”
“大鯊魚”嘆道:“説來你也不認得。展兄,你看這湖水如今是何等悦目,但到了明日清晨,只怕就要全被鮮血染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