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夢白抱拳道:“在下闖關而入,望大師恕罪。”
他語聲微頓,立刻肅然接道:“但在下此來,實有萬分緊急的事故,片刻也延誤不得的。”
鐵骨、神機悚然動容,齊聲問道:“什麼事?”
展夢白道:“此事説來話長,盼兩位先領在下到方丈室去。”他不等兩人回答,便已大步走向殿後。
鐵骨、神機見他神情如此嚴重,知道必有要事,再也顧不得謙虛客套,齊地大步隨之而去。
展夢白本是熟路,三轉兩轉,便來到方丈室,門外那“入室通名”的木牌,早已撤下了。
但方丈室中的陳設,仍絲毫未改,當門一具雲牀,雲牀中央,青玉幾後,果然端端正正地放着只蒲團。
展夢白一見這蒲團,想到那件震動江湖的秘密,關鍵便在這小小一隻蒲團之中,心頭但覺熱血上湧,再也顧不得別的,箭步竄了過去,伸手攫住了那蒲團,瞑目長嘆了口氣,道:“謝天謝地,總算尋到了。”
方自趕將進來的神機、鐵骨,見了他這般動作,不禁相顧愕然,道:“展相公這是做什麼?”
哪知展夢白卻似根本沒聽到他兩人的話,雙手一分,竟將那草編的蒲團撕得根根飛散。
但蒲團中卻空無一物。
神機大師卻已變色怒道:“展相公為何要毀我師兄室中之物?”
卻見展夢白驚呼一聲,倒退了三步,噗地坐在雲牀上,目定口呆,呆了半晌,突又大聲道:“這蒲團換過了麼?”-
鐵骨大師見他舉止失措,知道其中必有原故,阻住了神機大師怒喝,沉聲道:“什麼換過了?”
展夢白急急道:“這蒲團可是昔年方丈所用之物?”
鐵骨大師方自搖了搖頭,展夢白卻已竄過來一把抓住了他,道:“昔……昔日那蒲團,到哪裏去了?”
他心情太過緊張,語聲竟也有些顫抖起來。
鐵骨大師道:“貧僧也不知道,但想必是可尋得到的。”
展夢白嘶聲道:“快……快去尋來。”
鐵骨大師皺眉道:“尋來何用?”
展夢白手掌捏得更緊,道:“那蒲團中隱藏着一個極大的秘密,這秘密關係着天下武林的命運。”
突聽鐵骨大師道:“哎呀,碎了……”
展夢白身子一震,顫聲道:“蒲團碎了麼?”
鐵骨大師搖頭苦笑道:“老衲的手腕,要被相公捏碎了。”
展夢白松了口氣,也鬆了手掌,鐵骨大師卻已轉身而出,道:“那日檢點大師伯遺物之人是誰?”
門外有人道:“是大覺師兄。”
鐵骨大師道:“快去尋他來。”捧着手腕,轉身苦笑道:“那蒲團中究竟有何秘密,不知展相公可否見告?”
展夢白長嘆道:“在下此刻心亂得很,便是説也説不清楚,少時尋着蒲團,在下自當奉告。”
他坐立不安地在室中踱來踱去,鐵骨、神機心裏也不禁跟着不安起來,突聽門外有人道:“弟子大覺在此恭候吩咐。”
三人齊地精神一震,齊地脱口道:“進來。”
只聽門外應了一聲,接着是一陣整理衣衫之聲。然後,一個方面大耳的灰袍僧人,大步走了過來.
他腳步沉穩而緩慢,每走一步,都彷彿生怕踏死地上的螞蟻似的,果然是經管雜務的穩重人才。
鐵骨大師已問道:“大師伯的遺物,可是你負責的?”
大覺和尚垂首道:“是弟子負責的每件遺物,俱有清單,弟子已帶來,恭請兩位師伯清查。”
鐵骨大師嘆道:“誰要你的清單,只問你昔日在這方丈室中的蒲團,你此刻放在哪裏去了?”
大覺和尚卻已雙手捧來一張清單,垂首道:“弟子做事,絕不敢馬虎,大師伯每樣遺物,都未曾遺失。”
展夢白松了口氣,喃喃道:“謝天謝地……”
卻聽大覺接口又道:“只那蒲團……”
展夢白心頭一震,脱口道:“蒲團怎的了?”
大覺和尚瞧了他一眼,緩緩道:“只有那蒲團與佛珠,弟子已將它隨着大師伯的遺蜕一齊火化了。”
展夢白只覺喉頭一甜,鮮血上湧,急聲道:“你……你……”話未説完,鮮血已自口中濺出。
鐵骨大師驚道:“展相公,你怎的了?”
展夢白仰天嘆道:“完了,完了……”
直過了頓飯功夫後,展夢白才能定下心神,將如何遇着灰眉和尚,如何聽他説出秘密的經過説了出來。
鐵骨、神機先是聽得目定口呆,繼而唏噓感嘆。
到後來兩人不禁齊地流下淚來,道:“四弟,苦了你了,師兄倒也錯怪你了,但望你早登極樂,早得安息。”
展夢白更是滿腔悲憤,説不出的失望,茫然走到門口,仰望蒼天,意興之蕭索,真非言語所能描説。
突見又是一個灰袍僧人大步奔來,喘着氣道:“稟告師叔,山下有個人在發了瘋似地呼喚展相公。”
展夢白心頭又是一震,來不及聽別的,便飛步奔出,奔過曲廊、小園,奔出大殿、寺門。
他片刻不停,奔到山下,突聽大喝道:“展兄,展大俠。”
展夢白霍然回身望將過去,只見山腳桐樹下斜倚着一人,繫着一馬,仔細望去,此人竟是黃虎。
但見他此刻衣衫污垢,神情憔悴,雙頰都瘦削了下去,鬚髮更是紊亂不堪,哪有先前神采飛揚的模樣。
而那匹馬也竟是那匹千里良駒,此刻精神雖也萎頓不堪,但見了展夢白,仍然不住仰首長嘶。
展夢白真不知是驚是喜,飛身掠去,握着黃虎肩頭,道:“兄台怎會變得如此模樣?又怎會來得如此迅快?”
黃虎慘然一笑,道:“在下險些永遠來不成了。”
展夢白變色道:“莫非途中發生了什麼變故?”轉目四望,又道:“賀氏昆仲與金兄又到哪裏去了?”
卻見黃虎身子搖了兩搖,話未説完,便倒在樹下。
於是展夢白只得先將人馬送上金山寺去。
鐵骨大師,勉強抑住心頭悲痛,為昏厥了的黃虎把脈。
展夢白在旁小聲問道:“不妨事麼?”
鐵骨大師凝神探視了半晌,微微笑道:“貴友只是連日勞累,腹中空虛,再加以焦急驚惶,被寒露風霜一逼,於是內外相攻,便逼出事來,幸好他體質極壯,只要用些蔘湯飲食,便可不藥而癒。”
展夢白大喜謝了,鐵骨大師已吩咐備下蔘湯飲食,展夢白卻跑到馬廄,調理那匹千里良駒。
黃昏之前,馬已恢復神采,人也醒了。
展夢白方自問道:“兄台為何如此急苦,究竟遇着何事?”
黃虎這才嘆道:“展兄被送走後,我等大醉初醒,見酒就怕,生怕又被富仲平留住,便也悄悄溜了。
“哪知我等到了四川境內,便不住有人在我等馬前馬後窺探,我等只當是踩盤子的小強盜,心裏只覺好笑。
“那時我等旅途寂寞,正恨不得有幾個不開眼的綠林來給咱們解悶,遇着店也不投,專走荒僻小路。
“走了沒有多久,果然有人來了,一個個俱是黑衣蒙面,身子竟都是出奇的矯健,絕不是普通綠林道可比。
“交手之下,咱們竟不是人家敵手,眼看便要落敗,‘穿雲雁’這才亮出字號,詢問他們的來意。”
展夢白悚然變色道:“憑‘嶗山三雁’三把吳鈎劍,再加上黃、金兩位兄台,都不是他們敵手麼,他們共有幾人?”
黃虎嘆道:“雖然也只有六人,但武功端是不弱,尤其其中一個手使‘銀光萬字奪’的一身功力,出手更快得叫人眼花繚亂。”
展夢白皺眉道:“你們也未曾看出他的武功來歷?”
黃虎搖頭嘆道:“看不出,只覺他們使的全部是江湖中極少能見到的外門武功家數,用的也都是外門兵刃。”
展夢白凝思半晌,道:“他們是何來意?可問出了麼?”
黃虎道:“嶗山三雁,在江湖中名聲果然不壞,他們聽了,身子便漸漸放鬆,先以我五人都聽不懂的典故,打了陣黑話,才説只要咱們留下這匹馬來,他便可以放過我五人的活命。”
展夢白心頭又一跳,脱口道:“留下馬來?”
黃虎道:“不錯,他們若是要別的,也就罷了,要這匹馬,我五人再無膽量義氣,也不能給他。
“這時我才看出‘穿雲雁’賀大哥的確是個角色。”
“他先以言語,穩住了對方,一面卻在暗中令他三弟掩護着我,乘隙騎上這匹馬,脱身逃走。”
他長長嘆息一聲,方自接道:“我雖不忍捨下他們,但卻又不能負了展兄所託,只得忍痛照辦。
“那時穿雲雁賀大哥,沖霄雁賀二哥,二柄吳鈎劍,只像是得了神助似的,向那六人捲了過去。
“我那金大哥,也用判官筆拼死纏住了他們,賀三哥即使出了他們不常使用的‘雁翎鏢’,邊打邊退。”
他語聲剛剛一頓,喘息着接道:“那六人武功雖高,卻似也被這股狠勁嚇倒了,於是我和賀三哥終於搶上了馬。”
他揉了揉眼睛,嘆道:“但……但我們打馬逃走的時候,賀二哥和金大哥身上卻都已……都已掛了彩了。”
展夢白直聽得熱血上湧,喉頭哽咽,緊握着雙拳,哽咽着道:“賀三哥他……他怎的又沒有來?”
黃虎喘息了半晌,方自接道:“我和賀三哥僥倖脱身,連夜飛逃,什麼事都指望尋着展兄再作打算。
“哪知我們逃到川邊時,又現了警報,又有追騎來了,賀三哥這時人已憔悴得很,但卻仍然教我獨自逃走。
“他自己卻反身迎了上去,我那時心已亂了,只聽後面叱吒聲、兵刃相擊聲,亂了一陣,終於不再聽到。”
他目光中充滿悲憤,緩緩接道:“於是我連夜不停,終於僥倖趕來這裏,終於幸不辱命,將馬也帶來了。”
他説完了話,展夢白也已彷彿突然呆了,呆呆地坐在那裏,全身都未動彈,只有兩目圓睜,眼角肌肉,不住抽動。
始終默然在一旁傾聽的神機大師,雖然早已變色,但直到此刻方自大聲
道:“這才叫江湖義氣,這才是有江湖義氣的男兒。”
鐵骨大師亦自嘆道:“一諾千金,至死不悔,但願老衲日後能有緣見得‘嶗山三雁’,也好教老衲瞻仰瞻仰他們的豪風俠心。”
黃虎黯然垂淚道:“只怕……只怕……”長嘆一聲,住口不語,只是“見不到了”四字,他終是不忍説出口來。
只見展夢白突然一掌擊在那石几上,石几應手而碎。
展夢白仰天哽咽道:“我好恨呀好恨,賀氏三兄弟為展夢白而死,展夢白卻連仇人是誰都不知道?”
黃虎牙齒咬得吱吱作響,還是忍不住流下淚來。
神機大師緩緩長身而起,在室中踱了幾轉,突然駐足道:“兩位若想尋出仇人下落,老衲卻有個主意。”
展夢白、黃虎齊地動容,脱口道:“快請大師指教。”
神機大師緩緩道:“那些蒙面人既是為了馬而來,馬未得到,他們想必還不會放手,是以……”
他緩緩頓住語聲,展夢白忍不住問道:“是以該如何?”
神機大師嘆道:“只要展相公騎此馬,再入川境,展相公不用去尋他們,他們自己必定也會尋來的。”
展夢白大喜道:“該死,我怎的先前想不起這主意。”
神機大師面色凝重,接口道:“但那些蒙面人武功既高,行事更是詭異,展相公此去,務必要多邀助手。”
展夢白仰天狂笑道:“大師好意,在下感激,諒就憑展夢白雙掌和這柄鐵劍,也要他們以鮮血來償還這筆血債。”
黃虎早已躍下地來,握拳道:“展兄,咱們什……什麼時候走?”他胸膛起伏,語聲更是激動。
展夢白大喝道:“此刻就……”突地頓住語聲,瞧了黃虎一眼,長嘆道:“黃兄如此情況,總該歇息半日。”
黃虎也仰天笑道:“江湖人都已知道,展夢白是鐵打的膽量,俺黃虎卻是鐵打的身子,萬萬累不垮的。”
展夢白默然半晌,伸手一拍他肩頭,道:“好兄弟!”短短三個字説完,目中已是熱淚盈眶。
神機大師眼睛也彷彿有些酸酸的,轉過目光,不再去瞧他們,只是口中道:“既是如此,貧僧去為兩位備馬。”
鐵骨大師道:“馬廄中那匹‘千里雪’近來足力頗佳,煩勞師弟你吩咐人去為展相公他們備上鞍吧!”
神機大師口中應聲,人已衝了出去,他雖然身在方外,但見了這熱血男兒的義氣,心頭不禁為之激動不已。
黃昏過後,展夢白、黃虎兩人兩馬,已擺渡到對岸。
他口中雖未言謝,但心中卻對鐵骨、神機充滿了感激之情,只望日後能為他們奪回鎮寺之寶銅鼓玉帶。
只聽黃虎道:“聞道展兄家在杭州,你我可要取道杭州而行,路途其實也遠不了許多的。”
展夢白只覺心頭一痛,不忍再想,大聲道:“不必了。”
他揮鞭遠指西方,道:“你我由此直奔洛陽,再由襄陰取道入川,這才是最短的路途。”
黃虎呆呆地瞧着他端坐在馬上的英姿,漫天紅霞,映着他剛直英挺的身影,堅毅英俊的面容……此刻在黃虎心中,惟有三個字可説:“好男兒!”
又是黃昏。
春色闌珊的信陽道上,草已深深。
茶亭裏,樹陰下,行人歇腳,三五成羣,遙望信陽城邊,炊煙四起,華燈初上,襯着漫天殘霧,望之宛如圖畫。
遠處道上,突地傳來一連串清悦的響鈴聲。
人們忍不住側目望去,只見兩匹神駿的健馬,馳騁而來,配着鮮明的鞍轡,還有匹馬上,繫着雙金鈴。
馬已令人為之奪目,馬上人更是神采飛揚。
當先一匹馬上,槍也似筆直地端坐一條錦衣華服,濃眉大眼,神氣軒昂,腰懸長刀的威猛大漢。
他目光顧盼自雄,腰刀頻擊馬鞍,但高大威猛的身軀端坐在馬鞍上,卻是絲紋不動,顯見得騎術必定驚人。
第二匹馬,繫帶響鈴。
馬上人飛揚的神采,卻使得人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第二眼,只因自己對人家相形之下,實覺汗顏。
只見他滿身黑衣,緊貼在修長英挺的身軀上,足登烏靴,腰下長劍,漆黑的劍鞘,只嵌着一粒晶瑩的明珠。
這裝飾驟眼望去,雖不見鮮明華麗,但全身上下,都看不出絲毫瑕疵,更能襯托着他的高華之氣。
人們多未敢端詳他的面貌,只見他目光太過鋭利驚人,但即使匆匆一眼,卻已足夠令少女為他傾心。
鈴聲搖曳,健馬馳去。
但人影卻仍呆在地上,目送他夕陽下的身影。
信陽城外,有兩個青衣短衫,頭戴馬連坡大草帽的精壯漢子,正極目眺望着來路。
見到這兩匹馬馳來,青衣漢子齊地面露喜色,悄悄道:“果然來了。”兩人換了個眼色,齊躍上馬,奔入城去。
但馬上人卻絲毫未覺,自管揚鞭入城。
那錦衣大漢道:“今夜可是在這裏歇下麼?”
黑衣少年微微一笑,道:“不錯,我們一路奔馳到這裏,從今後開始,遇着城鎮就停,走得越慢越好。”
錦衣大漢哈哈笑道:“好主意。”
笑聲突頓,眉宇間隨之泛起悲憤之意,沉聲道:“但願不等咱們入川,他們就聞訊先尋了出來。”
黑衣少年長嘆道:“早一日報得血仇,也好早一日心安,我在轡頭上系金鈴,故意招搖,也是要他們早聞信息,早些趕來。”
錦衣大漢展顏笑道:“既是故意招搖,只恨咱們帶的銀子不多,這條路上又少熟人,否則俺招搖起來,誰也比不上的。”
黑衣少年笑道:“黃金虎家財鉅萬,揮手千金,花錢的本事,江湖中只怕早已人人知道了。”
錦衣大漢哈哈一笑,道:“慚愧慚愧,俺雖會花錢,但見了展兄,卻還是有些小巫見大巫呢!”
他故意頓住笑聲,正色道:“花最多的銀子,買最不起眼的東西,這才真是花錢的本事,別人見我衣衫華麗,又有誰猜得到展兄你這套並不華麗的衣衫,卻比這華麗衣衫貴了三倍。”
兩人相與大笑間,踏馬上了長街。
長街上自然更是人人側目,他兩人卻揮鞭談笑,旁若無人,不問可知,這兩人自是展夢白與黃虎了。
除了他倆以外,又有誰有這般飛揚的意氣?
當夜兩人尋了家最大的客棧,高歌縱飲,其實兩人都不敢放量,只因他兩人俱都知道,這一路上不知潛伏着多少危機,不知要經歷多少血戰,在如此情況下,他兩人豈敢大醉?
夜深時,他兩人所居跨院外突地現出三條人影。
這三人俱都揹帶長刀,俱都有矯健的身手,但卻始終沒有踏入院子,展夢白與黃虎自也未曾發覺。
奇怪的是,這一夜間,這三人竟始終以輕靈的身法,在院外往來窺探,既不入院,也不離開。
直到東方黎明,滿城雞啼。
展夢白一覺醒來,推開窗户,還見到院外有黑衣人影一閃,他心中微動,趕將出去,黑衣人卻已不見了。
當下喚醒黃虎,兩人方在計議猜測,突聽院外,又有腳步之聲響動,有人恭聲道:“展大俠可曾起了麼?”
展夢白冷笑道:“現在就來了。”
黃虎卻已搶先而出,只見院中晨霧裏,並肩卓立着兩位長衫人,黃虎厲聲道:“是誰來尋展夢白?”
那兩個長衫人已搶步過來,躬身而揖,這兩人雖然身穿長衫,但腳步沉穩矯健,卻顯然是江湖豪客。
左面一人,身材頎長,頷下微須,約摸四十左右年紀,抱拳躬身道:“信陽龍浩人,拜見展大俠。”
黃虎目光一閃,道:“兄台便是人稱‘信陽鈎’的龍大俠麼,這一位想必定是‘潢州刀’林秋谷了。”
右面一人抱拳笑道:“在下孫九溪。”此人枯瘦短小,但目光卻鋭利如刀,雙臂垂下,幾達雙膝。
黃虎道:“哦,原來是‘九現雲龍’孫大俠。”
孫九溪躬身道:“不敢。”
黃虎笑道:“久聞‘信陽蟠龍鈎’‘潢州卧虎刀’,焦不離孟,怎地今日卻少了一個?”
“信陽鈎”龍浩人笑道:“林二弟還在潢州,想必也就要趕來了,想不到展大俠竟也知道我兄弟賤名。”
黃虎哈哈笑道:“俺卻不是展夢白。”
龍浩人呆了一呆,道:“展大俠在哪裏?”
話猶未了,突覺眼前一亮,對面已多了個神采飛揚的黑衣少年,他不必再問,便知此人必是展夢白了。
展夢白已自抱拳微笑,道:“在下展夢白,兩位有何指教?”
龍浩人躬身道:“在下昨日接得林二弟飛鴿傳書,聞得展大俠俠蹤已現,便特地着人在城外等候。”
黃虎道:“如此説來,咱們一入城你就知道了?”
龍浩人笑道:“在下等本應昨夜便來拜候,只怕展大俠旅途勞頓,是以勉強忍到今日才敢來拜見。”
展夢白見得黃虎的言語神態,知道這兩人在江湖中必定有些俠名,於是含笑抱拳,肅客入座。
龍浩人卻又向黃虎抱拳道:“兄台對此間人物,如此熟悉,在下卻仍未有幸知曉兄台大名,委實慚愧得很。”
黃虎大笑道:“兄弟家裏,南北俠蹤來往不息,喝得痛快時,便將這些武林豪傑的英名來下酒,是以兄弟雖未見過兩位,大名卻早已知道了。”
龍浩人雙眉微揚,撫拳笑道:“如此説來,兄台八成定是冀北‘黃金莊’的少莊主黃大俠了。”
黃虎縱聲笑道:“你怎地不喚俺黃金虎?”
龍浩人亦自朗聲笑道:“黃兄果然是快人,若非清晨不宜飲酒,龍某此刻便要與黃兄痛飲三杯。”
黃虎眼睛一瞪,大聲道:“誰説清晨不宜飲酒,兄弟自晚上喝到天亮,天亮喝到天黑,也未曾皺過眉頭。”
於是片刻間酒菜便已送來,“九現雲龍”孫九溪輕語微笑,不動聲色,其實卻端的是海量。
展夢白忍不住再次請教他兩人來意。
龍浩人笑道:“在下此來只是拜見俠蹤,別無他意。”
展夢白道:“兄台太客氣了。”
龍浩人停杯嘆道:“若非展大俠俠義抽刀,我兄弟‘雙義鏢局’早已完了,在下只怕也活不到今日。”
展夢白呆了一呆,又是一宗無頭公案。
只聽孫九溪緩緩道:“伏牛山邊,展大俠仗義解了‘雙義鏢局’之圍,卻又如神龍見首不見尾,倏然而去。”
他斟滿了杯酒,長嘆接道:“此等英風俠舉,在下雖未眼見,聽了亦覺心折,是以昨夜聽得龍大哥説起,今晨便也冒昧趕來了。”
展夢白只得苦笑忖道:“昔日我初出江湖時,到處被人冤屈,彷彿什麼壞事,都是展夢白做的,哪知未隔多久,情況竟完全變了,而且變得如此厲害,這難道真的是天道循環,報應不成?”他雖然有心解釋,卻也知道這種奇異微妙的情況,一時問萬萬解釋不清。
但他卻實在不願聽人如此恭維稱讚,只得改口笑道:“龍兄威鎮信陽,對此間俠蹤必也熟悉得很。”
龍浩人道:“略知大概。”
展夢白微微一笑,道:“昨夜彷彿有幾位綠林朋友想來照顧兄弟,只是一直未便下手,直到今晨才怏快走了。”
龍浩人舉杯笑道:“這個卻是展大俠誤會了,昨夜展大俠院外的朋友,非但不是賊子,反是為展大俠來防賊的。”
展夢白大奇道:“此話在下又不懂了。”
龍浩人笑道:“在下鏢局有幾個也身受展大俠大恩的鏢師,知道展大俠初來此間,生怕會有些不開眼的朋友前來打擾展大俠安眠,是以便在院外守了一夜,只是他們自慚形穢,卻又不敢親來叩謝。”
展夢白又是感動,又是慚愧,反倒説不出話來。
黃虎卻擲杯笑道:“這是什麼話,快將那幾位朋友請來便罷,否則這酒,兄弟萬萬喝不下的了。”
龍浩人大喜道:“既是如此,自當喚來。”
方自令人傳話間,院外突又有人朗聲喊道:“展大俠還在這裏麼,林秋谷拜見來遲了。”
只見這林秋谷長身玉立,英姿爽朗,較之龍浩人似乎還勝三分,展夢白更不禁生出相惜之心。
少時那三位鏢師亦自來了,於是談笑縱飲,直到日上三竿,已過正午,展夢白才堅辭而去。
龍浩人等人知道展夢白必有急事,也不敢再多挽留,直送到信陽城外,方自長揖別過。
黃虎揮鞭笑道:“又是幾條好漢子,只可惜不肯再送遠些。”
展夢白笑道:“送到城外,還不夠麼?”
兩人走了一程,黃虎突然皺眉道:“這倒怪了,怎地馬鞍竟會突然變得硬邦邦,冷冰冰的。”
展夢白亦覺有異,仔細查看之下,赫然發現自己的馬鞍竟已被換過了,而這副鞍鐙赫然竟是純金所制,只是塗了黑漆。
黃虎搖頭笑道:“好個龍浩人。”
展夢白道:“如此重禮,如何收得?”
黃虎道:“這種人的脾氣必定與我一樣,展兄若將這馬鞍還給他,只怕他連飯都吃不下。”
展夢白搖頭一嘆,又忍不住笑道:“如今不怕沒銀子使了,隨意敲下塊馬鐙,已足夠你招搖的了。”
相對大笑,健馬奔馳,鈴聲悠揚搖曳。
信陽西去,便是連綿百里的桐柏山,行人到了這裏,須得自“羊靖關”穿山而過,方入鄂境。
關口裏許之外,有個小鎮,開着三五家茅屋野店,兩人在每家店裏都喝了三大杯,乘着酒興,夜渡關山。
村酒雖澆薄,但急酒入腸,黃虎只覺飄然,興致也頗高,指點談笑,放馬馳行在羣山腳下。
這時沉重的暮色山霧,已自山腰降下,大地宛如被淡墨所染,巍峨羣山,看來彷彿在似有似無間。
蹄聲漸緩,鈴聲清悦,合着隱約松濤,更為着暮春濃霧裏的錦繡關山,平添了幾分奇趣,淡淡地撩人情思。
展夢白忽覺胸中突然淡淡地泛起一些熟悉的詩句。
黃虎卻已放聲高歌起來,高亢的歌聲,穿越入雲,但卻像是衝不破那淡淡的鄉愁,撩人的情思。
哪知展夢白突地面色微變,輕叱一聲:“住口!”
黃虎愕然頓住歌聲,道:“什麼事?”
展夢白雙眉微皺,輕聲道:“你聽。”
黃虎凝神而聽,只聽歌聲餘韻剛歇,濃霧山林中,卻隱約傳出了一陣陣女子的哀呼救命之聲。
展夢白也不等他答話,便已拍馬奔向山林,黃虎暗忖道:“好個義氣男兒,果然是路見不平,便要拔刀相助。”
思忖之間,亦自縱馬追去。
山路崎嶇,漸往高處,那哀呼聲漸漸微弱。
展夢白生怕蹄聲驚動,翻身下馬,躡足而行,細碎的步履,雜着偶然震動的金鈴,哀呼卻已變為痛哭。
兩人來到林邊,毫不遲疑,牽馬入林,但哭聲卻縹縹緲緲,一時間竟摸不清確實的方向。
入林漸深,黃虎突然覺得有些不對,沉聲道:“展兄,這莫非是什麼人佈下的奸計陷阱,故意要誘我等人彀?”
展夢白軒眉道:“縱是陷阱,也要闖上一闖,看個究竟,聞聲不救,豈是江湖男兒的行徑。”
黃虎不禁挑起大拇指,大聲稱讚,卻又忍不住放聲大呼道:“是什麼人在這裏行惡,有種的出來與大爺們鬥個三百回合。”
展夢白微微皺眉,卻已攔不住了。
哪知他呼聲方歇,那隱約的痛哭聲,突然變成了陰森的詭笑,接着,四面都響起了這種陰森詭異的笑聲。
展夢白心頭微凜,黃虎已厲聲喝道:“什麼人?”
笑聲縹緲,瀰漫在山林羣木間。
夜色濃霧,山林羣木,都彷彿變成了鬼魅的影子,在望着他們,發出這陰惻惻的詭笑。
良久良久,笑聲中方自傳出人語,陰森而緩慢,一字字緩緩道:“放下馬匹,放你們逃生出林。”
展夢白心頭一震:“來了。”
黃虎卻已厲聲笑道:“小子,果然這就來了,出來吧,大爺等着你!”狂笑聲中拋開馬繮,嗖地拔出了腰邊長刀。
濃霧中森森笑道:“若不放馬匹,就要死無葬身之地……”
黃虎不等他話説完,己狂呼着揮刀衝出。
展夢白急地拉住了他,沉聲道:“且慢!與我同去。”
他生怕黃虎有失,更不願拋下馬,一手挽着黃虎,一手拉着馬繮,全身滿布真力,走向語聲發出的方向。
只聽那陰惻惻笑聲仍在遙遠笑道:“來了來了,定要送死麼?好,來吧……來吧……”淒厲的笑聲,宛如妖魅呼魂。
展夢白、黃虎突覺腳下一軟,地面彷彿突然陷落了下去,那匹馬走在最後,直立長嘶一聲,僥倖還站在坑邊。
黃虎也急地反身退步,哪知陷阱做得十分巧妙,他兩人走到中央,陷阱才陷落下去,他縱然後退,卻已來不及了。
只聽一聲驚呼,他身形已“噗”地落入坑中。
遠處有人厲聲笑道:“落下去了……落下去了……”
就在這間不容髮的剎那之間,展夢白提氣縱身,竟生生憑空拔起,身形一弓,斜斜竄了出去。
哪知他身形方自落地,腳下又自一軟,全無着力之處,這一次他真力已竭,再也無法凌空拔起了。
他只覺滿耳生風,直落下去,這陷阱竟然深達四丈,下面還積水三尺,無論是誰,落下去後也休想一竄而上。
只聽得黃虎猶在那邊驚呼怒罵,又狂笑着道:“好小子,你們這種笨法子縱然害得了我,可害得了我展大哥麼?”
展夢白不禁暗歎忖道:“這法子雖然古老笨拙,卻當真令人防不勝防,又有誰想得到展夢白竟會落在陷阱之中?”
一念閃過,上面已響起腳步奔騰聲,及聲聲馬嘶。
展夢白又驚又怒,勉強鎮定心神,暗暗忖道:“只要這陷阱有邊,我便可沿壁貼身而上。”
當下移動身形,雙手向前伸出,提氣而行,要知坑內漆黑,伸手難見五指,他只有摸黑而走。
哪知他指尖方自觸及土壁,心智卻又不禁沉落,壁上竟塗滿了膠濕的桐油,縱然身懷“壁虎遊牆”之類上乘功夫,一時間也難以爬上。
而這時坑邊已有人縱聲笑道:“這是你自來送死,須怨不得我兄弟。來,且先嚐些水煮石灰的味道!”
語聲中果有一袋石灰拋將下來,石灰觸水,立刻沸騰,乳白色的煙水突起,瀰漫而起。
展夢白仰天長嘆忖道:“想那‘煉魂潭’是何等兇險之地,都害不死我,想不到我卻死在這小小陷阱之中。”
他心中當真是悲憤填膺,難以自解,仰天大呼道:“朋友們究竟是何來歷,不妨説出來,也好教我……”
坑上人大笑道:“你人已要死了,還問什麼來歷……”
語聲未了,突聽一陣尖鋭激厲,幾乎能刺破人們耳鼓的破空之聲,自坑頂呼嘯飛過。
接着,便是四聲慘呼,一聲接着一聲,迴音激盪在山林晨霧間,教人聽來,不由得機伶伶生出寒意。
回聲消寂後,上面竟再無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