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夢白精神一振,突然反腕拔出鐵劍,拼盡力氣,縱身一躍,只因足下皆水,他這一躍之勢僅僅高約一丈。
但他鐵劍卻已直插入土壁,他身形也藉勢附在壁上,調息半晌,雙足蹬壁,拔出鐵劍,身子一揚勢斜飛而起,鐵劍後揮,插入另一邊土壁中,這時距離坑邊,便近了一丈,往後縱躍一二次,他便已長嘯着衝出陷阱。
放眼望去,濃霧依舊,坑邊卻無人跡。
展夢白轉目望去,心頭突又一寒。
只見坑邊一株巨樹,竟背腹相貼地一行釘着四條大漢,最上一人,凸睛怒目,滿面驚駭,胸前釘着一根長箭。
這根箭直沒入胸,只露出尾端箭翎,顯見得射箭人腕力之強勁,而箭翎卻是罕見的鮮紅顏色。
展夢白再也想不通這四人怎麼背腹相貼,一行釘在樹上,看來似乎是一根竹籤上穿着四隻蚱蜢,宛如是被一根長箭一齊釘死。
但世上卻又怎會有如此大弓,如此長箭?
他忍不住扳了扳第一人的屍身,這屍身竟應手而起。
只見第二具屍身,胸前也露出一簇鮮紅箭翎。
展夢白這才知道,這四人乃是被四根箭所傷,第一箭將第一人釘在樹上,第二箭卻將第二人釘在第一人身上。
第三人釘在第二人之身,第四人釘在第三人,是以驟眼看來,便彷彿四人同時被一箭穿胸而過。
但方才長箭破空之聲,彷彿只有一聲,四聲慘呼也是緊緊相連,這射箭人的功夫手力,豈非駭人聽聞。
展夢白不禁暗暗吃驚,透了口長氣,突聽暗林中又有人笑道:“你自己上來了麼?好極好極,我正不願冒着臭氣去救你……”
語聲尖細怪異,但中氣充足,連綿不絕。
展夢白心頭更不禁暗中驚訝,躬身抱拳,朗聲道:“是何方高人,救了展夢白性命,但請出來相見。”
暗林中寂然半晌,厲聲道:“原來你就是展夢白。”
展夢白道:“在下正是展夢白。”
暗林中笑聲突地轉為淒厲,厲聲道:“久聞展夢白英雄蓋世,怎的今日卻要我來救你性命?”
展夢白呆了一呆,訥訥道:“這……這……”
這人救了他性命,但此刻語聲中卻又似含有譏諷的敵意,展夢白又驚又奇,實在不知該如何回答。
只聽林中又自狂笑道:“年紀輕輕,便享盛名,盛名必定有虛,待我且教訓教訓你。”
語聲微頓,突地大喝:“看箭!”
喝聲方了,又是一縷尖鋭激厲的風聲,劃空而來。
展夢白驚怒之下,凝神望去,只見一條箭影,破霧而出。風聲雖尖鋭激厲,但來勢卻似乎並未十分迅急。
展夢白回身錯步,方待伸手接箭。
哪知這一條箭影,到了眼前,竟突地分開四箭。
而箭風突消,來勢又突地加急,分射展夢白“迎香”“乳泉”“中極”“華蓋”上下左右,四處大穴。
展夢白做夢也未想到世上竟有如此神奇的箭法。
他大驚之下,揮劍縱身揚掌踢足。
就在這剎那之間,只見他身劍飛舞,鐵劍揮卻了上面一箭,左腳踢掉下面一箭,左掌急伸並指如剪,剪住了右面一箭的箭桿,而身形亂躍間,左面一箭,亦自堪堪掠身而過,遠遠飛入濃霧中。
暗林裏突地響起了另一人的語聲,脱口道:“好!”
接着,方才那尖厲的語聲便又響起,厲聲笑道:“果然不錯,念在你能避開這四箭,今日且放過你,但這迷林中仍是步步陷阱,處處殺機,今日你若能逃出去,他日我還要與你相會的。”
語聲飛越遠去,説到最後一字,已遠在濃霧深處,只留下那尖鋭刺骨的笑聲,仍飄散在迷林間。
展夢白呆了半晌,頓了頓足,他雖有心追去,怎奈黃虎猶在陷阱之中,當下轉身躍了過去。
迷漫的濃霧,再加上那石灰的坑水,使得這迷林更加神秘,方才那怪客的慘厲笑聲,也説這迷林中仍有步步陷阱,處處殺機。
展夢白腳下更是不敢大意,謹慎地落足在坑邊,俯首望去,朦朧間只見黃虎正倚着土壁,意態竟彷彿頗為自得。
他自坑水邊窺見了展夢白,便放聲笑道:“是展大哥麼?小弟早已在這裏等了許久,快請展大哥救我出去。”
展夢白忍不住失笑道:“我只當你必定甚是驚慌,哪知你卻像是站在牆角等人似的,但我卻險些來不成了。”
黃虎大笑道:“慌什麼?俺早知道老天絕不會讓展夢白隨隨便便就死了的,俺實在放心得很。”
展夢白又是好笑,又是感嘆,回身解下那四具屍身上的腰帶,結成一條,又躍回垂了下去。
黃虎立刻攀援而上,仰天伸了個懶腰,笑道:“小弟在下面雖然不怕,卻覺有些悶氣,展兄再不來,小弟真要悶死了。”
展夢白笑道:“你心裏也不着急麼?”
黃虎大笑道:“着急什麼?小弟無論遇着什麼事,都從未着急過,老天若真的要叫我死,我還活得到現在麼?”
展夢白苦笑暗忖道:“此人渾渾愣愣,卻是個福將。”口中卻沉聲道:“你我自原路退回,你腳下要小心了。”
黃虎道:“哪些殺胚此刻怎的都又縮起脖子,不出來了?莫非是聽得展大哥的英名,害怕了麼?”
展夢白道:“哪有這般容易,這迷林中只怕處處俱有埋伏,這般人樂得在暗中等你我上當,又何苦出來動手?”
黃虎搖頭嘆道:“若是真刀真槍地拼個你死我活,小弟倒也不怕,但弄些陰謀詭計,小弟卻招架不住了。”
展夢白狠聲道:“你我若只求脱身,倒也容易,但你我為了復仇,卻萬萬不能放過這些賊子。”
黃虎大聲道:“展兄你只管去復仇,小弟再怕也要追隨,就算被暗計害死在這裏,也是心甘情願的。”
展夢白突然胸膛一挺,軒眉道:“好,跟我來!”掌中鐵劍,驀地揮起,向左面一株樹幹上劈了過去。
只聽“卡擦”一聲,這株酒碗般粗細的樹木,竟生生被他一劍斬為兩段,斜斜倒了下去。
展夢白縱身躍上了那斷樹的樹樁,仰天笑道:“我就不信他埋伏能做到這斬斷了的樹樁上……”
黃虎大喜道:“展兄可是要揮劍在這迷林中斬開一條通路,好教咱們只在這斷樹樁上行走?”
展夢白道:“不錯!我縱然將這片迷林中的樹木根根斬斷,也要尋出這些賊子究竟躲在哪裏?”
黃虎大笑道:“好!好好!小弟若能一輩子跟着展大哥這樣的人行走,要小弟牽馬拽蹬,也覺高興得很。”
大笑聲中,展夢白又揮劍而起。
只見黝黑的劍光在迷霧中一閃,又是一株樹木劈為兩段,展夢白飛足踢去了樹,身形便落在樹樁上。
片時之間,他竟已揮劍斬斷了九株樹木,黃虎在樹樁上一路縱躍而來,但迷林中仍是毫無響動。
黃虎皺眉道:“那班賊子見到展兄如此英勇,若是駭得逃走了,又怎生是好,展兄豈非白費了氣力。”
展夢白呆了一呆,暗忖道:“這話倒也不錯,他們劫去馬匹,目的已達,怎會還留在這裏。”
思忖之間,黃虎已放聲叱罵起來。
哪知他方自罵了兩句,迷霧中突又響起了陰惻惻的笑聲,道:“我兄弟都在等着取你兩人的性命,不會走的。”
展夢白大喝一聲,箭一般竄了過去,鐵劍揮處,劍鋒斷樹,笑聲明明似乎自這株樹上發出,但樹杆折斷後,樹上卻仍無人跡。
這時,遠處另一株樹上卻又有冷笑之聲響起:“這片迷林,佔地十里,你若真能將林地全都斬平,我也服了你了。”
笑聲一頓,陰惻惻接道:“但你若斬不平這片迷林,只怕便再也休想活着走出去了。”
黃虎大罵道:“有種的出來,莫做縮頭烏龜。”
只聽又有人冷笑道:“我兄弟何必多費力氣,這片迷林中不但到處都有埋伏,而且暗含奇門,困也要將你兩人困死在這裏。”
方才的笑聲在西,此刻這笑聲卻在東,東西遙隔,顯見這迷林中也不知道埋伏多少敵人?
黃虎又放聲叱罵了一陣,但四下卻已再無回應。
他呆了半晌,方自忍不住悄悄問道:“展大哥,你可會那奇門八卦之術,只怕這林中,當真有些古怪。”
展夢白搖了搖頭,仰天笑道:“這種撈什子,誰耐煩去學他。”揮動鐵劍,向前闖了出去。
片刻間樹木又斷了數根,枝葉飛揚,迴音激盪,展夢白方自歇了口氣,突聽迷林間傳來一聲馬嘶。
兩人心頭齊地一震,揮劍闖了過去,只見前面的陷阱中陷落了一匹馬,卻赫然竟是展夢白的那匹良駒。
它渾身上下,沒有絲毫損傷,只是馬背上的鞍轡,卻已都不見了,在坑中揚蹄踢水,不住長嘶,顯然是在林中奔馳時失足落了下去的,這匹馬雖然神駿,但被困在這小小的土坑中,也難一躍而出。
展夢白原本鋭利的目光,自從服下天形老人瓶中的玉露,目力更是大異於常人,首先發現了它。
黃虎卻仍未看清,遲疑着道:“坑中的馬,莫非是……”
展夢白滿面驚詫,截口道:“正是我的那匹坐騎。”
黃虎大奇道:“既是此馬,那些賊子怎會任它落在坑裏?”
展夢白沉吟道:“但馬鞍卻已不見了……”
黃虎愕了一愕,道:“如此説來,莫非這些賊子只是為了那兩副馬鞍而來,你我豈非完全弄錯了?”
展夢白長嘆道:“看來正彷彿如此。”
黃虎跌足道:“冤枉冤枉,這才叫冤枉,你我若真是被傷了賀大哥的仇人所圍,倒也罷了,只為了兩副馬鞍,真冤枉死了。”
展夢白長嘆一聲,半晌説不出話來。
要知此刻迷林中人,若真的就是蜀中道上奪馬賊人的神秘蒙面客,便斷然不會任憑此馬落陷阱中。
黃虎道:“無論如何,好歹也要先將它弄出土坑才是。”
展夢白心念一動,突然大喜道:“久聞馬性識途,你我若是跟隨此馬而行,想必能脱出此困。”
黃虎拍掌笑道:“好,妙計……”笑聲突又停住,搖頭嘆道:“不行,還是不行,萬萬不行的。”
展夢白道:“為何不行?”
黃虎苦着臉道:“馬性雖然識途,但卻也識不出埋伏陷阱,否則這匹馬也就不會掉下去了。”
展夢白道:“這匹馬能逃出那些賊子之手,而你的馬卻未逃出,想必是因那些賊子制它不住,見它逃來這裏,又怕被你我撞上,是以不敢追敢,是麼?”
黃虎訥訥道:“不錯。”
他口中雖説“不錯”,心裏卻不知展夢白話中有何含意,反怪展夢白好生生在説着馬性識途,怎地又岔到這裏來了。
只聽展夢白又道:“但它卻已被人解下馬鞍,想必是自那些賊子聚沒之處逃出來的,是麼?”
黃虎仍覺茫然,訥訥道:“不錯。”
展夢白道:“它自強人聚沒之處,一路奔到這裏,方自落下陷阱,那麼,從這裏直到強人聚沒之處的路途,它想必是定能帶路的了,是麼?”
黃虎呆了半晌,口中喃喃道:“從那裏……到這裏……到那裏……”突然大笑道:“不錯不錯。”
他反手一抹額上汗珠,大喜道:“我只當自己方才已想得甚是周密了,哪知展兄卻更靈光,既是如此,快救它出來。”
展夢白縱身躍入坑中,那馬早已歡嘶一聲,靠了過來,展夢白輕拍着馬鬃,道:“馬兒馬兒,苦了你了。”
突地急伸雙手,捉住了馬的一雙後足,向上一託。
那匹馬果然是千里神駒,竟真能藉着這一託之勢,宛如天馬行空一般,騰身飛掠出了陷阱。
黃虎笑道:“幸好方才展兄相救小弟的腰帶,此刻還在,想不到,小弟也要救展兄一遭了。”語聲中已將四條互結的腰帶垂下。
腰帶方落,展夢白便縱身而上。
黃虎拍着馬鬃道:“馬兄馬兄,你能帶咱們走出去嗎?”
那匹馬低嘶一聲,點着頭向前而行。
黃虎搖頭大笑道:“想不到它真能懂得人意,俺喚它一聲馬兄,也算不冤枉了。”大笑之間,隨馬而去。
只見那匹馬在林中曲折而行,腳步也甚是緩慢,又不時停下腳步,四面瞻顧聞嗅,有時又繞路而行。
走了段路,突見兩副馬鞍棄在道旁,正是展夢白、黃虎所有之物,通體黃金貼成。
展夢白、黃虎面面相覷,更是大奇:“為何這馬鞍也非他們所要之物,那麼,他們要的究竟是什麼?”
黃虎以手一掠額,嘆道:“若不查出究竟,俺實在要被悶壞了,這迷林也不想出去了。”
迷林中仍然是雲霧悽迷,展夢白、黃虎緊跟着馬股後,暗中更是心驚,這林中縱無埋伏,常人已是寸步難行。
又走了約莫兩盞茶時分,迷林中突又傳出一陣兵刃相擊之聲,聲音越來越是清晰,那匹馬也不住低嘶起來。
黃虎軒眉低語道:“莫非是地頭到了。”
展夢白點了點頭,低聲道:“噤聲。”
那匹馬果然緩緩停住腳步,展夢白手橫鐵劍,探身凝目望去,只見這緊密的迷林間,竟赫然現出片空地。
雲霧悽迷中,這林中空地上的景物雖看不甚清,但依稀仍可見到有幾人正在這空地上惡鬥。
只見其中兩人,勁裝疾服,一人手使雙刀,青白色的刀光,縱橫錯落,已是武林中一流身手。
另一人掌中所使,卻是一對虎頭雙鈎,招式之奇詭辛辣,身法之輕靈迅捷,猶在那使刀人之上。
但這四件兵刃聯手為敵,卻仍居於下風。
而正與他兩人動手的,卻是五條衣衫極為襤褸的漢子,只有兩人掌中帶有兵刃,其餘俱是赤手空拳。
由這五人的身法變化,以及他們出手間帶起的風聲看,這五人的武功,要遠比那揮刀使缽之人差了許多,本該絕非他兩人的對手,但此刻這兩人卻不但落在下風,而且招式也已有些呆滯,顯然氣力也不濟了。
這種大出情理之事,自令展夢白心中又驚又奇。
剎那之間,只聽空地那邊,斷續着傳來一陣陣微弱的語聲:“四號橫展秋雲……二號秋水長天……五號平沙落雁。”
這語聲每説一句,那五條衣衫襤褸的漢子立刻便有人跟着將那招施出,揮刀使缽的兩人立時便又要退後一步。
展夢白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五條襤褸漢子武功雖然不濟,卻有位絕頂的武林高手在一旁指點他們的招式。
那號碼數目,自然便是代表這五條襤褸漢子,他一人竟指揮五人,非但毫無錯失,反能以弱擊強,這當真是駭人聽聞之事。
展夢白原是驚奇,此地怎的又有個這樣的武林高手,他自己為何不來動手,卻如此麻煩地指揮別人?
這時黃虎也已分辨出林中的人影,突然放聲驚呼道:“林中的可是潢州卧虎刀、信陽蟠龍鈎麼?”
要知展夢白觀察精微,先發覺了雙方武功之異處,苦心思索之下,反而未去留意揮刀使鈎之人的身法。
而拙直的黃虎,觀察與思想卻遠為直接,一眼便看出他兩人是誰──這種智愚之間的關係,哲理最是微妙,有些智者必定要苦心推理而出,而愚者卻一語便能道破,他們雖然是隻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但卻直接得多。
只見林中揮刀使鈎的兩人,精神果然一振,齊地大呼道:“可是展大俠與黃大哥來了。”
黃虎大喝道:“兩位休驚,俺來助你。”
喝聲未了,展夢白自己揮劍而入,震腕一劍擊出。
這一劍是何等力道,劍式未至,那強勁絕倫的劍風,已將一條襤褸漢子,震得踉蹌斜倒出去。
另四條襤褸漢子,大驚之下,轉身而逃。
展夢白心裏只記得那邊還有位莫測高深的武林高手,一劍揮出,立刻轉
目望去,只見空地盡頭,有三間粗陋的柴屋。
柴屋還升着一堆火焰,還有兩位衣衫亦是破爛不堪的漢子,正在操刀切割黃虎那匹“千里雪”的馬肉。
粗陋的柴屋前,閃動着火焰,映照着一位斜坐在一張巨大木椅上的白鬚禿頂,瘦長嶙峋的老者。
這老人下身蓋着塊獸皮,上身已瘦得只剩一把骨頭,高額廣顴,滿面俱是病容,但閃動的雙目間卻似帶着種説不出的妖異之光。
那鐵膽般的展夢白,見了這白髮老人,心頭也不禁為之一寒,不由自主地頓住了腳步。
枯瘦老人那妖魔般的目光,也在瞬也不瞬地凝注着他。
那幾條襤褸漢子,早已逃到這幾人身後。
這幾人不但衣衫破爛不堪,身子也是又髒又瘦,面上更帶着種無法形容的飢渴之色,宛如荒年中的餓殍一般。
龍浩人、黃虎等人,俱都久走江湖,卻也未曾見過這樣窮困飢渴之人,更未想到世上竟有這麼窮的強徒賊子,一時間也呆住了。
展夢白更是驚奇,這老人顯然身懷絕世的武功,做的又是打劫的強盜行徑,為何他門下卻如此飢渴窮困?
這當真更是令人不可理解之事。
展夢白目光再次回到那老人面上,但是這次,他目光乍一接到這老人的眼神,便似再也移動不開。
這老人閃亮的眼神,深陷在高聳的眉骨下。
展夢白凝視着這眼神,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見這雙眼神,忽而變成暗藍,忽而變為深紫,忽而又變成琥珀之色。
種種閃亮的光芒,竟使得展夢白的眼睛,突地刺痛了起來,眼皮一陣收縮,忍不住垂下了頭去。
這更是展夢白有生以來,從未遇見的異事,在方才眼睛刺痛的那一剎那中,對方若有招式刺來,自己焉能閃避?
他心中又驚又懼,抬起頭,只見黃虎的目光,卻仍在凝注着那老人的眼睛,竟彷彿沒有什麼事。
只聽那老人突然開口説話了,枯澀的語聲,冷靜而緩慢,緩緩道:“少年人,你在奇怪麼?”
這老人雖未指明説話的對象,但展夢白卻似已知道這話正是對自己説的,情不自禁點了點頭。
那老人道:“你感覺到眼睛有異,而你的同伴卻未曾?這並非因為你較他為弱,卻是因為你太強了。”
他這冷靜而緩慢的語聲,一開始就抓住了展夢白的心神,使得他無法不集中注意,凝神傾聽。
只聽那老人接着道:“你們在老夫眼中看到的,只是你自己的殺氣、霸氣,你若能再弱一些,必將當世無敵。”
展夢白雖然仍聽不懂他話中所含的哲理,但心緒卻已大為波動起來,因此他不由自主地對這老人生出種對前輩的尊敬,緊握着劍柄的掌心,彷彿漸漸沁出了冷汗。
哪知老人卻突然長長嘆息了起來,緩緩又道:“只可惜像你這樣的人材,今日來到這死亡之圈也無法再活着出去了。”
黃虎突然大喝道:“誰説展夢白無法活着出去?”
那老人道:“誰是展夢白?”
黃虎戳指指向展夢白,大喝道:“他就是展夢白,當今天下誰不知道展夢白的名聲,誰能勝得過他?”
他一心對展夢白充滿了信心,除此之外,他什麼都不放在心上,是以此刻只有他還能大聲叱罵。
那老人的眼神,卻在呆呆凝注着他的手掌,目中的神色更是奇異,突然顫聲道:“有了……有了一個……”
黃虎大聲道:“什麼有了,你可曾聽到我的話麼?”
哪知老人卻又長嘆道:“沒有什麼……沒有什麼……”
黃虎呆了一呆,暗暗忖道:“這老人莫非是痴呆的麼,怎的説話這樣的顛三倒四,教人聽它不懂。”
但展夢白卻覺這老人言語中不但包含着極為高深的武家至理,而且每字每句中,都彷彿隱藏着些神秘的故事。
忽然間,平空中突地傳來一陣宛如女子的哀喚之聲,斷續着呼喚道:“死了死了,全都死了……”
接着,一點黑影,自半空中直落而下,掠過展夢白的頭頂,落入那老人的手掌中,卻是一頭鸚鵡。
展夢白頓覺心頭一震,石像般呆在地上。
黃虎卻又大喝道:“原來是這頭小鳥,難怪這樹林中見不到女人,原來方才誘咱們入林的女子哀呼,是這頭鳥發出來的。”
老人道:“不錯。”
黃虎跳起腳喝道:“你將咱們誘來做什麼?呸!做強盜的窮到你們這種程度,也可想見你們笨到什麼程度了。”
他回身指向展夢白,大罵道:“像你們這種又窮又笨的強盜,還想對付我展大哥,豈非是做夢?”
那老人嘴角突地泛起一種殘酷而悽慘的微笑,緩緩道:“老夫將你們誘人林中,為的只是要吃你們的馬肉。”
黃虎身子一震,大聲道:“什……什麼?”
他方才見到道旁馬鞍時的驚奇之心,此刻終於有了答案。但這答案,卻更是大大出了他意料之外。
那老人悽笑道:“數十年來,老夫將全部智慧與力量都用來尋求食物,但仍然終年難得一飽。”
黃虎呆了半晌,大聲道:“你説什麼?咱不懂。”
老人道:“反正你也走不了的,慢慢自會懂得。”
黃虎厲聲道:“誰説咱們走不了?”
老人道:“你們此番只要再踏出這空地一步,不出片刻,立時便有追魂奪命的殺手,來取你們的性命。”
黃虎狂笑道:“你這連飯都吃不飽的老兒,也可算是追魂奪命的殺手麼?哈哈,咱們倒要試試。”
老人道:“不是老夫,另有其人。”
黃虎喝道:“誰?”
那老人目中,突又閃過一絲怨毒的光芒,緩緩道:“他便是將老夫困在此間數十年的人。”
黃虎道:“方才怎未見到?”
老人道:“不踏此地,或可活命,一入此圈,再難生出,這便是此人數十年前便已立下的戒條。你方才未入此圈,他自然不會教你見到他。”
黃虎怒道:“什麼戒條,咱就不信。”
那老人突地陰惻惻慘笑一聲,語聲變得更為緩慢,但在這緩慢的語聲中,卻似突地平添了一份妖異的懾人之力。
他緩緩道:“你可看到老夫身後的人了麼?這些餓鬼一般的人,他們來此之時,也都和你一樣生龍活虎的。
“你看到那正挑起一塊馬肉去烤的人麼?看他的飢餓與卑賤,你可相信他便是二十年前的名劍客李松風?
“你看那正切着馬肉的人了麼?他切塊馬肉,卻像是要花許多氣力,你可相信他便是點蒼客趙明燈?”
這老人雖未回頭,但身後的一舉一動,他卻宛如眼見。
黃虎情不自禁隨着他的言語轉動目光,身體的血液,突然像是一寸寸被人冰凍了起來。
老人接着道:“他們來到這裏的時候,也都像你一樣,不信這戒條,但此刻,他們卻全都相信了。
“他們眼見比自己高明的人冒死衝出去,但卻沒有一個人能走出十步,從來沒有一人能走出十步。”
黃虎毫無選擇地聽下去,呼吸漸漸粗重起來。
老人道:“所以他們寧願忍受飢餓、寂寞、污穢、乾渴,這許多種非人能受的折磨痛苦,也不敢再走出去。”
“而這許多種痛苦,卻又是漫長得沒有終止之日,只是痛苦的折磨,已漸漸奪去他們的雄心,他們只有忍受。
“你看他們今日的武功,必定覺得甚為可笑,那只是因為他們全部精力,全已用來對抗飢餓,武功自然日漸衰退,終有一日,你會突然發現,自己也變得和他們一樣了。除非你今日就死在這裏。”
老人身後的襤褸漢子,身子都已微微顫抖起來,面上也露出了羞愧悲憤之色,那情況當真是令人慘不忍睹。
但等到火上一發出馬肉的香氣,這些人的羞愧與悲憤,立刻全都消失,立刻又變成了飢餓與饞涎的餓鬼。
黃虎望着他們心絃更是震動,冷汗簌簌而落,突然壯起膽子,大喝道:“林外那廝,總不是鬼吧?”
老人道:“縱不是鬼,也差不多了。”
黃虎道:“只要是人,展大哥就對付得了。”
老人慘笑道:“當今世上,除了老夫外,誰也不是那兩人的敵手,而老夫此刻卻已動彈不得了。”
黃虎忍不住大喝道:“你究竟是誰?”
老人慘然道:“像你這樣的人,怎會認得老夫……”
黃虎怒道:“那也未必見得。”
霍然回身,抓住潢州刀、信陽鈎兩人的手掌,嘶聲道:“兩位認得他麼?”
龍浩人、林秋谷,滿頭俱是冷汗,搖頭不語。
黃虎頓足道:“你兩人既不認得,怎會走來這裏?”
龍浩人面色慘白,道:“這迷林中本有一夥綠林朋友,乃是在下的相識,他們雖也再三告誡於我,叫我莫入此地,但我兄弟惦記着兩位的安危,定要闖入,只是這林中的秘密,我兄弟也不知道。”
黃虎頓足道:“你説清楚些好麼,如此説法,誰聽得懂?”
龍浩人伸手一抹額上汗珠,定下心神,説出經過:“我兄弟久有結交展大俠之心,怎肯輕易作別,又怕展大俠不願我等追隨,是以明雖告別,卻始終在暗地追隨。
“但入山之後,卻突地失去兩人影蹤。
“我兄弟又驚又駭,尋到這迷林所在之地,正拿不定主意,是否要進入這久有‘鬼林’之稱的地方尋找。
“就在此時,林中突然狼狽奔出了兩人。
“這兩人一個叫‘小刀’張七,一個是‘剝皮’孔三,俱是關口綠林,我兄弟見他神色驚惶,便喝住了他。
“他兩人昔日曾在我兄弟掌下逃生,卻已有多日未在江湖露面,見到我兄弟,自然不敢不過來問候。
“我兄弟便問他可曾見到兩位的俠駕,他兩人本來吱吱唔唔,但後來終於説出兩位此刻正在迷林之中。
“我兄弟自然立刻便要入林尋找,但這兩人卻拼命阻攔,説是一入此林,便難生還,我兄弟再三追問,那‘小刀’張七隻説了句:‘這迷林中處處都埋伏着殺機,還有位神秘的老人。’其餘的話便死也不肯説了。
“我兄弟看了他的恐懼之色,心裏越發擔心,便要他説出入林的道路,他兩人再三遲疑,終於還是張七道:‘入林之後,每走過三棵樹,變個方向,便可尋着那神秘的老人。’
“説完這話,他兩人就跪在地上,求我兄弟放他逃命,我兄弟心裏只惦記兩位,便放過了他們,直闖入林……”
黃虎長長透了口氣,眉頭皺得更緊,胸中仍是壓滿悶氣,搖頭道:“兩位知道的可是隻有這麼多了?”
龍浩人長嘆道:“小弟心中,又何嘗不是充滿疑團。”
只聽那老人突然截口道:“你還要知道什麼?”
黃虎道:“張七、孔三那夥人,又是什麼玩意?”
老人道:“他們在江湖上已無處容身,看中了這片迷林乃是打劫的好地方,便冒險闖了進來。
“他們誤打誤撞地闖來這裏見到老夫,老夫遠遠便喝止了他們,與他們訂下了個公平的交易。”
黃虎詫聲道:“什麼交易?”
老人緩緩道:“老夫指點他們,在迷林中佈下一些埋伏陷阱,又想些法子,引誘行人走入這片迷林。
“但老夫的交換條件便是,要他們洗劫了行人的財物後,必定要將行人的馬匹,趕入這裏。”
黃虎大怒道:“好毒辣的交易。”
老人黯然嘆道:“你若也曾忍受過數十年的飢餓,只怕再毒辣十倍的事,也做得出的。”
他慘笑一聲,接道:“只可憐他們埋伏方自布成,只做了第一次交易,便也與昔日的人同樣遭遇,一齊遭了毒手了。”
黃虎變色道:“昔日還有什麼人?”
老人緩緩道:“數十年來,不知有多少批張七這樣的人,與老夫訂下同樣的交易,他們只要腳步不踏上這片空地,在迷林中無論去做什麼,都安全得很,是以他們必能做成第一次交易。”
他語聲中突又充滿殘酷與悽慘的意味,接道:“但他們做成第一次交易,送來食物與馬匹後,便立刻要慘遭毒手。”
黃虎顫聲道:“為什麼?”
老人緩緩道:“只因為他們已送來食物,已幫助了老夫,而幫助過老夫之後,從來沒有一人能在世上多活一日。”
一陣風吹來,黃虎只覺衣衫冰涼,俱已濕透。
他突然想起展夢白,直到此刻,還無動靜,顫聲道:“展兄,你可知道這鬼魅般的老人究竟是誰?”
展夢白目光始終凝注着這老人,彷彿已看得痴了。
黃虎大駭道:“展兄,你……”
展夢白突然驚醒過來,伸手指向那老人的手掌,緩緩道:“你看,這手掌可有什麼異處?”
黃虎神智,此刻也早已被這迷林中種種神秘所懾,情不自禁,凝目望了過去,又垂首望了望自己的手掌。
這老人與黃虎的右掌,竟俱都生有七根手指。
只聽展夢白緩緩又道:“你再看他的耳朵。”
他語聲竟也變得有如痴迷一般。
黃虎不禁也痴了似地凝目望去,只見那老人雙耳,竟是大小不一,右耳耳垂,長几過唇,耳垂之上,卻長了五粒鮮紅的肉珠。
而展夢白又已接口道:“你再看他的左目。”
黃虎喘了口氣,轉目望去。
老人的左目,正散發着閃動的異光,仔細凝望,才發現他這一隻眼睛,竟生有雙瞳。
展夢白緩緩道:“你看清了麼?”
黃虎伸手一抹額上汗珠,大聲道:“看清了。”
展夢白道:“你看清了,還認得他麼?”
黃虎呆了一呆,道:“自然還是不認得。”迴轉身,道:“兩位認得麼?”
龍浩人、林秋谷茫然搖了搖頭。
展夢白大奇道:“怪了……怪了……”
只見那老人面上竟突地現出了激動之色,呼吸突地急促了起來,顫聲道:“你……你認得老夫?”
展夢白卻似乎未曾聽到他的話,只是緩緩念道:“心有九竅,靈中之靈,掌生七指,巧中之巧,耳懸五珠,異中之異,目具三瞳,怪中之怪……”突然轉身,大聲道:“三位久走江湖,這句話卻未曾聽到麼?”
龍浩人、林秋谷、黃虎齊地搖頭道:“從來未曾聽起。”
展夢白突然悽然一笑,道:“想不到這絕世的奇俠,果然是位無名之人,今日我總算相信了。”
那老人神情更是激動,道:“你真的知道老夫?”
展夢白緩緩道:“數十年前,武林中有位絕代奇俠,他不但身懷絕代的武功,也有着絕世的智慧。
“在他眼中,世上絕無辦不到的事,只因無論什麼艱難的問題,到了他手中,都將迎刃而解,但是──武林中卻僅有三五人知道他。
“只因他從來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卻有着千百化身。
“他不知用過多少個化身化名,雖然每個化名,他只用一次,但僅只一次,已足以令他這化名轟動武林。
“他這種神秘的身世與性格,使得他本身就變成了武林中一件絕大的隱秘。我聽到他的故事時,實是難以相信。
“但今日我卻是終於見到了這故事的主人,知道武林中當真沒有人認得他,是以才不禁生出驚駭之心……”
那老人突然截口道:“看你方才的樣子,不但驚駭詫異,而且還有些痴迷失望,卻又是為了什麼?”
展夢白垂首嘆道:“只因在下曾聽人説起,無論是誰,見到這位奇俠時,若不認得他的,都可向他請教一個難題。
“但若是認出了他的,非但不能向他請教難題,立時還有災禍臨頭,而在下此刻正有極大的難題,想要請教前輩,只恨在下方才還不甚相信這些神秘的傳説,情不自禁,便説出了前輩的異處特徵!”
那老人面色激動,亦不知是驚是喜。
良久良久,他方自沉聲道:“是誰告訴你的?”
展夢白肅然道:“帝王谷主。”
老人激動的面色,似乎又微微一變,喃喃道:“帝王谷主……帝王谷主……”突地沉聲道:“舉起你手中之劍。”
展夢白微一遲疑,終於還是緩緩舉起了掌中鐵劍。
老人目光凝注,又沉聲道:“盡你之力,以你掌中之劍,施一招‘鳳凰單展翅’,不多不少,只要這一招一式。”
展夢白只覺這老人目中光芒,委實教人難以違抗,當下腳步微錯,鐵劍旋轉,急地揮出一招“鳳凰單展翅”。這一招自左而右,破風而去,他身形也藉勢轉了半圈。
但激盪的劍風還未消散,他便又面向原處,鐵劍也又已隱在肘後,招式收發之迅急,端的有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
林秋谷兄弟兩人不禁暗中駭然,黃虎朗聲笑道:“看到了麼?就憑展大俠這一劍,還怕闖不出林去?”
高亢的笑聲與凌厲的劍風互相沖激,久久都未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