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衣人、展夢白,屏息靜氣,不敢絲毫驚動。
只見天凡大師面色更是沉重,額上彷彿已沁出汗珠,掌中的一粒棋子,猶未放落下去。
黃衣人目光凝注,縱覽棋局,只見目前的局勢,白棋已是寸土必爭,這一着棋的關係,更是重要。
這一着棋若是下對,白棋便能將左邊至中央龐大地域,岌岌可危之局面,一齊穩定,再於右下方與黑棋決一死戰,這一着棋若是下錯,白棋便無生路。
天凡大師手掌終於緩緩落了下去,展夢白目光不禁閃爍出喜意,他少年多才,深通棋道,知道白子此番若是放在天凡大師手掌落下的位置,白棋便要全軍覆沒,他與藍大先生已有情感,自然是希望藍大先生勝的。
哪知就在這剎那之間,外面停息未久的梵唱之聲,又復響起,漸高漸昂,漸漸彌滿了天地。
梵唱一起,天凡大師憂惱的面容,突地變為十分平靜,手掌懸在空中,緩緩抬起,沉吟半晌,方自叮地放了下去。
這一着棋他放落的位置,確是妙到毫巔,此棋一落,局勢完全改觀,白子雖還不能立刻制勝,但已不至落敗。
藍大先生右掌微微一顫,雙眉皺得更緊──棋局的微妙,瞬息千變,當真有如人生一般。制勝之機,稍縱即逝。
他思索良久,也叮地放落一粒棋子,天凡大師立刻隨之下一粒,三着過後,雙方已是殺伐慘烈,互有勝負。
梵唱久久不絕,天凡大師面色越來越見安詳平靜,藍大先生神情卻越來越是焦躁不安。
死一般的靜寂中,展夢白突地大聲喝道:“不公平!”
朝陽夫人伸出食指,封着嘴唇,輕輕噓了一聲,叫展夢白不要喧嚷,卻又忍不住問道:“有什麼不公平。”
展夢白道:“少林羣僧,正以佛家的梵唱來助長大師的真氣與定力,卻擾亂了藍大先生的心智。”
朝陽夫人雙眉微皺,暗暗忖道:“不錯,天凡大師乃是得道高僧,自可藉梵唱來穩定心智,而小藍卻非佛門中人,聽了佛家的梵唱,反而會焦躁不安,少林寺中,果然不乏高明,如此助了他們的掌門,卻又不露痕跡。”
心念轉處,更見憂慮,但口中卻微微笑道:“小兄弟,想不到你雖然脾氣火爆,心思卻聰明得很,只是……”
她微喟接道:“只是在動手之前,卻沒有規定不許人家和尚唸經,小兄弟,你説怎麼辦呢?”
黃衣人目光一閃,接口道:“辦法自然有的,卻不知他兩人為了什麼如此拼命,勝負之爭,是為的什麼?”
朝陽夫人眨了眨眼睛,道:“你總該知道小藍的脾氣,他什麼都不為,為了口氣也可和人拼命的。”
黃衣人搖頭道:“事情絕非如此簡單,只是夫人不肯相告而已,我既不知道他們為何而爭,便只有袖手不管了。”
朝陽夫人道:“誰要你管,我自有辦法。”
她口中雖説自有辦法,其實此刻心裏卻毫無辦法。
説話之間,棋局已更是緊張,但這種肉眼能見勝負的比鬥,卻還遠不及那不能眼見勝負的比鬥令人擔心──
藍大先生與天凡大師掌心緊緊相抵的右臂,已越來越是粗大,他蓬亂的發頂上,也漸漸騰起一陣陣熱氣。
而天凡大師雖漸漸安詳,但目光卻漸漸黯淡──目為心窗,黯淡的目光,正象徵他體內真力已大是不繼。
兩虎相爭,必有一傷,這兩人無論是誰輸了,在武林中都必將引起一場令人心驚的動亂。
但在這兩人勝負未分之前,卻無一人敢隨意分開他們的右掌,只因誰也沒有這種深厚的功力。
縱是與藍大先生、天凡大師功力相若之人,前去解圍,若稍一不慎,不但要傷了他兩人,還要傷了自己。
時間緩緩過去,展夢白突地乾咳一聲,道:“我也要唱了。”
朝陽夫人奇道:“你唱什麼?”
展夢白道:“和尚可以唸經,我難道不能唱曲麼?”
朝陽夫人眼波一轉,輕輕笑了起來,道:“你唱不如我唱,是麼?”她已猜出展夢白必是想以歌聲來擾亂梵唱。
展夢白道:“夫人要唱,自然最好。”
朝陽夫人伸手理了理鬢角,曼聲唱道:
“碧紗窗外靜無人,低下頭來忙要親,罵了聲負心背轉身,好呀!是一半兒推辭,一半兒肯……”
歌聲曼妙婉約,宛如豆蔻少女的出谷新聲,雖是一首俚俗的小調,但在她口中唱來,卻另有撩人之風韻。
她唱了一首又是一首,唱得她自己面容上也漸漸泛起了紅暈,彷彿已被自己的歌聲勾起了少女時的情思。
天凡大師神色果然漸漸紛亂起來,落子下棋,又見沉吟,展夢白心頭暗喜:這一着果然奏效了。
哪知他目光轉處,卻赫然發現藍大先生目光更是紊亂,情緒更是不寧,眉目間隱隱露出一種激動之色。
黃衣人瞑目而聽,竟似乎也被歌聲所醉。
展夢白暗道一聲:“不好!”
他心思靈敏,此刻突然想起,朝陽夫人與藍大先生之間,本是多年情侶,只因情感糾紛,是以未成眷屬。
如今朝陽夫人的歌聲,雖然擾亂了天凡大師,但卻更激動了藍大先生,將他帶入了少年時的舊夢。
這一來弄巧不成,反而成拙,展夢白情急之下,突聽梵唱之聲,突然亂了起來,其中還夾有驚呼。
接着,叱吒之聲大作,步履之聲奔騰。
一個清脆尖鋭的聲音遙遙呼道:“二妹,你在哪裏?”
朝陽夫人面色一變,頓住了歌聲。黃衣人霍然張開雙目,道:“是不是烈火夫人來了?”
朝陽夫人點了點頭,只聽外面又是一聲呼喚:“二妹,快出來!”呼聲自遠而近,瞬息間便到了後院。
藍大先生突地悶喝一聲,神色立刻平靜,天凡大師朗念道:“阿彌陀佛!”目光也亮了起來。
他兩人各自吐氣開聲,恢復了自己的定功,兩人目光凝注棋局,對外界一切擾亂,全都不聞不問。
朝陽夫人目光望着門外,神色大是緊張,竟不敢應聲出去,展夢白心中不禁為之大奇,想不到她也有畏懼之人。
剎那間,只見竹簾外紅影一閃,一個滿身鮮紅,雲鬢高挽的女子,風一般掀起垂簾,火一般掠了進來。
她眼波一閃,冷笑着道:“好呀,你跟小藍居然瞞着姐姐我,到和尚廟裏來談情來了。”
朝陽夫人陪笑道:“大姐,你看看這是在談情的樣子麼?”
只見這紅裳雲鬢的婦人,面容雖與朝陽夫人有幾分相似,但雙眉稍濃,目光更亮,眉宇間鋒芒畢露。
她閃亮的眼波在眾人面上一掃,道:“縱非談情,但你們也不該瞞着我偷偷跑出來呀!”
朝陽夫人嘆道:“小藍火燒星似地跑來找我,我怎麼來得及去通知你,大姐,你説這能怪我麼?”
烈火夫人雙眉一挑,怒道:“他找你,為什麼不找我?”
突地掠到雲牀前,紅袖一展,便拂亂了棋子,大聲道:“你們兩個在這裏裝什麼蒜,快説話呀!”
藍大先生、天凡大師齊地一驚,但右掌仍然緊緊相抵。
烈火夫人眼睛一瞪,大聲道:“老和尚,你抓住小藍的手幹什麼?再不放手,我就要揍你的臉了。”
天凡大師雙眉一皺,朗吟道:“阿彌陀佛。”
藍大先生身子突然凌空而起,連翻三個跟斗,方自落了下來,噗地坐到牆角的椅上,望着烈火夫人發愣。
他惟恐自己被天凡大師掌力所震,是以撤掌收功時,連翻三個跟斗,方白化解了對方的勁力。
本來極是緊張沉重的局面,烈火夫人一到,竟立刻消解於無形,展夢白見了,不禁又是驚異,又是好笑。
他再也想不到烈火夫人這般年紀,脾氣仍然如此火爆,醋勁仍是這麼大,但除了她外,實在無人能打破方才的僵局。
只見烈火夫人身子一轉,叉腰站到藍大先生面前,大聲道:“你去找她,為什麼不來找我?”
藍大先生濃眉霍地軒起,大聲道:“你這專門搗亂壞事的野丫頭,我為什麼要去找你。”
烈火夫人呆了一呆,倒退幾步,坐在雲牀上,突然放聲痛哭起來,道:“好,我這麼大年紀,你還罵我丫頭?”
藍大先生道:“哼,這麼大年紀,簡直是個小丫頭。”
烈火夫人越哭越是傷心,道:“好,我知道你一直都不喜歡我,我……我不如去死了算了。”
藍大先生大聲道:“請,請!”
語聲未了,朝陽夫人已掠到他面前,輕嘆道:“小藍,你怎能對我姐姐這樣子,豈不教人傷心。”
藍大先生愣了愣道:“你放心,她不會去死的。”
朝陽夫人柔聲道:“你還説,快去姐姐那裏賠禮。”
藍大先生坐在椅上,呆了半晌,竟真地站了起來。
展夢白看到他三人之間的情況,不覺更是好笑,也想不到藍大先生那般倔強的脾氣,竟對朝陽夫人服帖得很。
他暗暗忖道:“常言道柔能克剛,這話果然不錯。”
轉念之間,只見藍大先生已走到烈火夫人身邊,拍一拍她肩頭,道:“喂,對不起,我罵錯了。”
展夢白暗笑忖道:“這樣的口氣,也算是道歉麼?”
哪知烈火夫人居然竟破涕一笑,道:“小藍,只要你對我好些,就是罵我兩句,也沒有關係。”
藍大先生卻已走回椅上,重重坐了下去,突然抬頭道:“喂,你方才擾亂了棋局,該不該賠禮?”
烈火夫人伸手一抹淚痕,走到天凡大師面前,斂衽一笑,道:“老……大師,方才對不起您哪!”
天凡大師雖然沉穆莊嚴,但見了他三人這般年紀,行事卻仍不失童心,也不禁展顏一笑,道:“女檀越言重了。”
但黃衣人目光中卻無半分笑意,而且彷彿甚是蕭索。他隱身在陰黯的角落中,面前淡煙繚繞。
展夢白卻忍不住大聲道:“藍大先生。”
藍大先生眼神一掃,仰天笑道:“好極好極,我的小兄弟與老對頭竟一齊來了,你們幾時來的?”
展夢白口中應道:“早就來了!”心中卻不禁暗歎忖道:“我們走入此室,他都不曾覺察,可見他方才比鬥,當真艱苦得很。”
天凡大師亦自飄身下了雲牀,合十含笑道:“十年不見俠蹤,想不到今日竟會歡然駕臨。”
黃衣人微微拂袖,拂開了面前的淡煙,微微笑道:“只可惜在下今日來得不巧,偏逢兩位……”
藍大先生截口大笑道:“誰説你來得不巧,你簡直來得太巧了,否則我少不得要和老和尚再鬥一場。”
黃衣人道:“兩位如此苦鬥,難道是為了在下?”
天凡大師長嘆一聲,道:“藍施主不遠千里而來,只是為了兩件事要來尋找老衲,第一件事……”
藍大先生怒道:“第一件事便是為了我那孽徒孫玉佛,我與兩位別後,便到杭州去尋找於他。”
黃衣人笑道:“只怕他早已逃了。”
藍大先生道:“不錯,他不但逃了,還僱了個人要以‘情人箭’來暗算於我,卻被我活活擒住。”
他冷“哼”一聲,接道:“哪知這廝竟是少林弟子,只是我雖然逼問出他的來歷,也問出了他是受何人指使,卻始終問不出那‘情人箭’他是自哪裏得來的,我本待將他押回少林寺,哪知他半途竟自盡而死。”
展夢白、黃衣人對望一跟,只聽天凡大師長嘆道:“少林門徒,日益眾多,品流一雜,便難免良莠不齊了。”
黃衣人接口道:“此事雖是少林弟子所為,但卻萬萬怪不得天凡大師的,藍兄怎能因此與大師動手?”
天凡大師含笑道:“他與我動手,卻非為了此事。”
黃衣人道:“是為了什麼?”
天凡大師道:“藍大俠定要向老衲追問閣下的來歷,老衲不能打誑,自不能推説不知……”
藍大先生截口道:“他若推説不知,也就罷了,只恨他説知道,卻又偏偏不肯告訴我。”
黃衣人微微一笑,道:“於是你一氣之下,便定要逼住天凡大師與你動手,藍兄,你如此做法,不覺難為情麼?”
藍大先生笑道:“我想來想去,實在想不出當今天下,誰有你這樣的武功,我心裏越想不出,便越是要想。”
黃衣人緩緩道:“你永遠想不出的。”
藍大先生嘆道:“我心裏若有一件事想不出來,當真有如芒刺在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天凡大師藹然一笑,道:“藍大俠熱心熱腸,不愧為性情中人,此刻他本人便在這裏,老衲已可脱身事外了。”
藍大先生大聲道:“他若是不肯告訴我,我還是要問你的,即使再和你鬥上三天三夜,也沒有關係。”
天凡大師微笑道:“老衲卻不願和施主鬥了。”
烈火夫人突地站了起來,走到黃衣人身前,道:“你告訴他也就是了,何必害他着急呢?”
黃衣人緩緩道:“説是定必要説的,但此刻卻非其時。”
藍大先生、烈火夫人齊地脱口道:“什麼時候才肯説?”
黃衣人道:“在下此來,將一事交託於天凡大師後,便要帶這位小兄弟去帝王谷一行,然後……”
他微笑一聲,接道:“我便請他將我的來歷,回來轉告各位,大約半年之內,便有消息了!”
藍大先生雙眉軒處,大喜道:“一言為定。”
黃衣人道:“言出必行。”
藍大先生一拍膝蓋,道:“好!有什麼事你快些對天凡大師説吧,小兄弟,你也要快去快回,莫教我等得心焦。”
天凡大師微笑道:“早已説過了。”
藍大先生呆了一呆,望着黃衣人長嘆道:“想不到你竟將‘傳音入密’之術練得如此精妙,連我都未曾聽到。”
黃衣人笑道:“若是被你聽到,還能稱為‘傳音入密’麼?”
藍大先生大笑道:“好好,我平生未曾服人,卻服了你了,如今我便先回宮去,靜候你的消息。”
語聲未了,他已伸手掀起了竹簾。
烈火夫人大喝道:“慢着.等我一等。”
藍大先生大笑道:“你回你的家,我回我的家,等你做什麼?”向眾人微微招手,輕煙般掠了出去。
烈火夫人大喊道:“我偏要跟着你,看你怎麼辦?”説到最後一字,她火紅的衣裳已只剩下點紅影。
天凡大師微微一嘆,含笑道:“能在少林寺中,説來便來,説走便走的人,當今世上,只怕只有這位藍大先生了。”
黃衣人目注着窗外,隨口道:“大師仁慈為懷,修養功深,自然不會和他爭一時之意氣。”
天凡大師笑道:“此人天真未泯,雖在濁世中混跡多年,但一顆心仍純潔有如赤子,當真可愛得很。”
黃衣人霍然回過頭來,目光凝注着朝陽夫人,緩緩道:“夫人與藍大先生同來,為何不跟藍大先生同去?”
朝陽夫人面上,帶着一層淡淡的憂鬱,幽幽一嘆,道:“他兩人正好是一對歡喜冤家,我又何苦跟去多事。”
展夢自呆了一呆,忍不住接口道:“夫人既然很喜歡藍大先生,藍大先生也很喜歡夫人,那麼為何……”
朝陽夫人輕輕擺了擺手,嘆道:“小兄弟,有許多事,你年紀還輕,還不會懂得的,還要等許久才會知道。”
展夢白道:“夫人難道是為了令姐,而犧牲自己麼?”
朝陽夫人展顏笑道:“你錯了。”
展夢白皺眉道:“那麼,在下就更加不懂了!”
朝陽夫人沉吟半晌,緩緩道:“小兄弟,我告訴你,喜歡和愛是不同的,我雖然喜歡他,但我心裏愛的卻是……”
突地長嘆一聲,垂首走向門外。
展夢白木立地上,呆了半晌,只見朝陽夫人又自迴轉了身,緩緩道:“你到‘帝王谷’去,肯不肯為我做一件事?”
展夢白道:“在下力所能及,絕不推辭。”
朝陽夫人目光閃出一陣奇異的光芒,緩緩道:“我只要你代我問他一句話,然後……然後設法告訴我。”
展夢白道:“什麼話?”
朝陽夫人眼波一轉,道:“你覺得寂寞嗎?”
展夢白又是一呆,朝陽夫人已笑道:“我要問的,就是這句話,然後,我自然會設法聽你的迴音的。”
她緩緩自懷中取了一隻十彩的絲囊,含笑接道:“這裏面是我做的一些小東西,你拿着吧!”
展夢白搖頭道:“在下無功不敢受祿。”
朝陽夫人笑道:“你為我做事,我自該謝你。”
展夢白長嘆一聲,道:“在下此刻雖答應了夫人,但在下此去帝王谷,生死難測,在下若是死了,便不能將話轉給夫人了。”
朝陽夫人道:“年紀輕輕,怎麼就説死説活的。”
展夢白傲然一笑,道:“死的若不是在下,便必定是那帝王谷的主人,他若死了,也就不會寂寞了。”
朝陽夫人面色大變,道:“你為什麼要説這話?”
展夢白沉聲道:“帝王谷主人,八成乃是在下不共戴天的仇人,他與我見面之下,必定要生死相拼。”
朝陽夫人凝思半晌,將絲囊塞到展夢白懷裏,道:“不論如何,我送給你的東西,是絕不會收回的。”
展夢白慨然道:“好!我收下了!他若死了,我便要將他生前答覆之言,轉給夫人,我若死了……”
他微微一笑,道:“夫人便只好自去問他了。”
朝陽夫人凝注着他,緩緩道:“我看的人多了,凡是能含笑而談自己生死的人,多不會死的。”
展夢白道:“多謝夫人。”
朝陽夫人輕輕一笑,道:“但是,他也不會死的。”她輕輕轉身,眼皮掃過眾人,輕輕飛身而去。
天凡大師慈祥的目光,凝注着沉默的黃衣人,緩緩長嘆道:“原來她心目中的男人是帝王谷主。”
黃衣人仍然沉默無言。
展夢白卻接口嘆道:“看來藍大先生是用錯情了。”
天凡大師嘆道:“情之一物,最令人苦,但茫茫人世,芸芸眾生,有誰真的無情?少年人,你説是麼?”
展夢白惟有嘆息頷首,突聽黃衣人狂笑一聲,道:“用錯情的,何止藍大先生一人,小兄弟,我們走吧!”
展夢白躬身道:“今日聆聽大師教訓,只恨來去匆匆,不能多炙慈顏,更不知何日再能前來……”
天凡大師接口笑道:“快了快了,老衲不送了!你快去吧!”
展夢白怔了一怔,躬身一禮,隨着黃衣人急奔而出。
天凡大師見他們身影消失,忽然伸手輕輕一敲香爐旁的金鐘,只聽“當”’地一聲清鳴。
鐘聲還未消失,門外已來了四個身穿灰布僧袍的中年僧人,立在簾外,齊地躬身道:“師傅有何吩咐?”
天凡大師沉聲道:“無為、無心立刻整治行裝,隨時待命,隨為師下山,無妙、無機掀簾進來。”
這四位中年僧人正是少林掌門座下的四大弟子,此刻聞言不禁一愣,不知道師傅為何竟會突然下山?
但四人修為多年,立刻便恢復了恭肅之態,左面兩人躬身道:“弟子遵命。”轉身急步而去。
右面兩人輕輕掀開了竹簾,垂首而入。
天凡大師道:“為師即日便要去武當山一行,只怕要耽誤半年才能回山,寺中事務,你兩人要多小心了。”
無妙大師鬚眉已然花白,神情最是沉穩,此刻微微皺眉,垂首道:“師傅多年未曾下山,只怕……”
天凡大師道:“為師多年未曾下山,正要乘機去走動走動,看一看武林之中,是否又出了幾位少年英俠?”
無機大師沉吟道:“如有什麼事機發生,弟子們都應代服其勞,師傅又何苦自己奔波呢?”
天凡大師目光一閃,微笑道:“這件事你們都代不得勞,但卻絕無兇險,你們不必多説了,去吧!”
第二日清晨時分,滿山鐘聲梵唱中,天凡大師已率領着無為、無心兩人束裝就道,離開少林,奔向武當。
這位少林高僧,足跡已有十餘年未曾下山,少林寺數百弟子都不禁大為奇怪,不知道掌門師尊此番下山是為了什麼。
崑崙山遠在邊外,連綿千里,山勢險峻雄奇,危巖絕壑,處處可見,又不是少林、峨嵋諸山所能比擬。
萬山叢中,人跡罕至之處,一亭孤松蓋下的青石上,盤膝端坐着眉如青劍,目似朗星的展夢白。
黃衣人立在他身邊,正以雙掌在為他按拍穴道。
此刻四下無聲,只有風吹松濤,幽韻天成,仰視蒼天,俯視羣山,令人不覺愴然而發思古之幽情。
也不知過了多久,黃衣人突地大聲喝道:“好了!”砰地一掌,拍在展夢白背脊之上。
展夢白雙臂一振,骨節有如連珠花炮般,發出一連串聲響,滿面容光煥發,眼神如秋水般清澈。
黃衣人上下瞧了他幾眼,道:“你覺得體力怎樣?”
展夢白深深吸了口氣,笑道:“從未這麼好過。”
他渾身都充滿了生機活力,時時待機而動。
黃衣人含笑道:“這半月來,我嚴密地控制着你的起居飲食,便是要將你的體力培養至巔峯,你知道麼?”
展夢白長嘆一聲,垂首道:“前輩成全之德,在下實是……實是……”他不善巧言,下面的話竟説不出口來。
黃衣人緩緩道:“坐下來,不要浪費精力,前面便有一場艱苦卓絕的戰爭,等着你去應付,你知道麼?”
展夢白依言坐了下來,目光中滿是感激之情。
黃衣人沉聲道:“帝王谷飲譽武林多年,絕非僥倖得來,你萬萬不可存有絲毫輕視之心。”
他語聲更是沉重,接口道:“入谷路上,便已處處都是危機,入谷之後,更是殺機四伏,谷中人人俱都身懷絕技。”
他微微一笑,道:“但我已將專破帝王谷的武功俱都傳授你,你天資絕頂,學得更是奇快。”
展夢白道:“但在下還有些地方不能完全瞭然。”
黃衣人道:“專破帝王谷的武功,便是武林中最高深奧秘的武功,你能在短短日子中學會,已大是不易了。”
他微一皺眉,接道:“我所擔心的事,只是你太過誠直,不知能否應付谷中最最難纏的三個人物。”
展夢白道:“哪三個人?”
黃衣人道:“這三個人一個是駝背老人,其人心腸最熱,但卻最最好賭,你只要能賭贏他,他什麼事都可答應。”
他微微一嘆,接道:“否則就只他一個人,你都不好應付。”
展夢白道:“在下必定全力以赴。”
黃衣人點了點頭,道:“那第二個人乃是個中年婦人,她最好鬥口,你若説得過她,她也不會為難你!”
展夢白微微笑道:“在下雖不會吹牛拍馬,但與人鬥口,卻也未見得鬥不過別人,前輩放心好了。”
黃衣人眨了眨眼睛,目中露出笑意,道:“好極了。”
展夢白問道:“那第三個人卻是誰呢?”
黃衣人道:“第三個難纏的人,便是你見過的蕭曼風,此人更是機靈古怪,什麼花樣都想得出來。”
展夢白皺眉道:“此人倒當真有些難惹。”
黃衣人道:“你若能通得過這三人,大致已無問題,否則你拿出我的信物,他們也必定會帶你去見谷主。”
他語聲微頓,又道:“是以入谷之後,你最好立刻將我的信物取出,那麼他們對你就不會太過為難了。”
展夢白目光一閃,長身道:“在下這就去了。”
黃衣人微笑道:“我也知道你心急如火,快去吧!”
展夢白神色突地一陣黯然,垂首道:“在下此去,若是三日之內還不回來,前輩便不必等了。”
他突地拜倒在地,磕了個頭,轉身奔出。
黃衣人大喝一聲:“且慢!”
展夢白回首道:“前輩還有何吩咐?”
黃衣人道:“我再送你一程。”
山色陰黯,天風奇寒,天地間瀰漫着一片肅殺之意。
黃衣人與展夢白走了一程,山勢更是險峻,幾乎飛鳥難渡,黃衣人道:“入山道路,你還記得麼?”
展夢白道:“記得清清楚楚。”
黃衣人道:“你最好複述一遍。”
展夢白道:“專走黑石,莫踩白石,見到持劍的人像,便立刻順着劍尖所指之處轉彎……”
黃衣人道:“還有呢?”
展夢白道:“見了黑石上所刻之字必須從命,不得違背。白石上所刻的字,卻萬萬不可理它。”
黃衣人頷首道:“對了。”
他目光深沉,一字字接道:“這些話你一句都不可違背,若是走錯了一步,立刻便有殺身之禍。”
展夢白道:“在下絕不違背。”
黃衣人伸手一指,道:“前面便是入谷之路了。”
展夢白順着他手指望去,只見一道飛巖,下臨絕壑,共有一條寬約七寸的獨木橋,通達對崖。
兩崖相隔,約有五十餘丈,下面絕壑深沉,雲卷霧湧,深不見底,投塊石子下去,也聽不到回聲。
展夢白雖知入穀道路,險阻重重,但此刻見了這種險境,仍不禁為之倒抽一口冷氣,掌心涔涔冒汗。
黃衣人目光一轉,道:“你此刻還有入谷的勇氣麼?”
展夢白胸膛一挺,仰天笑道:“死都不怕,還怕什麼?”笑聲未了,他已躍上了獨木危橋。
只見他一步步自橋上走了過去,天風凜冽,吹得衣襟頭髮齊飛,只要稍一失足,立刻便要粉身碎骨。
黃衣人凝神而視,已不禁看出一身冷汗。
眼見他已走過大半,突地一陣狂風吹過,他腳步一滑,身子陡然倒了下來。
黃衣人驚呼一聲,頭腦一陣暈眩,哪知他身子凌空一個筋斗,手掌已搭住了橋緣,全身一縮,嗖地竄到對岸。
黃衣人暗中鬆了口氣,冷汗隨手而落,只聽展夢白在對崖招手大呼道:“前輩,在下去了!”
身子一轉,筆直竄入黑霧深處,黃衣人看着他身形消失,突然肩頭一聳,有如蒼鷹般斜斜飛了起來。
岩石深處,亦有兩條人影一閃,沖天飛起。
三條人影在空中微一招手,閃電般向左面飛掠而去。
而此刻展夢白已走了一段路途。
淡淡的雲霞縹緲中,他腳步極是小心,不敢絲毫大意,走了一程,只見前面的道路已分成兩條。
其中一條,滿布着白色的晶石,甚是平坦悦目,路旁種植着兩行花草,修剪整齊,香氣襲人。
另一條黑石道路,卻曲折通向一座陰森黝暗的叢林,道路崎嶇坎坷,林中隨風吹出陣陣陰濕的臭氣。
展夢白毫不遲疑,踏上了黑石道路,穿入暗林。
入林越深,光線越是陰黯,但林梢卻透下一道天光,照着路上的黑石,襯得四下更宛如地獄。
展夢自在陰暗的路上走了許久,眼前豁然開朗。
叢林已盡,山勢漸低,一條黑石道路,筆直通達下面,道路兩旁,排列着一個個翁仲石像。
他邊走邊看,只見這些石像有的跨馬橫刀,有的衣甲俱全,俱都雕塑得栩栩如生,鬚眉宛然。
展夢白緩步而行,宛如走入古代英雄的聚會中,只見這些石像有的向他露齒而笑,有的向他怒目而視。
突見一座石像兩手叉腰,當路而立,凸睛怒目,瞪視着道路,驟眼望去。彷彿桓侯將軍復生。
石像旁還有一具幼童之像,笑嘻嘻地仰面而視,左手斜指,右手中拿着一塊牌子,上面寫着:
“前路不通,請君左轉。”
白石黑字,字跡分明。
展夢白微微一笑,聳身掠過了這座石像,筆直前行。
只見前面竟是一道溪流,上架黑石小橋,橋上赫然寫着:
“奈何橋”三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