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夢白心頭一震,他本想探問到底是什麼事,但“大鯊魚”未説,他便也未問,死般沉寂中的時間,爬行得有如蝸牛般緩慢,也不知過了多久,突聽一陣蹄聲,自遠而近,瞬息即至。
四匹白馬,馱着四條白衣大漢,健馬長嘶,停在岸邊,四條白衣漢子,白襪白履,白巾蒙面,頭上戴着一頂尖尖的白布帽子,飄身下馬,飄身上船,行走之間,有如鬼魅一般。
船上一無聲息,只有這四條白衣漢子的腳步,沙沙輕響,四人不前不後,一排走到“大鯊魚”面前,八隻漆黑的眼睛,在白巾裏凜凜生光,當中一人冷冷道:“如何答覆?請快答覆!”
“大鯊魚”道:“你還要答覆麼?”
白衣人冷笑一聲,也不答話,“大鯊魚”狂笑道:“好!我便讓你聽聽太湖男兒的答覆!”
狂笑未了,他龐大的身軀,便刷地掠上艙頂,雙臂一振,大聲道:“若有人要我們讓出太湖,太湖男兒該如何答覆?”
四下轟然怒吼:“和他拼了!”吼聲有如羣雷震耳。
“大鯊魚”仰天狂笑道:“聽到了麼?這便是太湖男兒的答覆,你要太湖男兒離去,只有抬去太湖男兒的屍首。”
四條白衣人對望一眼,冷笑一聲,一言不發,擰身掠上了岸,打馬如飛而去,四點白影,自近而遠,沒於黑暗。
“大鯊魚”道:“展兄,這便是我們拼命的緣故,我們兄弟縱然死了,也不能將清清白白的太湖基業,讓給不清不白的強徒,只可惜,唉……二十餘年,太湖兄弟,俱是以打魚為生,早已荒廢了武功,而我……唉!更是自幼沒有下過苦功,否則今日又有何懼?我以龍王爺顯靈的故事,激起弟兄們的士氣,卻不知該用什麼,激起我自己的士氣。”
展夢白見了他方才的身手,已發覺他武功不弱,知道他想必是隻因為終日打魚,是以在武林中毫無聲名。
他唏噓半晌方待答話,突見“大鯊魚”面色一變,隨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見遠處黑暗中,突地現出一條白線,到後來白線變為一片白影,岸上便起了一陣陣沙沙的腳步聲,白影漸近,卻是無數個遍身穿白衣、白襪、白履,白巾蒙面,頭上戴着三角白帽的人,自黑暗中大步而來。
步履之聲,漸漸清晰,漸漸沉重……
高桅上銅鑼突然“當”地一響,數十條船上的漢子,一個個精赤着上身,手持鋼刀魚叉,躍到船舷上。
白衣人離岸數尺,方一齊停下腳步,隊中大步走出兩人,這兩人裝束打扮都和別人一樣,但頭上的三角帽子卻比別人高些,一人身材頎長,一人矮矮胖胖,高的一人鋭聲道:“請瓢把子出來説話。”
“大鯊魚”朗聲道:“太湖男兒,又非綠林強盜,哪裏來的瓢把子。”他叉手往船頭一站,燈光下看來,當真是威風凜凜。
白衣人道:“既非瓢把子,你是什麼人?”
“大鯊魚”道:“我是説話的人。”
矮的一個白衣人冷悠悠説道:“有人説話,事就好辦,你們不肯讓出太湖,想待怎地?”
“大鯊魚”狂笑道:“你們憑什麼要咱們讓出太湖?”
高的一人冷冷道:“我們憑的是什麼,你心裏還不知道?是要單打?是要羣毆?但憑你們選擇作主。”
“大鯊魚”道:“我們既不單打,也不羣毆。”
白衣人齊地一愣,“大鯊魚”厲聲接道:“只因咱們弟兄多半不會武功,咱們只有拼命。拼去你們一人夠本,拼去兩個賺錢,太湖男兒既不會打家劫舍,也不會比武爭鋒,但拼命卻是在行得很,不信你倒儘管試試!”語聲沉厲,隱含殺機,端的令人聽了心寒。
白衣人冷笑道:“拼命,拼命又有何用?我布旗門下,聚集四方精英,武功俱是一流身手。我勸你……”
展夢白心頭一震,大喝道:“且慢!”一步趕到“大鯊魚”身側,大聲道:“朋友們都是布旗門下?”
白衣人道:“正是!”矮的一人卻悄悄轉過了頭去,似乎不願見到展夢白那鋭利的目光。
展夢白厲聲道:“你可是掌門人麼?”
白衣人道:“敝門掌門人雖然萍跡四海,雲遊無定。但他老人家已於日前仙去了。如今的布旗門,便是由我兩人統率。”
展夢白冷笑道:“如此説來,你兩位便是布旗門的新任掌門人了?這倒該恭喜一番。”
白衣人道:“不敢,只要太湖弟兄……”
展夢白麪色突地一沉,大喝道:“既是掌門人,白布旗在哪裏?”
白衣人神情一震,冷笑道:“你有何資格令我取出白布旗?白布旗是你可以隨意看得的麼?”
展夢白道:“你既要以布旗掌門的身份令人讓出太湖,便該取出白布旗。你若取出了白布旗,太湖男兒立時便將太湖讓出。”太湖男兒暗中俱為之一怔,“大鯊魚”亦有驚詫之色。
白衣人冷冷道:“你做得了主麼?”
展夢白大聲道:“我自然可以做主!”太湖男兒更是一愣,“大鯊魚”的驚詫之色也更濃重。
白衣人目光四掃,見到了太湖男兒面上的神情,陰惻惻笑道:“你説可以做主,只怕別人卻不讓你做主哩!”
展夢白道:“我自然可以做主!只因白布旗在我這裏!”此語一出,有如巨石投入湖心一般。
羣眾俱都大譁,高矮兩個白衣人,身子立刻一震,但那一羣白衣人間,除了前面十餘人外,後面的數十人竟都悄悄地沒有絲毫動靜,顯見是白布旗統率門人弟子,有十分嚴格的工夫。
“大鯊魚”大喜道:“展兄,真……真的?”
白衣人定了定神,冷笑道:“真的麼?拿來看看!”
展夢白朗聲道:“白布旗掌門人秦老前輩臨終之際,親手將‘白布旗’交付於我,如何會假?”
羣豪忍不住發出歡呼,高矮兩個白衣人對望一眼,神色也微微發慌,高的一人道:“口説無憑,眼見方真!”
展夢白道:“此刻雖未帶在身邊,但日內便可取來。”
白衣人精神一振,仰天狂笑道:“我只當你是真的,卻原來不過是條拖兵之計,教我們多等幾日。”
展夢白怒道:“展某平生不做虛言!”
白衣人狂笑道:“任你説出天來,今夜你等也要讓出太湖。”狂笑聲中,太湖男兒心情又變得十分沉重。
“大鯊魚”目光一轉,突地大喝一聲:“莫笑!”
這一聲大喝,聲如霹靂,眾人果然俱都一怔。
“大鯊魚”朗聲道:“展兄毋庸取出白布旗,已可證明一事,那便是你兩人手中絕無白布旗。”
白衣人惶然罵道:“放屁,誰説……”
“大鯊魚”厲聲道:“你兩人手中若有‘白布旗’,早就可以指出展兄之言乃是謊話,只因你兩人手中根本就沒白布旗,是以你兩人才會猶疑不定,半信半疑,這道理顯而易見,還騙得過誰麼?”
矮的一人失聲道:“誰説沒有,就是不拿給你看。”
展夢白見到此人白巾上的眉目,聽到他的聲音,估量他的身材,心念一轉,突地想起一人,大喝道:“原來是你。”
“大鯊魚”變色道:“此人是誰?”
展夢白道:“他便是‘西湖龍王’呂長傑。”
矮的白衣人大笑道:“不錯,難怪常聽人道展世兄的眼力最是驚人,如今看來,果然名下無虛。”
展夢白冷笑道:“閣下何時入了白布旗的,怎地在下至今才知道,看來閣下或許只是假借布旗門之名而已,只是閣下家財鉅萬,已是一生用之不盡,卻為何又要來謀奪太湖,難道還想做一做太湖龍王麼?”
呂長傑道:“布旗門弟子,遍於天下,非但別人難識誰是布旗門,有時布旗弟子彼此都不相識。”
展夢白道:“不錯,我早已聽聞布旗門乃是江湖中最最奇怪的門派,但我也聽説布旗門又是江湖間最最正派的門户,從不胡作非為,而今日閣下等人卻又這樣做法,卻不知該如何解釋?”
原來布旗門下,既無組織,亦不能自掌門人處學得武功,只不過是一些武林朋友的互助之會而已。
這布旗門之創立經過,人言人殊,平日看來,一無作為,但潛力卻又甚是驚人,總之這門派與江湖中各種幫會門户俱都大不相同,只有掌門人代代相傳,總握全權這一點,才與別的門户相似。
而此刻這近似宗教組織,又似文人詩酒之會,卻大異綠林幫會的“布旗門”,居然也要強奪別人的地盤,自是異事。
只聽呂長傑緩緩道:“本門掌門人已換,此後行事,亦大異往昔,這便是在下的解釋。”
較高的白衣人道:“還與他解釋什麼,三更已過,再不讓出太湖,本門弟兄便要動手了。”
呂長傑道:“展世兄,在下良言相勸,你還是抽身事外的好。”
再也不望展夢白,回身喝道:“準備動手!”
那白衣人道:“掌聲三擊,便是限期。”
只聽雙掌互擊,“啪”的一響,“大鯊魚”厲聲道:“掌聲三百擊也沒有用,弟兄們準備動手。”
羣豪轟然響應一聲,湖岸邊立刻彌滿殺氣。
“大鯊魚”沉聲道:“展兄,那小女孩你要照顧着了。”
展夢白道:“自有蕭姑娘照顧。”
“大鯊魚”雙目一張,道:“你真要與太湖男兒共生死麼?”
展夢白軒眉,道:“布旗門之事,在下亦有責任。”
“大鯊魚”狂笑道:“今日若戰勝了,明日你我痛飲。”嗖地撤下一條鋼鞭,閃閃耀眼生光。
展夢白熱血奔騰,環目四顧,只見這些太湖男兒,一個個神色間都顯露出無比旺盛的生命之力,而那些布旗弟子,一個個卻木立如死,不禁暗忖道:“這些人武功雖不如布旗門下,但就憑這種士氣,已比他們勝上十倍,今日一戰,何患不勝!”一念至此,他豪氣頓生,要藉今日一戰,消一消心中的積鬱。
只因他自己深知人們若有士氣與勇敢,便可以弱擊強,以寡擊眾,男兒血戰,豈非快事。
只聽掌聲再次一聲,血戰一觸即發。
展夢白卓立船頭,雙拳緊握,目光緊盯着“西湖龍王”呂長傑,呂長傑心裏發虛,只恨不能後退幾步。
突聽白衣人羣之中,發出一聲清嘯,一條人影,橫飛而起,一掠竟有三丈,凌空一折,飄飄落在大船頭前。
此人身法之輕捷曼妙,使得眾豪都為之一驚。
展夢白暗暗驚忖道:“布旗門下,怎地竟有這般人物?今日之戰,豈非……”暗中一嘆,拒絕再想。
只見此人微一躬身,大聲道:“血戰未啓之前,我要先問這位展朋友一句話。”聲音嘶啞,中氣卻極足。
展夢白一怔,道:“什麼話?”
這輕功高絕的白衣人道:“你是畜生麼?”
展夢白又是一怔,勃然怒道:“你説什麼?”
呂長傑與身旁的白衣人對望一眼,目中都有驚訝之色。
羣豪更是誰也想不到此時此地,此人竟會問出這麼一句話來,俱都為之大譁,紛紛怒罵起來。
只見那白衣人冷冷一笑,緩緩道:“我問你,你可是畜生?”
展夢白怒喝一聲,衝下船頭,他已知此人必是與自己有新仇或是舊恨,但他發怒之下,也不會去仔細察看此人究竟是誰,衝下船頭,身形不停,右拳直擊,左掌橫切,呼呼攻出兩招。
這白衣人身子一閃,橫掠一丈,展夢白如影隨形,立跟過去,呂長傑悄悄道:“此人是誰?你認得麼?”
頎長白衣人也悄悄道:“無論是誰,都是個好幫手。只怕是老頭子的私人,你我也不可得罪了,先讓他打一場也好。”
這兩句話功夫,展夢白已暴雨般攻出數十拳,那白衣人的身子卻有如浮雲一般,飄來飄去。
只見他兩人身形漸漸轉到船尾,那白衣人嘶聲大喝道:“姓展的,咱家讓了你十招,要還手了。”
展夢白大怒道:“誰要你讓?”
話聲方落,突見白衣人竟向自己眨了眨眼睛,悄悄道:“喂,展神眼,怎麼沒有看出我是誰來?”
展夢白心頭一震,幾乎被驚得暈在地上,只聽這白衣人又道:“打下去,切莫住手,拳風越響越好。”
展夢白虎虎擊出兩拳,口中悄悄道:“你……你……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你怎地會……”
那白衣人低語道:“你睡覺時,我去四下探查,發覺了他們,便悄悄制住一人,脱下他的衣服換上,混入他們之中,然後一齊來了。等他們停住腳步,全神拼命的時候,我就在他們之間悄悄移動……”這白衣人赫然竟是蕭飛雨,此刻她輕描淡寫,娓娓而言,展夢白卻聽得又驚又奇,又是佩服,雙拳周環擊出,拳風雖然激烈,其實卻沒有一絲拳路。
蕭飛雨身形展動在他這毫無拳路的招式之間,手掌連揮,每招每式,也恰巧擊在展夢白雙拳空隙之間。
拳風掩過了他們的細語,遠遠看來,卻只覺他兩人招式激烈,無與倫比,那頎長白衣人雙眉深皺,沉聲道:“這姓展的武功怎地如此高明,拳法更是刁鑽古怪無比,你看那廝連展夢白的衣袂也碰不到一點。”
呂長傑亦自奇道:“我也正在奇怪,展夢白的拳法看來就像是胡亂擊出的一樣,想不到數十天來,他竟學得了如此奇詭的拳法,便是展化雨在世之日,也萬萬及不上他的,你我倒要小心了。”
那頎長白衣人嘆道:“幸好有那位仁兄替我們擋住了姓展的,否則你我還真不是他的敵手。”
兩人越發屏息靜氣,凝神研究展夢白的拳法,心裏又是奇怪,又是欽服,恨不得自己也學會才好。
那邊展夢白仍是雙拳亂打,道:“你移動做什麼?”
蕭飛雨輕輕一笑,道:“我自最左邊一個開始,到最右邊的一個為止,自後而前,神不知鬼不覺的,將那七十四個人全都點住了穴道,除了前面約莫十人之外,後面的人此刻雖仍站在那邊,卻已像死人般不能動了。”
展夢白又驚又喜,這才知道為何方才這些布旗門下,既不歡呼吶喊,只是木然而立,像是神氣奄奄的樣子。有人還只當是布旗門戒令森嚴,是以門下的弟子都不敢騷動。
蕭飛雨又道:“但剩下的人,仍不可輕視,若動起手來,太湖弟兄還是要大批流血。”
展夢白道:“該當如何?”
蕭飛雨笑道:“此刻你這樣打法,別的人看來,一定贊你拳法奇詭,等下你先將我擊敗,然後衝過去將那邊的七十餘人全都擊倒,這一來定可將那些人一齊唬住,再沒有人敢出手了。”
展夢白大喜道:“此計大妙。”
蕭飛雨笑道:“只是便宜了你,可以打我一拳,過去一點,先説一句狂話,然後再胡亂打我一拳。”
説話之間,兩人身形已漸漸移了過去,展夢白便忽然狂笑道:“你這樣的武功,也敢與我動手,我陪你遊戲一陣,此刻要不客氣了,注意,我三招之內,一拳要擊在你左面肩頭之上。”
那頎長白衣人皺眉道:“姓展的好狂,他先説出地方,三招之內若能得手,我真要……”
説聲未了,只見展夢白突將一隻右手背到背後,左手胡亂晃了兩下,反着腕子一招擊去。
蕭飛雨的招式本來將上半身護得風雨不透,此刻掌勢微分,恰巧露出個空隙,展夢白的一拳便恰巧擊在她左肩上,蕭飛雨故意驚呼一聲,凌空飛起一丈高下,然後才高高地跌到地上。
這一拳招式,當真是自古以來,拳經所無,只看得眾人目定口呆,作聲不得,那頎長白衣人方自説道:“我真要……我真要……”下面的話,再也説不下去,太湖羣豪,自然震天價喝出彩來。
就連“大鯊魚”這般角色,都被唬得愣住了。展夢白雙目一張,大喝道:“還有誰來指教幾招?”
眾人噤若寒蟬,展夢白緩緩移動腳步,一步一步地走了過去,呂長傑等兩人趕緊閃開身子。
展夢白冷冷一笑,走入白衣人羣中,那些可以動彈的白衣人,都不由自主地閃到一邊。
呂長傑大呼道:“弟兄們一齊動手,將這廝收拾下來。”此人膽怯惜命,最是喜歡以多凌少,欺軟怕硬,要他自己單獨動手,他是萬萬不來的,此刻只當展夢白的武功雖高,但好漢卻也架不住人多呀!
哪知展夢白身形一展,雙拳俱出,指東打西,指南打北,可憐這些白衣人早已被點住穴道,只要被他拳風一揮,都老老實實地跌到地上,你撞我,我撞你,七十餘人,立時倒滿一地。
太湖羣豪本有一齊助他動手之意,見到這般情況,不禁為之目定口呆,呂長傑等人更是駭得惶然失措。
展夢白仰天一笑,厲聲道:“呂長傑,你還有什麼話説?”
呂長傑道:“展……世……兄……”牙齒打顫,身子發抖,接道:“今日之事,本非小弟自己願意來的。”
展夢白冷“哼”一聲,大喝道:“是你麼?”
那頎長白衣人一言不發,突地擰動身形,橫掠丈餘亡命地逃走了,呂長傑急道:“等我一步。”
展夢白卻已攔住了他的去路,道:“你也想走麼?”
呂長傑雙腿發軟,道:“展……展世兄,你我交情一向不錯,小弟家裏上有雙親,下有兒女……”
“大鯊魚”怒罵道:“沒膽量的狗才,替男人丟盡臉了,這樣的人留在世上做甚?”
呂長傑大驚道:“展世兄,真不是我要來的……”
展夢白心念一動,道:“是什麼人主使你的?”
呂長傑牙關格格直響,目中瞳仁都嚇得散了光了,展夢白叱道:“説!”
“大鯊魚”道:“不説宰了你!”
呂長傑顫聲道:“是……是……”
突然三道銀芒,自展夢自身後飛來,一齊打在呂長傑身上,呂長傑話未説出,慘呼一聲,雙手撕胸,道:“我家裏……”噗地翻身跌倒。
他雖然捨不得偌大的家財,捨不得榮華富貴,卻終於還是去了。
展夢白翻身厲叱:“誰!”
只見十餘條白衣人影,如飛向黑暗中逃去,“大鯊魚”邁開大步,衝了下來,大喊道:“追!”
哪知一條白衣人突地自地上彈起,落在他面前,道:“不要追了!”
“大鯊魚”嚇了一跳,掌中鋼鞭一展,筆直點出。
那白衣人身形輕閃,笑道:“你不認得我了?”舉手抹下了面上的白巾,赫然竟是蕭飛雨!
“大鯊魚”大驚之下,怔在當地,他始終以為蕭飛雨是在艙裏照顧着宮伶伶,展夢白也含笑走來,“大鯊魚”望望蕭飛雨,又望望展夢白,長嘆一聲,突又大笑道:“我算服了你們兩位了。”啪地拋在地上。
此刻太湖羣豪,早已歡聲雷動,蜂擁着將他三人圍了起來,只聽那歡呼之聲,震得湖水都激起了波浪。
一條大漢問道:“如何處置那些賊子?”
立刻有人鬨然應道:“拋下湖裏喂王八好了!”
羣豪鬨然大笑,便要動手,展夢白大喝道:“且慢!”
“大鯊魚”道:“殺了他們,我也覺不忍,留下他們,卻終是禍害,不如將他們先且涼在這裏,你我去痛飲幾杯,商量商量再説。”
一手拉着展夢白,走上大船,湖上燈籠搖晃,人聲歡騰,“大鯊魚”推開船門,笑道:“請!”展夢白也不客氣,與蕭飛雨當先而入。
哪知他一腳踏進艙門,便不禁驚呼一聲,駭然道:“伶伶哪裏去了?”小牀上的伶伶,竟又無影無蹤。
蕭飛雨失色道:“我已拍了她的睡穴,她……她怎會走呢?”伸手一探,被褥還是暖暖的,顯見是方去未久。
眾人面面相覷,滿心驚惶:“難道是布旗門下將她劫去了?”
突聽艙裏冷冷一笑,道:“你來了麼?請坐請坐!”
笑聲尖細陰森,竟分不清是從何處傳出,眾人心底俱都一寒,情不自禁地往後退了半步。
只聽那冷笑聲又道:“你要走麼?不送不送!”
展夢白、“大鯊魚”齊地大喝一聲,衝向內艙,哪知那冷笑聲又從身後傳來,陰森森笑道:“我在這裏。”
展夢白等人霍然轉身,卻聽身後竟也有冷笑之聲,絡繹不絕,剎那間四面八方,竟像是都響起了這種陰森的冷笑。
冷笑聲中,只見那開着的艙門,竟緩緩關了起來。
門後緩緩露出一人,背牆而立,身上裹着一面白布,一跳一跳地,倒退着眺了過來。
內艙之門,卻緩緩打開,亦有一人,頭蒙白布,一跳一跳,跳了出來,雙腿筆直,膝蓋竟似不能彎曲。
展夢白又驚又怒,一掌擊去,哪知此人背後竟似長了眼睛,飄飄地承着他拳風飄了出去。
蕭飛雨道:“什麼人裝神弄鬼,咱家就不信這手。”
話聲未了,卻見這兩個怪物竟齊聲大笑了起來,兩人一齊撤下白布,赫然竟是莫忘我老人及天馬和尚。
莫忘我哈哈笑道:“我老人家見你們兩人騙人騙得有趣,也忍不住技癢,要唬唬你們。”
他拋下白布,卻是一條牀單,蕭飛雨嬌嗔道:“不來了,你老人家怎地越老越不正經。”
此刻那杜雲天,手抱宮伶伶,含笑自內艙走出。
展夢白怔在當地,只見那“大鯊魚”竟向天馬和尚長揖道:“大叔,你早來一步,也免得我擔心。”他等的一人,原來是天馬和尚。
天馬和尚笑道:“灑家為何來遲,你只要問他。”
他伸手指向展夢白,展夢自朗聲道:“前輩有何吩咐,在下都可遵命,但那‘白布旗’,乃是秦……”心念一轉,突地大聲道:“前輩,你要那‘白布旗’,莫非就是為了此間的事麼?”
天馬和尚大笑道:“對了!若不是為了我這笨侄兒,灑家要那破旗子何用?只因灑家近年雖然仍是大酒大肉的吃着,卻見不得別人流血,只恐灑家一人之力,制不住那些小鬼,所以才想拿白布旗來鎮住他們,卻不想你兩人一搭一擋,竟將他們都嚇跑了。”
於是眾人心中的疑雲,至此豁然開朗,談笑之間,天馬和尚突地正色道:“今日之事,雖然已了,但後患卻仍未消除,白布旗自從秦鐵篆死後,門下許多弟子,突然都被一人聚集起來,此人野心甚大,今日雖然一時輕敵,來的好手不多,但想必還是不甘心的。”
“大鯊魚”擊掌道:“是了,那姓呂的方才也説幕後另有主使之人,只可惜他還未説出,便已死了。”
展夢白皺眉沉思半晌,道:“前輩可知道麼?那‘白布旗’秦老前輩,乃是死在‘情人箭’下,莫非此事又和‘情人箭’有什麼關連,莫非是那‘情人箭’的主人,為了要控制布旗門,才將秦老前輩害死了?”
莫忘我道:“我老人家也是有些疑心,是以我二人打着打着,天馬和尚一提此事,大家便都先趕來了。”
杜雲天道:“只有鵑兒,還留在那裏,照顧那些傷者,唉……這孩子什麼都好,就是太痴了些。”
他這話顯然是對展夢白説的,但展夢白卻不知該如何回答,見到杜雲天滿面悽痛,他心裏也不禁黯然。
“大鯊魚”突地雙眉一皺,轉向奔出,片刻間便又奔了回來,手裏倒提着兩個白衣漢子!
展夢白搶步上前,掀開這兩人頭巾,只見一人橫眉怒目,鬍子颳得發青,一個滿面風塵、皺紋,頷下留着一把鬍鬚,修得甚是整齊,當下便拍開了他兩人的穴道,厲聲追問口供。
這兩人有如做了一場惡夢醒來,又驚又懼,禁不住三言兩語,那年輕的一個便道:“小的什麼都不知道,小的本在靈隱寺前討飯為生,只是生得兩膀氣力,不知怎地被呂大爺看上,給了許多銀子,叫我穿上這身衣服,來和人打架,打架本是小的家常便飯,何況有銀子,便答應了。”
眾人一聽他只不過是杭州城裏,靈隱寺前著名的惡丐,不禁又是失望,又是惱怒,卻又有些好笑。
另一人遲疑良久,方自長嘆道:“在下本在鏢局混飯,也小有名氣,十餘年前,識得了布旗門的朋友,便也入了布旗門,十年來布旗門一無事故,只不過有時大家聚聚,喝兩杯酒,直到月前……”
眾人一聽此人真是布旗門下,精神一振,追問道:“月前怎樣了,是誰在暗中將你們聚集起來的?”
只見此人,又遲疑半晌,方自嘆道:“近年來開銷甚多,虧空了不少,只能逃到杭州來,找個布旗門的朋友,有一日他忽然拿來大把銀子,説布旗門有個聚會,我心裏雖奇怪,但也不多説,到了那天,大家都穿着白衣,蒙着白巾,主持的人,彷彿聲音頗為蒼老,卻也看不見面目,我便問那朋友,他也只知道出那銀子的是呂長傑,另外還有個瘦長個子,但卻不知那老人是誰?”
天馬和尚望了望他那修得整整齊齊的鬍子,知道此人必定沉迷酒色,才鬧窮空,是以有了銀子,便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審言度色,這兩人雖然無聊,説的倒不似假話。
天馬和尚道:“想必是因為布旗門弟子難以尋找,是以那老頭子才找了些青皮無賴來充數了。”
展夢白皺眉道:“但此人會是誰呢?”
莫忘我道:“如此看來,大約除了呂長傑與另一瘦子之外,別的人都也不會知道那老頭的真相,我知道你定是為了認定那老人與‘情人箭’有關,是以心裏着急,但以你此刻的武功,即使看破了那老人的真面目,又有何用?倒不如先去學武,我們自會在這裏留意探查。”
展夢白心頭沉重,只見蕭飛雨默默地望着自己,目中滿是盼望企求之色,不禁長嘆一聲,垂下頭去。
蕭飛雨大喜道:“他答應了。”
莫忘我轉向杜雲天笑道:“這裏又是個痴丫頭。”
杜雲天呆呆地愕了半晌,望了望展夢白,又望了望蕭飛雨,黯然長嘆一聲,突地長身而起,強笑道:“恭喜展世兄,得遇明師,從此青雲直上,定可揚名天下,老夫,唉……還要去桃林看看……”
莫忘我哈哈笑道:“杜老兒話裏好酸的味道,哈哈,莫走莫走,我老人家
天馬和尚笑道:“你兩人先去也好,待灑家先打發了那些小鬼,再去尋你,反正這班人俱是為錢賣命,灑家再去威嚇幾句,露兩手功夫,叫他們回去,莫再來多事,再敢來的人,只怕便不多了。”
突地雙手一伸,將那兩白衣人俱都懸空提起,厲聲叱道:“你説是麼?”
那兩個白衣人駭得渾身打顫,牙齒格格作響,道:“是……是是……”天馬和尚大笑着將兩人一齊提了出去。
杜雲天微微一揖,穿窗而出,莫忘我道:“我老人家也走了,孩子你快回去,不要再耽誤了。”
蕭飛雨急道:“小師伯……”莫忘我卻已掠出艙外,落在一隻小舟上,原來他三人便是乘此小舟來的。
欸乃一聲,水盪舟搖,小舟便已盪出丈餘。
莫忘我揮手道:“那冒牌展夢白若還未走,叫你爹爹打斷他的雙腿。”語聲漸遠,舟入夜水。
那面天馬和尚連駭帶罵,又施展出兩手絕頂的武功,解開了那班白衣人的穴道,白衣人哪敢多説話,一個個狼狽而逃,天馬和尚痛飲了十餘觥酒,又灌滿了他那葫蘆,便也大笑而去。
展夢白唏噓嘆道:“這些前輩,當真都有如閒雲野鶴一般,多麼逍遙自在。”言下大是羨慕。
蕭飛雨道:“他們雖然自在,卻太古怪,拿我那小師伯來説,就連爹爹和他那樣的交情,卻不知道他以前的來歷,我本來也羨慕他們的逍遙,但有時見到他們的寂寞,又覺得可怕得很。”
曉色已開,展夢白望着天上的浮雲,悠悠長嘆一聲,道:“古往今來,有哪個英雄不是寂寞的。”
蕭飛雨幽幽道:“你……你寂寞麼?”
展夢白茫然道:“我……?”
“大鯊魚”大笑而來,道:“他們三位我雖不敢挽留,展兄你總該在此多留幾日吧!”
羣豪蜂擁而來,鬨然道:“定要多留幾日。”
這些熱情的漢子,使得展夢白終於留下了一日,他若不多留這一日,事情也許就會順利得多,只因他多留了這一日,才使得他那本就不平凡的生命,又加上了許多種暗暗的色彩,有的鮮紅,有的黝黑……
在太湖羣豪的歡送與惜別之中,展夢白、蕭飛雨,牽着傷勢漸愈的宮伶伶,踏上太湖北岸。
宮伶伶得了莫忘我老人的靈藥救治,又睡了個夠,此刻臉色雖仍憔悴,但精神卻已好得多了。
奇怪的是,她似乎因為已經得到這“叔叔”和“阿姨”愛的滋潤,便忘記了她的爺爺,自此絕口不問她爺爺的去向──“千鋒劍”宮錦弼仙去之事,武林中雖然已有許多人知道,但大家卻仍都瞞着這可憐的女孩子。
展夢白衣衫更是襤褸,心情也更是沉重,蕭飛雨落湖之後,身上的錦衣。也失去了光澤,她雖有幾次要換,但望了展夢白一眼之後,便絕口不提,這樣落魄的三個人,自然不會引人注意,他三人也落得自在。
到了鎮江,他三人便在象山腳下的一家野店中歇下,春意闌珊,夜涼如水,清風明月,撲面入懷。
蕭飛雨斜倚在小院中的青石上,悠悠説道:“我到江南雖然有些日子,但直到現在才算真正領略到江南的風光,那些日子,整日坐在馬車裏,被那些人前呼後擁,真是討厭死了。”
展夢白默默無言,蕭飛雨似也習慣了他的沉默,自管接着道:“江湖中很少有人見過我的爹爹,他們都以為我爹爹是個怪人,其實我爹爹雖然什麼事都超人一等,但是他老人家的性情,卻是……”
展夢白突地霍然長身而起,走到一邊。
蕭飛雨道:“你為什麼總是不願聽到我談起爹爹?”
展夢白頭也不回,緩緩道:“我隨你回去,學武亦可,不學武亦可,卻絕不拜你爹爹為師。”
蕭飛雨呆了一呆,輕嘆道:“你何必總是記着三阿姨……”突聽宮伶伶的哭泣之聲,斷續傳來。
展夢白雙眉一皺,循着哭聲,尋了過去,只見宮伶伶瘦弱的身軀,伏在屋後一株柳樹上,輕輕地哭泣,哭聲雖不大,但她的身子,卻有如雨中梨花般顫動着,展夢白長嘆道:“孩子,你哭什麼?”
過了半晌,宮伶伶才緩緩回過頭來,強笑道:“叔叔,我沒有哭。”她雖然已將淚痕偷偷擦乾,但那一雙大大的眼睛,卻已哭得紅紅的了,她強顏作出的笑容,更是令人看了心酸。
展夢白嘆道:“伶伶,你不要騙叔叔,老實告訴叔叔,你是不是想起了你的爺爺才會哭的?”
宮伶伶搖了搖頭,垂首道:“不,我不想他。”
展夢白詫道:“為什麼?”
宮伶伶道:“伶伶不想他,因為……因為想也沒有用了。”一面説話,淚珠一連串落到地上。
展夢白心頭一震,宮伶伶道:“叔叔雖然沒有告訴宮伶伶,但伶伶已知道爺爺他老人家已經……已經死了。”
展夢白呆了半晌,緩緩道:“不是叔叔不告訴你,只因為……唉,你一直都不再問起他老人家。”
宮伶伶道:“我知道叔叔是為了伶伶,所以才不告訴伶伶,那麼伶伶若再問叔叔,叔叔豈不是為難得很,叔叔和阿姨對我這麼好,我怎麼能再讓叔叔和阿姨為難呢?”
説到後來,她無聲的啜泣,已變為有聲的痛哭。
展夢白滿心酸楚,無言可對,只聽宮伶伶哭聲漸低,終於擦了擦眼淚,道:“伶伶不哭了,伶伶去睡了,叔叔,你也睡吧!”悲哀地笑了一笑,輕輕移動腳步,自展夢自身邊走了過去。
她伶仃的影子,在月光下越來越長,越來越淡,然後漸漸消逝,展夢白抬頭一看,月正中天。
月色清冷,人生卻彷彿更冷於月色,展夢白忍住眼淚,突見一片黑影,有如落葉一般,自身後飄來。
展夢白凝睛望處,夜色中但見這片黑影只是一片鮮紅的紙帖,但帖上卻赫然有一個漆黑的骷髏。
“死神帖!”
展夢白心頭一震,突聽兩聲風聲,自身後破空而來,直擊他左右兩腰,風聲尖鋭,攝人心魂。
“情人箭!”
展夢白大驚之下,噗地倒在地上,只聽兩縷風聲,貼背而過,奪、奪兩聲,釘入柳樹。
月光之下,那正是一紅一黑的兩枝短箭。
展夢白和身一滾,翻身掠起,眼角掃處,只見一條黑影,輕煙般掠了出去,他驚心已忘,仇火立燃,大喝一聲,如飛追去,他寧可今日死在“情人箭”下,也不能眼看殺父的仇人自眼前逃走。
那黑影輕功甚是高妙,但展夢白心中的仇火,已燃起了他生命中全部力量,只見他身形如電,與前面黑影的距離,竟漸漸接近,那黑影奔向象山,地勢漸漸荒涼,晚風吹動,寒意襲人。
展夢白心念一閃,暗忖道:“這‘情人箭’若是如此容易躲避,為何有那許多武林高手死在‘情人箭’下?”
但是他已無心去推究這其中的道理,只是全力狂奔,只見那黑影漸漸奔上山腰,等到展夢白追去時,那人影竟已消失不見。
月色被山峯擋住,山影有如夢魘一般,重重地壓在展夢白身上,他茫然四顧,夜色悽茫,他緊緊捏着雙拳,痛恨自己,為什麼不能更快一些,為什麼自己不能更強一些,他也不知道這是英雄的憤怒,抑或只是失敗者的憤怒,他只想衝上山去。
哪知他身形方動,突聽身後一聲輕笑,道:“展夢白,我在這裏!”展夢白駭然回顧,陰黯的山石,緩緩轉出了一條瘦削的人影。
夜色中,這人影有如幽靈般緩緩出現,終於漸漸露出了全身,瘦骨嶙峋,目光閃爍,赫然竟是方辛。
展夢白大喝一聲:“是你,原來是你!”
方辛笑道:“多日不見,展兄好麼?”
展夢白大怒道:“你三番幾次,害我不成,太湖之中,也未將我淹死,這些倒也罷了……”
方辛似是十分愕然,截口道:“在下雖非好人,但對展兄你卻無絲毫無禮之處,幾時有過要害展兄之心?”
展夢白厲聲道:“在那太湖之上……”
方辛長嘆道:“太湖上我何時見過展兄,只恨方某名聲不好,是以展兄你才會錯怪了我。”
他神情彷彿甚是黯然,展夢白呆了一呆,道:“這些且不管它,我只問你,方才那‘情人箭’,可是你發出的?”
方辛道:“不錯……”
展夢白怒叱一聲,雙拳齊出,直擊而去。
方辛閃身避開,搖手道:“展兄且慢動手,聽我一言。”
展夢白怒道:“武林中不知道已有多少人死在你的手上,先父也被你暗害而死,你還要説什麼?此時此地,你我兩人,不是你死,便是我亡,這其間已別無選擇餘地。”語聲截釘斷鐵,只因他縱然不敵,也要和方辛拼命,縱然死了,也不能夠讓方辛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