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勢熊熊,眼見將成燎原之勢,馬羣驚嘶,有如決堤之水,風中巨浪,向外狂卷而出。
唐門弟子右手持刀,左手戴鹿皮手套,大呼道:“寧可射死馬,莫要放走了人。”毒藥弩箭,亦都上弦待發。
但煙火漫天,沙塵四卷,刺得人雙目難張,哪裏還瞧得見馬背上是否有人,甚至連呼聲都彼此難以聽聞。
“搜魂手”唐迪一撩衫腳,跺一跺腳,“一鶴沖天”,“嗖”地掠起。
只見山坡旁有一杆長竹旗竿,高有四丈開外,竿頭一面黃條長旗,舒灑飛舞,迎風招展,上寫三字:
“養馬地”
正是要為賀客羣雄標示路途之用,“搜魂手”唐迪凌空換足,竟施展“梯雲縱”絕頂輕功,一躍四丈,躍上旗竿。
放眼下望,但見羣馬有如潮水一般,各色雜呈。
雖然煙火迷漫,但他居高臨下,自高觀望,忽見一匹馬上,隱隱閃光,再一瞧竟是綿鍛衣衫之光彩。
唐迪大喜呼道:“在那裏。”
唐門子弟轟應一聲,飛蝗萬箭,齊地順着那手指之處發射出去,但聽尖鋭的破風之聲,歷久不絕。
這一陣箭雨過後,景象更是慘不忍睹,前面的馬羣中箭揚聲驚嘶,還未倒地,後面的馬羣已衝將上去,但瞬即又自中箭,傷馬擠在一起,後面的馬狂奔不出,有的繞道而奔,有的便自傷馬身上奔踏過去,正不知有多少匹被同類的鐵蹄踏死,又不知有多少匹馬奔馳不出.身上着火,嘶聲更是慘烈。
但聞弩箭破空聲,火焰燃燒聲,狂風呼號聲,叱吒大喝聲,馬羣慘嘶聲,鐵蹄奔騰聲,交熾混雜,聲音之刺耳,景象之慘烈,便是鐵石人也要為之心動,有些唐門子弟已覺手軟,連暗器都發射不出,但“搜魂手”唐迪見了,卻仰天狂笑起來,與四下悲慘情況一襯,更令人聞之心寒。
原來他身為暗器名家,三丈外可射飛蠅,目光之鋭利,自是大異常人,早已看見那背有錦衣閃光的健馬,已中箭倒地,那馬上之人,縱有通天本事,也要被踏成肉泥,唐迪狂笑道:“展夢白呀展夢白,你莫怪老夫心狠手辣,誰要你多管閒事?誰要你探聽老夫的秘密。”
只見門下子弟四下縱躍奔逃,原來已有幾人被馬蹄踏死,只是他們臨死前的呼聲也被馬嘶所掩,無人聽得。
其餘的人見了,自是心驚膽顫,唐迪雖有嚴令,但終究是自己性命要緊,再也顧不得發射暗器,四散逃開。
那邊死馬的屍身,已小丘般堆起,唐迪望着,目露得意之色,算定展夢白、蕭飛雨的屍身,便在這堆馬屍之中。
他早已瞧見那邊火光中還有一條人影閃動,四下放火,知道這人影必是他女兒,心裏不禁更是憤恨。
但見火焰四卷,似已要將他女兒卷在其中,唐迪定睛凝視,竟絲毫無動於衷,更不出手相救。
只聽他喃喃道:“燒死最好……燒死最好……”
若是有人在旁聽得他竟忍心令自己女兒活活燒死,只怕誰都不免要打個冷顫,只是旗竿高處,哪有他人。
這時唐迪的家丁壯漢,多已四下趕來,有的拋索制馬,有的準備救火,但火已燎原,又豈是一時所能救熄。
唐迪回到地道中,瞧見蘇淺雪猶在那裏,便道:“死了。”
蘇淺雪眼瞧這般慘況,居然也自無動於衷,面上猶自帶着笑容,微微笑道:“什麼死了?”
唐迪冷冷道:“三個人都死了。”
蘇淺雪微一皺眉,默然良久,緩緩道:“死了也好。”
唐門賓客,多未曾散去,此刻為火光所驚動,紛紛趕來這裏,但也只能瞧見這紛亂的景象,卻弄不清是怎麼回事。
黃虎、嶗山三雁、趙明燈等人,並不在其中,只是他幾人本非中心人物,去去來來,誰也未曾放在心上。
奔馬阻住了羣豪去路,羣豪也阻住了奔馬去路,兩邊一擠,情況更是大亂,有的已在亂中呼喝尋找自己的坐騎。
要知江湖豪傑多將自家坐騎視為夥伴,此刻見到這種情況,雖是怵目驚心,更是疼惜愛馬。
唐豹身為“唐門”第三代長子,此刻急得滿頭俱是汗珠,一面大聲呼喝。勸羣豪先莫驚亂,讓奔馬疏散,百忙中又尋了個唐府子弟,沉聲問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究竟是如何起的火?”
那漢子惶聲道:“小的也不知道,只是老爺……”
唐豹頓足道:“老爺在哪裏?”
那漢子舉手一指,還未説話,唐豹已躍身飛掠出去,只因他已隱隱瞧見他爹爹的人影在地上一閃不見,似是掠入地洞中。
兩下距離,雖不遙遠,但中間卻相隔着人羣、奔馬。
等到唐豹辛辛苦苦擠入那邊,只見他爹爹一人負手而立,下面哪有地洞。
唐豹呆了一呆,道:“爹爹方才哪裏去了?”
唐迪冷冷道:“為父始終在這裏,正要問你哪裏去了?”
唐豹用正在抹汗的手揉了揉眼睛:“莫非我眼睛花了麼?”
但他自幼苦練暗器,目力也算不弱,縱在心慌之下,也不至有眼花之事,只是他心中雖疑惑,口裏卻不敢問出。就在此時,只聽遠遠傳來一陣震耳大笑,有人道:“你我不必打了,誰救熄這火,才算是真英雄。”
笑聲固是震耳,喝聲更是驚人。
羣豪但覺心頭一驚,已有四條人影橫空掠來,飛身落入火焰中,端的有如飛將軍自天而降。
唐迪瞧得這四人的武功身法,更是面色大變,沉聲道:“豹兒,咱們過去瞧瞧,是什麼人來了?”
這心思正與四下羣豪一樣,誰都想瞧瞧,武林中究竟是什麼人才有如此驚人的身法,如此驚人的膽量。
只見火光中四條人影,有如星丸跳躍,四下飛走,只要是他們身形所過之處,但聞一聲風響,火勢果然為之大減。
羣豪知道這四人正在以無比的真氣內力熄滅火焰,更是瞧得又驚又佩,忍不住紛紛喝起彩來。
喝彩聲越來越響,火勢卻越來越弱。
突聽火焰中一人大喝道:“奇怪,這裏還有個人。”
另一人道:“烤熟了沒有?”
那人道:“奇怪,這人還未死。”
“搜魂手”唐迪面色一變,只見一條人影自火焰中飛身而出,唐迪大呼道:“是哪位前輩高手,唐迪在這裏。”
呼聲未了,那人影已到了他面前,卻是個駝背老人,鬚髮都已被火燒去一半,但雙目仍是奕奕有神。
唐迪見他懷中抱的正是他女兒唐鳳,暗中着急,面上卻仍聲色不露,抱拳道:“多謝前輩相救……”
哪知這駝背老人不等他話説完,已將唐鳳塞入他懷中,道:“你抱着。”身子一轉,又撲入火焰中。
原來他聽得藍大先生方才説:“誰救熄火誰便是英雄。”一心想救火,別的事便都不管了。
哪知這時火勢已弱,奔馬也已漸疏,唐門家丁都提着水桶奔來,不一刻已將火勢全都滅去。
那駝背老人自是鐵駝,等他轉身,見到火勢已滅,藍大先生等三人也已掠出,不禁頓足道:“火怎地滅了?”
藍大先生大笑道:“火滅了有何不好?”
鐵駝怒道:“這是你三人救滅的火,你三人才是英雄?”
藍大先生笑道:“好個好勝的老兒,你莫非不知救人更勝過救火,何況滅火的功勞,你也有一份。”
鐵駝轉怒為喜,笑道:“這還像話……既然大家還是分不出勝負,你我四人還是該繼續打上一架。”
藍大先生笑道:“只可惜這架已打不成了。”
鐵駝轉目一望,只見“無影槍”楊飛與“出鞘刀”吳七果然走得無影無蹤,四下如此騷動,他想追都無法追了。
原來這四人打得興起,由山前打到山後,藍大先生瞧見火光,便提議救火,等到火救熄了,“出鞘刀”吳七心裏只記着孟如絲、李冠英兩人,哪裏還肯停留,當下如飛而去,“無影槍”楊飛與“鐵槍”楊成非但是師徒,而且還有親誼,始終不忘他重傷楊成之仇,竟也撇下藍、鐵兩人追去。
鐵駝放聲大罵道:“吳七、楊飛,你兩人若是有種,就回來與老子再打一架,走了的不算英雄。”
羣雄聽他罵的竟是“七大名人”中的“刀槍二聖”,更是大駭,唐迪亦自驚心,方待將唐鳳交給他人。
藍大先生已躍身而來,道:“這位姑娘是什麼人?”
唐迪陪笑道:“正是小女,在下唐迪,不知兩位前輩大名?”
原來鐵駝隱身“帝王谷”已久,藍大先生更是天際雲龍,飄忽來去,是以唐迪並未見過這兩人。
藍大先生還未説話,鐵駝已大聲道:“我兩人的姓名,你不必問了,且放下你女兒,讓老夫替她治治火傷。”
唐迪連忙道:“區區小事,不敢驚動前輩。”
他生怕唐鳳已聽到他的秘密,更怕她在人前説出,自不肯讓她在人前甦醒,此刻竟已偷偷點了她睡穴,轉身道:“來人呀,將姑娘抱出好生歇息。”
唐豹趕過來道:“孩兒抱妹子去吧!”
唐迪面色一沉,道:“你還不快去招呼賓客親友?”竟將唐鳳交給他一個心腹手下,唐豹不敢多口,躬身而退。
藍大先生雙眉一皺,暗暗忖道:“這人既不將女兒交給自己兒子,反要外人抱着,又不肯讓人為她救傷,這件事俱都不合情理,想來此事必有隱情。”他粗中有細,知道越是此等表面看來似無關係之事,其中必定隱藏着一些緊要的秘密,當下轉目一瞧那人抱着唐鳳走的方向,便待暗地追蹤而去。
忽聽一聲輕叱道:“小藍,我找得你好苦……”正是烈火夫人找來了。
藍大先生笑道:“哎呀,不好!她來了……”跺一跺腳,掠起三丈,竟飛一般走了,端的迅急如電。
鐵駝大奇道:“什麼人來了?你怕……”
話未説完,只見一條人影,自天而降,道:“好呀,你這駝子打跑了小藍,我找你算賬。”凌空出招,擊向鐵駝。
鐵駝一見是她來了,暗中也是頭疼,閃身避招,大叫道:“我可打不跑他,是你駭走他的。”
這話換了別人,必不會説,鐵駝卻不管三七二十一,便衝口而出,還當自己解釋的甚是清白,烈火夫人必定住手。
他不知烈火夫人聽了這話,惱羞成怒,破口大罵道:“你這駝子説什麼?我又不是母夜叉,他駭個什麼?”
鐵駝暗笑道:“雖不是母夜叉,也差不多了。”閃身又避開幾招,總算未將這話説出口來。
但烈火夫人招式越逼越緊,身形幾乎又化作一團火焰,鐵駝雖不怕她,但卻不好還手,心裏正在不迭地叫苦。
忽聽藍大先生的聲音遠遠傳來,道:“我在這裏,你來吧!”
鐵駝鬆了口氣暗道:“這下她總該放開我了吧!”
哪知烈火夫人身手竟然不停,反而大呼道:“小藍,是你麼?你要找我,你就快過來,為何要我過去?”
鐵駝呆了一呆,忖道:“明明是她找別人,卻偏偏要説別人找她,她明明找的千辛萬苦,此刻又偏偏擺起架子來了。”
他生平不近女色,這些女子心理,他一輩子也猜不透,越想越糊塗,但見烈火夫人招式雖未停,卻已漸緩。
又聽藍大先生遙呼道:“這裏有個被火燒傷的人,要你來救,你就快過來吧!”唐迪面色又是一變。
烈火夫人笑罵道:“原來是有事求着我了。”
鐵駝道:“姑奶奶,人家求你,你就快去吧!”
烈火夫人笑罵道:“便宜你這駝子了。”終於還是走了。
鐵駝伸手一抹汗珠,搖頭嘆道:“看來還是莫要沾上女人,離得越遠越妙……”再一看,前面的唐迪也跟去了。
烈火夫人身子紅雪似地飄過,不一刻已尋着藍大先生。
只見他懷裏抱的竟也是個紅衣女子,身旁卻站着條愁眉苦臉的大漢,烈火夫人大喝道:“小藍,你抱的是誰?”
藍大先生道:“她受了火傷,昏迷不醒……”
烈火夫人怒道:“好呀!你巴巴喚我來,只是為她治傷,不是她你還避着我,這小妖精是什麼人?你這麼關心她?”
藍大先生苦笑道:“唉!七老八十了,還要吃醋。”
烈火夫人道:“好,我老了,她年輕,我走就是。”
藍大先生道:“唉!你定要走,我也無法。”
烈火夫人嘴裏説走,腳下可未曾移動過半步,此刻更是不走了,雙手叉腰,道:“我偏偏不走,也不替她治傷,看你怎麼?”
藍大先生笑道:“你良心最好,救火傷的本事,天下更是隻有烈火夫人最妙,你不救她,誰來救她。”
烈火夫人果然“噗哧”一笑,道:“誰要你拍馬屁,但……但你一拍馬屁,我心又軟了,救就救吧,但救了她你可不準……”
藍大先生笑道:“我做她爺爺都嫌老了,還會怎樣?”
這時“搜魂手”亦自趕來,狠狠盯了那愁眉苦臉的大漢一眼,躬身陪笑道:“不知前輩要……”
藍大先生面色一沉,道:“你要怎樣?”
唐迪道:“在下只是不敢勞動……”
藍大先生冷笑道:“站開一邊,莫要多話。”
他高大威猛,語聲中更是霸氣懾人,“搜魂手”唐迪雖也是名門宗主的身份,聞言怔了一怔,竟不敢變臉。
藍大先生故意不再瞧他,轉首去瞧烈火夫人為唐鳳療傷灌藥,唐迪瞧他身形氣度,心裏忽然想起他是誰來了。
這時唐門之下,武功高強的門人,已有數人趕來,仍是勁裝疾服,唐迪只要一聲令下,便可動手,藍大先生縱然武功冠絕當世,遇着名震天下的“唐門”暗器圍攻,還是委實棘手,只是唐迪雖不願他為唐鳳治傷,卻不能否認他乃是出於一番好意,自也不能當眾令人出手。
正自猶豫之間,突見林木掩映處走來幾條人影,當先一人,卻是蘇淺雪,原來她雖不敢自地道現身卻又已繞着路來了。
唐迪忽然暗中鬆了口氣,只聽蘇淺雪遠遠笑道:“好姐姐,好姐夫,你們兩人見面,就忘了我啦!”
烈火夫人抬頭一望,笑罵道:“死丫頭,誰是你姐夫?”轉眼去望藍大先生,藍大先生亦在含笑點頭。
誰也瞧不見這一代武雄,見到蘇淺雪後,神情竟也有一絲奇異的變化,也不知是悲是喜,是驚是怒,是悔是痛?
蘇淺雪卻仍是談笑自若,和每個人都拋去個帶笑的招呼,忽又驚呼道:“哎呀,唐姑娘受了傷,姐姐,你治得好麼?”
烈火夫人道:“燒得很厲害,一時還真難治好。”
蘇淺雪笑道:“你是個忙人,又剛和姐夫見面,哪有時間為人家治傷,不如讓我來吧,只是我手段可不如姐姐。”
烈火夫人道:“誰不知道你是個女才子、萬事通、機靈鬼,有你出手,是她的福氣,你還客氣什麼?”
蘇淺雪笑道:“你瞧,一下子就給了我三個外號,自己不是機靈鬼是什麼……輕絮,快把唐姑娘抱走。”
她眼皮一掃藍大先生、烈火夫人,接着笑道:“你把她抱走,咱們就都該走了,別煞人家的風景。”
她身後那烏衫女子應聲而來,烈火夫人連聲笑罵。
藍大先生瞧着那烏衫女子將唐鳳抱走,面色微微一變,似乎想説什麼,卻又未曾説出口來。
誰都未瞧見“搜魂手”唐迪與蘇淺雪也交換了個奇異的眼色,也未瞧見藍大先生面上的神情。
只有烈火夫人滿心高興,笑道:“小藍,咱們好久未見,也該找個地方聊聊去了,我陪你喝兩杯。”
藍大先生仰天大笑一聲,道:“正是,我正想喝兩杯。”當先飛掠而出,烈火夫人向蘇淺雪一笑,也連忙追去。
這時唐鳳才有了知覺,夢囈般低語道:“展夢白……快走……快走……我爹爹要殺你……你卻死不得的……”
但這時藍大先生已去遠,已聽不到她的話了。
蘇淺雪朝唐迪使了個眼色,道:“唐大俠,令媛的傷勢頗重,火傷似已入了心腑,只怕不大好治。”
唐迪假意失聲道:“這卻如何是好?”
蘇淺雪道:“府上雖是暗器第一名家,但療治火傷卻不在行,而且,府上這兩天羣雄畢聚,只怕也沒有安靜的療傷之地……”
唐迪道:“縱有療傷之地,只怕也容不得她。”
蘇淺雪道:“此話怎講?”
唐迪嘆道:“小女已被家父逐出了門牆。”
蘇淺雪幽幽一嘆,沉吟半晌,道:“既是如此,唐大俠不如將令嬡交託給我,帶回治傷,不知唐大俠可放心麼?”
唐迪一揖到地,大喜道:“固所願也,不敢請矣。”
兩人一搭一檔,做得像模像樣,四下眾豪非但瞧不出破綻,反而暗贊這位蘇夫人見義行仁。
於是唐迪恭送蘇淺雪,心中既是得意,又是高興,方才之情景眼見已是無階可下,哪知三言兩語便消弭無形。
騷動漸漸平靜,唐迪從容負手,意態自得,突見三個心腹手下匆匆奔來,滿面俱是驚惶之色。
唐迪瞧得左右無人,道:“什麼事?”
一人沉聲道:“小人們將那堆馬屍俱已清理得乾乾淨淨,但其中卻絕沒有人的屍身,甚至連人骨都沒有一根。”
唐迪立又變色,叱道:“你等看得必不仔細。”
那人道:“小人們怎敢不搜查仔細,那裏面只有一件織錦的衣衫,但也被踏得一塌糊塗。”
唐迪身子一震,失聲道:“只有一件衣衫?那兩人到哪裏去了?……哎喲,不好,老夫竟中了他們金蟬脱殼之計。”
頓一頓足,狠聲道:“下令搜索,只要見着展夢白、蕭飛雨兩人,只管以最毒的暗器下手,快,快去!”
展夢白與蕭飛雨果然未死,施的果然是金蟬脱殼之計。
原來他兩人伏身馬背,便生怕有人居高臨下,瞧見他兩人行蹤,蕭飛雨便脱下外衣,拋了出去。
她自從跟隨金非之後,武功又有進境,縱在馬背上,但手勁拿樁之巧,仍是驚人,竟不偏不倚將一件長衫遠遠拋在另一匹馬背上,兩人身上便都只剩下一套緊身黑衣,騎的也恰巧是黑馬。
兩人屏息伏在馬背,動也不敢動,只聽飛蝗般弩箭破空之聲,在頭頂穿來穿去,幸好目標已被引開,射的並非他這方向。
煙霧漫天,兩人也不敢睜眼,正是聽天由命之意,但聞耳邊叱吒之聲漸疏、漸少、漸無……
蕭飛雨鬆了口氣,這才悄悄張開眼來,只見尚有十餘匹馬,一齊狂奔,卻不辨方向。
原來唐門家丁只注意那邊目標,顧彼失此,便將這邊漏了,是以才有這十餘匹馬落荒逃出,而馬性喜羣,並不走散。
馬羣受驚之後,自是奔向荒山,蕭飛雨嘆了口氣,忽覺懷中的展夢白還未動彈,原來他重傷未愈,驚慌之下,又昏了過去。
蕭飛雨大驚之下,拼命抓着馬鬃,想教馬停下,但驚馬之奔,何異奔流狂瀾,豈是輕易便能令它停下?
又不知奔了多久,那馬方自負痛不過,漸緩奔勢,落在馬羣之後,馬一失羣,蕭飛雨這才將它勒住。
那馬負痛苦嘶,馬鬃間已被勒得鮮血淋漓。
蕭飛雨嘆了口氣,道:“馬兒你莫怪我,你救了咱們出來,我反而傷了你。”一手輕撫着馬鬃,意下黯然。
這時夕陽將落未落,萬丈金光,照耀滿天,蕭飛雨尋了條小小溪流,在隱僻之地下了馬。
那馬歡嘶一聲,便去痛飲,蕭飛雨尋了個草長之地,將展夢白輕輕放下,撕下衣角,浸水敷在展夢白額頭。
她自己也喝了幾口溪水,憑水臨鏡,宛如再世為人,心中感慨自是良多,不覺黯然去洗馬鬃間的血跡。
展夢白驚魂初定,終於醒來,將她一舉一動,俱都悄悄瞧在眼裏,心裏更不知是憐是喜。
他瞧她這些舉動,知道她屢經憂患之後,脾氣也大是變了,他眼瞧着自己所愛的女子漸漸變得温柔,眼瞧着她滿天夕陽下為傷馬洗滌,滿天夕陽,映着她窈窕的身影,將她那雙纖纖玉手,映得彷彿透明……
他不覺瞧得痴了。
蕭飛雨終於回過頭,正瞧見展夢白那雙明星般的眼睛,漫天夕陽,將他蒼白英挺的面容,映得彷彿天神之子……
她也不覺瞧得痴了。
兩人目光相對,良久良久,誰也不曾説話,無限幽寂,更勝人語,蕭飛雨嫣然一笑,垂首道:“你幾時醒的?”
展夢白道:“沒有多久。”
蕭飛雨道:“你還渴麼?”
展夢白道:“我忘了渴不渴。”
蕭飛雨秋波一抬,又垂下,夕陽染得她雙頰紅了。
兩人患難餘生,都覺對方語聲特別温柔,眼波也特別温柔,就連天邊的夕陽,河中的流水,也變得特別温柔。
兩人珍惜這份温柔,但願此時此刻,便是永久,兩人心中雖都有滿腔愁緒,但誰也不願説出口來。
──世上所有的甜言蜜語,怎及此時的盈盈一瞥。
展夢白心裏只記掛着唐迪派出的兩人,一心只想知道他送的那盒子裏裝的是什麼?君山中又有何古怪?
蕭飛雨心中只記掛着展夢白的傷勢,忍不住輕嘆道:“要是爹爹在這裏就好了……又不知那位唐姑娘此刻怎樣了?”
好景總是難以長久,夕陽瞬即沒於西山,夜風吹來,寒意頗重,蕭飛雨輕輕道:“咱們該走了,哪裏去?”
展夢白毫不遲疑道:“洞庭君山。”
蕭飛雨道:“但……但你的傷……”
他面上雖是含笑而言,心裏卻知道自己傷勢的沉重,但他若不能瞧見情人箭的真相,實是死不瞑目。
兩人上馬東行,走了約莫五里之路,只覺夜色更深,夜寒更重,但四野茫茫,卻無打尖之處。
忽然間,只見左面幾點火光,迤邐而來,蕭飛雨大喜道:“總算有人來了,可向他們打聽打聽路途。”
展夢白皺眉道:“夜深行路……”
蕭飛雨笑道:“夜深行路的,也未必是壞人,何況此刻夜還不深,何況……唉,老實告訴你,我肚子實在餓了。”
展夢白莞爾一笑,迎着火光,策馬而去,他內傷雖重,但目力仍清,突見那一行火光的燈籠之上,竟寫的是:
“四川唐”三字。
展夢白失色道:“不好,是唐家的人,咱們快走。”
蕭飛雨笑道:“你這人真糊塗,唐家的人又不知道地道中的人就是咱們,你還是他們的……的好朋友哩,見着他們再好不過了。”
展夢白皺眉道:“但如此深夜,他們為何在荒山走動?”
蕭飛雨道:“説不定是出來送客的,你想,他們若是出來搜索抓人的,燈籠上又怎會寫明唐字,豈非要人先逃麼?”
展夢白沉吟道:“這倒不錯。”
兩人俱非工於心計之人,商議下,還是自投虎口。
兩下越來越近,那邊來的一行人,正是“搜魂手”唐迪親領的十幾個心腹門下,人人俱是勁裝疾服,腰佩革囊。
唐迪目光如電,竟能瞧得見暗處有一馬兩人走來,輕叱道:“噤聲。”
他身側一條大漢忍不住道:“可要滅去燈火?”
唐迪冷笑道:“就是要這燈火,他們才會將此當作送賓之人,才會自投羅網,否則如此荒山,何能尋人。”
話聲中對面人馬已更近,那大漢心下甚是佩服,突見唐迪微一擺手,四面大漢漸漸散開。
兩下走得更近。唐迪已看清來人果然是展夢白、蕭飛雨,心下不覺大喜,眉宇間立現殺機。
四道孔明燈光,直射展夢白、蕭飛雨,他兩人但覺燈光耀目,反而瞧不清對面來人是誰。
展夢白知道有些不妙,悄聲道:“對方稍有異動,立行打馬!”放大聲音,又道:“來的可是唐門朋友麼?”
耀目的燈光外,只見對方人影閃動,竟不答話。
展夢白心頭一凜,輕叱道:“走。”
蕭飛雨反手一掌,擊在馬腹上,她掌上是何等力道,健馬負傷,長嘶一聲,揚蹄向外奔去。
哪知馬蹄方自揚起,但聽四下風聲嗖、嗖幾響,健馬竟似突然被扼住咽喉,馬嘶突然中斷,噗地倒落地上,立時身死。
展夢白、蕭飛雨一起落馬,一齊大驚,蕭飛雨扶起展夢白,道:“闖!”
展夢白道:“闖不得。”
只聽對方有人冷冷道:“姓展的果然還有些眼光,你兩人要再動一動,便先嚐嘗一步封喉,五毒神砂的滋味!”
蕭飛雨見方才那馬一步尚未邁出,便已封喉而死,心頭不覺又是一寒,知道這“一步封喉五毒砂”果然名下非虛。
再一看四下人影憧憧,自己與展夢白全身卻都暴露於燈光之下,她為了展夢白,哪還敢妄動一動。
展夢白長嘆一聲,道:“你雖故意改變語聲,但我已知道你是什麼人了,唐門暗器,果然狠毒。”
對方那人冷冷道:“你知道就好。”此人自是唐迪。
展夢白道:“你要怎樣?”
他手掌緊握着蕭飛雨的手掌,一面口中説話,一面卻以手指在蕭飛雨掌心畫着字道:“我拖住他,你走。”
蕭飛雨眼淚奪眶而出,暗道:“我害了他,我害了他。”突然大喝道:“你們殺了我,放了他吧,他什麼都不知道。”
展夢白沉聲道:“胡説,我的傷反正已……”説到這裏,心頭忽又一凜,暗道:“不好,我怎能讓他們知道我已受傷。”
唐迪果然仰天狂笑道:“妙極妙極,原來你已受傷。”
要知展夢白受傷之事,本少人知,唐迪方才雖然已成四面夾攻之勢,但仍是有些畏懼展夢白、蕭飛雨的武功,是以一直未敢驟然動手,此刻聽得展夢白自己説漏了話,心下自是狂喜。
四面大漢手掌早已探入豹皮革囊,只待唐迪一聲令下。
這些人多是“唐門十八蜂”中的高手,暗器功夫,俱得自“搜魂手”唐迪的親傳,端的狠、準、穩、快兼長。
只見唐迪狂笑聲中,已緩緩舉起手掌……
忽然間,又是幾縷風聲過去,四下燈光,突然一齊熄滅,唐門子弟齊地大驚,竟不知暗器從何而來。
蕭飛雨卻乘着這剎那間,抱着展夢白跳開數尺。
她身形方動,唐迪已暴喝:“打!”
接着,風聲四響,俱都打在展夢白方才存身之地,只是燈光驟滅,他們目力也難以瞧見蕭飛雨動作。
這燈滅、滾身、暴喝、暗器發放,一件接着一件,端的可稱是間不容髮,蕭飛雨只要稍有遲疑,兩人早已身死。
“搜魂手”唐迪沉聲叱道:“莫放這兩人走了,我去瞧瞧!”
語聲未了,只聽五丈外有人緩緩道:“不要瞧了……”聲音雖蒼老,但中氣充沛,綿綿不絕。
眾人身子齊都一震,唐迪也呆在當地。
但聞一陣沙沙的腳步之聲,自遠而近,這時星月之光已可照人,眾人在月光下俱都瞧得清清楚楚。
蕭飛雨仍是不敢妄動,偷眼瞧去,只見兩條頎長漢子,抬着頂軟轎,健步如飛而來,身手俱都矯健已極。
“搜魂手”唐迪一見這頂軟轎,面色更是大變,突然伏身跪了下去,垂首道:“孩兒迎駕。”
四面大漢不等他話説完,早已跪滿一地,人人面上俱是驚駭已極,有的甚至手足都已顫抖起來。
這一着更是大出展夢白、蕭飛雨意料之外,兩人衡情度理,已知轎中之人,必是那老祖宗唐無影。
──一除了這老人之外,又有誰能在五丈外打熄那許多盞明燈?
轎簾深垂,簾中人緩緩道:“起來吧!”
同時發出一聲冷笑,道:“你還認得我這爹爹麼?唐迪,唐大俠!你做了這些轟轟烈烈的事,我這殘廢老人何曾知道。”
唐迪道:“孩兒不敢……”
“不敢?”轎簾忽然掀起,夜色之中,但見白髮如霜的唐老人端坐在轎裏,滿面俱是怒容,鬚髮幾欲飛起。
展夢白見這老人來了,心頭一沉,知道唐迪所行之事,必定是瞞着這老人的,卻又不知怎地泄漏風聲,教他知道。
唐迪瞧見老人怒容,身子也不覺微微發抖,顫聲道:“老祖宗莫要動怒,孩兒若做錯了事,改過就是。”
唐老人怒道:“改過!”突然自簾中飛身而出。
展夢白但覺眼前人影一花,接着,便聽着一連串“劈劈啪啪”的清脆掌聲,原來唐迪與他門下面上已每人着了一掌,只打得那些大漢手撫着臉,東倒西歪,卻又不敢呼疼,只有唐迪仍是直挺挺跪在地上。
再瞧老人又已端坐在轎中,胸膛不住起伏,道:“別的我不管,展夢白犯了什麼過錯,你定要殺他?”
唐迪垂首道:“孩兒只當他是故意來此卧底的。”
老人大罵道:“混賬,住口!”忽然長嘆一聲,道:“展夢白,你過來,我這不肖之子!唉……”
展夢白垂首走過去,躬身道:“拜見前輩。”
老人道:“免了,我且問你,你到底是聽到他的什麼秘密?他竟如此一心要將你置之死地?”
展夢白沉吟道:“晚輩只聽得他要將一個盒子送至君山。”
老人脱口道:“盒子?……君山?……”目中神光一閃,喃喃道:“好……好……好……好……”
這老人竟一連説了七八個“好”字,方自厲聲道:“唐迪,還不快帶着你這些狐羣狗黨先回去,靜候發落。”
唐迪恭應一聲,又叩了個頭,方自站起,垂頭喪氣地揮了揮手,四面大漢自也叩了陣頭,一齊垂首走了。
老人唐無影慘然一笑,喃喃道:“大丈夫難免妻不賢子不孝,唉,我怎的會有你這種兒子。”
展夢白也不敢答話,蕭飛雨卻突然大聲道:“盒子裏究竟有什麼秘密?你老人家莫非知道麼?”
老人面色又自一變,卻搖頭道:“要等問過方知。”
蕭飛雨又道:“君山裏有何秘密,你老人家必定是知道的了,否則你老人家又怎會説那麼多好字?”
老人仰天一笑,似是要藉這笑聲來掩飾什麼,然後沉聲道:“你要知君山的秘密,為何不到君山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