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鳳凰笑道:“慢些走。”
她庸俗的面容上,突又泛起了得意的笑容,道:“你追我追了這麼遠,此刻怎的又怕難為情了?”
展夢白霍然轉身,冷冷道:“姑娘説什麼,在下不懂。”
火鳳凰輕笑道:“別裝蒜了,你心裏在想着什麼,難道還以為我不知道麼?”她不笑還好,一笑起來,面容更是不敢領教。
展夢白呆了一呆,道:“你……你知道什麼?”
火鳳凰道:“你一路跟着我,我本來氣得很。”
展夢白道:“誰……誰跟着你?”
火鳳凰笑道:“別怕,我現在已不氣了,只因你救了我,但我雖然感激你,也不能隨隨便便地答應你。”
她目光含情脈脈地望着展夢白,展夢白卻實在無福消受,大驚道:“你……答……答應什麼?”
火鳳凰突然一本正經地説道:“你我都是名門子弟,絕不能像普通男女那麼隨便,好歹也要明媒正娶。”
展夢白大驚失色,張口結舌,結結巴巴地道:“什……什麼明媒正娶,你……你莫非……”
火鳳凰突然垂首一笑,道:“我叫唐明鳳,你莫要忘了,我在家等着你……你託人來求親……”
她居然彷彿也害羞了起來,忽然轉身飛奔了去。
展夢白驚道:“姑娘慢走……”
火鳳凰咯咯笑道:“你不正正當當地求親,我就不跟你説話。”咯咯地笑道,得意地掠走了。
展夢白愕然道:“你弄錯了,你誤會了,你……你……”他拼命想解釋,但火鳳凰卻已聽不到了。
他急得連連頓足,搔着頭皮道:“這算怎麼回事……”心裏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長嘆道:“我只當自作多情的都是男人,哪知女人也有自作多情的,而且陶醉起來,比男人還要厲害。”
他越想越是哭笑不得,喃喃道:“火鳳凰……火鳳凰,被火燒了的鳳凰,不就是烏鴉麼?”
沉睡在夜色中的草原,此刻已騷動了起來。
馬嘶、牛鳴、獸羣驚奔……十餘條大漢,精赤着上身,自帳篷中狂奔而出,手揮長鞭,趕着獸羣,大呼道:“偷馬賊,捉住吊死他。”
這些漢子一日勞累,一夜狂歡,是以此刻才被驚醒,來不及穿衣服,便自被窩中鑽出來,他們雖不精武功,但身手卻極為矯健。
展夢白苦笑暗忖道:“我還站在這裏做甚,若要被人當偷馬賊捉來吊死,那才叫冤枉哩。”
思忖之間,長身而起,尋找楊璇去了。
楊璇隨着黑燕子掠上馬羣,那持刀人、持槍人卻不敢回身動手,楊璇也不甚着急追趕。
黑燕子手中暗器連發,也擊人不中,三人俱在馬背上飛掠,馬羣騷動,他們卻移動甚緩。
只見那黑衣人突地揮鞭急抽,連接十數鞭,抽在馬背上,健馬負痛長嘶,黃雲般散了開去。
兩個黑衣人大喝道:“後會有期了。”弓身鑽下了馬腹。
黑燕子呆了一呆,身子不由自主地隨着馬羣而動,他若是躍下馬背,便是鐵人,也要被那怒馬鐵蹄踏碎。
楊璇飛身掠到他那匹馬上,一把將他抱得坐下來,兩人合乘一馬,那匹馬東竄西突,隨着馬羣亂奔。
黑燕子回身嘆道:“多謝兄台相救,否則小弟今日真是不堪設想了,非但東西失落,性命也要不保。”
楊璇坐在他身後,有意無意間,手掌隨着馬的顛簸,輕觸他背後那包袱,想看看裏面究竟是什麼。
觸手之處,只覺裏面硬邦邦的,像是個鐵匣子,鐵匣子裏裝的是什麼,卻是再也摸不出了。
他暗皺眉頭,忍不住問道:“究竟為了什麼,那五人不惜遠道追蹤而來,難道是兄台身懷至寶,那五人生心搶奪?”
黑燕子道:“哪裏是什麼寶物,只不過是些花草而已。”
楊璇冷笑道:“兄台未免欺人太甚了吧,為了區區些許花草,那五人焉肯如此勞師動眾,兄台難道當小弟是呆子麼?”
黑燕子心頭一寒,連忙道:“確是花草。”
楊璇冷冷道:“什麼花?什麼草?”
黑燕子見到別人坐在自己身後,不敢不説,道:“有毒的花草,花名斷腸,草名催夢。”
楊璇道:“有毒花草,天下皆是,這花草又有何異處?”
黑燕子道:“花還沒有什麼,那催夢草卻是至陰至毒之物,不但是配製毒藥暗器的聖藥,而且還另有一妙用。”
楊璇心動道:“什麼妙用?”
黑燕子嘆道:“兄台於我有救命之恩,在下不得不説……”
楊璇冷冷截口道:“你不説亦無妨。”
黑燕子強笑道:“在下怎好不説,若將那催夢草煎茶給人服下,半個時辰之內,便可取人性命,而且中毒之人死後,身上沒有絲毫異狀,就像是壽終正寢的模樣,縱是神醫也檢查不出,這也就是此草的珍貴之處。”
楊璇心頭大喜,暗暗忖道:“展夢白呀展夢白,你好生生要管這閒事做什麼。此番你命也要送在此事上了。”
要知他一心想取展夢白之命,只是生怕“藍大先生”追查,是以遲遲不敢自己動手,生怕反被人查出。
此刻他聽了這催夢草的妙用,想到若將此草給展夢白服下,別人還只當展夢白是壽終正寢地死了,豈非妙不可言。
他心中雖大喜,口中卻淡淡道:“原來此草有這般妙用,難怪別人要動心了。兄台可願將此草給在下見識見識。”
黑燕子呆了一呆,心下不覺大是為難。
哪知他還在沉吟之間,楊璇已解開了包袱,取出了鐵箱──馬羣狂奔,起伏顛簸,是以黑燕子毫無覺察。
楊璇打開鐵匣,含笑道:“想不到這小小一根枯草,竟有如此妙用,我真想帶回去給人看看。”
黑燕子大驚道:“兄台千祈原諒,這花草乃是本門煉製子午毒砂必用之物,家父再三叮嚀,千萬失落不得。”
楊璇小指、無名指一夾,悄悄夾起了一根催夢草,縮手藏到袖裏,口中笑道:“在下只是説着玩的,兄台莫要着急。”
關起鐵匣,送回黑燕子手上。
黑燕子喘了口氣,展顏笑道:“不是在下小氣,實因……”
話未説完,只聽遠遠喚道:“二哥,二哥……”
黑燕子揚臂大呼道:“三妹,我在這裏。”
萬馬叢中,一點火紅的人影,兔起鶻落,飛掠而來。
楊璇皺眉道:“我那二弟呢?”肩頭微聳,離鞍而起,笑道:“你見着妹妹,在下要去找弟弟了。”
他草已到手,哪還願與他多説,不等火鳳凰身影來到,微微抬了抬手,便自馬背上飛掠而去。
此刻那些赤膊的牧人,已竄上幾匹無鞍的健馬,揮動長鞭,四下趕着馬羣,將失散的馬羣圍了回來。
火鳳凰一掠而前,道:“二哥,你追的人呢?”
黑燕子苦笑道:“追不到了。”
火鳳凰眨了眨眼睛,笑道:“追不到也罷。”
黑燕子大奇道:“你今日怎的變得如此好説話了?”
火鳳凰“噗哧”一笑,在黑燕子耳邊嘰哩咕嚕地説了幾句話──説是有個冤家,要向她提親了。
黑燕子展顏笑道:“原來如此,那少年人品武功都不錯,又是‘傲仙宮’門下,倒也沒有辱沒你。”
火鳳凰得意地笑了笑,突然道:“走吧!”
黑燕子奇道:“走什麼?我少不得還要去尋他談談……”
火鳳凰笑道:“談什麼,等他來求親就是了,我……我現在已不好意思再見他,好難為情喲。”
黑燕子失笑道:“原來你也會難為情的,我們的馬呢?”
火鳳凰道:“馬?這裏不多得是。”
黑燕子大笑道:“好好,走了也好,免得那些蠻子嚕囌,反正我們行藏已露,也該換換馬了。”
兄妹兩人商議之下,竟真的不告而去了。
楊璇亦是滿心歡愉,只等着將那根“催夢草”送下展夢白的肚裏,飛掠起來,身子也似格外輕靈了。
五個精赤着上身的牧人,手舞長索,正將一羣奔馬,叱吒着趕了回來,這五人騎術精熟,身手剽悍,俱是牧人中的好手。
突見一條人影,自被趕回的馬羣下,急竄而出,掌中銀光閃閃,正是那使用鏈子銀槍的黑衣人。
牧人們大喝道:“偷馬賊……偷馬賊……”
黑衣人神情甚是狼狽,盲目亂竄,楊璇厲叱一聲,迎面撲了上去,雙拳如雨點的灑出。
這黑衣人驚弓之鳥,怎敢戀戰,虛迎了兩招,轉身而逃,哪知他身形方動,脖子已被一條長索套住。
要知這些遊牧好手,繩索套物,可説是萬無一失,這黑衣人武功雖高,但驚慌之下,竟着了道兒。
那牧人猛然收索,黑衣人便跌下馬來,但他畢竟是武林高手,臨危不亂,反腕抓住繩索,用力搶奪。
那牧人卻已飛奔而來,口中大罵,一拳打了過來。
黑衣人出手如電,急地扣住了那牧人手腕。
他方待用力將對方手腕擰斷,哪知不知怎麼一來,自己的手腕竟已被人扣住,身子緊跟被人掄起,“吧”地一聲,重重被摔到地上。
那牧人用的手法,正是藏邊最最盛行的摔跤之術,精於摔跤之人,只要手一摸上對方的身子,便是神仙也要被他摔倒。
這摔跤之術雖不及武當派的“沾衣十八跌”那般高深,但卻有異曲同工之妙,在對方不防之下,更是有用。
那黑衣人武功雖高出他甚多,卻也被摔得七葷八素,幾個牧人飛奔而來,將他按在地上,緊緊綁住。
其中一人奪過了他掌中銀槍,沒頭沒腦地向他抽了下來,抽一下,罵一句:“偷馬賊,偷馬賊……”
牧人以馬為生,最恨的就是偷馬賊了,他們民風本極剽悍,只要捉住了偷馬賊,也不送官府,就地便以私刑吊死。
幾十槍下去,那黑衣人已被打得皮開肉裂,血肉橫飛,這亮閃閃一條銀槍,也幾乎變成了赤紅顏色。
楊璇袖手旁觀,也不攔阻。
那黑衣人被打得滿身鮮血,但口中卻絕未出聲,展夢白恰巧趕過來瞧見了,心下大是不忍。
突見有個牧人飛起一足,將這黑衣人踢得翻了個身。
他蒙面的黑巾早已落去,此刻仰面倒在地上,展夢白一眼瞥見了他的面容,立刻為之大驚失色。
──這已被打得奄奄一息的神秘黑衣人,駭然竟是杭州城中的名人,“九連環”林軟紅。
展夢白心頭大震,脱口喝道:“放開他……”
牧人中也有通曉漢語的,又知道他是主人的佳客,聽到他的呼喝,果然齊都驚詫地停住了手。
展夢白撲上前去,把住林軟紅的肩頭,惶聲道:“林兄,林兄,你為何來到這裏,裝成這副模樣?”
林軟紅張開眼睛,茫然瞧了他幾眼,瞬即緊緊闔上眼睛,再不睜開來,閉起嘴唇,也不説話。
展夢白嘆道:“方才我見了林兄施展的招式,是該想起是誰的……唉,我若認出是林兄,事情也就好得多了。”
林軟紅仍是不理他──原來林軟紅知道自己所用的兵刃“九連環”太近扎眼,是以換了條鏈子銀槍。
他將“九連環”的外門招式用在鏈子銀槍上,展夢白、黑燕子等人自然猜不到他的武功來歷。
這時那老人與那精悍少年“喀子”也已遠遠趕來,牧人們便齊地圍了上去,以藏語訴説事情經過。
那老人點了點頭,走向展夢白,道:“這偷馬賊是你們的朋友麼?”語氣之中,顯然已有責怪不滿之意。
展夢白嘆道:“這位林兄只是與昨日那兩位少年男女有些私人恩怨,是以深夜前來尋找。”
老人道:“他不是為了偷馬來的麼?”
展夢白道:“他絕非偷馬的賊人,在下可以性命擔保。”
那老人展顏笑道:“好,我相信你,他交了你這樣一個朋友,運氣當真是不錯得很。”
騷亂的馬羣,已被那些精悍的牧人漸漸圍了回來,草原又已漸漸平定,但天光卻又漸漸亮了。
回到帳篷,老人立刻吩咐將林軟紅抬去療養治傷,展夢白本有千言萬語要詢問於他,也只好等他歇過再説。
那老人道:“我的小侄傷了你的朋友,你見不見怪?”
展夢白笑道:“事出誤會,在所難免,我若換作你們的地步,少不得也要狠狠用鞭子抽他的。”
老人大笑道:“好,我認識你這個少年,運氣不錯,喀子,吩咐他們端些好吃的東西來。”
楊璇一直默然無語,此刻突地逡巡着踱了出去,只見兩個牧人抬着林軟紅,走入另一座帳幕。
他沉吟了半晌,也悄悄跟了過去,過了一陣,那兩個牧人又走了出來,彷彿在商量着要去取藥打水。
楊璇再不遲疑,閃身入了帳篷。
林軟紅正自掙扎翻身坐起,見到有人來了,變色道:“什麼人?”
楊璇也不答話,走過去揮手解開了林軟紅身上最後兩道繩子,冷冷道:“你受的只是皮肉之傷,不妨事的,快走吧!”
林軟紅詫聲道:“你……你到底是什麼人?”
楊璇道:“你不認得我,我卻認得你。”
林軟紅大驚道:“你也是……”
楊璇點了點頭,道:“對了,我也是,只可惜你早未與我連絡,是以才將事情弄糟了,現在只得另外設法補救。”
林軟紅目光一亮,脱口道:“你是楊璇?”
楊璇冷冷道:“你知道就好。”
林軟紅又驚又喜,悄悄道:“主上一心要得到催夢草配藥,這次……”突聽帳篷外又有腳步之聲傳來。
楊璇輕叱道:“別説了!”一把抱起林軟紅,隨手抽出了柄匕首,劃開後面帳篷,飛身掠了出去。
唐家兄妹騎來的兩匹白馬,恰巧系在帳後,楊璇揮刀斬斷繮繩,將林軟紅送上了馬,道:“快走。”
林軟紅道:“楊兄你……”
楊璇揮手一掌,拍在馬股上,白馬輕嘶一聲,放蹄奔去,奔向遼闊的草原。
眾人大亂初定,才作安息,誰也沒有注意,楊璇藏好匕首,揹負雙手,若無其事地走了回去。
他從容而出,從容而入,根本無人注意到他。
展夢白手裏正拿着那柄鏈子銀槍,槍色已被鮮血染赤,凝固了的血跡,斑斑駁駁,宛如鐵鏽了般。
他凝神觀望了半晌,長嘆道:“那林軟紅平日行事頗為光明磊落,不知現在為何變得如此鬼祟?”
那老人嘆道:“世上沒有不變的事,人也會變的,極壞的人會變為極好的人,極好的人也一樣會變壞。”
展夢白嘆聲道:“他似乎真的有些變了,不然他絕不會如此藏頭露尾,連面目都不敢示人,但是……”
他皺了皺眉頭,接道:“他為何要不遠千里,走到這裏來?他希望得到的東西,又是什麼呢?”
老人道:“你的朋友若是變了,他們做的事你也就不會猜得到了,等你年紀大些,這道理你就會懂的。”
展夢白目光茫然凝注着前方,喃喃道:“變了,他真的變了麼?他為了什麼原因而變的呢?”
突見一個牧人神色驚惶地飛奔而入,惶聲而言。
展夢白驚問道:“他説什麼?”
老人淡淡道:“你那朋友,已劃開帳篷逃走了。”
展夢白大驚失色,霍然站了起來,又“噗”地坐了下去,茫然道:“他逃了。他為什麼要逃?”
楊璇淡淡接口道:“只怕他是羞於見你,只得走了。”
展夢白緩緩點了點頭,那老人笑道:“不要着急,他走了,我也不怪你,來喝些牛乳吧!”
這老人彷彿對展夢白甚有好感,天色大明之後,展夢白再三要走,他再三挽留,展夢白終於還是又呆了一天才走。
在草原上又奔馳了一日一夜,才到了霍濯西里。
這已是個略有規模的城市,一條黃土大街兩旁,也有幾家客棧飯鋪,和幾家漢人開設的店鋪。
但在道路上行走的人,卻仍都還是藏人服飾,説的也都是藏人言語,成羣的駱駝牛羊,在街上和行人一齊漫步。
那一聲聲清越的駝鈴,最易撩起遊子的鄉思。
展夢白、楊璇全身都沾滿了塞外的風沙,衣履更幾乎已變為黃色,投店之後,立刻漱洗。
傍晚後,兩人在燈前小酌,許多天來,展夢白這才算喝到了酒,把盞之間,便彷彿見到故人似的,倍覺親切。
辛辣的酒,洗去了他滿身征塵,也衝開了他心頭的積鬱──對於林軟紅的改變,他始終耿耿在心。
他帶着酒意回到房裏,楊璇便送了壺茶來,笑道:“以茶解酒,明日就不會有夜醉之苦了。”
展夢白大是感激,長嘆道:“大哥對我如此,小弟真不知該如何是好,這茶本應是小弟送去給大哥喝的。”
楊璇笑道:“自己兄弟如此説話,便顯得是見外了。”
展夢白道:“大哥不要坐坐喝杯茶再走?”
楊璇忙道:“許多日未見到牀鋪,今日我不禁想早些睡了,你連日勞累,喝了茶也早些安息吧!”
話未説完,他已走出了門,回到自己房裏,暗暗冷笑道:“再見了,兄弟,明日我來為你收屍。”
展夢白藉着酒意,取出了天形老人給他的玉瓶與秘笈,喃喃道:“六陽掌,六陽掌,我發誓要學會你。”
這些日子來,他一路奔馳,哪裏有機會練武,心裏早已焦急不堪,那心情正如酒鬼身上帶着美酒,卻無機會去喝似的。
他拔開玉瓶的瓶塞,倒出裏面的十三粒丹丸,赤紅紅的丹丸,像火一樣,散發着強烈的香氣。
他喃喃自語道:“紅瓶中藥,有助練功,備你開始練此書中手法服用……我此刻就要開始練了……”
走到桌前,想要以茶送藥,哪知卻尋不着茶杯,他嘆息着搖了搖頭,將那十三粒丹丸全都幹嚼了吞下去。
剎那之間,他胸腹中立刻似乎有烈火燃燒了起來。
他也未在意,盤膝坐到牀上,藉着燈光,翻開秘笈。
第一頁他已看過,第二頁上寫的是:“六陽神功,名重武林,有緣得此,天下無敵。”展夢白暗中笑了笑,忖道:“天下無敵,只怕也未必見得吧?”翻開第三頁,上面寫的是:“武林正宗子弟,已窺內功堂奧之人,練此‘六陽神功’,固是事半功倍,但亦切切不可求急躁進。
“惟赤色玉瓶中之‘火陽丸’,卻有助練此神功,日服一粒,練功三個時辰,十三日後,便見功效。”
展夢白呆了一呆,喃喃道:“每日只能服一粒麼?”
翻開第四頁,上面接着寫道:“火陽丸其性至陽,六陽掌亦是武功中至陽至剛者,以陽濟陽,妙用無方,但卻切切不可求急建功。
“多服一粒火陽丸,全身便如火燒,服下四粒,腑臟便被火化,兩個時辰之內,腑臟盡焚而死……”
看到這裏,展夢白只覺心頭一陣震顫,手掌顫抖,那絹書噗地落到地上──窗外夜風,翻動着書頁,像是在嘲笑展夢白魯莽。
夜風清冷,但展夢白腑臟卻果然有如火焰一般燃燒起來,四肢又熱又脹,全身都彷彿要脹得裂開似的。
他掙扎着下得牀來,又將桌上的那壺毒茶喝得乾乾淨淨,他生性豁達,從不知對死亡有何恐懼。
他只是在暗中苦笑,自覺不值:“我不知經過了多少次該死的危難,都未死去,想不到卻糊里糊塗地死在這裏。”
那楊璇在房中聽了半晌,聽不到動靜,忍不住悄悄溜了出來,溜到展夢白窗外,恰巧見到展夢白喝下那毒茶。
他心頭不覺大喜,立刻回到房裏,心安理得地睡到牀上,靜等着別人來通知他展夢白的死訊。
想到展夢白死後,他便能得到的種種好處,他更是心滿意足,不知不覺間,竟朦朧睡去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正在做着得意的好夢,突聽一陣急遽的敲門聲,將他自好夢中驚醒。
他翻身躍了起來,還只當有人來報死訊了,三步兩步,奔了過去,拔開門閂,打開房門道:“什麼事?”
“什麼事”三個字還未説完,展夢白已活生生地奔了進來,滿面紅光,神采煥發,精神比日前彷彿又好了許多。
楊璇心頭一震,大驚忖道:“莫非是我見了活鬼?莫非是他冤魂來尋我索命?”只覺雙腿發軟,倒退着坐到椅上。
只見展夢白轉身走了過來,躬身道:“多謝大哥的茶……”
楊璇汗流浹背,搖手道:“不是我……不是我……”
展夢白嘆道:“大哥明明在茶裏煎下了靈藥,為何還要欺瞞小弟,事先也不讓小弟知道。”
楊璇顫聲道:“那藥草……那藥草不是我……我的……”
展夢白道:“那藥草縱非大哥所有,卻是大哥送來的……”
楊璇道:“你……你要怎樣?”
展夢白道:“小弟若非大哥的靈藥,此刻只怕已死去,請大哥在上,受小弟一拜。”果然就地拜倒下去。
楊璇又驚又疑,伸手揮去額上汗珠,道:“你説什麼?”
展夢白長身嘆道:“小弟一時魯莽,未經詳看,便服下了十三粒火陽丸,本該立時被內火燒死。”
楊璇手掌緊握着椅背,顫聲道:“後……後來怎麼樣了?”
展夢白微笑道:“小弟全身有如火焚,本已料定必死,哪知服下大哥送來的那壺茶後,不到一個時辰,身子竟漸漸清涼了起來,那種又熱又脹的痛苦,也完全消失了,想來大哥那壺茶中,必定下有極為清涼去火的靈藥,消減了小弟體內的火毒……唉,大哥此番救了小弟的性命,小弟真不知該如何報答才好。”
楊璇有如當胸被他擊了一拳,不等他話説完,便已氣得渾身顫抖,口中喃喃道:“是了……是了……”
展夢白望見他的神情,大驚道:“大哥,你怎樣了?”
楊璇心中暗道:“是了,是了,‘催夢草’乃是天下至陰至寒之物,常人服下後,五臟內腑禁不得這陰寒之氣,自是要無救而死,但身受內火所焚之人,服下這至陰至寒的毒藥,卻比世上什麼靈丹妙方都要有效,我辛辛苦苦尋來害他的藥,卻不想反而救他的性命……”
他心裏越想越是難受,越想越是氣惱:“我若不給他那壺茶,他此刻豈非早已太太平平地死了?”
想到這裏,他忍不住頓足捶胸,幾乎要放聲痛哭起來。
展夢白握着他肩頭,不住惶聲喚道:“大哥……大哥……”
楊璇心裏幾乎氣得發瘋,面上卻偏偏還要裝出笑容,大笑道:“我……我太高興了,簡直太高興了。”
展夢白松了口氣笑道:“原來大哥是在為小弟歡喜,小弟還當大哥是突然發了病哩!”
楊璇腹中暗罵,口中還是笑道:“我本當那藥只不過能提神醒腦而已,卻想不到它還有如此妙用。”
展夢白道:“簡直是妙用無方,小弟此刻不但身體已完全無事,而且自覺內力彷彿又增長了許多。”
楊璇睜大眼睛,道:“真的麼?”
展夢白道:“自是真的。”
楊璇道:“好,好,哈哈,好……”他越聽越氣,越想越惱,突然大喝一聲,氣得昏了過去。
展夢白驚喚着扶起他,將他扶到牀上,心頭更是感激,暗暗忖道:“大哥對我真是關心,為了我的事竟歡喜成如此模樣。”
直到第二日束裝就道,楊璇心頭仍是悶悶不樂。他看到展夢白朝氣蓬勃,活力充沛的樣子,心裏真像是萬箭攢心的痛苦,卻還要強打精神,來陪展夢白説笑。
他心懷鬼胎,生怕展夢白髮現,一路上對展夢白更是親熱體貼,當真是服侍得無微不至。
這一到了興海,極目望處,又可望到一片更為遼闊的草原牧場,距離青海首府西寧,也不太遠了。
展夢白縱覽塞外風光,心情越來越見爽朗,黃昏時猶拉着楊璇在街上東遊西蕩,還買了雙毛皮靴子。
他方自付了買靴的銀子,突聽隔鄰的店鋪一陣爆竹聲響,遙遙望去,只見裏面人頭蜂擁,彷彿還有三牲祭品。
展夢白笑道:“原來今日還是他們的節日,我倒要看看他們祭奉的是什麼神祗?”説話之間,人已擠了過去。
只見門裏一張祭台,台上果然放着些香燭祭品,還有不少人在台前跪拜,但台上卻無佛像,只有面神佛牌位。
燭光照耀下,那神位上赫然寫的竟是:“再生恩公展夢白長生不老之位。”展夢白心頭一震,還只當自己的眼睛花了,仔細瞧了瞧,神位上卻清清楚楚寫的是這十三個字。
他心裏還是不信,轉首問道:“大哥,你看到了麼?”
楊璇亦是滿面驚疑之色,悄悄拉了他衣袖,低語道:“你先莫驚動,待我們出去問問。”
兩人尋着了那通曉漢語的賣靴人,將他拉到一邊,道:“請問大哥,可知道那邊是怎麼回事麼?”
那人嘆道:“此事説來話長……”
展夢白急道:“你簡單些説好了。”
那人奇怪地瞧了他一眼,口中道:“這家人本來都要死了,但卻有位展相公救了他們的命,就是這麼回事。”
楊璇失笑道:“大哥説的也未免太簡單了些。”
那靴販展顏笑道:“詳細經過,小的也不清楚,只知道昨天夜裏,那位展夢白做了不少件好事,兩位再往前走,還可以看到有不少人家供着他的長生祿位哩。兩位再去問問別人,也許會清楚些。”
展夢白又驚又疑,與楊璇交換了個眼色,匆匆謝過了這靴販,便拉着楊璇大步向前走去。
一路之上,果然又發現三兩家這樣的情形,仔細問過,才知道這些人都是在危急之中得了“展夢白”的救助。
別人見他問得急切,也不禁反問道:“兩位可是展恩公的朋友麼?或者是要尋他老人家有事?”
楊璇搶口道:“不錯,我們都是展夢白的朋友,但又不能確定是否這位展相公,不知大哥曾看清他的模樣?”
那人一聽他兩人與“展夢白”相識,態度立刻變得十分恭敬,道:“展恩公乃是位年青的公子……”
展夢白截口道:“長得可有些和我相像麼?”
那人上下瞧了他幾眼,笑道:“不瞞你老,我們誰也沒有看清展恩公的面貌,只是猜想他老人家必定十分年輕而已。”
展夢白失望地“哦”了一聲,便又謝過此人走了。
他們走了幾步,展夢白方自嘆道:“江湖中冒名為惡的人倒還不少,冒名行善的事卻從未聽過,這豈非天大的怪事。”
楊璇道:“或許是同名同姓,也未可知。”
展夢白沉吟半晌,搖頭嘆道:“同名同姓……唉,這未免太巧了些,但若非如此,豈非更是奇怪麼?”
兩人信步走了一陣,不覺已由南市走到北市。
這興海城當時乃是麝香、鹿茸等貴重藥材交易的中心,市道甚是繁榮,南市店鋪攤販雲集,北市卻是藥商們的銷金之窟。
街道上除了專營神女生涯的酒榭歡場外,也還有不少真正的飯鋪,刀俎聲響間,酒菜的香氣撲面而來。
展夢白不知不覺間,已放緩了腳步。
楊璇察言觀色,立刻道:“二弟要小酌幾杯?”
展夢白道:“正想如此。”
兩人尋了家彷彿是漢人所開的店鋪,掀開厚重的門簾,全身立刻被那陣親切而醉人的香氣温暖了起來。
展夢白心頭有事,只顧吃酒,楊璇卻不住往四下觀望。
只聽一陣急遽的馬蹄聲驟然在門口停下,四個身穿藏服,風塵僕僕的漢子,邁開大步,走了過來。
長街奔馬,並不尋常,馬上騎士,十中有九必是闖蕩江湖的風塵俠士,楊璇不禁對這幾人多加幾分注意。
這四人鋭利的目光,也狠狠望了他們兩眼,只是展夢白正在喝着悶酒,對四下一切根本不聞不問。
過了半晌,這四人也已漸漸酒酣耳熱,談話的語聲,也漸漸高了起來──烈酒最易令人目中無人。
忽聽一人拍案大罵道:“聞道展夢白這廝還是杭州展化雨的兒子,怎地卻盡是做些不像人做的事?”
他們穿的雖是藏人服飾,説的卻是漢語。
展夢白聽在耳裏,心裏不覺一怔,另一人已接口罵道:“展化雨倒是個英雄,卻不想生了個如此狗熊的兒子。”
楊璇面上也變了顏色,悄悄壓住了展夢白的手掌,沉聲道:“各位罵的可是那杭州城的展夢白麼?”
那人瞧了楊璇一眼,接口道:“不錯,罵的就是他。”
此人身材高大,紫赭的面容,看來倒像是條漢子。
楊璇皺眉道:“各位可認得展某人麼?”
紫面大漢冷笑道:“誰認得那雜種。”
楊璇道:“既不認得,為何要罵他?”
紫面大漢道:“我弟兄們一路前來,經過了哲公多、阿薩克、黃河沿這幾處地方,每經一處,便聽得當地有展夢白乾的血案……”
展夢白本自滿腔怒火,聽到這裏,不禁大奇問道:“什麼血案?”心裏也猜得出是有人在冒名行惡了。
紫面大漢“哼’’了一聲,道:“什麼血案?哼哼,姦淫屠殺,明搶暗奪,簡直什麼事都幹出來了。”
展夢白怒火剛剛上湧,哪知他還不曾開口,那邊角落裏已有一人冷冷道:“你怎知道是他乾的?”
紫面大漢怒道:“他一路留下姓名,簡直將殺人越貨當做家常便飯,我弟兄若遇見他,不把他撕成兩半才怪。”
語聲未了,角落中已霍然站起個頎長少年,怒道:“少爺我自甘肅一路而來,卻只聽到展夢白沿途所做的俠義行為,難道那展夢白還會分身不成,自己在東面行俠仗義,卻分出一人到西面殺人越貨麼?”
紫面大漢拍案道:“你小子莫非是展夢白的孫子輩麼,展夢白搶來的銀子,你分了多少?”
那少年怒罵道:“放屁!”
紫面大漢道:“你罵誰?”
那少年道:“罵你這有眼無珠的奴才……”
這邊一罵將起來,飯鋪裏的客人早已都悄悄溜了,那飯鋪的掌櫃夥計,卻倒不着急,也不過來拉架。
展夢白又氣又笑,聽他兩人對罵,自己倒像變成了局外人,最奇怪的是那幫着説話的少年他並不認得。
只見那少年手掌一按桌面,人已凌空飛起。
這邊四條大漢也已叱吒着長身而起,紫面大漢飛起一足,踢翻了桌子,罵道:“好小子,你過來……”
“嘩啦”一聲,桌上的杯盤碗盞跌得粉碎。
那夥計忽然扳着指頭,數道:“盤子四隻,三十六文,杯子四隻,二十四文,海碗四隻,四十八文……”
他一面數着數字,那掌櫃的便在一旁提筆急書,紫面大漢厲喝道:“數好,多少錢都算爺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