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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天下第一江山

    鎮江城外,一山孤立江心,如翼如峙。

    萬脈東注,一島中立,浮玉堆金,團沙砌岸。削壁千仞,危樓百尺,而風捲波濤,雲迷獻岫,極陰陽晴晦之勝,恣攀援縈曲之樂,山雖少而錦簇,石皆奇而牙列,足令胸臆豁然開展──這便是藴集着許多神秘的傳説,與英雄往跡的“天下第一江山”金山了。

    長江如帶,煙波縹緲中,悠悠傳來一縷歌聲:

    “……東坡玉帶諸葛鼓,江山第一最分明,天翻地轉江湖蕩,且喜金山尚無恙,塔頂尖尖一朵雲,猶籠淨妙莊嚴相,白蛇紅玉兩茫然,只有朱顏猶未改,朱顏綠鬢都飛去,長空一抹橫秋煙……”

    歌聲低迴於江水雲天間,江心蕩來一葉孤舟。

    舟頭一爐,爐頭一壺,壺中茶香四逸。

    四逸的茶香中,一個黃衣人垂目端坐在船頭,曼聲而歌,他全身動也不動,心念彷彿已馳於往事之中。

    盤膝坐在他對面的,是一個雙目如星的軒昂少年。

    歌聲頓處,只聽那黃衣人微喟道:“此歌乃是我多年前漫遊此地所作,不想舊地雖能重遊,人面卻已全非了。”

    軒昂少年微微皺眉道:“前輩心中,時時刻刻都彷彿在思念着一人,卻不知世上又有誰值得前輩如此思念?”

    黃衣人黯然長嘆一聲,住口不語。

    孤舟盪到岸邊,黃衣人目中仍是一片陰鬱之色。

    那軒昂少年正是展夢白,深悔自己不該觸及他心中的隱痛,改口笑道:“聞道這金山寺中,藏有周鼎漢鼓,東坡玉帶,江南第一泉水所烹之茶,更是妙絕天下,只可惜……這金山未免太小了,不足以令人一快心胸。”

    黃衣人緩緩道:“我漫遊山海數十年,本覺江南山勢如拳石,但如今我已深悟蒙莊秋毫之旨,心中自有穹廬,便不覺其小了。”

    展夢白苦笑一聲,這種至高至深的哲理,他這種熱血奔騰的少年,此刻自然還不能領受。

    抬眼望處,只見嵯峨突兀的山勢中,漫山叢生的竹木花果間,隱約露出了宏麗莊嚴的金山殿宇。

    展夢白胸襟方自一暢,只見山路上已走下一列灰袍大袖的僧人,為首一人,灰眉白袂,手捧佛珠,大步走到一個華服老者的身邊,朗聲道:“寺中還有遠來之客,是以方丈不能同來相送,還請施主見諒。”

    那華服老人微微一笑,道:“老夫自來自去,最是適意,方丈大師若來遠送,反令老夫不安。”

    語聲頓處,目光一掃,突地凝注到迎面走來的展夢白身上。

    展夢白亦是身子一震,脱口道:“秦瘦翁。”

    這華服老人正是武林中的名醫秦瘦翁!

    只見他微微冷笑一聲,再也不看展夢白一眼。大步自展夢白身側走過,笑聲中滿含冷淡輕蔑。

    展夢白怒喝一聲,道:“無行庸醫,還認得少爺我麼?”腳步一橫,雙拳緊握,擋住了秦瘦翁的去路。

    秦瘦翁冷冷道:“閃開!”

    展夢白怒道:“你若肯快走一步,我爹爹何至不治而死,我含恨至今,今日怎能不教訓教訓你!”

    秦瘦翁仰天冷笑道:“教訓教訓老夫?”

    展夢白厲叱道:“正是!”

    舉手一掌,拍向秦瘦翁的面頰。

    秦瘦翁動也不動,展夢白一掌擊出,突聽一聲輕叱:“住手!”一縷風聲,斜擊他腕肘之間。

    風聲強勁,展夢白收拳退步,只見那灰眉僧人面沉如水,厲聲道:“少年人怎地如此無禮?”

    這僧人方才以掌中佛珠,封退了展夢白的一掌,顯然亦是武林高手,此刻佛珠猶在微微垂蕩。

    展夢白忍住怒氣道:“大師休得多事……”

    灰眉僧人雙眉微軒,道:“秦施主乃是金山寺中佳客……”

    展夢白截口怒道:“卻是杭州城裏的無行庸醫,庸醫殺人,其罪更甚強盜.大師你莫非不知道麼?”

    灰眉僧人沉聲道:“無論你説什麼,這裏總不是你能隨意動手之地,還不快快退下去。”

    秦瘦翁冷笑道:“他若要動手,也無非是自取其辱而已。”雙手負在身後.全未將展夢白看在眼裏。

    黃衣人一直冷眼旁觀,此刻突然微微一笑,道:“小兄弟,你難道還沒有看到這位老先生的保鏢麼?”

    展夢白目光一掃,只見兩旁的竹木中,果然有人影閃動,黃衣人接口笑道:“至少也有三個。”

    突聽竹木中一聲輕叱,道:“不錯,正是三個。”

    叱聲未了,三條人影飛躍而出,俱是滿身疾裝,腰佩兵刃,但面目之上,卻覆着一面黑色絲巾。

    展夢白厲聲道:“朋友們藏頭露尾,究竟是誰?”

    為首的一個黑衣人沉聲道:“朋友,你不必知道我們是誰。我們來自四面八方,為的只是要保護秦老先生。”

    左面一人接口道:“普天之下,惟有秦老先生能解‘情人箭’之毒,我們只不過是為天下武林朋友效力而已。”

    展夢白呆了一呆,突地仰天狂笑起來。

    灰眉僧人道:“清淨叢林,不得喧譁。”

    展夢白厲聲道:“你等苦苦保護着他,恐怕你們中了‘情人箭’時,他便也不會出手來救你們的。”

    右面一人沉吟道:“朋友你可是展化雨展大俠之子?”

    展夢白道:“不錯!在下正是展夢白。”

    三個黑衣人身子俱都為之一震,那黃衣人似乎也聽起過展化雨的名字,目光微微一變。

    灰眉僧人面色稍黯,道:“你既是展大俠之子,便不該如此無禮,你可知道老衲與令尊亦是方外之友麼?”

    展夢白退後一步,灰眉僧人接口道:“讓開道路,老衲要送秦施主過去了。”袍袖一拂,自展夢白身側走過。

    黃衣人道:“小兄弟,我們遊山玩水,多生什麼閒氣?”扯起展夢白的衣袖,大步向山上走去。

    展夢白心念數轉,狠狠一跺腳,正欲轉身同去,突聽秦瘦翁冷冷道:“老夫終年都在杭州城裏,你隨時都可前來生事,老夫歡迎得很!”

    只見他拂袖而去,再也不望展夢白一眼。

    那三個黑衣人呆了半晌,其中一位訥訥道:“展大俠生前素為我等仰慕,但人死不能復生……”

    展夢白厲聲道:“快走!”

    黑衣人長嘆一聲,相繼垂首而去。

    黃衣人道:“你可看出他們三人是誰?”

    展夢白狠聲道:“都是些趨炎附勢之徒。”

    黃衣人道:“這三人都是北派劈豹掌的門下,而且與你家必定甚有淵源,不知你可看得出他們是誰來?”

    展夢白道:“前輩一看他們行動,便能看得出他們是哪一派門下麼?”

    黃衣人道:“不錯。”

    展夢白長嘆道:“我卻猜不出他們是誰?”

    黃衣人微微笑道:“猜不出也就罷了,且讓我帶你去看一看那名聞天下的東坡玉帶、諸葛銅鼓。”

    展夢白滿心鬱結,隨着他上了金山。

    只見那金山寺殿宇沉沉,飛檐崇閣,果然是莊嚴宏麗,氣象萬千,不愧為江南第一叢林。

    繞過香煙繚繞堂皇肅穆的大殿,突見五個灰袍大袖的僧人,一排攔住了他們的去路。

    為首一人合十道:“施主們要去哪裏?”

    黃衣人道:“求見方丈,瞻仰瞻仰那天下聞名的周鼎秦書,以及東坡玉帶、諸葛銅鼓。”

    那僧人長髯垂胸,地位彷彿甚高,沉聲道:“方丈室中正有佳客,請兩位施主改日再來。”

    展夢白道:“什麼佳客,難道我們是惡客不成?”

    長髯僧人微微一笑,口喧佛號道:“出家人眼中,眾生皆是佳客,但方丈室中的客人,早與方丈有約,還請兩位見諒。”

    話聲方了,突聽一個嬌脆的語聲冷冷道:“什麼?逛廟還要先約好的,這倒是奇聞了。”

    展夢白轉首望去,只見一個妙齡道姑,一個黑衣女子,一個白衣婦人,已並肩來到他身後。

    這三人正是“華山三鶯”中的“石鶯”石靈筠、“鐵鶯”鐵飛瓊,以及“銀鶯”歐陽妙。

    展夢白見到她們三人,不覺一呆,她三人見到展夢白,神情亦不禁微微一愣,其中兩人立刻轉過目光。

    只有“銀鶯”歐陽妙微微一笑,稽首一禮。

    展夢白還禮道:“三位……”

    語聲未了,“華山三鶯”卻已越過了他,“鐵鶯”鐵飛瓊道:“方丈室中有客,我們便看不得銅鼓、玉帶了麼?”

    長髯僧人道:“即使無客,三位女檀越也是不能進去的。”

    鐵飛瓊怒道:“為什麼?”

    長髯僧人道:“敝寺除了前面的大雄寶殿外,一向沒有女子涉足,還請三位女檀越見諒。”

    鐵飛瓊大聲道:“為何不許女子涉足?常言道:‘我佛普度眾生’,難道女子就不是人了麼?”

    歐陽妙道:“三妹……”

    鐵飛瓊道:“你不要攔我,我好歹也要看一看那銅鼓、玉帶,不許我進去.我偷也要偷出來。”

    長髯僧人面色一沉,道:“女檀越説話須得慎重一些……”

    “華山三鶯”齊地面色一變,展夢白亦是心頭大怒,暗忖道:“他説不許女子進去,裏面怎地有女子的笑聲?”

    鐵飛瓊更是大怒,喝道:“那裏面可是女子笑聲?”

    長髯僧人神色不動,道:“不錯。”

    鐵飛瓊、石靈筠一齊勃然作色,就連“銀鶯”歐陽妙也有些沉不住氣,道:“如此説來,我們也就進得去的了。”

    後面的四個僧人,身形一閃,攔住去路。

    石靈筠冷笑道:“久聞金山寺的和尚,人人都有一身世傳的武功,但出家人也不能以武欺人呀!”

    長髯僧人道:“裏面的女客,乃是方丈大師特許,又是來自方丈大師心目中久已仰慕之處……”

    鐵飛瓊怒叱道:“你説什麼我都不聽,今日姑娘是看定了那銅鼓、玉帶了!”腳步一抬,向前衝了出去。

    長髯僧人沉聲道:“女檀越既是如此,貧僧便只得無禮了。”袍袖一拂,風聲直擊鐵飛瓊面門。

    鐵飛瓊大喝道:“來得好!”刷地一掌,直切僧人右肘,左手兩指,急點雙目。

    那長髯僧人腳下半步不移,一連擋了三招。

    黃衣人微微笑道:“金山僧果然身手不凡。”

    展夢白道:“只是有些欺人太甚……”

    突聽一聲“阿彌陀佛”自後傳來。

    佛號之聲,清越入雲,餘音飄蕩在殿宇之間。

    鐵飛瓊身手微頓,殿宇中已走出一羣人來。

    她一眼之下,便看到其中兩個女子,一個雲鬢華服,容華絕代,一個卻彷彿是男兒打扮。

    展夢白目光掃處,也看到這兩個人了,心頭不覺一凜:“原來方丈室中的貴客,竟是蕭飛雨姐妹。”

    他再也不願見到這兩人了,心念一轉之間,人已縱身躍起,飛身而遁,只聽人羣中彷彿有一個女子的聲音驚呼道:“展夢白……”還有一個男子的聲音大呼道:“展兄!哪裏去?”

    黃衣人眼神一掃,目中微露詫異之色,心念轉處,袍袖一拂,身子突然輕飄飄飛了起來,剎那間便無人影。

    人羣一齊大亂,“華山三鶯”見到蕭飛雨,便悄然而去,但蕭飛雨卻根本沒有見到她們三人。

    她眼中只有展夢白,驚呼一聲:“展夢白!”便要飛身掠去,卻又被她身側的蕭曼風,一把拉住手腕。

    蕭飛雨道:“我只要見一見他……”

    蕭曼風嬌笑道:“回家去了,還要見他做什麼?你看看,別人都在看着你,你也不害臊麼?”

    蕭飛雨無法可施,惟有滿心惶急憤怒。

    那方自殿後走出的方丈大師,面容亦是一片驚詫之色,望着人影已去的殿脊,低説道:“這是什麼人?”

    他身後還有一羣佳賓,其中一人方才高呼了一聲:“展兄!哪裏去?”此刻道:“那位便是展夢白,乃是昔年杭州名俠展化雨的公子。”他嘴裏説着話,眼中卻不住打量蕭家姐妹,奇怪展夢白怎會與她們有了糾葛。

    方丈大師微笑道:“原來林施主也認得那位少年檀越,但老衲奇怪的卻是那黃衣人的一身輕功。”

    此人正是“九連環”林軟紅!除他之外,那一羣佳賓,人人俱都是神情明爽的武林人士。

    只聽方丈大師道:“諸位施主俱都見多識廣,必定可看出那黃衣人的輕功之高,委實驚人,只可惜他身法太快,讓老衲看不到他的面目。”

    暫不提金山寺中眾人的驚異,且説展夢白,他一口氣奔出金山寺之後,方自喘了口氣,突聽身後一人道:“小兄弟,你為何見了她們,便要逃走?”

    展夢白心頭暗驚,這黃衣人亦步亦趨地跟着他,他絲毫未覺。口中長嘆道:“只因我再也不願見着她們。”

    黃衣人目光一轉,道:“你不願見誰?”

    展夢白道:“前輩,你可看到人羣中的那兩個女子?”

    黃衣人道:“看到了。”

    展夢白道:“説起她兩人的來歷,前輩想必也知道,她兩人乃是武林傳説中‘帝王谷’谷主的愛女。”

    黃衣人道:“那麼你為何不願見她?‘帝王谷’又不是江湖下五門之地,見見她們有何關係?”

    展夢白長嘆一聲,久久不語。

    黃衣人只見他眉宇間鬱結着一種怨憤不平之氣,接口道:“莫非是她們欺負了你不成?”

    展夢白霍然抬起頭,恨聲道:“只恨我武功不高,家門不幸,飄零江湖,才會被人如此輕視。”

    黃衣人默然半晌,道:“她們怎樣輕視於你?”

    展夢白道:“那姐妹兩人中,一人定要我隨她回谷,但另一人卻屢屢訕笑於我,説我不配入谷。”

    他此刻已將黃衣人視為知己,是以言語毫不隱瞞。

    黃衣人突然輕輕一笑,道:“我平生縱遊天下,也知道那帝王谷的所在,你不妨隨着我去……”

    展夢白胸膛一挺,截口道:“我若不能練成驚人的武功,便再也不願見到帝王谷中的人。前輩,我寧願別人恨我傷我,甚至砍了我的頭去,也不願受到別人的冷眼輕視。我不能揚眉吐氣,又有什麼顏面入谷一步?”

    黃衣人大笑道:“好!好!有志氣!待我傳授你幾手功夫,再加上你自天錘老道處學得的拳路,包你到‘帝王谷’去,能揚眉吐氣,打得他們落花流水,教我聽了,心裏也舒服舒服。”

    展夢白心頭一動,道:“前輩與帝王谷有什麼過節不成?弟子我日後必定為你出氣。”

    黃衣人笑道:“好!好!帝王谷中那般奴才,我早已看不慣了,只是不好自己動手,有你代我出氣,當真再好不過。”

    他心中似是十分歡愉,大笑數聲,又道:“半年後我便可帶你入谷,此刻先讓你我領略一番金山風景。”

    那金山山形雖不大,但萬石奇列,削壁千仞,處處俱有奇麗的巖洞,清澈的流水,名花異木,更是遍佈全山。

    慈雲塔高入雲霧,四角鐵馬,隨風而蕩,音韻鏘然。門首懸掛着一副長聯,字跡古拙,寫的是:

    但使此心無所住

    雖有絕頂誰能窮

    此刻夕陽已落,滿山蒼茫。

    轉上慈雲塔,便是高出羣峯,獨立霄漢中的留雲亭。

    黃衣人、展夢白緩步而登,但覺天風吹襟,煙雲入袖,心神為之大暢。展夢白抬目望處,只見亭中一碑,寫着:

    “江天一覽”四個擘窠大字。

    突聽黃衣人驚喟一聲,道:“亭中有人!”

    語聲未了,亭中已有兩條人影飛起,颼地兩聲,掠入留雲亭後,身法之輕靈迅急,令人吃驚。

    展夢白輕叱一聲:“什麼人?”

    他身形一長,方待追去,卻被黃衣人扯住手腕。

    展夢白道:“見人驚起,必非善類,前輩何不一查?”

    黃衣人微笑道:“高山絕頂,必多異人,查什麼?”

    語聲未了,突又驚“咦”了一聲。

    展夢白隨着他目光望去,只見那“江天一覽”碑後,竟還有一條盤膝端坐的人影,寂然不動,彷彿入定。

    山風勁急,吹得這人影長髯衣袂,四下飄舞,仔細一看,赫然竟是方才送秦瘦翁下山的灰眉僧人。

    黃衣人道:“大師獨覽江山,心中有何感慨?”

    那灰眉僧人動也不動,生像未聞他的言語。

    展夢白怒道:“這種人何必與他多話……”突見黃衣人目光中露出了詫異之色,一步步走到灰眉僧人面前。

    展夢白隨之而去,目光掃處,身子突地一震,驚呼道:

    “情人箭!”

    這盤膝端坐的灰眉僧人,身上雖一無傷痕,但卻早已氣絕,只因他當胸之中,已並排插入一紅一黑兩根短箭。

    他面容如生,雙目卻睜得滾圓,目中猶帶着臨死前的驚怖之色,彷彿他直到臨死前那一剎那,才發現自己的危險。

    呼嘯的山風中,展夢白身子已不住顫抖起來。

    這僧人送客之後,為何到了這裏?

    他匆匆趕到這裏,顯見是與人有約,而約他的人,卻身懷“情人箭”,與他所談不合,便下了毒手。

    黃衣人心念一閃,判定了此事發生的情形,大致必是如此。

    但約他的人是誰?所約的是何事?

    黃衣人百思不解,暗歎一聲,目光四掃,只見這留雲亭中,除了兩根情人箭外,便再無任何線索可尋。

    展夢白呆了半晌,突地大喝一聲,翻身掠去。

    黃衣人袍袖一拂,擋住了他,道:“你要做什麼?”

    展夢白道:“方才掠出的兩人,必定就是‘情人箭’主人,我與他仇深似海,上天入地,也要尋着他們。”

    黃衣人嘆道:“那兩人輕功之高,在武林中可謂絕頂高手,便是我此刻也追不到了,何況你呢?”

    展夢白狠狠一跺足,道:“又遲了一步。”

    就在這剎那之間,突聽滿山鐘聲大震。

    嘹亮的鐘聲,自金山寺中響起,直上霄漢。

    黃衣人沉聲道:“此山必定已生鉅變,我們犯不着在此多事,只要你信心不移,何愁尋不着仇人的下落?”

    他拉起展夢白,直下山亭。

    鐘聲不絕,突見一縷火箭,自慈雲塔上衝天而起。

    接着,四條人影,急如飛鳥,自第三層塔上飛墜而下,這四人衣袂凌風,獵獵作響,俱是灰袍大袖的金山寺僧人。

    展夢白腳步驟頓,這四人已落到他身側,前後左右各據一方,將展夢白與黃衣人團團圍住。

    黃衣人目光閃處,沉聲道:“大師有何見教?”

    四個僧人面色沉凝,目光炯炯,眉宇間俱都帶着一種肅殺之意,只是凝望着他兩人,卻不答話。

    滿山鐘聲更急。

    展夢白軒眉道:“我等遊山而來,並未冒犯貴寺,更未對佛不敬,大師們為何又攔住我們的去路?”

    一個高大僧人,突地冷笑一聲,厲聲道:“既然如此,便請兩位隨貧僧到寺中一走。”

    展夢白怒道:“我為什麼要隨你回寺?”

    高大僧人道:“不去也得去。”

    展夢白怒叱一聲,一拳向這僧人當胸擊去。

    黃衣人朗聲笑道:“我正苦你沒有練武的對手,不易練成武功,此刻這四人正好給你練武。”

    笑聲中他身子突然飄飛而起,落到第一層塔檐上。

    那四個僧人本待分出兩人,追蹤於他,哪知展夢白一連四拳,竟將他四人逼得誰也不敢妄走。

    那高大僧人身形威猛,顯見甚是威武有力,見到展夢白一拳擊來,不避不閃,一掌迎去。

    拳掌相擊,“砰”地一響,那高大僧人只覺腕肘一麻,身子一震,不由自主地連退數步,“噗”地一聲,跌坐到地上。

    展夢白一拳擊去,便再也不看他一眼,身形一轉,雙拳齊出,右腿斜斜飛起,踢向另一人手腕。

    那三個僧人哪裏還敢與他硬拼,各各閃動身形,避開一招,哪知展夢白招式不停,身子一旋,本來擊向左邊一人的鐵拳,突地擊到右面一人的肩上,那僧人禁受不住,狂呼一聲,仰天跌倒!

    黃衣人臨風笑道:“好好,這一拳和藍老兒的拳路,簡直一模一樣,只可惜左拳沒有用上,否則兩人都倒了!”

    語聲中那高大僧人已又撲上,另一個跌倒在地的僧人,卻翻身跳下山去,要知展夢白早已手下留情,是以他雖被擊中,卻未重傷。

    剎那之間,蒼茫暮色中已現出了數十條人影,身形飛動,向展夢白動手之處飛撲而來。

    其中一人身形尤急,接連幾個起落,便已來到近前。只見他長髯飄飛,正是方才那長髯僧人。

    三個僧人本已被展夢白拳風震得東倒西歪,此刻齊地猛攻數拳,退了下去,展夢白冷笑一聲,也不追趕。

    長髯僧人目光掃過,變色道:“原來是你。”

    展夢白道:“是我又怎樣?”

    長髯僧人冷笑道:“我認得你!”

    展夢白道:“認得我又怎樣?”

    黃衣人大笑道:“答得好!答得好!”

    長髯僧人變色道:“笑什麼?你兩人再也休想生下此山!”

    語聲中數十個灰袍僧人,俱已飛奔而來,圍在四周,一個個俱是滿面殺氣,手橫戒刀。

    這些出家僧人,此刻竟都變成凶神惡煞,彷彿俱都與展夢白有什麼血海深仇一般,目中都幾乎要噴出火來。

    展夢白大笑道:“我與你們這些和尚,素來無怨無仇。你們竟要動刀殺我,難道這就是你們佛門弟子的本色麼?”

    長髯僧人厲聲道:“無怨無仇!哼!既是無怨無仇你為何不敢入寺,你為何要動手毆打我門下弟子?”

    展夢白冷笑道:“我為何不敢入寺,龍潭虎穴,展某都敢闖上一闖,何況你這小小金山寺。”

    長髯僧人道:“既是如此,便請隨我一行。”

    展夢白道:“走。”

    他平生最是受不得激將,此刻胸膛一挺,大步便走。

    黃衣人哈哈大笑道:“小兄弟,這和尚懼你武功,又怕你逃走,想將你騙人廟裏,再好好地收拾你……”

    長髯僧人突地厲叱一聲:“下來。”

    他身形筆直拔起,凌空一拳擊去。

    哪知他拳勢方出,黃衣人又自輕飄飛起,落到第二層塔檐,大笑道:“就憑你能要老夫下去麼?”

    長髯僧人怒叱聲中,足尖一點飛檐,身形再次躍起。

    他身法迅急,變式極快,輕功端的不弱,長髯飛舞中,一招“驪海探珠”,直擊黃衣人肩下。

    黃衣人笑聲不絕,人便到了第三層塔檐。

    長髯僧人又驚又怒,剎那之間,連攻三招,連躍三次,卻連黃衣人的衣角都未沾着半點。

    塔下羣僧,仰頭望去,只見那黃衣人身子已到了第六層塔檐上,腳尖輕點檐角,衣袂四下飄飛,笑聲猶自未絕,風搖鐵馬,他身子彷彿也要化仙飛去一般,羣僧心中又驚又佩,竟不敢發出半點聲音。

    長髯僧人連翻五層高塔,真力已漸不支,只覺塔下一片寂然,鴉雀無聲,俯首一望,百十道目光俱在仰目而視。

    這百十道目光,看來竟宛如夜空中星羣一般。

    長髯僧人怎肯在這許多弟子面前失去顏色,暗聚一口真力,身形突地再次躍起,直撲塔頂。

    他這次已將全身真力,孤注一擲,身形之急,有如沖天直上的旗花火箭,直越過黃衣人之上,落在塔頂第七層飛檐上,姿勢當真美妙已極,塔下羣僧見到本門師長露了一手,不禁轟然發出喝彩聲。

    長髯僧人凌空而立,豪氣大生,縱聲笑道:“你要上來,還是要下去?”笑聲如鍾,四山皆聞。

    黃衣人道:“下去的是你。”

    語聲中他身形又自飄飛而起,竟又越過了長髯僧人的身子,直上兩丈之後,方自凌空撲下。

    哪知他身形方落,突聽長髯僧人驚呼一聲,嗖地竄入了塔中,彷彿又在這高塔裏發現什麼驚人之事。

    黃衣人心念動處,袍袖微拂,隨之掠入。

    只見這塔頂斗室中,除了長髯僧人外,竟赫然還有三個女子,正是那“華山三鶯。”

    長髯僧人呆了一呆,厲聲道:“你等為何躲在這裏?”

    “華山三鶯”心頭雖吃了一驚,但面上卻不動神色。

    “鐵鶯”鐵飛瓊冷笑道:“這慈雲塔人人來得,難道我姐妹三人,就來不得麼?這倒怪了。”

    長髯僧人冷“哼”了一聲,道:“貧僧倒真的正在奇怪,為何三位看不到銅鼓、玉帶,也就走了?”

    他目光回掃一眼,接口道:“原來三位竟已將銅鼓、玉帶悄悄偷了去,這方法當真不錯。”

    鐵飛瓊變色道:“你説什麼?”

    長髯僧人面色陰森,沉聲道:“這本是姑娘你説出來的,難道不出一日,你便不承認了麼?”

    鐵飛瓊道:“好呀!佛門弟子,竟敢隨便誣人為盜,我倒要和你評評這個理,看是誰拿了你的銅鼓、玉帶?”

    長髯僧人道:“貧僧正要請各位回寺評理。”

    鐵飛瓊大聲道:“走就走。”

    此刻塔下羣僧,已漸漸起了騷動之聲。

    黃衣人暗忖道:“難怪這些和尚看來怒氣洶洶,原來是他們的鎮山之寶被盜,如此我倒不能不去説清楚了。”

    一念至此,立刻道:“我也陪你走一遭吧!”

    身形一閃,直下七重高塔,輕飄飄落在地下,不帶半點聲音,當真有矯若遊龍,輕如飛絮之妙。

    長髯僧人以及“華山三鶯”,也各各自飛檐上飛落,“華山三鶯”雖以輕功聞名,但卻也不能一躍而下。

    展夢白見到“華山三鶯”突又現身,自不禁為之一驚,但也不便多説,當下隨着羣僧,回到寺中。

    金山寺中,更是戒備森嚴,三百僧眾,此刻全都紮緊了衣衫,手提着戒刀,如臨大敵,四下巡防。

    大雄寶殿裏,香客早已絕跡,四面的燭火油燈卻已全都燃起,只映得正中一尊佛像更是寶相莊嚴,不可逼視。

    長髯僧人面色森沉,道:“各位遠來朝香,本來俱是施主,但此刻貧僧卻不能再以施主來視各位了。”

    鐵飛瓊怒道:“我倒要聽聽你將把我們看作什麼?”

    長髯僧人冷笑一聲,還未答話,黃衣人已沉聲道:“事已至此,還不請你掌門方丈出來説話?”

    長髯僧人面色突地慘變,厲聲道:“你還要見我掌門方丈麼?”

    黃衣人冷冷道:“事情若不分出皂白,老夫不走。”

    長髯僧人仰面慘笑道:“你要走也走不掉的……”

    黃衣人突地輕叱一聲道:“住口!”

    他叱聲中,自有一種威嚴,羣豪見了他面上顏色,早已心寒,就連這長髯僧人竟也不敢再説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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