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聲之中,他已翻身躍起,正待狂奔而去。
白袍婦人大聲道:“她已不在‘帝王谷’了。”
金非頓住腳步,道:“她到哪裏去了?”
白袍婦人道:“她已嫁了丈夫,隨她丈夫走了。”
金非道:“你為何不跟着她去,日後她若是受了別人欺負,你連知道都不知道,你放得下心麼?”
白袍婦人目中淚珠,簌簌而落,顯見心中亦是悲痛已極,口中卻也大聲道:“有什麼不放心的。”
金非怒道:“你放心我卻不放心,快將我女兒找來還我,她若是受了絲毫損傷,我便要……便要……”
白袍婦人一抹淚痕,厲聲道:“你便要怎樣?”
金非呆了半晌,仰天嘆了口氣,緩緩道:“南燕,你我二十年不見,見面之後,你便要和我爭吵麼?”
白袍婦人垂首黯然半晌,緩緩道:“你放心,以她的武功智慧,絕不會吃人虧的,是以我沒有跟她,卻來尋飛雨。”
直到此刻,她心裏似乎才想起別人的存在,目光掃過,歉然道:“飛雨,阿姨一時興奮,竟忘了你。”
她手掌微揮,便解開了蕭飛雨的穴道,將她扶了起來,輕嘆道:“傻孩子,你有什麼事想不開,竟要偷偷逃了出來。”
蕭飛雨半晌沒有出聲,白袍婦人輕撫着她的肩頭,道:“還是回去吧,你爹爹……”
蕭飛雨突然大聲道:“我不回去。”
白袍婦人皺眉道:“你不回去?難道……難道你要……”
轉目瞧了瞧展夢白,輕輕道:“難道你要跟着他?”
蕭飛雨想也不想,大聲道:“我要跟着舅舅和你。”
白袍婦人呆了一呆,金非卻已大笑道:“好極了,你就跟着我吧,我丟了個女兒,又得回一個,總算兩不吃虧了。”
蕭飛雨道:“阿姨,你答應我麼?”
白袍婦人輕嘆道:“阿姨自然答應,但……但你難道不想想你爹爹和媽媽,他們失去你,必定寂寞得很。”
金非大聲道:“我們失去女兒,難道就不寂寞了麼?’’
白袍婦人嘆道:“無論如何,我們也該先回‘帝王谷’去,告訴她爹爹一聲,你也該去看看六哥和八妹。”
金非悽然長笑道:“八妹嫁給了蕭王孫,我還去看她做什麼,難道要我去叩謝蕭王孫的大恩麼?”
笑聲頓住,面上變作黯然神色,接道:“老六更是從來不願見我,他和我從小就是對頭,我也不願見他。”
白袍婦人道:“無論如何,他總是你的親生兄長,他表面雖然對你不好。其實心裏總是關心你的。”
金非冷笑道:“我雖是他的兄弟,他卻不止一次要殺了我,我處處提防着他,心裏對他一直怕得要死。”
他突地仰天狂笑數聲,接道:“但從今以後,我再也不怕他了,只怕他做夢也想不到,我武功已比以前強了十倍。”
蕭飛雨眼波轉動,道:“舅舅,你武功肯教我麼?”
金非大笑道:“自然要教你的,我若不肯教你武功,只怕你也不肯跟着我了,外甥女,你説是麼?”
蕭飛雨被他説破了心事,面頰微微一紅,垂下頭去,牽着白袍婦人的衣袖,道:“舅舅不肯入谷,我們走吧!”
白袍婦人道:“現在怎麼能走?”
金非大聲道:“現在為何不能走,常言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不願入谷,你還要入谷去麼?”
白袍婦人長長嘆息一聲,道:“我縱不回去,但也不能將這幾個受了傷的人留在這裏。”
金非喝道:“你放心,他們死不了的。”
他目中突又閃起殺機,緩緩道:“但我在這裏還有個約會,等他來了,我們立刻就走……”
話聲未了,突地大喝道:“來了!”
眾人隨着他目光望去,只見一條人影,自黑暗中飛奔而來,見到這裏的情況,驟然頓住腳步。
夜色中只見他面如滿月,頷下無須,身上衣衫,剪裁得極是精緻,巧妙地掩飾了他略顯臃腫的身軀。
他,駭然竟又是那“天巧星”孫玉佛。
展夢白一見此人,便覺怒從心起,只見他雖然滿面驚詫,卻仍強笑道:“金老前輩可尋着了入谷的道路麼?”
金非面色陰沉,短短道:“沒有。”
孫玉佛千靈百巧,雖不知道這白袍婦人便是金非的妻子,但已隱隱覺得此刻的情勢有些不妙。
於是他面上笑容更是恭順,道:“晚輩在那邊轉了一圈,也未發現入谷的道路,生怕前輩久等,便趕回來了。”
金非不動聲色,故意長嘆道:“我此刻心裏已有些懷疑,不知你説的話可是真的,蕭王孫似乎不像那麼可惡的人。”
孫玉佛正色道:“此事千真萬確,晚輩已打聽得清清楚楚,那蕭王孫的確侵犯了前輩的夫人與令妹。”
語聲微頓,長嘆又道:“晚輩聞得此事後,心裏的確義憤難當,曾在象山之巔,要家師藍大先生出來主持公道。”
展夢白大怒忖道:“原來此事又是他造的謠。”
金非靜靜地聽他説話,也不插口。
只見孫玉佛搖了搖頭,又嘆道:“哪知他不但不肯出手,反將我逐出門牆,晚輩悲憤之下,狂奔下山,想不到竟在山下遇着了前輩,更想不到前輩不但未死,反而練成了絕世的武功。唉,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那蕭王孫看來必是惡貫滿盈,蒼天才教晚輩恰恰遇着前輩。”
金非道:“看來你當真是條好漢子。”
孫玉佛垂首道:“前輩過獎了。”
金非指了指蕭飛雨,道:“你可知道她是誰麼?”
孫玉佛抬頭望了兩眼,道:“在下眼疏得很。”
金非冷冷道:“她便是蕭王孫的女兒。”
孫玉佛面色驀地一變,情不自禁,倒退了兩步。
金非又指了指白袍婦人,道:“你可認得她是誰麼?”
孫玉佛面無血色,道:“晚輩……晚輩……”
金非冷冷道:“她便是我的妻子。”
孫玉佛強笑道:“夫人……夫人……你……”
金非突地暴喝一聲,怒道:“好個造謠生事的奴才,竟敢在老夫面前胡言亂語,你還要命麼?”
孫玉佛滿頭大汗道:“晚輩只怕是一時聽錯了……”突地掉轉身形,拔足狂奔而出。
金非冷笑道:“你縱然脅生雙翅,也逃不掉的。”
語聲中他身子已貼地飛去,孫玉佛耳邊只聽風聲“嗖”地一響,“無腸君”金非已冷冷站在他面前。
他機伶伶打了個寒噤,膝蓋顫抖,一步步向後退了過來,口中強笑道:“前輩既然不信,晚輩……”
金非怒喝道:“跪下來。”
孫玉佛當真聰明已極,明知自己動手也不行,果然“噗”地跪了下來,絲毫遲疑都沒有。
金非厲聲道:“你自殺還是要我動手。”
孫玉佛汗流如雨,仍然跪在地上,顫聲道:“晚輩……晚輩雖然錯了,但……”突見金非身後急地掠來一條人影。
這人影身法之快,無與倫比,帶起一溜青藍色的劍光,宛如驚虹掣電,經天而來,一閃便到了眼前。
孫玉佛目光動處,辨清了這條人影,精神立刻一震,突地大聲道:“你要殺便將我和那邊武當、少林的弟子一齊殺死,我絕不皺眉頭。”
金非怔了一怔,突聽身後冷冷道:“他動不了手的。”
金非霍然轉身,只見一個清逸出塵的道人,冷冷站在他眼前,掌中長劍,碧如秋水。
那邊倒懸着的藍衫道人大喜呼道:“師傅真的來了。”
金非微微吃驚,道:“你就是武當派的掌門人麼?”
玉璣真人目光森寒,緩緩抬起長劍,道:“請。”
白袍婦人急道:“真人請慢動手……”
展夢白也大喊道:“前輩,此事其中有了誤會……”
兩人同時大喊,語聲相混,反而誰也聽不清楚。
孫玉佛大聲道:“前輩高徒已多重傷,再遲便來不及。”
玉璣真人眼見自己門下弟子身受酷刑,早已怒火填膺,眉宇間殺機閃動,冷冷道:“你還不動手?”
白袍婦人大聲道:“真人,此事……”
“無腸君”金非厲叱道:“他不問皂白,便要動手,難道老子還怕他麼?……老雜毛,你小心了。”
暴喝聲中,雙掌齊出。
玉璣真人劍鋒一展,身隨劍走,自左至右,盤旋半圈,突地輕飄飄揮出一劍,寒光直削金非肩頭。
金非的身子滑溜一轉,突地到了他身後,雙掌揮動之間,便已攻出七招,掌風激厲,令人心驚。
玉璣真人沉聲道:“難怪如此張狂,果然武功不弱。”
回身一劍劃破掌風,點點劍花,暴雨般灑了出來。
剎那之間,但見森寒的劍氣,直衝霄漢,匹練般的劍光,漫天飛舞,一柄長劍,如有千鋒。
“無腸君”金非身形閃動在劍氣之間,身法之奇詭迅快,便是玉璣真人見了。也暗暗吃驚。
只見他招式開闔凌厲,身法卻是飛靈閃變,也不知是哪一門哪一派的武功,卻比任何門派的武功都要奇詭。
玉璣真人劍走輕靈,劍勢綿密,已將武當“七十二式連環劍”,施展得有如天河之水,源源自來。
兩人身法,俱都迅急無儔,剎那之間,數十招已過。
“無腸君”金非目中精光閃閃,招式間帶着一種不可形容的剽悍野氣,宛如荒山中的怪獸。
玉璣真人長衫飄飄,劍光霍霍,劍勢雖連綿不絕,但身法卻仍在瀟灑俊逸中帶着一種雍容華貴的風度。
白袍婦人心裏又急又怒,知道兩人這一動手起來,誰也分不開了,兩虎相爭,必有一傷,但無論是誰傷了,俱是嚴重異常之事。
只見玉璣真人劍法越來越快,一劍未了,一劍跟出,到後來人劍幾已合成一體,將金非團團圍住。
“天巧星”孫玉佛目光亂轉,乘着眾人注意力全被這場驚心動魄的巨鬥吸引,想悄悄溜走。
“無腸君”金非耳聽四路,眼觀八方,突地暴喝一聲:“哪裏逃?”身子一斜,自劍法中衝了出來。
他心裏已對孫玉佛憤恨已極,怎肯容他逃走。
哪知玉璣真人長劍揮處,“笑指天光”,匹練般的劍光,便將他身形攔住,跟着又是三劍揮出。
“無腸君”金非怒喝道:“好雜毛,你竟敢攔我。”
他暴怒之下,左掌突地一翻,五指如鈎,竟抓住了劍鋒,左掌貼劍而出,直擊玉璣真人胸膛。
玉璣真人,捏訣的右掌立刻迎出,接住了他的掌勢。
只聽“砰”地一聲,雙掌相擊,兩人身形俱都一震,向後跌倒,長劍“當”地落到了地上。
玉璣真人向後踉蹌退了幾步,斜斜倚到山壁上,面色變得紙一樣蒼白,顯見已受內傷。
“無腸君”金非雙足釘立,向後倒的身形,突地挺了起來,大笑道:“好雜毛,你……”口一張開,便吐出一口鮮血。
他若是身子後退,便可將玉璣真人的掌力藉勢消解幾分,縱然仍不免受傷,卻絕不致如此嚴重。
哪知他偏要逞強,十足十接了這一掌,本已內腑震動,熱血激翻,再加上他還要張口狂笑,自不免吐出血來。
白袍婦人大驚失色,奔過去扶住了他,顫聲道:“快坐下來,運氣調息,杏則……傷就難治了。”
金非隨手抹去唇邊鮮血,大怒道:“誰要坐下去,來來來,老雜毛,有種的再來鬥三百回合。”
玉璣真人茫然望着地上那柄精光耀目的長劍,神色充滿了悲痛,直似根本沒有聽到他的説話。
金非甩臂掙脱了白袍婦人的手掌,仰天長笑道:“我只道那些名門正派的掌門人武功有多驚人,原來也不過如此。”
笑聲未了,突聽遠處有人呼道:“是誰在那裏説話?”
語聲蒼老雄渾,彷彿是天凡大師的聲音。
放眼望去,那“天巧星”孫玉佛已乘方才大亂時溜了,遠處卻有三條人影,隨着語聲而來。
其中兩條人影,聽得笑聲,便加急而來,身法之快,有如乘風,另一條人影輕功雖也不凡,卻遠遠落在後面。
金非狂笑道:“好極好極,又來了兩個。”
他話才説完,那兩條人影已到面前,一人灰袍,一人黃衫,赫然竟是天凡大師與“帝王谷主”。
數十丈的距離,他們彷彿一步便已跨來。
天凡大師望到玉璣真人的神情,面色立刻為之大變,目光凜然轉向金非,道:“是你傷了他麼?”
金非狂笑道:“除了老夫之外,還有誰傷得了武當掌門?”
跟在天凡大師與蕭王孫身後而來的,是個眉清目秀的藍衫少年,正是展夢白曾在少林寺見過的“傲仙宮”弟子。
他聽了金非的話,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名垂武林,長劍震江湖的玉璣真人,竟會傷在別人手下,這確是令人難以置信之事。
天凡大師面色更見凝重,雙臂倏然注滿真力。
“帝王谷主”雙眉微皺,緩緩道:“閣下既能傷得了玉璣真人,必定大有來歷,不知閣下能否將大名見告?”
金非笑聲一頓,道:“你不識得我麼?我便是……”
白袍婦人長嘆截口道:“他便是我的夫婿。”
“帝王谷主”從容沉靜的神色,也不禁立刻為之大變。
天凡大師與“帝王谷主”相交最是莫逆,也知道有關此事的一段隱秘,聞言變色道:“他便是‘無腸君’麼?”
白袍婦人緩緩點了點頭,幽幽地説不出話來。
天凡大師目光四轉,看到玉璣真人哀痛的眼色,看到門下弟子所受的酷刑,看到傷重難起的展夢白……
同時,他也看到了左右為難的蕭王孫,滿面慘白的白袍婦人,以及睜大了眼睛的蕭飛雨。
此刻,他雖然還不知道這一切變化發生的詳情,但事已至此,他心中已加上了一份沉重的擔子。
良久良久,這凡事為人着想的慈悲高僧,方自輕輕跺了跺足,長嘆道:“金施主,你快去吧!”
金非厲聲道:“去什麼?”
天凡大師面色突沉,如籠寒霜,一字字緩緩道:“你此刻不走,等老僧變了主意,就來不及了。”
金非大怒道:“你變了主意,我難道就走不成了麼?”
天凡大師長鬚震動,勉強控制着胸中怒火,緩緩道:“老僧話已至此,你去不去都由得你了。”
金非大喝道:“不去。”
白袍婦人面色蒼白,一言不發,緩緩拾起了地上的長劍,道:“你若不聽天凡大師良言相勸,我便立時死在你面前。”
金非呆了一呆,道:“你為何要我聽別人的話?”
白袍婦人慘然道:“你真的要我死,我就死在你面前好了。”
突地平掌一反,長劍直抹咽喉而去。
金非惶然大喝道:“南燕!你……你……”
白袍婦人掌中劍鋒,已及咽喉,道:“你肯答應麼?”
金非木然良久,仰天長長嘆息了一聲,突又震耳地狂笑起來,道:“走就走,誰還願意留在此地。”
大步走了幾步,走得遠遠的道:“要走就快走。”
白袍婦人雙手捧着長劍,交給了天凡大師,輕輕拜倒了下去,道:“多謝大師成全之恩。”
天凡大師滿面沉痛,道:“毋庸相謝,你快去吧!”
他若非為了這其中那一段複雜的情仇恩怨,此時此刻,他是萬萬不會放走金非的。
白袍婦人轉身面向蕭王孫,垂首道:“谷主……”
“帝王谷主”亦是滿面沉痛,緩緩道:“你的話不説我也知道,他既然來了,你自應隨着他去。”
白袍婦人目中流淚,道:“二十年來,多承谷主你……你……”突地雙手掩面,轉身狂奔而出。
蕭飛雨忽然走到展夢白身前,道:“你得了我爹爹的秘傳武功,便該好生看顧着他老人家。”
展夢白嘆道:“你真地要隨着他們去麼?”
蕭飛雨望也不再望他一眼,隨着金非與白袍婦人飛奔了去,誰也沒有看到她目中湧泉般流下的淚珠。
“帝王谷主”面色大變,腳步微動,似要追去。
天凡大師亦自大驚道:“令嬡怎地也要走了,老僧去勸她回來。”
哪知他腳步方動,“帝王谷主”卻又突地拉住了他,長嘆道:“這孩子天性好強,必是要去學金非的武功,讓她去吧!”
他黯然一笑,接口又道:“只是這孩子本已太狂,再學上金非那種剽悍狂野的武功,唉……”長嘆住口不語。
天凡大師嘆道:“爭強好勝之心,誤盡了蒼生。”轉身走到玉璣真人面前,雙手捧着那柄伏魔聖劍。
玉璣真人茫然望着他,黯然嘆道:“覆水難收,羞刀難入,此刻已被震飛,貧道怎能再接回它?”
天凡大師“嗤”地一聲,正色道:“道兄數十年修為,難道也和蕭賢侄女一般,放不開這爭強好勝之心麼?”
玉璣真人身子一震,如夢初醒,雙手接過了長劍,肅然道:“多承大師指教,貧道敢不從命!”
天凡大師展顏笑道:“道兄一念之間,便已大徹大悟,老衲當真欽佩得很!”肅然合十為禮。
那藍衫少年卻已走向展夢白,微笑道:“家師計算一年之約已將期滿,特命小弟前來迎接兄台。”
展夢白掙扎着站了起來,道:“兄台太客氣了。”心中卻在暗暗好笑,那藍大先生脾氣當真是性烈如火。
藍衫少年微微一笑,又道:“小弟雖然奉命而來,若非朝陽夫人指點,只怕永遠無法尋得‘帝王谷’的所在。”
展夢白望了“帝王谷主”一眼,道:“朝陽夫人此刻在哪裏?”
藍衫少年道:“夫人將小弟送至‘帝王谷’的入口之處,便飄然去了,但卻留下了話,説她自會尋找兄台。”
原來這藍衫少年入谷時展夢白已走了,“帝王谷主”便將他自捷徑中帶出尋找,卻先遇着了天凡大師。
“帝王谷主”熟悉山徑,知道兇險多半出於隱秘之處,是以便一路尋來這裏,否則此事又不知該如何收場了。
此刻天凡大師、玉璣真人已將他們門下的弟子解下。
這四人雖已傷重垂危,但精神卻極振奮,你一言,我一語,説出了他們遇險、受刑的經過。
“帝王谷主”長嘆道:“名門弟子,果然多是忠肝鐵膽。”
他轉向天凡、玉璣接道:“但兩位的高足,俱已傷重,難以跋涉長途,不如先隨在下入谷靜養。”
天凡大師道:“正要打擾。”
“帝王谷主”目光轉向展夢白,道:“小兄弟,你呢?”
展夢白恭聲道:“晚輩此刻便要隨這位兄弟前去,免得誤了與‘藍大先生’一年之約。”
“帝王谷主”展顏笑道:“你若不去,只怕他自己也要尋來了,只是……你已身受重傷,走得動麼?”
展夢白笑道:“區區傷勢,算得了什麼?”
“帝王谷主”含笑道:“看來你不但膽量如鐵,就連身子也像是以純鋼精鐵,千錘百煉鑄成……”
展夢白正不知該如何謙謝,藍衫少年已扶起他身子,笑道:“家師等得心焦,晚輩們先告辭一步了。”
天凡大師笑道:“見着令師,莫忘了代老衲等問好。”
藍衫少年含笑應了,攙扶着展夢白走向曙色。
“帝王谷主”突地笑容一斂,道:“小兄弟……”
展夢白回首道:“前輩還有何吩咐?”
“帝王谷主”嘆道:“若是見着了飛雨,你……你……”他雖然大智大慧,但遇着骨肉親情,仍是言難成句。
展夢白肅然道:“前輩心意,在下已知道,蕭姑娘無論是否能練成絕技,在下都不會與她動手。”
“帝王谷主”長長嘆息一陣,似乎還要再説什麼,但終於只揮了揮手,道:“你去吧,到時莫忘了來看看我。”
直到藍衫少年已扶着展夢白消失在東方魚肚白的曙色中,天凡大師等人猶未移開目光,凝注着他走去的方向。
玉璣真人微喟道:“這少年果然是絕世難見的奇男子,難怪連藍大先生也與他結成了忘年之交。”
天凡大師道:“他已得蕭兄的真傳,若再加上藍大先生的薰陶,十年之後,你我怕都不是他的敵手了。”
“帝王谷主”面帶欣慰的笑容,道:“只怕還毋庸十年。”
武當門下那藍衫道人忍不住插口道:“武功不去説它,就憑他那份膽量和勇氣,已令弟子五體投地。”
“帝王谷主”緩緩道:“忠肝鐵膽,義勇雙全,只可惜飛雨……”突又長嘆一聲,改口道:“回谷去罷。”
於是微風便送去了這些江湖名俠,而迎接了黎明。
在山腰上的一道清澈溪流邊,那藍衫少年正為展夢白洗滌着傷口,包紮着傷口,敷上了“傲仙宮”的靈藥。
朝陽之下,展夢白似又容光煥發,含笑道:“兄台不嫌污穢,為小弟包紮,實令小弟感激不盡。”
雖是通常幾句感激之言,但在他口中説來,卻是那麼輕鬆而自然,正如朝陽一般,令人倍覺親切。
藍衫少年微微一笑,道:“小弟名喚楊璇,但兄台日後莫再以兄台相稱,直呼賤名便可以了。”
展夢白大笑道:“你口口聲聲稱我為‘兄台’,卻不要我稱你為‘兄台’,豈非太過自私了些麼?”
藍衫少年楊璇笑道:“兄台果然心直口快,熱血過人,小弟常聽家師談起兄台,早已傾慕得很。”
展夢白大笑道:“又是兩聲兄台。”
兩人相對大笑間,展夢白不覺已對這精幹的少年後生好感,將方才的驚險危難,全都忘得乾乾淨淨。
哪知楊璇突然緩緩斂住了笑聲,長嘆道:“小弟家世孤苦,自慚形穢,否則……唉,只是高攀不上。”
他欲言又止,吞吞吐吐,言下之意,顯然有與展夢白結為兄弟之心,卻又彷彿不敢説出口來。
展夢白雙眉軒動,大聲道:“英雄豈論出身低,你若看得起我,我便看得起你,再説此話,便該罰了。”
楊璇大喜道:“小弟若能與兄台這樣的男子結為生死金蘭之交,也不枉虛度此一生了。”
展夢白朗聲笑道:“有何不可,你我也不必學那般俗套,就在這裏撮土為香,拜為兄弟如何?”
楊璇更是喜形於色,道:“兄台貴庚?”
展夢白笑道:“約莫二十左右,我也記不甚清了。”他脱略形跡,不拘小節,從來記不得這些身邊瑣事。
楊璇道:“小弟卻已虛度二十二了……”
展夢白伸手一拍他肩頭,大笑道:“你既二十二歲,便是我的大哥,再自稱‘小弟’,便該罰了。”
當下兩人便在溪旁撮土為香,結拜起來,展夢白孤身飄泊,此刻結了個金蘭兄弟,不覺心中大暢。
楊璇目光轉動,道:“你我雖不拘俗禮,但既已結拜兄弟,便該換個金蘭之帖,不知二弟你意下如何?”
展夢白道:“大哥既要如此,小弟自然從命。”
楊璇含笑自懷中取出一隻絲囊,囊中竟有數張紙箋,一截焦炭,他取出紙表微笑道:“就用此物來寫如何?”
展夢白大笑道:“想不到大哥身側竟帶着這些東西。”
楊璇道:“我孤身趕路,沿途若見着風物絕佳之處,便忍不住要念幾句歪詩,這些就是我路上寫詩之物。”
展夢白道:“想不到大哥你還是位雅人。”
於是兩人便以炭為筆,在紙上寫下自己的姓名家譜,楊璇寫得極為仔細,展夢白自也不能過於潦草。
傷口包紮好了,楊璇又取出些乾糧野菜,以及提神的藥物,展夢白也不客氣,立刻就着清水吃了。
他稟賦本強,近日內功大進,略略歇息了片刻,精神便已振作,立時便嚷看要動身上道。
崑崙山勢雄陡,他們雖已下山甚遠,但此刻道路仍十分險峻,展夢白雖有心狂奔,但楊璇頻頻勸他慢走。
走了段路,只見前面一峯插天,分開兩條道路,一條羊腸小道,通向山上,另一條較為平坦,通向山下。
到了這裏,楊璇突地停下腳步,望着那條崎嶇的羊腸小道,呆呆地出起神來,面上卻漸漸泛起悲憤之色。
展夢白目光轉處,大奇喚道:“大哥……”
楊璇長長嘆息了聲,道:“我好恨呀……好恨!”
展夢白更是驚奇,道:“大哥,你恨什麼?”
楊璇指向山上,恨聲道:“你可知道‘帝王谷主’蕭王孫,為何不敢出來江湖行走,晚年潛伏谷中?”
展夢白搖了搖頭,詫聲道:“這其中難道也有什麼隱秘不成?”
楊璇長嘆道:“自有隱秘!那蕭谷主……”
他吞吞吐吐,説了半句,突又住口不言。
展夢白更是奇怪,道:“大哥為何不説了?”
楊璇長長嘆息道:“並非我有心不説了,只是我生怕説出之後……唉,二弟,你天性義烈,還是不聽的好。”
展夢白道:“大哥你若不説,便是看不起我這弟兄。”
楊璇沉吟良久,方自嘆道:“蕭王孫終年潛伏,便是為了住在這山上的一間怪屋中三個老人。”
展夢白軒眉道:“以蕭谷主那樣的武功,難道還會畏懼於人?這三個老人,卻又是什麼樣的人物?”
楊璇嘆道:“這三個老人,心狠手辣,脾氣古怪,而且最善放蠱傷人,蕭王孫便是一時不察,中了他們的蠱毒。”
展夢白怒道:“有這等事麼?”
楊璇接道:“蕭王孫為了此事,終年食不知味,睡不安枕……唉,真可惜沒有一個大膽的少年,為他解憂。”
展夢白轉動目光,道:“要怎樣才能為他解憂?”
楊璇道:“若有一個膽大包天,心堅如鐵的少年,不避萬難,上此山去,尋着那三位老人,取回……”
他望了望展夢白一眼,突又住口不言。
展夢白着急道:“取回什麼?”
楊璇搖頭道:“我説出之後,只怕你便要衝上山去了。”
展夢白道:“大哥你只管説,小弟不去便是。”
楊璇嘆道:“並非我不願説,只因此行太過兇險,上山之人,不但要藝高膽大,最主要的是,要能忍得住一切誘惑,一路之上,無論遇見什麼,都不能回頭,他若能筆直尋着那間怪屋,便可見着那三個老人,問他們要一條赤紅色的毒蛇,取回來給蕭王孫服下,蕭王孫的蠱毒便可破了。”
展夢白道:“這有什麼困難?”
楊璇道:“那三個老人武功倒不甚高,只是最會騙人,以蕭王孫那樣的人,都會上當,何況未滿二十的少年?”
展夢白奇道:“為何指定未滿二十的少年?”
楊璇道:“只因蕭王孫昔年曾經與他們立下誓約,惟有未滿二十的少年,才能為他上山取回解蠱之物。”
他長嘆一聲,接口道:“想那三人,年老成精,死人都能騙活,未滿二十的少年,怎會不上他們的當?”
展夢白大聲道:“這也未必見得,我偏要去試上一試。”
楊璇變色道:“你説過絕不去的,如今怎地又改口了?”
展夢白嘆道:“蕭谷主對我恩重如山,我對他卻歉疚甚多,如今聞得此事,我若袖手旁觀,豈非畜生。”
楊璇大急道:“你萬萬不能去的。”
展夢白道:“為什麼不能去?”
楊璇嘆道:“你表面看來,雖是剛強,其實心腸卻極軟,若被他們三言兩語騙了,豈非……唉,枉送一條性命。”
展夢白大聲道:“大哥只管放心,無論那三個老人怎樣花言巧語,我都不會上當,只當他們放屁就是了。”
楊璇道:“你真能如此麼?”
展夢白挺起胸膛,道:“小弟此番上山,無論如何,得將那條赤紅的毒蛇要回來,任何事都擋不住我。”
楊璇道:“你的傷勢……”
展夢白伸了伸胳臂,踢了踢腿,大笑道:“傲仙宮傷藥果然靈妙,小弟此刻已完全沒有事了。”
楊璇嘆道:“只恨格於誓約,不能兩人上山,否則你我兩人同去……唉!你要多多小心了。”
展夢白道:“大哥你只管放心在此相候,多則一日,少則半日,小弟便會將那赤紅的毒蛇帶下山來了。”
楊璇黯然道:“你若不下山,小兄我也絕不回去。”
展夢白道:“好!”大步奔了上去。
楊璇望着他身影漸漸消失在山峯後,面上突地泛起一絲陰狠的笑容,喃喃道:“你上了此山,還想下來麼?”
他仰天舒適地吸了口氣,道:“展夢白呀展夢白,你莫要怪我害你,只因你若入了‘傲仙宮’,藍天錘的衣缽就傳不到我了,我辛辛苦苦,好容易捱到今日在‘傲仙宮’的地位,豈能輕易讓給你。”
他取出那份金蘭帖,鄭重地收藏起來,冷笑接道:“有了這份拜帖,誰也不會懷疑是我害你的。”
他咯咯笑道:“到那時我反要故意作出悲慼之態,再鼓動藍天錘上山來尋這三個怪物報仇……”
他笑聲越來越是得意,突又轉念道:“不到黃昏,他便要死了,那時我再上山收回他的屍身,這件事豈非更妙。”
突地一拍巴掌,大笑道:“對了,就是這麼辦,只要我對那三個怪物恭恭敬敬,他們也絕不會為難我的。”
一面自懷中取出塊乾糧,坐到石上咀嚼起來,那塊平日看來極為粗糲的乾糧,今日他卻咀嚼得津津有味。
展夢白心頭卻充滿了對他這結義兄弟的感激,暗暗忖道:“想不到我與他結識不久,他便對我如此情重。”
放眼望去,只見道路盤旋而上,勢甚陡急。
到後來但見怪石崢嶸,寸草不生,山風更是強勁,但是他心頭熱血奔騰,卻絲毫未覺寒意。
走了約莫頓飯時分,寸草不生的山道兩旁,突地種滿了花草,顏色紅如鮮血,花瓣大如海碗,卻看不出是何品種?
只見雲生足底,花香撲面,兩行其紅如血的鮮花,筆直接上青天,遙遙望去,竟宛如神話中登天的仙徑。
突見一面青石牌樓,矗立花叢之中。
牌樓之上,雕刻着三個擘窠大字:“莫入門”。
兩旁一副似偈非偈,似聯非聯的短句:“快走迴路,莫入此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