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院中又有一陣步履響動,幾個手提竹籃的藍衫大漢,筆直闖了進來,目光四掃一眼,大聲道:“這裏有沒有這祠堂的主人?”
柳淡煙、方辛哪有心思答話,只有林軟紅茫然搖了搖頭,道:“沒有。”
藍衫大漢道:“各位既也是借地歇息,此刻只怕已歇夠了,就請出去吧!”他話雖説得客氣,但神色卻甚是倨傲。
方辛、柳淡煙此刻正一心想尋出地道機關,又有誰三言兩語便能令他們出去,柳淡煙更是滿心怒火,無處發泄,突然冷笑一聲,轉過身子,一步躍到那藍衫大漢面前,雙手叉腰,喝道:“你給我滾!”
藍衫大漢見這“女子”竟如此兇橫,倒不覺一呆。
柳淡煙已乘他微一怔神的剎那問,突然伸手抓住了他手腕,往外一擰,藍衫大漢身子不由得隨之一轉,柳淡煙左手已抓住他腰帶,大喝道:“要你滾,你就得滾。”
雙手往上一提一甩,硬生生將那大漢百多斤重的身子甩了出去,另三個藍衫大漢一齊大譁,柳淡煙冷笑道:“你們還……”
哪知他語聲方出,那大漢身子又凌空飛了回來。
柳淡煙呆了一呆,只當他武功十分了得,竟來去自如,凝神瞧去,才發覺這大漢卻是被個滿臉鬍子的老人托住身子,送回來的,只覺這老人身子微駝,四肢長大,鋼針般的鬍子,根根見肉,生像當真威猛已極,老虎般眼睛向柳淡煙一瞪,大聲道:“方才是你動的手麼?”
他語聲亦如雷霆震耳,方辛瞧見此人,面色立刻大變,也顧不得再找機關,竟話也不説,抱起方逸,便悄悄溜了。
柳淡煙雖知這老人有些來歷,卻也未放在心上,冷笑道:“自然是的,你若不信,我不妨再拋一人給你瞧瞧。”
駝背老人雙臂一振,鬚髮皆張,十指鷹爪般抓出,突又硬生生收回,厲聲道:“滾,滾,瞧你是個女子,老夫不對你出手。”
柳淡煙還未答話,林軟紅心頭突然一轉,立刻笑道:“誰説這位柳兄是女子,他不過只是男扮女裝而已。”
駝背老人也不禁呆了一呆,道:“真的?”
柳淡煙明知林軟紅用的是挑撥之計,當下冷冷笑道:“那人已快死了,説的話自然是真的。”
林軟紅聽他話中滿含怨毒,心頭不禁一寒。
駝背老人已仰首狂笑起來,狂笑着道:“好小子,有你的。”蒲扇般大小的鐵掌,閃電般抓出。
柳淡煙閃身進步,纖纖十指,斜劃老人腕脈,老人竟似變招不及,無法閃避,柳淡煙不由大喜,輕叱道:“你也給我滾出去吧!”手掌一反,變拂為抓,扣住了對方脈門,力貫雙臂,向外一拋,便想將這老人也照方抓藥,拋將出去,他功力頗深,這一拋之力何止數百斤。
哪知這老人身子竟如鐵鑄般生根在地上,柳淡煙雖然用盡全力,卻如蜻蜓撼石柱般,動不了分毫。
他大驚之下,這才知道遇着高人了,老人已狂笑道:“滾出去的是你!”雙臂一振,身形亦似暴長許多。
柳淡煙只覺對方手腕竟似突然漲大了一倍,自己再也把握不住,方待撤掌變招,已有一股大力自掌心湧來。
這力道竟如排山倒海,勢不可遏。
柳淡煙方自驚呼一聲,身子已被這股力道兜起,不由自主,橫飛出窗,“砰”地跌出數丈。只跌得全身筋骨欲散。
他駭怒之下,探手入懷,似待摸取暗器,但瞧那老人在那裏仰天狂笑之態,有如天神般凜然不可侵犯,心裏突然想起一人,再也不敢多事,咬了咬牙,掙扎着爬起,踉踉蹌蹌,含淚而逃了。
駝背老人瞧着林軟紅道:“他已走了,你還不走?”
林軟紅又驚又喜,道:“在下這就……”突然眼前一暗,一個山嶽般的人影,翱然移來,擋住了門外射入的日色。
他眨了眨眼睛,定睛瞧去,只見這人影一襲粗布藍袍,衣襟敞開,面上似笑非笑,目中精光閃閃,令人不敢仰視。
這人影他雖只見過一次,但永生也不會忘記,不由得更是驚喜交集,翻身拜倒,喜呼道:“藍大先生……”
“藍大先生”四個字方自出口,那山嶽般的人影已到了他面前,伸手扶起了他,大笑道:“故人相見,何必多禮。”
林軟紅哪能抗拒,隨手而起,躬身笑道:“一別多年,想不到你老人家風采依然,當真可賀可喜。”
藍大先生哈哈笑道:“雖然多年未見,老夫卻從未忘記你那蘆花深處的‘江南武士堂’,鐵老兒,那可真是個好地方,你去過麼?”
那駝背老人,自是“鐵駝”,此刻他目光一掃,亦自大笑道:“原來你兩人是認得的,老夫卻險些傷了自己人。”
藍大先生指着林軟紅笑道:“鐵老兒,想不到你竟是個凡夫俗子,竟不認得這江南風雅第一,‘江南武士堂’的主人。”
鐵駝笑道:“可是那‘應將名劍隨豪客,為訪俠氣上此樓’的‘江南武士堂’麼?老夫雖未去過,這名頭卻曾聽人説起。”
藍大先生大笑道:“你又迂了,只知道這副硬和‘兩浙詞人祠’相對的俗聯,卻不知另一副傑作。”
鐵駝道:“什麼傑作?”
藍大先生道:“多年之前,老夫乘醉登樓,又被主人灌了七斤陳紹,大醉之中,便寫下一副足可傳誦千古的傑作。”
鐵駝道:“你且念來聽聽。”
藍大先生面孔一板,正色道:“你且好生聽着,寫的是:要打架就請走路,想喝酒快上此樓。”
鐵駝呆了一呆,忍不住放聲失笑起來,搖首笑道:“這也算對聯麼?便是三歲幼童,作的對聯也要比這好得多了!”
藍大先生拍掌大笑道:“説你是個俗人,你便是個俗人,這對聯作得切題切景,是何等明白清楚,有什麼不好,莫非定要那逐字推敲,忸忸怩怩,十個人瞧了,倒有九個不懂的對聯才算好麼?”
林軟紅想到這些武林名俠昔日乘醉揮筆的英風豪氣,胸中積鬱,也不覺一掃而空,隨着放聲大笑起來。
這時藍衫大漢們已將竹籃中的酒食鋪排妥當。
鐵駝搖頭笑道:“我也不與你這老兒鬥口,乘着此地無人,快吃了酒肉,待你我好生再打一場。”只管坐地,吃喝起來。
林軟紅不禁一怔,道:“打什麼?”
藍大先生笑道:“這老兒昔日與我有些過節,一心想勝我一招,這一路我被他逼得何曾有一日休息,唉,又要趕路,又要陪他打架,當真是苦不堪言。”
鐵駝一面大嚼,一面笑道:“若不是與展小兄弟約好,你我便不必趕路了,且尋個地方,分出勝負再走。”
林軟紅聽得“展小兄弟”四字,心頭方自一動,還未説話,藍大先生又已大笑道:“分什麼勝負,我雖怕你氣苦,不願讓你再敗一次,但也萬萬不會敗給你的。”
鐵駝大怒道:“你説什麼,你難道是故意手下留情,不勝我的麼?”
藍大先生哈哈大笑,放懷吃喝,卻不回答。
鐵駝大怒喝道:“好個老匹夫,今日若不分出勝負,誰也莫想走得了。”手腕一抖,將掌中雞骨迎面打出。
雖是小小一塊雞骨,但在他手中,是何等力道,但聽鋭風劃空,藍大先生閃身避過,雞骨打在牆上,竟打得石壁火星四濺,林軟紅瞧得一驚,鐵駝已張臂撲起,拳打足踢,攻出數招,一時間只見杯碎壺倒,酒潑肉飛,林軟紅雖然吃驚,藍衫大漢們似早已司空見慣,見怪不怪了。
林軟紅雖待説出展夢白此刻便在這裏之事,但鐵駝、藍大先生兩人一動起手來,焉有別人插嘴餘地。
但聞滿堂風聲呼嘯,林軟紅只覺自己宛如立在狂風暴雨之中,衣衫盡被捲起,身子簌簌地發抖。
他雖然天性好武,一生浸淫武功,但平生幾曾見着如此驚人的武技,如此精彩的比鬥。
瞧到後來,他實已心醉神馳,不但渾忘了要説展夢白之事,竟將包袱中的秦琪也忘懷了。
但展夢白、蕭飛雨雖然在地穴之中,也該瞧得見外間情況。
他兩人見到藍大先生與鐵駝現身,便該知危機已過,立即現身出來才是,卻為何到現在還遲遲未有動靜?
原來方才蕭飛雨聽得金非遠去,知道自己惟有等死,一時間不禁柔腸百折,但聽到身側展夢白遊絲般的呼吸聲,想到自己生雖不能與他共效于飛,死卻終能與他死在一起,心裏又不覺甚是安慰,正自思潮翻覆,忽悲忽喜,纏綿不能自已的當兒,桌下突又鑽入一個人來,正是唐鳳。
她不覺又甚是奇怪,忖道:“這醜丫頭鑽進來做甚?”她自從知道唐鳳要逼展夢白成親,心裏總是對她沒有好感,這“醜丫頭”三字,不知不覺間便自她心裏湧出,只是説不出來而已。
哪知她一念尚未轉完,只見唐鳳在神龕堅石上伸手按了幾按,石上突然露出個黑黝黝的洞穴。
蕭飛雨不由得心頭一跳,唐鳳已拉着他兩人一齊滾了進去,裏面竟有些鐵片,蕭飛雨身子不能動彈,石頭般滾了下去,跌得身上又疼又酸,只聽上面石洞“喀”的一聲,又復關起。
洞中黑黝黝的,伸手不見一指,蕭飛雨又驚又喜,只是身上疼痛,若不是身上穴道被點,早已痛得呼出聲來。
過了半晌,但聽“擦”的一聲,亮光突起,原來唐鳳已燃起火摺子,蕭飛雨轉眼瞧去,只見此地乃是間修建得極是整齊的地室,四面青石為壁,壁上還嵌着光亮的銅燈,唐鳳左手拿着火摺子,右手緊緊抱着展夢白,蕭飛雨見了,又不覺生氣:“好呀,你這醜丫頭,只顧抱着他,卻不管我跌得半死。”但想起自己性命終是人家所救,氣又不覺平了,眼睛瞧着唐風,目中已有笑意。
唐鳳卻瞧也未瞧她一眼,只管輕輕放下展夢白,又去燃起銅燈,這才緩緩轉過身子,接連幾腳,踢開了蕭飛雨穴道。
蕭飛雨穴道雖然被解,但身子卻被踢得着實疼痛,一躍而起,大怒道:“醜丫頭,你難道沒有手麼?”
唐鳳聽得這“醜丫頭”三字,頓覺心頭一陣疼痛,她自負美貌,最是聽不得這“醜”字,急怒之下,目中突然落下淚來。
蕭飛雨呆了一呆,氣又平了,陪笑道:“是我不好,你救我性命,解了我穴道,我原該感激你才好,你莫生氣。”
唐鳳也不理她,只是瞪眼瞧着她容貌,越瞧越覺人家實比自己美上多倍,不禁流淚道:“不錯,我是個醜丫頭。”
她平生第一次自覺自己容貌醜陋,這“醜丫頭”三個字自她自己口中説來,她心頭當真更是委屈傷心。
蕭飛雨這才知道是這三字刺傷了她,連忙陪笑道:“那‘醜丫頭’三字,我本是説着玩的,其實你一點也不醜……哎,你瞧,我爹爹常罵我是個臭丫頭,其實我身上才香哩,哪裏臭了,好姑娘,這種話認不得真的呀……”但無論她説得如何動聽,唐鳳只是瞪起眼睛,給她個不理不睬。
只聽展夢白呻吟一聲,蕭飛雨本已無計可施,又着實關心展夢白的傷勢,當下嘆息着轉身探望展夢白。
但見他牙關緊咬,面容蒼白,蕭飛雨心頭一酸,突然想起林軟紅給她的傷藥,只是此間無水,她猶疑半晌,終於輕輕地道:“唐姑娘,你莫笑我。”將傷藥放在口中嚼碎了,一口口哺入展夢白嘴裏。
她不喚那一聲倒也罷了,這一聲喚出,唐鳳自然回過頭來,也自然瞧見了她這番親密的舉動。燈光下只見她滿面淚痕,顯見心中關切已極,她容貌本已絕美,此刻那蒼白的面顏被燈光所映,更是楚楚動人。
只瞧得唐鳳更是自慚形穢,心裏自也是妒恨,突然咬牙道:“乘你們活着的時候,快親熱親熱吧!”
蕭飛雨呆了一呆,目中雖在流淚,口中卻陪笑道:“好姑娘,你莫要怪我,等咱們出去後,一定好生謝你。”
唐鳳冷笑道:“咱們……哼,咱們誰也莫想出去了。”
蕭飛雨失色道:“你……你説什麼?”
唐鳳冷笑一聲,道:“這裏既無糧食,也無飲水,誰在這兒也莫想活過半個月,大家一起等死吧!”
蕭飛雨大聲道:“你……你莫非不知道出去的法子?”
唐鳳目中滿含怨毒,一字字緩緩道:“對了,我也不知道出去的法子,這石壁厚有兩尺,誰也莫想打開。”
蕭飛雨驚得呆了半晌,突然一躍而起,抓起她肩頭,嘶聲道:“你知道,你知道……你一定知道。”
唐鳳肩頭被她捏得痛入骨髓,口中卻格格大笑道:“不錯,我知道如何出去,但偏不告訴你。”
蕭飛雨道:“你……你為什麼如此狠心?你要害死我,害死展夢白,莫非連你自己也不要命了?”
唐鳳厲聲狂笑道:“我還要什麼命,我早已想死了,我既已不能嫁給展夢白,你也莫想嫁給他,咱們三個人一起死吧!”
蕭飛雨聽她笑聲有如瘋狂一般,知道她所言非虛,不由得打了個寒噤,怒喝道:“你不説出來,我先教你受些活罪。”
她雙掌一緊,唐鳳更是痛徹心肺,但卻笑得更是淒厲。
只聽她厲笑道:“好呀,再用力些……哈哈,只怪我太笨,方才為什麼不將你留在外面……”
蕭飛雨聽得一怔,手掌不禁緩緩鬆開。
唐鳳嘶聲道:“動手呀!你怎地不動手了?”
蕭飛雨狠狠一跺足,完全放開了她,回身奔向石壁前,突見那石壁之上嵌着兩片亮晶晶的水晶,似是機關樞鈕。
她大喜之下,過去動手旋轉,兩片水晶,卻紋絲不動,湊眼上去一瞧,上面祠堂中景物突然盡收眼底。
原來這建造地道之人,昔日頗費苦心,在那石壁之間,嵌了兩根銅管,銅管中上下各置幾片磨得極為精緻的凸凹水晶,利用光線相射之理,使地窖中人自最下一片水晶之中,便能清楚瞧見上面的動靜。
蕭飛雨驚喜之下,眼睛再也不肯離開那片神奇的水晶。
這時正直鐵駝將柳淡煙拋了出去,蕭飛雨瞧得更是驚喜,只當救星已至,不禁放聲大呼起來。
只要她呼聲傳了出去,鐵駝用盡千方百計,也要救她出來,怎奈這石室深在地底,石壁更是堅厚,饒是蕭飛雨喊得聲嘶力竭,上面的人卻絲毫也聽不到,她空自滿心焦急,竟無法可施。
唐鳳格格大笑道:“你要喊只管喊吧,但你縱然喊破喉嚨,也無人來救你,還是乖乖地等死吧。”
蕭飛雨但覺心頭一寒,噗地坐倒,但她此刻還有一線生機,只望林軟紅能説出她的下落,鐵駝自必要設法救她。
這時祠堂外又有兩人走過。
這兩人一襲青袍,短僅及膝,足下白布高襪,撇尖灑鞋,手裏拿着根筆直的長杖,杖身竟長達八尺,黑黝無光,看出甚是沉重,卻不知何物所制,兩人雖都身材高大,但這長杖竟比兩人身形還長出一截。
兩人背後斜揹包袱,頭戴竹笠,這竹笠更是奇特,望去宛如個籠子一般,將兩人面目一齊遮住。
但聞杖聲“鐸鐸”,兩人扶杖而來,四隻眼睛,在竹笠裏閃閃發光,步履更是矯健,顯見也是武林高手。
祠堂中搏鬥之聲,隨風隱隱傳來。
兩人聽了,對望一眼,其中一人道:“哪裏有人打架?”此人聲音粗豪,但聽來年紀卻不甚大。
另一人凝神傾聽半晌,道:“打架的人,武功不弱,咱們瞧瞧去。”此人聲音蒼老,竟能從聲音中聽出搏鬥之人武功強弱,江湖歷練之深,更不待言,當下兩人展動身形,掠入祠堂中,大凡練武之人,瞧見有人過招比武,總不免見獵心喜,何況藍大先生與鐵駝這番惡鬥更是武林罕睹。
兩人在門口瞧了一眼,便再也捨不得離開,閃身角落之中,凝神旁觀起來,眾人俱都無心他顧,自未在意。
林軟紅雙拳緊握,更已瞧得目定神奪。
只見鐵駝招式狂急,招招式式,俱是勢可開山,剛猛無儔,雙臂舒展伸縮,收發間更是迅急無比。
藍大先生招式反似不及他那般威猛,出手更是守多攻少,明眼人一望而知,這當代武雄顯然未盡全力。
鐵駝是何等人物,怎會不知,一面動手,一面大罵道:“假牛鼻子,要打就打個痛快,留半分力氣都不是東西。”
藍大先生哈哈笑道:“你若能逼我施出全力,才是你的本事,只會口裏亂喊,又算什麼東西?”
鐵駝大怒道:“好!”雙拳明明一齊擊出,拳到中途,左拳突然一縮,右拳擊出,竟比平時長了三寸。
這一招“此消彼長”,正是“通臂拳”中無上妙着,對方明明見這一拳已夠不上部位,這一拳卻偏能打在他身上,端的人所難防,何況鐵駝這一拳竟長了三寸之多。
藍大先生武功雖高,也不禁吃了一驚,身子一溜,退後三尺,但聞衣袂破風,有如刀刮,顯見他退得是何等焦急。
鐵駝大喝道:“退得好,再瞧這個。”雙拳錯落,連攻三拳,這三拳虛實消長,更是招招出人意料。
林軟紅等人早已瞧得惶然色變,暗暗為藍大先生擔心,哪知藍大先生長笑之間,又已將三招避過。
那青袍人似也看得手癢,不住以杖頓地,連聲呼喝,他自家顯也身懷絕技,眼見大高手在面前動手,早已不甘寂寞。
鐵駝突然凌空一個斛鬥,落到他面前,大喝道:“我兩人在這裏好生打架,你卻在此胡亂打混做甚?”
青袍人冷冷道:“你若是輸得急了,要找別人出氣,不如索性退下來,讓灑家去代你打一架。”
此人眼見藍大先生與鐵駝如此武功,居然還敢出來架樑,林軟紅等人不禁大是驚奇,只當他活得膩了。
鐵駝也不覺呆了一呆,方自大怒道:“原來你瞧得手癢,想打架是麼,老夫這卻不能辜負了你。”
藍大先生笑道:“你我還未打完,你何苦去找人晦氣?”
青袍人仰首笑道:“無妨,你手下留情,他卻不知,待灑家教訓教訓他便了。”雙臂一振,將身後包袱甩落地上。
另一人慢聲道:“師傅,你老人家何苦……”他生怕自己師傅一個失手輸了,豈非輸得不明不白,冤枉已極。
青袍人大笑道:“為師已有數十年未遇敵手,今日若能痛痛快快打上一架,敗贏勝負又算得什麼。”
鐵駝怒喝道:“混小子,來吧!”方待一拳擊出,突聽急風擦身而過,藍大先生竟已搶在他前面。
青袍人狂笑道:“灑家只要打架,誰來都一樣。”腳步微微後退一步,掌中長棍突然挑起,直打藍大先生胸腹。
這一棍去勢之急,便是毒蛇出穴之勢也不能比擬,“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眾人瞧這一棍,便知此人大有來歷。
鐵駝卻急得跳腳,大喝道:“假牛鼻子,快些退下。”
藍大先生大笑道:“人家明明是要代你尋我打架,幹你何事?”他實是也怕鐵駝失閃,敗在別人手中,是以搶先出手。
他未知敵方虛實,也不敢大意,剎那之間,左拳右掌,攻出了三招,這三招虛多實少,乃是試探敵方實力如何之招。
只見青袍人雙手掄棍,左手陰把,右手陽把,口中“啃”的一聲,竟將一條長棍抖起了數十朵碗大的棍花。
這一招“滿天花雨”,更顯出這青袍人內力非比尋常。
藍大先生不由得暴喝一聲:“來得好!”着着搶攻而上,他見得對方竟是自己平生少遇的敵手,精神不覺一震,敵愾之心大生,但見拳起處猛虎出柙,棍飛處蛟龍鬧海,一時間兩人竟戰個平手。
鐵駝看得不耐,突然大喝一聲:“你退不退?”奮身一拳,竟筆直向藍大先生猛擊過去,雙足翻飛,卻踢向青袍人。
藍大先生、青袍人齊地一驚,各各撐了他一招,但彼此之間,也各各攻出一招,剎時間,這三大高手竟混戰了起來。
青袍人長棍左挑右打,鐵駝雙拳左右翔飛,藍大先生擋此一棍,還彼一拳,三人身形閃動,鬥得更是難分難解。
這一戰直瞧得林軟紅等人又驚又喜,喜的是自己眼福不淺,竟能眼見這三大高手的龍爭虎鬥。
驚的卻是,這青袍人竟是個武功能與藍大先生並駕齊驅的絕頂高手,瞧他行蹤奇詭,竟不願顯露面目,棍法更是犀利潑辣,無一招不是殺手,縱是林軟紅這般見識廣之人,也猜不透他路數。
只聽青袍人哈哈笑道:“好呀,今日這一戰,灑家方自過了癮了。”手腕顫動,撒出了漫天棍花。
鐵駝大呼道:“三個人打真比兩個人有趣得多。”
藍大先生朗聲笑道:“有趣有趣,果然有趣,但……鐵老兒,你此刻可曾猜出這位湊熱鬧的朋友是誰麼?”
鐵駝道:“只要能打,管他是誰?”
藍大先生哈哈大笑道:“枉你混了一世,到此刻竟連這位朋友是誰卻看不出,眼睛莫非被鳥啄去了麼?”
鐵駝怒道:“你既然瞧出,不妨説來聽聽。”
藍大先生招式不停,緩緩道:“告訴你,他便是……”
青袍人突然狂笑一聲,截口道:“今日你我難得相逢,且好生打上一架,打完又復各走東西,提名道姓做甚?”
藍大先生笑道:“説得是。”攻出兩招,又自笑道:“久聞你硬功強絕當世,今日既然相見,委實不易,好歹要你留幾手真功夫下來,也好叫後輩開開眼。”説話之間,他手下招式已更見猛烈。
青袍人笑道:“説得是。”長棍翻飛,也更見犀利。
鐵駝怒喝道:“你兩人打的什麼啞謎,再不説出你是誰,老夫可要罵了。”喝聲未了,門外突然奔入兩人。
這兩人一男一女,雙手互攜,神情倉皇已極,見得堂中有人惡鬥,更是一驚,但微一遲疑,還是閃縮奔了進來,顯見是因來路已斷,後退不得,是以雖見高手惡鬥,也只有硬着頭皮闖入。
藍大先生、青袍人、鐵駝三人正自鬥得吃緊,俱未停手,林軟紅見得這兩人,卻不禁失聲道:“李兄,你怎的來了?”
那兩人見到林軟紅,似是喜出望外,沿壁奔了過來,那男子一把握着林軟紅手腕,喘息道:“林兄,救我一救。”
原來這兩人正是“金面天王”李冠英與孟如絲,他兩人為了逃避那“出鞘刀”吳七,東竄西逃,先前兩人憑着機智,倒也將吳七捉弄了一番,但吳七是何等人物,越追越近,越逼越緊,李冠英這才慌了,聞得四川唐門有大慶吉期,兩人便直奔蜀中而來,想乘人多之便甩脱吳七的追蹤。
哪知他兩人還未到唐府庭園,吳七已逼在身後,這兩人慌不擇路,誤打誤闖地逃來這裏,卻不想遇着了林軟紅。
林軟紅與他同居杭州,本是素識,此刻見他如此驚慌,挺身道:“李兄暫請歇息,兵來將擋,怕個什麼?”
李冠英跺足道:“此人你我擋不住的,林兄快尋個地方,讓小弟躲上一躲,否則小弟就……”
説時遲那時快,只聽一陣狂笑,“出鞘刀”吳七已如風一般地掠入堂中。
李冠英身子一震,面上頓時沒了血色,孟如絲櫻唇更已駭得發紫,瑩玉般的額角,流滿了冷汗。
哪知,就在這一剎那間,“出鞘刀”吳七狂笑之聲未絕,斜地裏突有一條長棍,直打吳七肩頭。
這一棍來勢既猛又快,吳七聽得風聲,長棍也到了眼前,他一驚閃身,怒喝道:“什麼人敢架吳某的樑子。”
那擊棍之人,竟是青袍人的徒兒,眾人見得此變,都不禁失聲而呼,李冠英、孟如絲卻是既驚又喜。
只見他雙手持棍,橫身站在吳七面前,突然以棍梢挑飛了頭上竹笠,厲聲道:“瞧瞧我是誰?”
“出鞘刀”吳七隻見他濃眉大眼,正值壯年,眉宇間滿含怨毒,似是與自己仇恨極深,但自己卻委實不認得他。
林軟紅、李冠英一見此人面目,卻又不禁喜出望外,脱口呼道:“楊兄,原來是你!”此人竟是“鐵槍”楊成。
只聽“鐵槍”楊成厲聲道:“你不認得我了麼?那日在杭州秦瘦翁家裏,我被你一拳打得幾乎喪生,今日正是復仇來了。”
吳七怔了一怔,突然仰天狂笑起來,道:“我吳七一生傷人無數,怎記得你這無名之輩……”
他笑聲一頓,厲喝道:“但你竟敢向‘出鞘刀’尋仇,總算膽子不小,就瞧在這分上,老夫讓你三招,來吧!”
“鐵槍”楊成大呼道:“誰要你讓,拿命來。”長棍一抖,竟也起了十數朵碗大的棍花,漫天撒向吳七。
吳七冷笑道:“不錯,武功果然精進了些。”隨意間便閃身避過,眼神卻仍狠狠盯在李冠英、孟如絲身上。
李冠英知他此刻雖在與別人動手,但只要自己身子一動,他不顧一切,也要撲來,是以駭得動也不敢動彈。
剎那間楊成三招便已使過,他武功雖已精進,但卻仍萬萬不是這位列武林“七大名人”吳七的對手。
吳七一心只想早些結果了他,好尋李、孟兩人,見他三招使過,大笑道:“混小子,去吧!”雙掌穿棍擊出。
這一招他蓄力而發,楊成怎敢攖其鋒,長棍一拖,走個敗勢閃開,吳七道:“還想往哪裏逃?”手腕一反,握住了棍梢,方待施力奪棍,再反棍將楊成立斃當地,哪知他力道還未施出,右脅又有一道棍影挾風而來,不但風強力勁,世罕其匹,出招部位,更是妙絕人寰。
吳七但求自保,哪裏還能傷人,凌空一個翻身,方自堪堪避過此棍,心中大是驚疑不停,不知此地何來如此高手。
凝目望去,只見一個頭戴竹笠的青袍人,擋在楊成身前,那邊角落中,還有兩人,惡戰未休,只是兩人身法俱快,連他都瞧不清面目,此等武林高手,平日一個也難見到,而此刻這祠堂中竟一下來了這許多,吳七更是大駭,力貫丹田,大喝道:“你是什麼人,也來尋仇的麼?”
青袍人哈哈笑道:“灑家與你並無仇恨,只是常言説得好,師徒上陣一條心,你勝了我徒弟,師傅自然要出來了。”
驟然間又是三棍飛起,上打“雪花蓋頂”,中打“玉帶橫腰”,下打“枯樹盤根”,雖是尋常招式,但在這青袍人手中施出,卻已化腐朽為神奇,但見棍影連綿,盤旋而來,一條八尺長棍,忽然間竟似變作了無數條百丈長的帶子,一圈又一圈的,要將吳七緊緊縛住。
那邊鐵駝鬥得正自得意,卻見青袍人突然走了,藍大先生招式也立刻緩了下來,數招過後,鐵駝已大感無趣。
藍大先生笑道:“你我索性莫要打了,去瞧瞧那邊究竟是‘出鞘刀’的武功高,還是‘無影槍’的武功高。”
鐵駝“呀”的一聲,失聲道:“對了對了,他是‘無影槍’楊飛,難怪他使的雖是長棍,其中卻彷彿全是槍法。”
藍大先生見自己終於説漏了嘴,也不禁失笑道:“他若帶着他那八尺長槍出來行走,豈非等於找塊招牌一樣,江湖中還有誰不認得他,此番別人見他手使長棍,又自稱‘灑家’,打扮得有如行腳僧人模樣,自然猜不着他是誰了?”別人已打得微見汗珠,他卻仍言笑從容,似是遊刃有餘。
鐵駝卻在喃喃道:“妙極妙極,出鞘刀、無影槍,七大名人今日居然來了兩個,看來今日真要過癮了……”突然一個翻身躍出。
那邊青袍人施出數招,吳七面色也突然一變,哈哈大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楊兄,幾時改手施棍了?”
要知他兩人昔日互爭“七大名人”排名之時,在華山惡鬥數日,彼此招式多已熟極,是以吳七數招問喝破他來歷。
“無影槍”楊飛大笑道:“我早知瞞不過你的。”
吳七知道此番比鬥與方才已大不相同,生怕李、孟兩人乘機逃走,格格乾笑道:“楊兄,你我兩人多年不見,一見面便打得你死我活,教那些小輩們看見了,豈非要笑你我兩個老頭子心胸窄小?”
楊飛大笑道:“我本已不願與你相爭,怎奈你打了我徒兒一拳一腳,我好歹也要還你兩棍,才好向徒兒交代。”
吳七見他棍勢纏綿,自己竟無法脱身,心中方自暗暗叫苦,哪知突然間又有一人凌空落下。
他只當楊飛幫手來了,更是大驚,卻想不到這人影雙拳展動,竟向自己與楊飛各擊一拳。
吳七驚怒交集,大喝道:“哪裏來的瘋子,不要命了麼?”
鐵駝大笑道:“老夫是來湊熱鬧的,楊飛,兩個人打總不及四個人打有趣是麼?”突然翻身一拳,擊向藍大先生。
楊飛亦自大笑道:“有趣有趣,今日你我索性四個人混戰一場,教後輩開開眼界。”回手一棍,也向藍大先生擊出。
藍大先生身受當代兩大高手夾擊,縱想不打,亦是不能,索性大笑道:“要打就打吧!”竟也捲入戰渦。
林軟紅見到這幾位名重當代的武林高手,竟將惡鬥視作嬉戲,心下更是又驚又笑,又自嘆眼福非淺。
此番這四大高手混戰起來,拳風棍影,更將這祠堂布滿,林軟紅等人都已被逼入角落之中。
李冠英、孟如絲雖想乘機逃走,怎奈困在角落裏,竟不敢舉步,但覺寒風迫於眉睫,衣衫卷飛如風中之旗。
那“鐵槍”楊成自己也插不入手去,怒目瞪着孟如絲,只因他昔日受辱,本是為了這個女子。
突聽楊飛大喝一聲道:“誰的包袱阻路,去吧!”一棍將地上包袱挑起,林軟紅這才想起包袱中的秦琪。
他眼見楊飛長棍的威勢,知道這一棍落處,秦琪焉有命在,駭極之下,不禁放聲驚呼出來。
藍大先生、鐵駝、青袍人三人惡戰之勢初成,展夢白已悠悠醒來,蕭飛雨、唐鳳兩人俱是又驚又喜。
原來林軟紅遞在蕭飛雨掌中救傷之藥,正是秦瘦翁所配,此人雖無醫行,但醫道卻委實極其精妙。
他配製的這救傷之藥,雖無起死回生之力,但醫治內腑所受之震傷,卻當真有藥到病除之能。
展夢白見自身醒轉之時,竟身在此處,旁邊又多了個“火鳳凰”,自是又驚又奇,他卻不知自己昏迷之時,已數次往復生死邊緣,更不知救轉自己傷勢之藥,竟是那秦瘦翁配製而成的。
蕭飛雨、唐鳳一齊趕過去,兩人彼此瞪了一眼,唐鳳終於轉過身子,蕭飛雨俯身道:“你可曾好些了麼?”
病人自昏迷中醒轉,自是好些了,這句話問得雖是廢話,但其中關切之情,卻端的溢於言表。
展夢白心頭滿是感激,黯然一笑,掙扎着坐起。
蕭飛雨見他竟能坐起,自是喜出望外。
展夢白瞧了唐鳳背影一眼,忍不住輕輕問道:“咱們怎會到了這裏,唐姑娘又怎會也來了的?”
唐鳳雖然背轉身了,但卻豎起耳朵在聽,聽他將蕭飛雨稱作“咱們”,卻喚自己“唐姑娘”,話裏竟將親疏分得清清楚楚,心頭不覺一酸,雖然緊咬着嘴唇,但目中卻已忍不住要落下淚來。
蕭飛雨聽了卻不禁大喜,心頭只覺甜絲絲的,甜甜一笑,道:“話説來太長,咱們先瞧瞧那邊的熱鬧再説。”
她見到展夢白傷勢方見起色,自不忍説出已無望生離這地室之事,自己也委實被藍大先生等三人那一番龍爭虎鬥所吸引,捨不得不看,當下扶起展夢白的身子,到那水晶片前,笑道:“你湊眼上去瞧瞧,包你瞧了一眼,便再也捨不得離開了。”
展夢白湊眼一望,果然更是驚喜。
四下一片寂靜,外面叱吒呼喝聲,拳掌勁風聲,地室中俱不可聞,展夢白雖覺有些美中不足,但心無別鶩,卻瞧得更是清楚。
只見藍大先生等人招式之奇詭曼妙,端的變化無窮,其中一些精奧之處,展夢白平日俱因外物影響,而未能留意,但此刻天地俱寂,他卻已全能一覽無遺,剎那間他便已完全沉醉其中,渾忘了萬事萬物。
常言道:“旁觀者清。”藍大先生等人雖是一代宗師,但身在激戰,心情卻不免激動,有時對方招式中雖有破綻,也未見能看出,而展夢白武功本已將成大家,此刻澄心靜志,卻看得無一遺漏。
這一番觀戰,展夢白不但將這三大高手招式變化揣摸透徹,且對他們招式的破綻也瞭然於胸,自是獲益匪淺。
到後來李冠英、孟如絲闖入,他雖聽不到這兩人説話,但見了他們惶急之色,已知“出鞘刀”吳七追來了。
但他卻未想到“鐵槍”楊成竟突然現身,方自驚喜交集間,那四大高手已混戰起來,他自更瞧得如醉如痴。
突見那青袍人一棍挑向包袱,林軟紅躍起身子,竟似駭極,展夢白不禁大奇忖道:“包袱裏究竟是什麼?”
展夢白若是知道包袱中竟是秦琪,此番只怕也要駭極而呼。
只因秦琪既是秦瘦翁之愛女,對乃父之事,應該多少知道一些,此番秦瘦翁既死,要尋“情人箭”的秘密,這秦琪委實關鍵極大,她若死在“無影槍”的棍下,只怕又將有一些秘密隨她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