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目望去,“奈何橋”那邊,彌布着一片森森鬼氣,若是換了別人,早已依着牌上之字,左轉而行。
但展夢白心裏謹記着黃衣人的話,毫不遲疑地躍下石像,步過“奈何橋”,走入了那鬼域之中。
四下寒氣森森,氤氲着淡淡的白霧。
迷離的白霧間,不時會出現一兩具石塑的鬼像,有的牛首,有的馬面,神情猙獰,在霧中朦朧看來,更是令人心驚。
越往前走,霧氣越濃。
展夢白放足而行,晃眼間便經過了拔舌地獄、油煎地獄、挖鼻地獄、穿心地獄般諸魔境。
突見一具判官神像,左手持筆,右手握劍,卓立在道旁,掌中劍光,斜斜指向左面的一處山窟。
展夢白凝目望去,山窟內更是陰黯,幾乎伸手難見五指,他身形一折,飛身入洞,洞內寒風如刀,呼嘯不絕。
穿過風穴,前面又是兩道山窟,一條向左,一條向右。
一具九子鬼母的石像,立在兩道路間,九個石塑的嬰兒,爬抱在她身上,有的手持算盤,有的手持鈴鐺。
展夢白微一頓足,看不到指路的標布,便急地掠入左面的山窟,走了兩步,只覺洞中漸漸熱了起來,漸漸熱如火窖。
他敞開衣襟,仍不禁汗如雨下,轉目四望,只見兩旁山壁,竟已變作了暗赤之色,彷彿隨時會有火焰湧出。
他渾身如受火炙一般,酷熱越來越是難捱,剎那間他突地心念一閃,暗道不好,身形嗖地倒退五尺。
就在這剎那之間,他方才立足之地,已“轟”地燃燒起一片烈火,他若是退步稍遲,只怕此刻已被火焰吞沒。
猖獗的火勢,迅速地蔓延開來。
展夢白轉身飛奔而出,身上已不禁沾上幾點火星,他頭也不回,飛奔出火窟,方自長長鬆了口氣。
他方才只覺情況越來越是不妙,知道自己必是走錯了路,此刻定了定神,便仔細地觀察起來。
只見一個伏在九子鬼母背上的嬰兒手中,果然拿着一柄長約七寸的短劍,劍光所指,果然是右面的山窟。
他不禁暗歎一聲,忖道:“想不到這‘帝王谷’當真是危機四伏,半步也走差不得,若是走錯一步,立刻便有性命之危。”一念至此,他不覺微微有些氣餒,還未入谷,情況已是如此兇險,入谷之後,豈非更是凶多吉少。他縱盡一身之力,只怕也難與之相抗。
他靜靜地立在石像處,靜靜地觀望了半晌,愈看愈覺四面設置之奇巧。當真是鬼斧神工,可奪天地之造化。
那石像雕塑之靈奇,暗道埋伏之兇險,四面氣氛之恐怖,都似乎是人們噩夢中的情景,而此刻都變作了真實。
這一切事物,更都不知花費了多少人力物力,累積了多少智慧,耗去了多少構思才能建造而成。
若以一人之力,來與這屢代累積的智慧,財力與經驗的結合相對抗,除了要有驚人的智慧與武功外,更需有過人的勇氣。
他靜靜地定了定神,突地仰天長嘯一聲,奔入石洞中,但覺酷熱全消,寒風更烈,呼嘯之聲,連綿不絕。
這寒風的呼嘯,聽來竟有如戰場上的殺伐之聲一般,使得這陰森幽黯的洞窟中,充滿了恐怖與殺機。
展夢白直覺地感覺到,這洞中必定也有埋伏──自古以來,成名的武功高手,大都有這種奇異的直覺。
全憑這種直覺,他們才能屢經爭戰,屢經災難。
展夢白小心翼翼,緩步而行,留意着四下的動靜,突聽左面山壁“咯”地一響,接着,一縷鋭風,劃空而來。
風聲尖鋭凌厲,宛如武林高手持槍刺來。
展夢白斜斜衝出數尺,腳步還未站穩,右面山壁又是“咯”地一響,暗影中急地刺出了一柄長槍。
黑暗之中,但見一點烏光微閃而沒。
展夢白聽風辨位,靈巧地避過這兩次暗襲,心頭卻不禁為之大是驚奇:“難道這條路也走錯了麼?”
心念一閃間,只見黝黯的洞窟前方,突地冉冉滑來了兩點燈光,自遠而近,一晃而至,竟彷彿是隻仿照諸葛武侯“木牛流馬”所制的鐵木怪獸,燈光便是自怪獸眼中發出,獸嘴中銜着一張柬。
展夢白忍不住取來一看,只見上面寫的是:
“谷主有令,免去槍林一劫。”
短短十個字,卻使得展夢白大為驚奇:“這‘帝王谷’谷主莫非當真有通天徹地之能。否則他怎會知道我在這裏?”
他緩緩抬起目光,突地心頭又是一凜。
他所認為的“鐵木所制的怪獸”,此刻眉眼竟動了起來,發出馬嘶般一聲輕吼,一頭鑽入了展夢白胯下。
展夢白再也想不到如此形狀的野獸竟是真的,竟身不由主地被它抬了起來,跌坐在它身上。
這怪獸形狀雖笨拙,但行動卻其疾如風,而且平穩已極,身子一縮,倒退而出,退勢竟與來勢一般迅快。
展夢白一驚之間,身子已出了洞外,他這才看出,這怪獸通體俱是赤紅顏色,生得似獅非獅,似馬非馬。
那怪獸也昂起脖子,瞪着兩隻燈籠般的眼睛望他,展夢白不禁展顏一笑,輕輕掠下,道:“多謝相送。”
只見那怪獸裂開嘴嘻地一笑,輕輕點了點頭,倒退着滑了出去,赤紅的身子,在煙霧中一閃而隱。
展夢白暗歎忖道:“看來這‘帝王谷’主絕非常人,否則又怎配來養這樣的通靈異獸?”
抬眼望處,前面赫然隱隱現出一座刀山,山上石山如林,刀上躺着幾具正在痛苦掙扎着的石像。
刀山前立着一具判官,判官握劍,斜指刀山。
展夢白微一遲疑,當即向山上掠去,只見兩旁塑像,俱是面目猙獰,咬牙切齒之態,正是描繪這些惡人縱然上了刀山,心中卻仍然絲毫不知悔改,而只有懷恨,當真將惡徒心腸,刻畫得入木三分。
突地,刀林之中,直挺挺立起一個人來。
展夢白膽量再大,也不禁立刻為之打了個寒噤,渾身汗毛,倒豎而起,身子斜斜向山下滑了下去。
就在這剎那之間,山頂上爆發起一陣得意的大笑聲,笑道:“就憑這樣的膽子,也敢來闖帝王谷麼?”
展夢白肩頭一聳,翻身撲上,大怒道:“帝王谷若都是你這樣躲在暗中裝神弄鬼之輩,請我來我也不來。”
他一面怒喝,一面觀望,只見刀山之巔,箕踞着一個滿頭白髮,滿面虯鬚,背脊微駝的麻衣老人。
這駝背老人歪着腦袋聽他罵完了,又自仰天狂笑起來,道:“你小子膽量雖不大,説話倒蠻巧的!來,咱們聊聊。”
展夢白冷笑道:“像你這樣只會暗中嚇人之輩,少爺犯不着和你多説話,閃開一邊,讓我過去。”
駝背老人突地霹靂般厲叱一聲,霍然長身而起,厲聲道:“好小子,如此無禮,可知道老夫是誰麼?”
他不但語聲有如霹靂的驚人震耳,身材亦是高大威猛,有如雷神天將一般,威風凜凜,殺氣騰騰。
展夢白挺胸立地在他對面,與他四目相對,眼睛也不瞬一瞬,亦自怒喝道:“管你是誰,都要讓路。”
駝背老人叉着腰望了他半晌,突“嘻”地一笑,緩緩坐了下去,搖頭道:“放你過去,沒這麼容易。”
展夢白怒道:“沒這麼容易,難道要打一架麼?”
駝背老人道:“我兩人無冤無仇,為什麼要打架?”
展夢白怔了一怔,道:“如此説來,你要怎樣?”
駝背老人道:“你敢和我打個賭嗎?”
展夢白道:“打架都不怕,打賭更不怕了。”
駝背老人大笑道:“好!這一場賭你若勝了,老夫便放你過去,老夫若是勝了,你便爬着回去。”
展夢白道:“如何賭法?”
駝背老人目中閃動着得意的光芒,道:“我問你三個問題,你若答得出為勝,答不出為敗。”
展夢白道:“一言為定。”
駝背老人道:“擊掌為定。”
展夢白伸出手掌,“啪”地在老人手上擊了一掌,駝背老人突地仰天狂笑起來,拍掌道:“笨小子,笨小子。”
展夢白怒道:“誰是笨小子?”
駝背老人道:“你就是笨小子,竟沒有看出這賭得多不公平,我輸了沒什麼,你輸了卻要爬。”
展夢白冷冷道:“我絕不會輸的。”
駝背老人不禁一愕,笑道:“好,你倒自信得很,聽着,第一個問題是:‘你身上共有多少扣子?’”
他神情得意,滿面笑容,只因他已用這簡單的問題,難倒過許多武林英雄,勝了無數次賭注。
要知那時的緊身衣褲,衣紐極多,從裏到外,誰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粒,更沒有人會仔細去數自己身上的扣子。
哪知展夢白神色絲毫不變,微一思忖,立刻答道:“我身上釦子,一共有我身上一半釦子的一倍。”
駝背老人呆了一呆,道:“你身上一半釦子是多少粒?”
展夢白道:“這是你的第二個問題麼?”
駝背老人暗暗忖道:“好呀,我若問你這個問題,你小子準是又來一倍的一半,一半的一倍這一套。”
當下立定決心,再也不上這個當了,大聲道:“不是。”
展夢白道:“不是問題,你數數看便知道了。”
駝背老人道:“不數了,算你勝了。”
展夢白道:“第二個問題是什麼?”
駝背老人搖手道:“且慢,待老夫想想。”
他想來想去,心中突地靈光一閃,大喜忖道:“噢,有了,我要問他:‘你的腦袋有多重?’他若再回答是一半腦袋的一倍,我就要切下他的一半腦袋稱稱看。”心裏越想越是歡喜,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展夢白道:“你如此得意,難道是想出個好問題了麼?”
駝背老人笑道:“當然,我問你,你腦袋有多重?”
展夢白道:“比你腦袋輕一斤。”
駝背老人又是一怔,大怒道:“我的腦袋有多重,是不是要切來稱稱看,是不是?是不是?”
他惱怒之下,幾乎氣得説不出話來。
哪知展夢白卻微笑道:“毋庸切你的腦袋,我也能知道。”
駝背老人又氣又怒,又是好奇好笑,道:“好呀,我都不知道我腦袋有多重,你倒知道了!”
展夢白笑道:“你想問問看麼?”
駝背老人道:“好,我問你,我的腦袋──”
他話未曾説完,展夢白截口道:“你的腦袋比我的重一斤。”
駝背老人大怒道:“放屁!”
展夢白大笑道:“你若不信,不妨切下來稱稱,你若相信,此刻就該依言讓路給我過去了。”
駝背老人呆了半晌,突然大笑道:“好……好……”聳身一躍而起,帶着震耳的狂笑,如飛掠去。
展夢白望着他背影,暗忖道:“這老人想必就是黃衣前輩口中那第一個難惹的人物了。但我看來,卻也未見得難惹。”
他輕易地打發了這好賭的駝背老人,心裏不禁甚是得意,一躍而下刀山,輕快地向前走去。
前行兩丈,道路左右分開兩條,當中卻有一個深坑,迷霧中望去,坑中人獸雜亂,也不知有多深。
一個虯鬚判官的石像,仰天立在坑邊,一手捋須,一手持劍,掌中劍光,卻斜斜地垂在地上。
展夢白呆了一呆:“難道要我自這裏跳下去麼?”
風聲過處,坑底彷彿飄上了一陣鬼嘯之聲。
展夢白突地雙臂一振,縱身躍下。
只聽暗影中一人輕輕道:“好小子,夠勇氣,夠聽話。”
展夢白輕叱一聲:“什麼人?”轉目四望,但見坑中滿是被石蛇纏住的石人,哪有活的人影。
坑底風聲淒厲,迷霧更濃,四下鬼影憧憧,也不知是假是真,展夢白暗暗後悔,自己怎地不帶個火摺子。
他心裏更擔心的是,在如此黑暗之中,前面縱有指路的標誌,他也看不出來,若是一步走錯,怎生是好?
心頭忐忑之間,掌心不覺又沁出冷汗。
突地,只聽“咯”地一聲輕響,四下石像竟像動了起來。
一個石像一跳一跳地來到展夢白麪前,這石像乃是灰石所制,高有八尺,灰髮灰眉、灰麪灰衫、灰鼻灰眼……
雖在如此迷霧之中,但誰也看得出這不是個活人,但“他”卻又偏偏像是活的一樣,縱躍輕靈,竟不帶半點聲響。
展夢白劍眉軒處,厲叱道:“妖魔鬼怪,退回去!”
喝聲中雙掌齊揚,擊向石人,掌風激厲,便是石人也該擊碎。
哪知這一股激厲的掌風到了這石人身前,石人僅是身子微微一震,掌風便如泥牛入海,無蹤無影。
展夢白一捏掌心冷汗,厲喝道:“你到底是人是鬼?”
那石人竟“咕”地怪笑一聲,一字字緩緩道:“你看我像人麼?”語聲尖鋭,果然陰惻惻地不帶半點人味。
展夢白厲聲道:“你縱然是鬼,展某也要與你鬥一鬥。”
那石人怪笑着道:“不用鬥了,你敢摸一摸我鼻子,我便算你是條英雄漢子。”咯咯的笑聲,教人聽了忍不住要打寒噤。
展夢白聽着這怪笑之聲,要他去摸這怪物的鼻子,他縱是鐵膽,也不覺有些難以下手──
那石人不住怪笑道:“你敢不敢?你敢不敢?”
展夢白突地心頭一動,恍然忖道:“原來又是那駝背老兒作怪。”
當下大喝一聲:“有什麼不敢?”
石人憑空一跳,嘶聲道:“來呀!”
展夢白忽然凌空一個翻身,頭下腳上,向石像後翻了過去,口中大笑着道:“來了。”
他所料果然不差,那石像背後,果然站着那麻衣駝背的老人,十指如鈎,深深插入了那高大的石像腰下。
這老人雙臂氣力,何止千鈞,要抬石像,自是容易。
他雖使石像跳躍而行,卻始終不讓石像落在地上,是以石像行走,毫無聲息,展夢白的掌風,也被他借力消去。
此刻他見到自己機關已破,亦自放聲大笑起來,手掌拔出石像,大笑道:“好小子,果然有幾分膽量,這還嚇不倒你。”
展夢白道:“閒話少説,送過來吧!”
駝背老人奇道:“送過去什麼?”
展夢白道:“閣下的頭。”伸出手掌,向老人頭上摸去。
駝背老人變色道:“你要做什麼?”
展夢白笑道:“摸你的鼻子?”
駝背老人大怒道:“誰敢摸老夫的鼻子?”
展夢白道:“這是你自己方才説出的話,你若要自食其言,也就罷了,閣下尊鼻,在下還不想摸哩!”
他微微拂袖,眼角也不再望一眼,冷笑着轉身而去。
駝背老人突地厲喝一聲:“站着!”
他雙臂一振,頭髮暴張,滿頭白髮有如銀針般豎起,大怒喝道:“誰敢説老夫是食言背信的人?”
展夢白駐足回頭,冷冷道:“閣下若不願做食言背信的人,就請伸過頭來,讓在下摸一摸尊鼻。”
駝背老人道:“老夫是讓你摸那石像的鼻子。”
展夢白冷笑道:“話是石像説的?還是閣下説的?”
駝背老人呆了半晌,忽然長長嘆了口氣,全身都軟了下來,道:“不錯,是老夫説的。”
展夢白微笑着伸出手掌,招手道:“來吧!”
駝背老人連退數步,作揖道:“小兄弟,只要你不摸老夫的鼻子,別的什麼事都可以。”
展夢白道:“又不是我要摸的。”
他又自轉而行,突覺眼前一花,那駝背老人已飄落在他身前,陪笑道:“老夫有一柄利劍,送給你好麼?”
展夢白道:“誰要你的劍?”
駝背老人搖了搖頭,笑道:“老夫陪你入谷好麼?”
展夢白道:“誰要你陪?”
駝背老人長嘆道:“難道你定要摸老夫的鼻子,否則就要老夫做一個食言背信的人,唉,小兄弟,你也太狠了。”
展夢白忍不住展顏一笑,道:“閣下若是食言背信的人,不動手殺我也早就走了,還會在這裏麼?”
駝背老人雙目一張,道:“你相信老夫絕非食言之人?”
展夢白笑道:“閣下自然不是!”
駝背老人仰天大笑三聲,笑聲頓處,雙眉突又皺了起來,長嘆道:“還是請你摸一下老夫的鼻子算了!”
展夢白卻又不禁大奇,詫聲道:“為什麼?”
駝背老人嘆道:“老夫平生言出必踐,此次你縱不怪我,老夫心裏也不安得很,除非你……”
展夢白截口笑道:“那麼便請閣下回答我一句話,便算我摸了閣下的鼻子好麼?”
駝背老人大喜道:“真的,小兄弟,你真是個好人,無論你問的什麼,老夫只要知道,必定告訴你。”
展夢白忖道:“此人果然是熱心熱腸,而且未失童心,我問他的話,他想來不會騙我的。”
當下面色一整,沉聲道:“閣下可知道誰是‘情人箭’的主人?這歹毒的暗器究竟有何巧妙?”
駝背老人皺眉道:“什麼‘情人箭’?老夫根本不知道。”
展夢白厲聲道:“閣下既是“帝王谷”中人,怎會不知道‘情人箭’這種惡毒的暗器?”
駝背老人大奇道:“情人箭與帝王谷又有何關係?”
展夢白呆了一呆,沉聲道:“閣下能否斷定‘帝王谷’中所有的人,都與那‘情人箭’毫無關係?”
駝背老人搖頭道:“帝王谷中,大多是怪物,什麼奇怪的事,都會做得出來,老夫不知道,也不敢斷定。”
展夢白怔了半晌,長揖道:“多謝了!”
他相信這老人絕不會騙他,是以立刻轉身而行。
哪知駝背老人又自輕叱一聲:“且慢!”
展夢白回首處,只見他俯身走了兩步,伸手扳了扳地上的一具被石蛇纏住的惡人石像。
“呀”地一聲,深坑邊的石壁上,竟裂開了一重門户。
駝背老人道:“這裏近,你由這裏去吧!”
展夢白毫不猶疑,又自長揖謝了,立刻縱身躍入。
門裏是一條長長的甬道,兩旁嵌着銅燈。
只聽駝背老人喚道:“小兄弟,膽子大些,好好去吧!”
接着,又是“呀”地一響,後面門户竟關了起來!
展夢白頭也不回,昂首而行,心中暗忖道:“這老人叫我膽子大些,莫非前面還有什麼駭人的事麼?”
但是,他既已聽了那老人的話走入了甬道,心裏便絕不後悔,縱然是那老人害他,他也認了。
甬道漸行漸下,也不知有多長,展夢白四下觀望,只見兩壁銅燈,俱都擦得極為光亮,顯見此地經常有人行走。
他根本不願偷偷摸摸,是以腳步極重。
沉重的腳步聲,引起了四下回音,突地,遠處傳來一陣呼喝,一人鋭聲道:“什麼人敢亂走這條密道?”
展夢白大聲道:“我!”
那邊人似乎呆了一呆,頓了半晌,方自大聲怒喊道:“你是什麼人?這條密道是誰專用的,你知道麼?”
展夢白大聲道:“不知道!”
那邊人似乎又呆了一呆,頓了半晌。
這一次呆的時間較長,呼喊的聲音也越響:“無論你是誰,數到三字,你若還不回,莫怪姑娘手狠。”
展夢白大笑道:“原來你竟是個女子,怎地説話的聲音,聽起來像鬼哭狼嚎似的,叫人聽了噁心。”
那邊人怒道:“好,你笑,看你能笑到幾時?”
展夢白雖在大笑,但暗中早已戒備,腳步亦驟然加快,只聽甬道那邊嬌叱一聲,道:“小紅,去咬那人。”
展夢白大笑道:“小紅,原來你叫小紅,原來你還會咬人。”話聲未了,前面突地現出兩盞明燈。
明燈一現,展夢白便知道那如獅如馬的怪獸來了,心念尚未轉完,那怪獸已怒嘶一聲,來到他面前。
燈光之下,只見它身上火焰般的長毛,根根豎起。舌如蛇信,尾如旗竿,銅鈴般的眼睛,狠狠望着展夢白。
展夢白知道這怪獸來去如風,動作奇快,想必威力甚猛,當下也不敢大意,運氣防身,凝神戒備。
哪知這怪獸望了展夢白半晌,竟緩緩點了點頭,宛如見到熟人一般,長毛與尾巴,也平伏了下去。
展夢白失笑道:“小紅,原來你還認得我。”
那怪獸小紅又點了點頭,風一般退了出去。
展夢白展動身形,隨之而下,只見甬道已至盡頭,一扇銅門半開,門外有人粗聲道:“小紅,你咬死了那人麼?”
另一個嬌弱的聲音笑道:“還怕咬他不死,就算武林中的一流高手,也擋不住小紅一撲。”
話聲未了,展夢白已衝出門外。
門外是一座極大的花園,四面羣山圍擁,園中萬花競豔,牡丹、芍藥、黃菊、紅玫,四季香花,在這裏竟同時開放。
驟眼望去,宛如置身一片香濤花海之中。
白石小徑,青竹籬笆間,零亂地站着十餘個紅衣少女,一手持鋤,一手持壺,正在剪草灌花。
一個身材高大,修眉環目,宛如巨靈神一般的女子,正半蹲身子,在撫摸那怪獸小紅身上的柔毛。
紅衣少女們一見展夢白突地現身,俱都不禁為之驚呼起來,展夢白驟見此情此景,也不禁為之一呆。
他此刻已換了一身緊身黑衣,雖是粗布所制,但剪裁卻極為合身,巧妙地襯出了他滿藴活力的身軀。
他頭髮亦未細心修剪,微風吹處,那漆黑的頭髮,便在他彷彿玉石琢成的寬闊前額之前,輕輕飄拂起來。
他那電一般的雙目,更不知藴藏着多少魅人的魔力,他目光僅只輕輕一掃,已有許多個紅衣少女如醉如痴。
數十道目光,但都在瞬也不瞬地望着他,一時之間,展夢白倒不覺有些奇怪:“難道我臉上長了花麼?”
突聽一聲大喝,那巨靈般的女子,霍然站了起來,大聲道:“喂,你這人是從哪裏來的?”
展夢白冷冷道:“從來的地方來的。”
那巨靈般的女子“哈”地一聲怪笑,道:“好呀,小子你竟敢在我花大姑面前如此説話。”
展夢白再也不理她,目光轉向他身旁的一個紅衣少女,微微笑道:“請問姑娘,這裏就是‘帝王谷’麼?”
那紅衣少女望到他面上的笑容,紅暈立刻飛上雙頰,緩緩低下了頭,輕輕道:“這裏就是帝王谷。”
其餘的紅衣少女,也都一起圍了上來,有的咯咯地掩口輕笑,有的人笑着問道:“喂,你要找誰呀。”
展夢白驟然被這許多少女圍住,倒不覺有些心慌,情不自禁,退了兩步,那些少女見了更是開心。
微風白雲,花香鳥語,少女們含羞輕笑……
突地,一聲霹靂般的大喝,花大姑雙臂一分,四個少女,兩個左,兩個右,向旁倒了下去。
笑聲頓住,花大姑叉腰而立,怒喝道:“死丫頭們,你們難道真的沒見過男人麼?都滾!”
紅衣少女似乎都對這花大姑甚是畏懼,一個個俱都花容失色,像一羣小鳥似地四下逃了開去。
花大姑突又一聲大喝:“站住!”
紅衣少女們果然一齊停下腳步。
花大姑道:“擺成‘百花陣’,將這廝圍在中間,沒有命令,誰也不準説話,更不準亂動!”
紅衣少女低應一聲,一個個搖動腰肢,展動身形,分向而立,但忍不住還是要偷偷看上展夢白幾眼。
花大姑豹子般的眼睛,瞪着展夢白,道:“這花園中十年來從沒有年輕男子進來過,你可知道是為了什麼?”
展夢白恍然忖道:“原來這花園從未有年輕男子進來過,難怪這些少女像怪物似地看着我。”
花大姑厲聲道:“老孃説的話,你聽到了麼?”
展夢白冷冷道:“你問我這花園為何沒有男人來過,是麼?”
花大姑大聲道:“是的。”
展夢白冷笑道:“堂堂男子漢大丈夫,當然不肯走入這單有婦人女子的花園中來,這有什麼奇怪。”
花大姑怒道:“放屁,也不知有多少個臭男人要進來,只是他們不敢,只因進來的男人,沒有人能活着回去。”
展夢白冷笑道:“真的麼?”
話聲未了,身形已沖天而起,直拔三丈,凌空兩個翻身,遠遠落入幾叢玫瑰花後,有如飛鳥投林一般。
花大姑大怒道:“小子你有種,不要逃。”
只聽遠處傳來展夢白的大笑聲,道:“好男不與女鬥,少爺也犯不着和你們這般女子動手。”
花大姑冷笑道:“你走得了麼?”
手掌一揮道:“丫頭們,快追,若被他逃了,姑娘知道,誰擔當得起?”
紅衣少女嬌應一聲,紅裙飄飛,一齊沒入花叢。
轉目望去,只見那怪獸“小紅”馴貓般伏在地上,動也不動,花大姑拍手道:“小紅,你也去追啊,咬呀!”
那“怪獸”小紅搖了搖頭,仍然伏地不動。
花大姑怒罵道:“好,你不去明天看誰餵你?”
她終究還是無可奈何,只得自己去了。
展夢白在花叢的白石小徑上急奔了一陣,轉目四望,四下仍是一片花每,彷彿看不到邊際。
他心念一轉,暗驚忖道:“這花園怎地如此寬闊?”當下認定一個方向,展動身形,如飛而去。
哪知奔行一陣之後,極目望去,仍是一片花海。
展夢白霍然停住腳步,忖道:“是了,這花叢必有古怪。”
心念方自轉完,遠處已傳來花大姑的呼聲,道:“這花叢間暗藏‘先天太極圖’,小子你跑得掉麼?”
展夢白心頭一驚,身後已有衣袂帶風之聲傳來,他霍然轉身,只見一個紅衣少女,已來到他面前。
這女子頭挽雙髻,眉目含情,望了展夢白兩眼,大聲道:“快束手就縛,否則姑娘我就要你的命。”
她言語雖兇,但卻和説話的神情語氣大不調和。
展夢白微微一笑.道:“姑娘要與在下動手麼?”
紅衣少女輕輕道:“我雖不願和你動手,但……看招。”舉起掌中花鋤.當頭向展夢白擊下。
展夢白扭轉腰身,輕輕避過。
紅衣少女低聲説道:“我手下不能留情,你要小心了。”身形閃動,掌中花鋤化成一片光幕。
展夢白道:“在下自會小心的。”
連避數招,仍不還手。
紅衣少女輕嘆道:“我這套招式,乃是谷主獨家所創,變化既多又快,你若無法還手,就……”
話聲未了,突聽厲叱:“小蘭,那廝在這裏麼?”
紅衣少女面色一變,只見花大姑已領着四個紅衣少女急奔而來,當下嬌喝一聲,連攻數招。
花大姑厲聲道:“玫瑰、牡丹、杜鵑、冬青,你們四個一齊上去動手,大姑在一旁替你們助陣。”
四個紅衣少女立刻展開花鋤,急攻而來。
剎那之間,五柄花鋤已將展夢白圍在中間。
這五個以花為名的紅衣少女,掌中花鋤,招式果然自成一家,挑、劈、鈎、拐,靈巧中暗藏狠辣。
她五人不但招式奇妙,而且配合得更是天衣無縫,那“小蘭”有些心虛,是以招式間更是拼命。
剎那間數十招過去,展夢白仍未還手,心中不禁暗歎忖道:“帝王谷當真不可輕侮,單隻這幾個少女,我在一年前未見是她們的敵手。”
只聽花大姑大笑道:“丫頭們,賣些氣力,這小子已無還手之力,三招之內,這廝便要……”
展夢白冷冷截口道:“三招之內,我便要你五人兵刃脱手!”語聲之中,突然輕飄飄劈出一掌。
這一掌掌勢變幻無方,雖是一招,已逼得五柄花鋤一齊亂了章法,展夢白輕叱道:“第二招來了。”
他右掌一引,突地斜斜向外翻出,抓住了“牡丹”掌中花鋤,向左一推,擊向“玫瑰”掌中花鋤。
只聽“當”地一響,響聲中他左掌已從脅下翻出,抓住了身後“冬青”掌中的花鋤,手腕突地一擰。
冬青再也把持不住,花鋤脱手而去,鋤柄急地彈出,彈到了“杜鵑”手腕,“杜鵑”手腕一麻,花鋤亦自脱手。展夢白道:“第三招來了。”
語聲中左掌已乘勢握住了“小蘭”的手腕,右掌揮處,輕點“牡丹”“玫瑰”兩人掌中鋤頭。
她兩人手腕已被方才一震,震得發麻,此刻展夢白手掌輕輕一點,她兩人掌中花鋤便一齊落在地上。
展夢白微笑道:“你也鬆手吧!”
他左掌方待一緊,將“小蘭”掌中花鋤捏落,哪知他還沒有用出絲毫力氣,“小蘭”的花鋤已“叮”地落了下來。
展夢白怔了一怔,轉目望去,只見“小蘭”滿面紅暈,眼波帶水,正痴痴地望着他的眼睛。
展夢白心頭一動,鬆開五指,但“小蘭”的手掌,仍痴痴地舉在他面前,彷彿要他再捏一捏。
另四個少女見他三招之間,便將自己兵刃一齊震落,也都被驚得怔在當地,張大了眼睛望着他。
五個紅衣少女,像是石像般將他圍在中間。
十道發怔的眼波,痴痴地望在他身上。
一時之間,展夢白倒也不知如何是好,垂下頭去,但見幾朵方自被兵刃掃落的花朵,正零落在他足下。
花大姑也被驚得呆了半晌,突地轉身急奔而入,狂呼道:“不好了,有個臭男人本事大得不得了!”
她腳步沉重,身軀沉重,原來她雖是這百花園中的總管,卻絲毫不會武功,是以方才不敢動手。
“牡丹”“冬青”“玫瑰”“杜鵑”,聽她一喊,身子俱都一震,四下逃了開去。
只有“小蘭”仍痴痴地站在地上,但面目也變了顏色,顫聲道:“你……你快些逃吧,不然……”
展夢白道:“我正要會見這裏的主人,逃什麼?”
小蘭道:“這裏的主人,平生最恨男人,無論是誰,都不準到百花園中來的,你還是快逃吧!”
展夢白道:“你倒應該快走才是。”
小蘭輕輕搖了搖頭,道:“我不要緊,但……”
語聲未了,突聽遠處有人清叱道:“是誰敢到這裏撒野?”
小蘭面色突變,顫聲道:“你不逃?”
展夢白含笑搖了搖頭,小蘭跺足道:“你……你……”目中已急出了眼淚,突地轉身飛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