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美婦袍袖微拂,身子像輕煙般飄了出去,擋住了展夢白的去路,柔聲道:“孩子,你不該恨你的母親。”
展夢白緊咬牙關,緊握雙拳,閉口不語。
錦衣美婦道:“你恨她只為了她離開了你們父子,而到了這裏,十多年都沒有消息,是麼?”
她輕輕嘆一聲,道:“但是你心裏還是愛她的,你看,你眼裏已流下了眼淚,心裏更不知多麼難受。”
展夢自勉強想忍住眼淚,但眼淚卻偏偏流了下來。
錦衣美婦輕輕一拍他肩頭,道:“孩子,還是跟我去吧,你去看了那些東西,也許就不會恨他。”
她温柔的語聲中,似乎有一種奇異的魔力,使得展夢白不由自主地聽從了她,茫然跟着她走去。
錦衣美婦輕柔地移動着腳步,微微笑道:“前些日子,有個少年冒充你的名字來了,你可知道他是誰麼?”
展夢白茫然搖了搖頭。
錦衣美婦道:“他模樣也生得怪俊的,舉動也斯文得很,谷主見了很喜歡他,不但傳給他武功,還將飛雨許配給他。”
展夢白隨口應道:“哦……”他滿腹心事,根本不願説話。
錦衣美婦道:“哪知他得了武功秘笈,竟悄悄走了,那時我們還着急得很,到後來才知道他是冒牌的。”
展夢白道:“哦!”
錦衣美婦道:“你怎麼不説話呀?”
展夢白道:“在下無話可説。”
錦衣美婦道:“他不但對你們展家的事,知道得清楚得很,而且還知道去找莫忘我老人,這不是奇怪麼?”
展夢白道:“的確奇怪得很。”
錦衣美婦道:“我猜他必定是和你很有關係的人,他甚至連你母親的遺言都知道,你猜得到他是誰麼?”
展夢白突地心中一動,忖道:“知道母親遺言的人,除我之外,只有蘇淺雪,難道此人是她派來的?”
心念轉動,口中卻淡淡道:“在下猜不出來。”
錦衣美婦輕嘆道:“不喜歡説話的孩子,心眼一定多得很,心眼多的孩子,一定不太老實。”
展夢白心中猶在思忖,隨口道:“是麼?”
錦衣美婦呆了一呆,又道:“世上有些事的確很奇怪,人家説你是男孩子,我卻説你是女孩子。”
展夢白道:“是麼?”
錦衣美婦驚詫地瞧了他幾眼,突然展顏笑了起來,道:“我雖最喜鬥口,但遇着你這樣的孩子也沒有辦法了。”
她微笑接道:“你可知道你方才已逃過難關,否則你只要一接口,只怕説上一天一夜也説不完了。”
展夢白心中一動,忖道:“原來她就是谷中第二個難纏的人物。”心念數轉,忍不住長嘆一聲。
錦衣美婦道:“你嘆什麼氣呀?”
展夢白道:“夫人你想必寂寞得很。”
錦衣美婦默然半晌,輕輕道:“誰説的?”
展夢白道:“夫人若不寂寞,怎會尋人鬥口?”
錦衣美婦又自默然半晌,幽幽道:“寂寞慣了也好。”
展夢白道:“谷中的人,看來都寂寞得很,所以人人都有怪癖,唉!若要我忍受寂寞,我寧願貧窮流浪還好些。”
錦衣美婦面上已現出幽怨的眼神,悽然笑道:“誰願意忍受寂寞?只不過是事情逼得人們如此的。”
長嘆一聲,對展夢白道:“以後你慢慢就會懂的。”
説話之間,只見前面一片竹林,林中樓閣亭台,精緻已極,正是展夢白方才曾經誤入之地。
錦衣美婦道:“我住在這裏,你母親也住在這裏。”
展夢白呆了一呆,隨着她走了進去,幾個丫環,正在房中下棋,看見主人來了,一齊行禮,但幾雙烏溜溜的眼睛,卻都在偷偷地望着展夢白。
錦衣美婦含笑帶着展夢白走過花廳,走過書房,後面也是一曲長廊,廊下半畝小園,都種着菊花。
菊花園裏,清水池邊,有幾間樸素的軒房,軒外繞着一曲竹籬,與前面華麗的建築,大不相稱。
走到這裏,展夢白突地頓住腳步,呆呆地愣住了。
只因這菊園、這明軒,竟和杭州城裏,他自己家裏的後園一模一樣,剎那問他宛如做夢似的,回到了故鄉。
他曾經聽他父親説過許多次,母親在家的時候,便是住在後院的明軒裏,他也知道母親最喜菊花。
此刻到了這裏,他不用再説,已知道這必定就是他母親在此居住的地方──他淚水忍不住又要奪眶而下。
竹籬外,懸着一隻小小的金鈴,隨風叮噹作響。
錦衣美婦道:“你母親住在這裏的時候,無論誰要來這裏,都要先搖一搖鈴鐺,但現在……”
她幽幽嘆息一聲,推開了籬門,走進了軒門。
軒堂中仍是一塵不染,窗明几淨,顯見得始終在經常打掃着,四壁堆滿書架,屋角一張琴幾,琴旁一方棋枰。
還有幾張未畫完的畫,散亂地堆在另一角的畫桌上。
錦衣美婦目光四轉,黯然嘆道:“這裏所有的東西,都還保持着你母親離去時的樣子,未曾移動過分毫。”
展夢白顫抖着移動腳步,顫抖着移動目光。
他想起他家裏後園中的明軒,也始終保持着她母親離去時的模樣,十餘年未曾改變過分毫。
他想起他爹爹每在夕陽西下時,必定會悄悄走入那裏,撫摸着每一件他母親留下來的東西。
他想起淡淡的夕陽,映着他爹爹滿頭的白髮……
一時之間,他熱血奔騰,忍不住放聲痛哭起來。
錦衣美婦黯然道:“若説寂寞,你母親才是最寂寞的人,十五年來,她未曾離開這裏,只有個丫環陪着她。”
展夢白痛哭道:“我爹爹才是最寂寞的人,還要忍受妻子被人奪去的痛苦。”
他悲憤之下,竟將心中最最不忍也不願説出的話,説了出來,這句話像鞭子一樣,鞭打着他自己。
錦衣美婦突然一把扳過他的肩頭,面對着他,大聲道:“抬起頭來,看着我……”她目中也已淚光晶瑩。
展夢白霍然抬起頭,筆直望着她。
錦衣美婦一字字緩緩道:“十五年來,‘帝王谷主’蕭王孫,從來沒有一個人單獨走進這間房裏。”
展夢白身子一震,驟然頓住哭聲。
只聽錦衣美婦沉聲又道:“他縱然來尋你母親下棋,聽你母親撫琴,也都有我隨着他在一起。”
她突然放大聲音:“他只是你母親最最知己的朋友,他……絕不是你們想像中的人。”
她顫聲道:“他不知忍受了多大的痛苦,才終於將這份愛昇華成聖潔的情感,但那種情感卻是如此深邃……”她突然撲到畫桌上,放聲痛哭起來,只因她所深愛着的男子,卻深深愛上了別人……
展夢白木然立在地上,死一般麻木了許久……
突地,他狂吼一聲,轉身飛奔而出。
錦衣美婦驚呼道:“你要做什麼?”
展夢白嘶聲道:“我兩次誤會了他,我要向他賠罪。”
説到最後一字,他身形已在錦衣美婦視線之外。
展夢白奔過石路,回到那黃金小閣。
他沒有呼喚,沒有拍門,砰地撞了進去。
凝目望去,只見裏面的門户,也是開着的,猩紅的長氈,筆直穿過門,筆直延到那雕龍的桌椅。
也不知哪裏來的,十六個金甲武士,手持鐵戟,肅立在紅氈兩旁,燈光映鐵戟,閃閃發寒光。
駝揹人、白髮婦人,垂手肅立在盡頭處的階前,兩人俱是面色凝重,神情緊張,誰也沒有開口説話。
“粉侯”花飛,散亂了髮髻,直挺挺跪在地上,只見他頭髮一陣陣波動,顯見全身正在顫抖。
蕭曼風也垂首跪在他身旁。
展夢白腳步微移,又待衝上前去,突地“當”地一響,十六柄金戈鐵戟,已交叉擋住了他的去路。
為首的金甲武士,黑麪漆髯,沉聲道:“谷主已將升殿,任何人均不得再走前一步。”
展夢白不想與“帝王谷”再起任何爭論,默然退後兩步,但目光仍然筆直地凝望着前面的動靜。
過了半晌,只見蕭飛雨垂首自黃幔後走了出來,跪在蕭曼風旁邊,她始終低垂着頭,也看不到她的面色。
接着,兩個身穿黃衣的童子,端出兩張交椅,放在龍案旁,這兩人裝束打扮,神情面貌,俱都完全一樣。
鐘聲突響,清澈入雲。
嘹亮的鐘聲中,玉璣真人、天凡大師自黃幔後緩步走了出來,一言不發,肅然坐上交椅。
展夢白知道“帝王谷主”已將升殿,心房不禁怦怦跳動起來,他實在想看一看這武林中傳奇人物的真面目。
只見黃幔一揚,一個身穿錦緞黃袍,面容蒼白清癯,目光有如閃電般的老者,緩步入座。
鐘聲緩緩消寂,四下變得異樣沉肅。
左面的黃衣童子,突地朗聲道:
“司法人聽宣。”
駝背老人搶先三步,躬身道:“鐵駝在此。”
帝王谷主緩緩道:“詭計傷人,冒犯前輩,欺凌弱女,傷殘無辜,是否已辱沒本谷聲譽?”
駝背老人“鐵駝”厲聲道:“自已辱及本門聲譽!”
帝王谷主道:“該當何罪?”
鐵駝道:“重者立地處死,輕者逐出谷外。”
白髮婦人、蕭曼風齊地面色慘變。
花飛顫聲道:“稟告父王,孩兒本是為了宮錦弼與父王有些宿怨,才動手將他殺死,求父王……”
帝王谷主道:“住口。”
他語聲雖不響亮,但低沉肅穆,滿具威嚴。
花飛顫抖着身子,滿面急淚,卻再也不敢説話。
帝王谷主道:“花飛即日遠離本谷,從此不得再以‘帝王谷’三字示人,若有違背,立追首級。”
白髮婦人顫聲道:“你……你……”
帝王谷主道:“先人遺規,本座亦無法違抗,請夫人暫退。”
花飛伏地叩了三個頭,顫聲道:“領命。”
霍然站了起來,倒退三步,慘然道:“姑姑,侄兒……”
語聲未了,擰身欲出。
蕭曼風突然輕呼道:“等我一等。”
她仰面望着她的爹爹,面上淚痕縱橫,顫聲道:“女兒不孝,已不能報父王和……和母親的養育之恩了。”
帝王谷主微闔眼簾,道:“你也要走麼?”
蕭曼風流淚道:“女兒嫁給了花飛,便是花家的人,花飛縱然犯了罪,卻仍是女兒的丈夫……”
帝王谷主默然半晌,揮手道:“好,去吧!”
蕭曼風也伏地叩了三個頭,後退三步,輕輕拉起花飛的手臂,兩人同時移動腳步,垂首走下紅氈。
白髮婦人突地大喝道:“好,反正你父已不將我看成他的妻子,我呆在這裏也沒有意思。”
她重重一頓枴杖,道:“飛兒、曼風,為娘跟你們一齊走。”閃身追上了花飛,三人同時行出。
帝王谷主道:“夫人……”
白髮婦人頭也不回,大聲道:“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我們娘仨走到哪裏都會活得好好的,你放心好了。”
語聲中,她三人已穿過持戟的金甲武士,走過展夢白身側時,白髮婦人重重在地上吐了口唾沫。
展夢白咬牙忍住了怒氣,沒有發作。
直到他三人都已走完了紅氈,走出了門外,良久良久,殿堂之中,還是沒有人絲毫動彈過一下。
人人俱是面色凝重,心情黯然。
帝王谷主木然坐在椅上,目中空空洞洞,神光已失。這寂寞的老人,此刻勢必要更寂寞了。
鐘聲再鳴,他緩緩離座而起。
展夢白突地大喝一聲,掠過十丈紅氈,噗地跪到地上,道:“展夢白拜見谷主,請谷主恕在下魯莽之罪。”
他伏面在地,只聽帝王谷主緩緩道:“你方才不肯賠禮,此刻為何拜倒?”語聲仍是緩慢沉肅。
展夢白道:“方才在下還未心服,此刻在下已覺羞愧,若不向谷主拜倒請罪,在下寢食難安。”
話聲方了,只覺肩頭被人輕輕一拍,“帝王谷主”已輕煙般飄到他身前,和聲道:“請起來。”
展夢白抬起頭來,只見這一代奇人沉重的面容上,已露出一絲笑容,緩緩道:“小兄弟,你不認得我了麼?”
緩慢沉肅的聲音,突然變為十分熟悉。
展夢白身子一震,立時呆在當地,道:“原來是……是前輩你。”他駭然發現,帝王谷主便是黃衣人。
所有一切疑團,剎那間都有了解釋。
難怪黃衣人武功那般高強,身世卻又那般隱秘,原來他便是武林一代奇人‘帝王谷主”!
難怪黃衣人對“帝王谷”路徑那般熟悉,只因他便是谷中主人。
難怪他所傳授的招式,恰巧是“帝王谷”中人武功的剋星,只因武功本是他所創,他自然能破。
難怪他定要先至少林寺一行,原來他是要請出天凡大師與玉璣真人,請他們證明自己與“情人箭”無關。
他見到“朝陽夫人”,故作不識,反而故意誤認她是“烈火夫人”,為的只是要“朝陽夫人”相信他和她們素昧平生。
一時之間,展夢白心頭萬念奔騰,久久都説不出話來。蕭飛雨更是滿心驚詫,不知道他怎會認得自己的爹爹。
天凡大師突地含笑而起,合十道:“水已落,石已出,善因已得善果,老衲也該走了。”
玉璣真人道:“貧道的小徒,還和大師的高足守在山外,只怕他四人也要等得不耐煩了。”
帝王谷主嘆道:“為了在下的事,勞動兩位遠道奔波……”
天凡大師笑道:“谷主如此説話,教老衲如何禁受得起,三十年前,若非谷主大力,我少林、武當兩派,便要……”
帝王谷主笑道:“往事已矣,大師何必再提。”
一直木立未動的鐵駝,突地大笑道:“谷主,我直到今日才服了你了,原來你每次坐關,人都走了出去。”
他大笑接口道:“方才我還在奇怪,大師與真人是從哪裏來的,我一直守着入口,難道他們兩位是天上落下來的不成?如今我才想通,必定是這山腹中還另有一條秘道,谷主你每次也都是自這裏出去的。”
帝王谷主展顏笑道:“遲早總瞞不過你的。”
鐵駝指着展夢白笑道:“原來你還收了個這麼好的徒弟,教給他武功,叫他來打我們,連飛雨都吃了敗仗。”
帝王谷主嘆道:“飛雨在我處學了十多年武功,這位小兄弟卻只學了數個月,飛雨,你也真該下下苦功了。”
蕭飛雨垂下頭去,自己已噙着委屈的淚珠。
她雖口中不言,心中卻在暗忖:“你教給他的招式,什麼時候教給我過,還當着別人説我不下苦功。”
這倔強的女子,竟又動了好勝之心,暗中自語道:“遲早總有一天,我要打敗他給你們看看。”
她悄悄轉身走了出去,説是要去找她的母親。
鐵駝笑道:“看來這孩子又犯了性子了。”
帝王谷主嘆道:“她脾氣若是不改,遲早總要吃苦的,小兄弟,看在老夫面上,要多多照應於她。”
他話中顯有深意,展夢白垂首應了。
於是天凡大師、玉璣真人再次告辭,展夢白突地抬起頭來,道:“藍大先生之約,時候已經到了。”
帝王谷主默然半晌,道:“小兄弟,你也要走了麼?”
展夢白道:“弟子事辦完了,再來陪你老人家。”
帝王谷主黯然笑道:“你一心想要尋仇,只怕去過藍大先生處,再也不會來陪我的了,只望你早日復仇,再來這裏。”
展夢白垂首不語,心中卻暗歎忖道:“你老人家對我恩重如山,我雖要復仇,也要報恩的。”
突聽鐵駝大聲道:“小兄弟,你的仇人是誰?”
展夢白嘆道:“在下的仇人,也是普天下武林眾道的公敵,只是他究竟是誰,卻沒有人知道。”
鐵駝怔了一怔,道:“這是什麼話?”
展夢白當下將“情人箭”的始末故事説了出來。
鐵駝沉思半晌,突然大聲道:“我同你打個賭好麼?”
展夢白道:“如何賭法?”
鐵駝道:“賭誰先查出‘情人箭’的主人是誰。”
展夢白道:“賭什麼?”
鐵駝道:“我若勝了,你此後一生,每年都要在‘帝王谷’呆上一半時間,你若勝了,我就……就隨便你了。”
展夢白朗然道:“一言為定!”
兩人各自伸出手掌,“啪”地互擊一掌。
天凡大師笑道:“鐵施主雖然好賭,但賭得卻極有道理,老衲雖然身在方外,也願做個證人。”
玉璣真人含笑道:“有少林掌門大師作證,你們這一場賭,賭得當真可説是轟轟烈烈,空前絕後。”
鐵駝轉身道:“谷主,三日之後,小弟也要出谷一行。”
展夢白道:“三日之後,在下再開始尋找。”
鐵駝大笑道:“好小子,連三天的便宜都不肯佔,真不枉谷主大哥和我鐵駝子喚你一聲小兄弟。”
展夢白躬身道:“請谷主代弟子向夫人及姑娘告辭,弟子此刻便要隨大師及真人走了。”
帝王谷主面上雖帶着微笑,心情卻甚是黯然。
繞過銅爐,後面便是一間精室,陳設得蒼樸而古雅,無論在任何一個角落,都尋不到一粒灰塵。
室中又有一具較小的銅爐,帝王谷主輕輕旋轉爐蓋,銅爐便緩緩移了開來,露出了地道的入口。
帝王谷主雖要再送,但卻被天凡大師、玉璣真人再三勸阻,於是銅爐轉闔,但地道中光亮依舊。
原來兩面的小壁間,竟有珠光映出,玉璣真人微喟道:“這位蕭谷主,當真是位奇人,貧道若非眼見,真不相信世上有‘帝王谷’這樣的地方。”
他步履飄飄,有如乘風,但展夢白竟也能勉強跟住,地道蜿蜒而漫長,但他三人片刻間便到了盡頭。
盡頭處藤蘿如簾,掩住了出口,前面數株青竹,松下一方青石,青石上還留着一隻竹籃,幾件素點,但四下已無人影。
天凡大師當先躍出地道,目光轉處,面色微變,脱口道:“他四人怎的不在這裏,莫非此地也生出變故?”
展夢白道:“怎知有變?”
玉璣真人亦自變色道:“若無變故,他四人便是在這裏等上一年,也不會隨意走開一步的。”
要知少林、武當門規最嚴,門下弟子隨掌門人外出,當真是誠惶誠恐,永遠不敢隨意走動的。
天凡大師皺眉道:“也許他們去方便了,亦未可知。”
語聲未了,面色突又一變。
玉璣真人、展夢白隨着他目光望去,只見松下的蔓草叢中,駭然竟留有一隻鮮血淋漓的斷掌。
掌是左掌,指甲寬而短,掌心滿是厚繭。
玉璣真人拾起手掌一看,道:“這絕非小徒的手掌,小徒們練的是武當綿掌,但此掌的主人,必定久練外家掌力……”
他望了天凡大師一眼,突地頓住語聲。
天凡大師變色道:“小徒無心,練的正是外家掌力。”
玉璣真人道:“少林四大弟子,人人俱是一流高手,小徒們武功也還不弱,他四人若是遇變故,當真是令人難以想像之事。”
天凡大師面色凝重,緩緩道:“他四人合力,若還敵不過對方,對方是什麼人物,老衲實也難以想像。”
他兩人俱都深知自己弟子的武功實力,四人聯手,在武林中可稱已少敵手,但如今四人失蹤,無心斷掌。
這驚人之變,使得這兩位名重武林的一派宗主,心裏也不禁生出一陣寒意,不知道這荒山中究竟隱伏着怎樣的魔頭?
玉璣真人面色森嚴,捻鬚道:“靈風、靈石兩人,生性最是謹厚,從未在江湖中結仇惹事……”
天凡大師沉聲道:“小徒們更是極少在外走動,絕不會有人跟蹤尋仇,……唉,多言無益,你我分頭找找去。”
玉璣真人一振衣袖,手撫劍柄,厲聲道:“貧道已有多年未問世事,今日看來卻少不得又要展一展劍鋒了。”
這位以“伏魔聖劍”名垂武林數十年的劍客,此刻顯已動了真怒,雙目精光閃動,眉宇間也隱隱泛出一陣肅殺之氣。
天凡大師緩緩道:“老衲看來也要重開殺戒了。”他見到愛徒的斷掌,面上雖不能發作,心中卻已怒極。
山風吹嘯,他兩人衣衫隨風而舞。
展夢白見到這兩位前輩名家的雄風豪情,心中也不禁為之熱血奔騰,大聲道:“兩位可容晚輩效力麼?”
玉璣真人道:“好,你我三人,分途尋去,一見敵蹤,立刻長嘯示警,貧道要先走一步了。”
語聲未了,他已騰身而起,只見他飛揚的紫色衣袂在空中一閃,便化作一道紫線遠遠消失。
天凡大師嘆道:“玉璣真人雄風果然不減當年,此番‘伏魔聖劍’重出江湖,羣醜便又要遭劫了。”
他袍袖輕拂,道:“小心從事,老衲也去了。”
只聽風聲“呼”地一響,他身形已只僅剩下一點灰影。
四山寂寂,風吹野樹。
展夢白滿胸豪氣,也不管暗中潛伏的是多麼厲害的魔頭,只要他手足能動,無論什麼人他都敢鬥上一鬥。
他大步而行,專選那草木陰濕黝黯之處行去,目光不住四下搜索,留意着四下的動靜。
天色漸暗,夕陽漸落,終於沒入西山。
遠處獸嘯蟲鳴,近處風吹草動,天地間充滿肅殺之氣。
山風更寒,展夢白腳步漸快,突地,前面樹影中似有火光一閃,在這悽清的荒山中,望之有如鬼火。
展夢白精神一震,立刻跟蹤而去,一連幾個起落後,火光又自出現,飄飄忽忽,在暗林中蜿蜒而行。
滿山黑暗中,只有一點火光移動,使四下更添加了許多神秘詭異而淒冷的森森鬼氣,令人幾疑不在人間。
但展夢白心中卻一無畏怯,屏住聲息,跟着火光而行,也不知走了多久,山林突盡,前面一山阻路。
那火光穿林而出,展夢白這才看清,這點火光竟是被一個滿身灰白色的長毛,望之有如人形的怪物拿在手裏的。
自背後望去,只見這怪物居然也有手足,腰間圍着一塊豹皮,左手持火,右手卻提着一隻血淋淋的山狼。
展夢白縱然滿身是膽,但荒山之中,驟見這種山魅殭屍般的怪物,他掌心已不禁為之沁出了冷汗。
只見這怪物寬有三尺,長卻只有五尺,看去雖像是方的,但身形之輕靈,卻生像是能隨風而動。
“他”輕輕邁了兩步,便走入山壁間的洞窟中。
展夢白定了定神,方在考慮下一步的步驟,山窟中已亮起了火光,想見是那怪物竟已燃起了火堆。
火光一起,洞中突地傳出了一陣奇詭的笑聲,笑聲嘶啞而低沉,聽來宛如虎豹喉間的吼聲。
凝神聽去,笑聲中竟夾雜着一聲聲痛苦的呻吟。
展夢白心頭猛然一跳,大驚忖道:“難道天凡大師、玉璣真人的弟子,便是被這怪物捉來的?”
他掠到林邊,對準方向,伏身望去。
只見洞中果然升着一個火堆,火光映耀中,兩個藍衫道人,被倒吊在火堆左面,少林弟子,倒吊在火堆之右。
他四人俱是滿身鮮血,手臂倒垂在地下,雖然看不清面容,但顯見已受盡了折磨,耗盡了氣力。
那白毛怪物隨手一撕,便撕下一片狼肉,在火上烤了一烤,腥臭的焦味,令人作嘔。
他面上竟也五官俱全,只是白毛更長,那一雙眼睛,卻鋭利得有如刀鋒一般,在白毛間閃閃發光。
展夢白心裏暗暗發寒,再也想不出這怪物是人?是獸?抑或是山精鬼怪,一時間竟不敢妄動。
這白毛怪物將狼肉吃了一半,突地怪笑着説起話來,道:“小和尚、小道士,你們可要吃一塊麼?”
聲音雖難聽,但的的確確是人類的言語。
展夢白聽得這怪物竟口吐人言,更不禁為之毛骨悚然。
只聽這怪物大笑幾聲,又道:“哦,我知道了,和尚道士是要吃素的,怎麼能吃狼肉?”
他笑聲突頓,厲聲道:“但肚子餓了,什麼都得吃,你們知道麼,我便吃過活蚯蚓、癩蛤蟆……”
他語聲中充滿怨毒,突地將掌中狼肉塞到身旁的藍衫道人嘴裏,厲聲道:“吃,吃,不吃宰了你。”
展夢白心裏只想作嘔,那白毛怪人卻在火堆前手舞足蹈地狂笑了起來,望着藍衫道人嘔得直流苦水。
另一個藍衫道人呻吟着道:“你……為何不殺了我們?”
那白毛怪物咯咯笑道:“殺了你們,哪有這麼便宜,我要將你們折磨得不像人形,再也不會讓你們死的。”
藍衫道人呻吟道:“我四人與你有何仇恨,你要……”
白毛怪物厲喝一聲,道:“沒有仇恨,嘿嘿,數十年來,我受盡非人的痛苦,就是被你們這些人害的。”
他淒厲地狂笑着道:“你可知道活蚯蚓的滋味麼,來,老子讓你們嚐嚐……”突地彎下腰去,在地上亂挖起來。
這藍衫道人望着他的三個同伴都已奄奄一息,突然大聲道:“好,你先放了他們,我就告訴你。”
白毛怪物霍然站了起來,道:“你先説出來我便放了他們。但你卻要老老實實地説,若有一個字是假的,我就要讓你們受一年的活罪。”
藍衫道人長嘆道:“你問吧。”
白毛怪物咯咯笑道:“三十年來,我已沒有看過一個真的能守口如瓶的人,我早就知道你不敢不説的。”
笑聲突頓,大喝道:“帝王谷究竟在哪裏?”
藍衫道人道:“就在這崑崙山中。”
白毛怪物道:“入谷的道路,如何走法?”
藍衫道人還未説話,他身旁的道人突地嘶聲慘呼起來,道:“師兄,你……你萬萬不能説的,若是……”
“是”字還未出口,白毛怪物已反手一掌,摑在他臉上,鮮血隨手飛濺而出,這道人已暈厥過去。
白毛怪物目中閃動着野獸般的怒火,獰笑着露出野獸般的森森白牙,道:“若有誰再敢多口,我便將他烤來吃了。”
展夢白已忍無可忍,輕煙般地飛掠而出。
那怪物猶在獰笑,突聽身後有人厲聲道:“迴轉身來,我不願站在你背後偷偷殺你。”
白毛怪物笑聲突頓,目中湧出一股緊張的殺氣,嘶聲道:“玉璣老雜毛,是你來了麼?”
他聲音忽然枯澀了起來,顯見心頭也甚是緊張,雙手緩緩重落到膝上.卻仍未回過頭去。
展夢白冷笑道:“我已足夠殺你,用不着玉璣真人前來。”
白毛怪物冷冷道:“天凡禿驢,原來是你!”
他一面説話,一面在暗中調息真力,他深知別人絕不會在他背後出手。是以在未充分準備之前,絕不回頭。
展夢白道:“天凡大師也沒有來,只有少爺我一人來了。”
白毛怪物霍然轉身,野獸般的目光,箭一般射在展夢白的身上,然後,他日中漸漸露出驚異之色。
他再也未曾想到,能無聲無息掠到他身後的,竟是這樣一個少年,呆了半晌,方自厲聲道:“你是什麼人?”
展夢白大聲道:“你是什麼東西?”
白毛怪物齜牙一笑,陰惻惻道:“老子是從地獄裏來的魔王,專門來要你們這些臭雜種的命的。”
閃動的火焰,在他身後噼剝作響,一如地獄中的魔火,映得他的灰毛白牙,厲目紅唇,更是猙獰可怖。
這種面目在噩夢中已極為少見,何況活生生地呈現在眼前,常人只要看上一眼,苦膽都會駭破。
哪知展夢白卻突地放聲狂笑了起來,狂笑着道:“你是魔王活鬼,少爺我就怕了你麼?”
突地縱身一拳,直擊這白毛怪物的面目,這渾身是膽的少年面前縱然真的有魔王出現,他也敢鬥上一鬥。
白毛怪物獰笑道:“好大膽的小子,你真敢動手?”
他眼見展夢白一拳擊來,竟然不避不閃。
哪知展夢白拳勢堪堪擊到他面前,突地硬生生挫腕收招,腳下微錯,刷地後退了三尺。
白毛怪物大笑道:“原來你還是怕的。”
展夢白厲聲道:“我怕什麼?”
白毛怪物道:“你若是不怕,為何不敢打我?”
展夢白狂笑道:“少爺我生平從未向一個不回手的人動過拳頭,你縱是活鬼,我也不願佔你的便宜。”
白毛怪物大笑道:“好小子,算你有種。”
話聲未了,迎面一拳擊向展夢白,這一拳劈空擊來,拳勢未到,拳風已至,力道之強猛,當真是展夢白前所未見。
便連藍大先生那等功力武功,拳風似乎也無這般力道。
展夢白心頭一震,仰面一足,踢向他脈門。
白毛怪物大笑道:“原來也是個莊稼把式。”反手一掌,橫切展夢白足踝,變招之快,亦是驚人。
哪知展夢白突地藉勢懸空翻了個身,雙拳擊出,搶入了白毛怪物中盤空門,直擊他胸腹之間。
方才他那一足,招式雖然平凡,但這一招招式變化之奇詭迅速,卻大大出了白毛怪物意料之外。
他怪嘯一聲,身子滴溜溜一轉,突地轉到展夢白身後,大笑道:“這一招你往哪裏逃?”
短短一句話中,他已接連拍出五掌。
展夢白霍然轉身,暴雨般擊出五拳,拳拳俱是實招,硬拆硬拼,不避不閃,硬生生向對方擊來的五招迎了過去。
只聽一陣拳掌相擊之聲,有如連珠悶雷,震人耳鼓。
倒懸壁上的少林、武當弟子,俱都看得暗暗心驚,只當這五招硬拼過後,展夢白已將難支。
哪知那白毛怪物竟被展夢白拳風震得退了半步,猙獰的目光中,顯出了根根血絲,厲喝一聲,又是五掌拍出。
他只當展夢白見了他那般強猛的拳風,必定不敢與他硬接硬拼,是以方才五掌,只用了三成真力。
哪知渾身是膽的展夢白,平生與人動手,從未起過畏懼之心,竟硬碰硬攻出五拳。
此刻他心中怒火與殺機並起,第二次五掌拍出,自己用了全力,掌風呼嘯聲中,口中厲聲道:“再接老子五掌試試。”
展夢白道:“試試就試試。”
話聲未了,又是閃電般五聲連響,展夢白只覺身子一震,凌空翻了三個筋斗,躍落火堆後。
火堆旁的藍衫道人,忍不住輕輕道:“你必定不是這怪物的敵手,還是乘隙逃走了吧!”
展夢白道:“多謝道長。”
藍衫道人道:“帝王谷的入口,是在……”他只當展夢白真的要逃,是以故意説話去分白毛怪物的心神。
哪知他一句話還未説完,展夢白已縱身躍過了火堆,大聲道:“老怪物,你也接我五招試試。”
眨眼之間,但見他雙手忽拳忽掌,招式忽剛忽柔,掌影拳影,漫天飛舞,一瞬間便已攻出五招。
這五招中二招是“天錘道人”的拳路,二招是“帝王谷主”所授,還有一招,卻是他自己融會貫通而來。
白毛怪物呆了呆,道:“好小子,好招式,你是哪裏學來的?”口中説出,手中已拍了五掌。
展夢白道:“好招式麼,再叫你見識見識。”
他見了那四個少林、武當弟子所受的虐待,心中早已怒火上湧,招式不但奇詭,拳風更是猛烈。
白毛怪物目光凝定着他手掌,見招拆招,見式破式,用的雖也是剛烈的招式,但身子卻蛇一般圓滑靈巧。
展夢白暗暗忖道:“我只當天下武功高手,除了蕭、藍兩人之外,便再無別人,哪知卻又突地鑽出這麼個怪物來。”
他雖已明知自己不是這怪物敵手,但心中卻絕無畏懼退縮之意,融合了藍、蕭兩家的招式,全力拼鬥。
他招式虛虛實實,忽剛忽柔,當真是越打越奇,變幻莫測,那怪物更是武功奇妙,世所罕見。
少林、武當弟子,在一旁看得驚心動魄,目定口呆,他四人雖是名門弟子,卻也未見這樣的招式,一時之間,竟忘了倒懸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