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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風消雲散

    展夢白只聽得一陣寒意自心底升起,半晌不能言語,蕭王孫亦不禁感嘆,當下將楊璇死時情況説出。

    藍大先生聽了,心頭也是一寒,喃喃道:“當真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隔了半晌,向蕭王孫微一抱拳,道:“相交貴在知心,你既知我,我便不必多言,多言徒亂人意。”

    蕭王孫微笑道:“正該如此。”

    藍大先生道:“就此別過……”

    蕭王孫失聲道:“為何要走?”

    藍大先生黯然道:“此地我豈能再留?”

    蕭王孫沉吟半晌,知他若是見到羣豪圍攻蘇淺雪,既不能相助於她,亦不能袖手,委實只有遠遠走開的好,當下也不攔阻,只是長嘆道:“今日一別,不知你要去何處?更不知何時方能相見?”

    藍大先生朗聲笑道:“天地之廣,何處不能容我,四海之大,何處不能相見……”向斷紅、絕紅微一揮手,將半柄鐵錘脱手擲出,長笑道:“小兄弟,今日之武林,是你的天下了……”

    笑聲猶未消失,身影已自遠去。

    直到許久許久之後,展夢白似乎覺得這爽朗的笑聲猶在耳邊,他那豪氣英風,也似時在眼前。

    他深知無論藍大先生去向何處,總能創出一番天下,這正如李靖相送虯髯時的心情一般。

    羣豪目送這當代奇俠身形遠去,心中都不免有甚大感嘆,絕紅大師雖然身在空門,修為功深,此刻也不禁露出黯然之色,斷紅大師目光更是如醉如痴,幾次都要趕去追隨,卻又終於忍住。

    也不知過了多久,展夢白走到絕紅大師面前,遲疑了半晌,似是在考慮如何措詞,卻終於未曾説出話來。

    絕紅大師望着他微微一笑,道:“你可是要問她的下落?”她,自是指的蕭飛雨,不必説出名字,展夢白也是知道的。

    絕紅大師見他點了點頭,雖未説話,但無限深情已自目光中流露出來,又自一笑,道:“她就會來的。”

    這一笑中已帶有幽怨之意,似是在為自己一生之情感黯然神傷,卻又不禁為這一雙小兒女的多情欣喜。

    展夢白訥訥道:“她……她在……”

    突然間,四山響起了一陣怪異的哨音,山岩之後,竟隱隱有兵刃出鞘,腳步奔騰之聲傳了過來。

    羣豪雖然早已知道四山必有埋伏,此刻面目仍不禁為之色變,“塞上大俠”樂朝陽凝神傾聽半晌,沉聲道:“四山埋伏,至少有四百人。”他一生闖蕩江湖,歷練之豐,無與倫比,竟能自腳步聲中猜出對方的人數。

    蕭王孫、杜雲天雖是一代奇俠,但終究少在江湖中走動,偶一現身,亦如神龍破雲而現,見其首而不見其尾,是以這一點比之樂朝陽猶有不及,聽了此言,兩人對望一眼,蕭王孫道:“四百人……”

    杜雲天道:“敵眾我寡,只怕……唉,若要殺光了他們倒也容易,若要擊退他們,卻是難如登天。”

    這句話聽來似是有些矛盾,其實卻含有深意,只因要這些武林名俠去迎敵無名之輩,他們實是下不得手去。

    蕭王孫嘆道:“不但如此,以此腳步之聲聽來,這四百人之中,不乏一流高手,以我數人之力,即使要想將之殺光,只怕也不容易。”

    展夢白突然道:“那邊有人來……呀,似乎是李冠英與孟如絲兩人,他們怎會在這裏?”

    話方説完,李冠英與孟如絲已奔到近前,兩人俱是滿面惶急之態,喘息着道:“展……展兄,快……快下山吧!”

    展夢白道:“還未上山,怎能下山?”

    李冠英嘆道:“蘇……蘇夫人已在此地佈下數道埋伏,第一道似有四百人之多,若要上山,只怕……”

    孟如絲接道:“蘇夫人在我兩人無處投身之時收容了咱們,固是大恩大德,但展……展大俠你對咱們,更是義重如山,是以咱們縱然冒了性命危險,也得趕來通知展大俠一聲,展大俠你即使要將她除去,也不急在今天。”

    李冠英道:“咱們在山上這幾日,已多多少少知道她一些秘密,她雖然該死,但來日方長,展兄你……”

    展夢白一直默然傾聽,此刻方自朗聲道:“我等既已來到這裏,已是有生無回,縱然戰死,也得一戰。”

    羣豪早已滿心憤慨,聽了這響噹噹的話,忍不住轟然喝起彩來,杜雲天微笑道:“展夢白倒不愧是帝王谷主女婿。”

    蕭王孫笑道:“看來倒和你這有去無回的離弦箭有些相似。”兩人對面微笑,顯然在為展夢白自傲。

    李冠英、孟如絲兩人卻是面色大變,兩人還未説話,突聽山下有人大呼道:“蕭老大……蕭大哥……”

    呼聲高亢入雲,一條人影隨着呼聲急奔而來,身法之快,竟不在藍大先生等絕世高手之下。

    樂朝陽變色道:“這是什麼人?”

    蕭王孫、展夢白卻是看清,此人竟是鐵駝,最怪的是,他駝背上竟會揹着一人,蕭王孫道:“我在這裏。”

    鐵駝一掠而來,大聲道:“蕭老大,你……你快救他一救,此人已快死了,除你之外,無人救得了他。”以他的內功修為,説話竟也有些喘息,可見實是奔馳過劇。

    蕭王孫道:“誰受了傷?且放下他來。”

    鐵駝道:“你瞧瞧這是誰?”將身背之人,放了下來,四面立刻發出數聲驚呼,呼聲最響,竟是李冠英與孟如絲。

    只因這身受重傷之人,赫然竟是武林“七大名人”中的“出鞘刀”吳七,此人竟會受傷,真是誰也想不到的事。

    蕭王孫也不禁變色道:“是他?是誰傷得了他?”

    鐵駝嘆了口氣,道:“還有誰,除了那無影槍外還有誰?但無影槍也被他利刃所傷,傷的並未見得比他輕。”

    蕭王孫道:“楊飛在哪裏?你怎會遇着他們?”

    鐵駝嘆道:“我遇着他兩人時,兩人顯然已拼過生死,都已重傷,只有楊飛的徒弟楊成守護在側,楊成那時若是殺了吳七,實是易如反掌,但他卻不愧是條漢子,竟不肯乘人之危,見我到了那裏,便將他師傅抱走,還求我無論如何,也要將吳七救活,為教他以後親手復仇,唉……這小子端的有種得很。”

    蕭王孫道:“你又怎會到了這裏?”

    鐵駝瞧着展夢白一笑,道:“這卻是咱們小兄弟的心上人説的。”

    蕭飛雨既然已能説話,傷勢自已痊癒。

    展夢白暗中雖放下了心事,卻又忍不住脱口問道:“前輩在哪裏遇着了她?她怎的還不上山來?”

    鐵駝道:“吳七、楊飛受傷之地,便在洞庭湖邊,那位蕭姑娘,也在那裏逛來逛去,像是在等人似的。”

    展夢白道:“她等……”突然覺得自己不該問得如此着急,紅着臉住口不語。

    蕭王孫卻替他問了出來:“小女等的是誰?”

    絕紅大師微微笑道:“少時您自知道。”

    鐵駝嘆了口氣道:“我受人之託,忠人之事,聽得蕭老大在山上,便急急趕來,除了蕭老大外又有誰能醫得了吳七的傷勢,哪知吳七這廝雖已半暈半迷,卻偏偏不肯上山,嘴裏只是説:‘求你帶我去找絲絲,我死也要見絲絲最後一面。’我怎知絲絲是誰,因此不管三七二十一將他帶上山來。”

    孟如絲身子突然輕輕顫抖起來,一雙秋波中,也泛起了晶瑩的淚水,咬住櫻唇,垂下了頭去。

    蕭王孫嘆道:“何苦……這是何苦?”他救人為先,先將吳七傷勢仔細診視了一遍,又喂他服下了幾粒丹丸。

    鐵駝道:“這傷還有救麼?”

    蕭王孫仰天長嘆一聲,道:“性命雖可保全,但他那一身武功,只怕從此……唉。”話未説完,但言下之意,自是眾人皆知,這聲名顯赫的武林高手苦練數十年的武功,竟從此廢去,他那一生多彩多姿的生命,也將從此歸於平淡,若是要吳七自己選擇,只怕他寧可死了也不願如此。

    羣豪俱是練武之人,自能體會到武功被廢后的心情,不禁俱都為之黯然神傷,正是兔死狐悲,物傷其類。

    吳七服下了蕭王孫的靈藥,似已微微清醒,但口中仍在不住喃喃自語:“絲絲……絲絲……你在哪裏?”

    展夢白本覺這吳七驕橫霸道,此刻也不禁為這般刻骨銘心,至死不渝的痴情感動,轉首不忍瞧他。

    只聽孟如絲終於痛哭失聲,痛哭着撲到吳七身上,痛哭着道:“我在這裏……我在這裏……”

    吳七微微張開一線眼睛,瞧見了孟如絲,憔悴的面容上,露出一絲慘淡的微笑,道:“你……你莫要走……”

    孟如絲慘然道:“絲絲不走……絲絲永遠陪着你……”

    吳七含笑道:“好……”伸手似是要去撫摸孟如絲的嬌靨,但手才抬起,又自落下,又自昏迷過去,但面上那安慰的笑容,卻久久未曾消失,羣豪已隱約猜出此中真相,心裏也不知是甜是苦。

    李冠英面白如紙,木立不動。

    孟如絲轉身撲在他身前,流淚道:“大哥,我……我不能再跟着你了,我……你……我……”

    李冠英悽然一笑,道:“我知道。”

    孟如絲道:“你……你知道就好……”兩人對視一眼,都不再説話,也不再去瞧第二眼,似是所有情意,所有的悲哀,都在這最後一眼中敍説盡了。孟如絲站起身子,向蕭王孫一拜再拜,抱起了吳七,垂首道:“晚輩為了照料他的傷,不能再為前輩盡力了,晚輩這就下……山……”説到最後一字,又是泣不成聲。吳七威鎮武林時,她不顧生死,不惜一切自他身旁逃走,而此刻吳七已是半死之人,她卻不顧一切要跟着他。

    只見孟如絲抱着吳七痛哭着奔下山去,羣豪心裏都不知是何滋味,也不知是誰,喃喃輕嘆道:“女人……女人……”

    這就是女人,男人永遠無法猜透的女人。

    展夢白一拍李冠英肩頭,嘆道:“李兄,你……”

    李冠英目中已有淚痕,不願被人瞧見,只是仰天長笑道:“李某此身已無牽掛,正可與惡賊決一死戰。”

    展夢白道:“好漢子……”突然想起自己尚有牽掛,接着,便想起了宮伶伶,縱身向那石碑後飛掠而去。

    石碑後競已沒有了宮伶伶的影子,地道出口,也已緊緊閉起,展夢白大駭喊道:“伶伶……伶伶……”

    目光動處,只見石碑後刻劃着些字跡,也不知是用尖刀還是金簪劃的。雖然模糊潦草,但卻仍可分辨。寫的是:

    “展大叔:伶伶再也無顏去見蘇夫人,伶伶走了,伶伶從小就會照顧自己,此去一定會練好武功,為爺爺復仇,大叔只管放心,伶伶只望大叔能和蕭姑娘一生幸福,伶伶就已心滿意足了。”

    展夢白看完了這幾十個字,眼前已是淚光模糊,慘然道:“伶伶,好苦命的孩子,大叔永遠不會忘記你的……”

    他知道伶伶必然已自地道中走了,但入口封閉,無法開啓,他也不能追趕,何況縱然去追,也追不着了。

    他手掌輕撫着石碑上的字跡,心裏在為伶伶真誠地默禱,但願這苦命的孩子,能從此脱離悲慘的命運,但願自己日後還能再見着她,但願她那時已是美麗的婦人,永遠過着幸福的日子……

    蒼天有眼,她的願望是必能達成的。

    突然間,四山戰鼓齊鳴,數百人一齊現身,數百柄刀劍,在日色下閃閃發光,天地間頓時瀰漫起一片殺氣。

    展夢白英雄膽作,兒女情消,縱身掠去,沉聲道:“與其等他們殺過來,不如咱們殺過去。”

    羣豪轟然道:“説得好。”

    蕭王孫嘆道:“看來也只有如此,不知三位大師……”

    斷紅大師不等他話説完,便已截口道:“咱們雖然身在方外,此事也要管的,妹子……不,師姐,你説是麼?”

    絕紅大師道:“佛門中人,並未忘了降魔手段。”

    蕭王孫道:“好!杜兄與我帶着夢白前衝,三位大師斷後,樂大俠率領羣豪居中,首尾切莫失了連絡。”

    樂朝陽道:“全憑前輩做主。”

    展夢白鐵劍一揮,大喝道:“衝!”

    “衝”字出口,他鐵劍已衝入了刀林。

    血戰一起,殺聲震天,那數百柄鋼刀在日光下一齊揮展時的情況,縱有生花妙筆,也難描寫萬一。

    蕭王孫、鐵駝、杜雲天,雙手空空,身形矯如游龍,穿行在數百柄長刀間,每隔片刻,便必定有人被他們點中穴道。

    展夢白鐵劍過處,但聽一片兵刃折斷聲,驚叫慘呼聲,他雖是手下留情,不願傷人性命,怎奈鐵劍之鋒,無人可擋,片刻間也不知有多少人在他劍下殘廢,點點鮮血,幾乎染紅了展夢白的衣襟。

    這四人雖然勢不可擋,但“塞上大俠”統率而來的武林羣豪,在這數百柄刀鋒壓力之下,卻是苦不堪言。

    苦戰之下,羣豪俱是血滿征衣,有的固是飲人之血,卻也有的乃是他們自身傷口中流下來的。

    絕紅、滅紅、斷紅三位大師,昔年雖都是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此刻身在佛門,終是不能多造殺孽,只是跟在羣豪身後,一見羣豪有險,立即出手相救,若非如此,羣豪至少已有大半在亂刀之下喪生,縱然如此,還是不免有兩人在亂刀之下,慘遭分屍。

    要知以二十人之力抵擋數百人,縱是武功相差懸殊,亦是不敵,何況這數百人中,不缺蘇淺雪多年來在江湖物色的高手,只因這些高手大半身受蘇淺雪大恩,是以此刻竟齊心為她賣命,例如李冠英、孟如絲等,若非情況特殊,此刻又何嘗不肯為她效力。

    蕭王孫雙手不停,心中卻不禁暗歎忖道:“這蘇淺雪當真不愧為人中之傑,單隻這收買人心一事,便非昔日那些只知以威力服人的武林梟雄能及。”

    杜雲天見到對方傷亡如此慘重,仍是無人退下,心中又何嘗不有如此感懷。

    展夢白既要衝上山去,又不得不回身拯救身在險境的同伴,是以苦戰了頓飯功夫,仍是殺不出重圍。

    這時對方傷亡雖然已有六七十人之多,但人數仍眾,戰志仍旺,己方傷亡雖只四五人,但羣豪已有疲乏之容,顯見無法支持,就連那般勇猛的玉空子,此刻亦是雙目無力,滿頭大汗。

    展夢白奮力衝到蕭王孫身側,一劍斬斷了對方一人的右臂,沉聲道:“咱們若再衝不上去,只怕蘇淺雪便要逃了。”

    蕭王孫道:“她有心在此山中將已知‘情人箭’秘密之人一舉而滅,此刻萬萬不會逃走的,怕只怕……”

    長嘆一聲,接口道:“我等此番血戰之後,縱能衝出,已是精力交疲,哪裏還能衝過後面幾道埋伏?”

    杜雲天長袖捲起了兩柄長刀,黯然道:“縱然有人能夠衝過,但見到蘇淺雪時,只怕連刀都舉不起來,哪裏還能廝殺?”

    展夢白暗歎一聲,奮然道:“縱然如此,咱們也只有衝得一步是一步了。”鐵劍展處,再不容情。

    但經過一番血戰之人,對方武功較弱之人,已大多被淘汰,剩下的已幾乎全是可以力拼的高手。

    “塞上大俠”樂朝陽滿面血汗交流,掌中藤棍,已被染紅,他行走江湖數十年,卻也從未見過如此大戰。

    玉空子掌中精鋼短劍,已被砍得刃口捲起,但見一人衝了過來,他一劍揮去,竟已刺不破對方衣衫,那人乘他微一怔神時,劈面將長刀砍下,玉空子長嘯一聲,拋下短劍,接住了對方手腕,兩人同時奮力,玉空子奮起全力一擰,只聽“喀”的一響,對方手腕竟被他生生擰斷。

    樂朝陽大笑道:“好兄弟,幹得好!”笑聲方了,但覺背後一涼,接着一陣劇痛,他後背竟被人劃破一條血口。

    玉空子大驚之下,趕了過去,樂朝陽已回身將那人刀鋒以棍頭捲住,一個肘拳,打得那人胸骨盡折,慘呼而死。

    玉空子道:“你不妨事麼?”

    樂朝陽道:“區區一條傷口,算得了什麼?”

    話猶未了,身子突然搖了兩搖,竟已站不住身子。

    玉空子伸臂扶住了他,將方才奪來的長刀,舞起一團刀光,護住自己與樂朝陽的身子。

    但對方見得他兩人的狼狽神情,立刻全力攻來,樂朝陽容色慘變,道:“……兄……弟,你莫管我,快……快去幹吧。”

    玉空子牙關緊咬,也不答話。

    樂朝陽滿頭俱是黃豆般大小汗珠,忍痛道:“兄……弟,我……我還能廝殺,快放開手。”

    玉空子厲聲笑道:“今日我雖已抱定決心,戰死為止,但卻不能讓大哥你死在我之前……”

    突然間,一聲長嘯,傳了過來。

    接着,有人大呼道:“蕭老大,展夢白。我老頭子與天馬大和尚來了。”兩條人影,凌空飛來,有如飛將軍從天而降,竟是莫忘我老人與天馬和尚,身形方才落下,對方便已傳出兩聲慘呼。

    蕭王孫縱聲大笑道:“來得好……來得好!”

    話猶未了,只聽又有人大呼道:“展夢白,展兄弟,大鯊魚率領太湖眾家兄弟,為你助拳來了。”

    展夢白精神一振,縱聲大笑道:“來得好……來得好!”

    樂朝陽耳聽一陣有如戰鼓齊鳴般的腳步之聲奔了過來,欣然一笑,道:“兄弟,這一下咱們都不必死了。”

    自刀光人影中望將出去,但見數百個精赤着上身的大漢,齊聲吶喊,揮刀衝了過來,吶喊之聲,勢如雷鳴。

    當先一條大漢,身高八尺,背闊三停,手揮一條三股烈火叉,來勢有如猛虎出柙,正是太湖羣豪之首大鯊魚。

    展夢白遙遙呼道:“大鯊魚,你好麼?”

    大鯊魚狂笑道:“好,好,待殺完這些畜生,再和你痛飲三百杯。”雖然還隔着數百柄長刀,兩人卻似已把臂言歡。

    過了半晌,大鯊魚又道:“白布旗一般奴才,又戴着白帽子在山下出現了,俺若非急着上來,少不得先和他們打一架。”

    展夢白又驚又喜,笑道:“幸好你未曾與他們廝打,否則便變成大水淹倒龍王廟,自家人打自家人了。”

    大鯊魚奇道:“莫非那些奴才也……”

    突聽一個雄渾沉厚的語聲呼道:“蕭老前輩、展大俠,熊正雄與布旗門兄弟為兩位效力來了。”

    呼聲落處,已有百餘個身穿白袍,頭戴奇形白帽之人,揮刀加入了戰圈,聲勢之壯,不亞太湖羣豪。

    這一來敵我雙方的強弱之勢,立刻為之大變,“潛龍山莊”門下,陣腳已漸漸亂了,人人面上也都已有驚懼之色。

    絕紅等三位大師袍袖一拂,齊地退下,她三人見到此刻已不必自己出手,便不願再出手了。

    蕭王孫朗聲道:“有勞三位大師在此壓住腳陣,莫老人與馬大師、杜兄、鐵老弟,與夢白且隨我先上山去。”

    大鯊魚朗笑道:“前輩放心,將這些畜生都交給大鯊魚就是。”鋼叉一振,對方已有一人身上多了三個透明窟窿。

    展夢白戰志如虹,大呼道:“走!”

    鐵駝振臂道:“駝子我來開路。”當先衝出。

    突聽一人嬌笑道:“還有我呢?”

    這語聲是如此熟悉,展夢白霍然轉身,只見一人已自亂刀中衝到他身側,正瞧着他依依含笑。

    若非在此等混亂之中,展夢白便要不顧一切去抱着她,但此刻他心情雖然歡喜激動,卻只能道:“飛……雨,你……你何時來的?”但兩人手掌還是忍不住輕輕一觸,這一觸便又給展夢白平添許多勇氣。

    蕭飛雨笑道:“分別之後,我傷勢立刻好了,才知道師父早已令人快馬傳柬江湖,我到了這裏,便在山下等候莫大伯和大鯊魚他們,好帶他們上山,只是你……你呀,我到了你身旁你都不知道。”雖是嬌嗔,卻也温柔。

    展夢白痴痴笑道:“我……我……”

    天馬和尚突然一拍他肩頭,笑道:“小夥子,走吧,要聊等到明天也不遲,何況明天之後還不知有多少個明天在等着你們哩!”

    鐵駝一馬當先,直奔上山,跟在他身後的,無一人不是武林中絕頂高手,腳程是何等迅快。

    到了一處,四山合抱,地勢險絕,鐵駝道:“蘇淺雪若是在這裏弄成滾木擂石,咱們可慘了,幸好沒有。”

    突聽山上有人大呼道:“展夢白,滾木要來了,你等死吧!”兩人並立山巔,竟是那頎長少年與柳淡煙的孿生妹子柳輕絮夫婦。

    展夢白知他乃是顧念舊情,話雖説得兇惡,其實卻是故意點醒自己,要自己快走,微一抱拳,急奔而出。

    眾人眨眼間便出了險境,只聽身後驚天動地般一連串大震,想是滾木已下,柳輕絮夫婦若是下令滾木在先,後果當真不堪設想。

    奔行盞茶功夫之後,前面絕壑阻路,深達百丈,寬有十餘丈,惟有架繩橋,堪作兩岸通路。

    眾人雖知此橋之險,但勢在必行,不得不走,但人人俱是小心翼翼,生怕這繩橋中斷,葬身絕壑。

    等到眾人全走過去,掌心都已捏了把冷汗,突見繩橋起處,倒卧着十數具屍身,一人高舉着長刀,痴痴然站在那裏,刀上滿是鮮血,他身上也滿是鮮血,但這一刀若是落下,繩橋立斷,眾人只瞧得又驚又疑,不知這一刀為何不曾砍下,展夢白卻已瞧見這痴痴呆呆的人竟是昔日風流瀟灑的江南名俠林軟紅。顯見蘇淺雪早已令人在此守候,只要見到羣俠登橋,便立刻砍斷架橋的巨索,幸好留守在此的人中,有個林軟紅,竟將同伴殺了。

    只見林軟紅滿面鮮血,容光憔悴,幾乎令人不敢相認。

    他瞧也不瞧眾人一眼,只是在口中喃喃道:“秦琪死了……秦琪死了……你們走吧……你們走吧……”

    羣俠知他必定又是為情所苦,心頭又是感激,又覺黯然,但此刻也無暇安慰於他,匆匆謝過,急奔再上。

    蘇淺雪似覺這三重險阻必能將羣俠攔住,是以此後再無埋伏,羣俠又經片時急奔,便來到一片氣象開闊的莊院。

    若是換了平日,羣俠到此必將考慮莊內是否還有埋伏?該如何入莊?但此刻人人俱是熱血如沸,哪裏還顧得許多,竟是腳步不停,急衝而入,莊內一片空蕩,想見莊內之人,已傾巢而出,眾人方自衝過前院,忽然間,大廳內傳出一聲嬌笑,道:“貴賓遠來,怎的不通知賤妾一聲,好教賤妾恭迎大駕。”蘇淺雪滿面含笑,與唐迪大步迎出。

    她見羣俠來得如此迅快,心裏難免吃驚,但面上卻絲毫不動聲色,竟是彬彬有禮,含笑揖客。

    羣俠魚貫而入,人人俱是面色鐵青,心裏卻都要瞧瞧這蘇淺雪到底還有何花樣使出,是以都不説話。

    哪知蘇淺雪果真聰明絕頂,竟不等別人發難,已先笑道:“真人面前不説假話,各位既然來到這裏,賤妾若再隱隱藏藏,推推託託,自己先覺不好意思,各位有什麼話只管問吧,賤妾只要知道,必定從實説出,各位俱是前輩英雄,蕭老前輩更是俠中清流,想必也不會對婦道人家太過無禮。”

    這番話簡單明白,雖敗不餒,雖柔亦剛,當真説得漂亮已極,羣俠縱是對她深惡痛絕,但也不能不對她此番這種言語行動深表佩服,誰也不願以惡言待她。蕭王孫微一抱拳,道:“夫人既是人中之傑,在下等自也不願以俗人相待夫人,只是有些話在下等雖已知道,卻仍不得不再問一聲。”

    蘇淺雪笑道:“請問。”

    蕭王孫一字字緩緩道:“不知夫人可是那情人箭之主?”

    蘇淺雪含笑道:“正是。”

    羣俠雖然早已明知此事,但聽她此刻親口説出來,説得如此痛快乾脆,不禁心頭一震。

    展夢白更是熱血奔騰,恨不得立即拔劍而起,只是被蕭飛雨纖手緊緊握住了他的手掌,耳語道:“問完再動手也不遲。”

    蕭王孫道:“夫人確是快人,但在下還有件不情之請,要想請教夫人,那‘情人箭’究竟有何秘密魔力?竟能令天下為之震動?”

    蘇淺雪微微一笑,道:“此事説來,倒也有趣得很,我得分幾條來説,才能説得清楚。”

    眾人早已將這問題反反覆覆,不知想過多少次,誰也找不到答案,此刻聽她競肯説出,都不禁凝視傾聽。

    蘇淺雪緩緩道:“我小時便常聽人説起一些昔日武林雄主的故事,卻從未聽過有個女的,於是我便想做第一個武林女王,直到我長大後,與唐迪一見鍾情,才開始將這想法淡忘。

    “我與唐迪婚事若是能成,此事也就罷了,哪知我與唐迪相戀時,唐無影竟已為唐迪訂下了婚事,唐迪自不敢反抗那專橫的老人,我一怒之下,便決心要將那幼時的想法實現,便用盡各種手段,令一些武林中一流高手不得不拜倒在我裙下,好教他們日後不敢與我作對,而我與每一人分手時,都與他們約定一個暗記以為標誌,日後他們只要瞧着這暗記,就如同瞧見我一樣。

    “經過十數年的時間,江湖中與我有交情的武林高手已不少了,我又求得一種最毒的毒藥秘方,於是我便開始煉製‘情人箭’,這‘情人箭’除了奇毒無比外,本無什麼秘方,於是我便想盡辦法,增加它的神秘之感,故意將它染成紅、黑兩色,故意只在月圓時才令它出現,至於發射‘情人箭’的機簧弩筒,卻是唐迪監工所制的,唐門暗器世家,他監製的弩筒勁力自比別人強些。更厲害的是,那弩筒機簧乃是以爛鐵柔鋼所制,是以發射時絕無聲息。

    “所有的玄妙之處,都在那‘死神帖’上,那‘死神帖’每張看來,雖都一樣,其實眼睛裏卻有些不同,只因我將昔日與那些武林高手約定的暗記,以碧磷畫在那骷髏雙目之中,‘情人箭’製成,我便拿那些與我有交情的武林高手開刀,他們一接到那奇異‘死神帖’,已是一怔,再瞧那骷髏雙目中的暗記,又是一怔,我便乘他們這怔神之際,將暗器無聲無息地發射而出,竟然全都成功,只因他們都認為昔日與我交往,乃是件虧心事,是以一見那暗記,便已失常。

    “如此經過數月之久,武林中便已有數十高手傷在那‘情人箭’下,‘情人箭’神奇的聲名,立刻四面八方地傳送了出去,再加上我那些故意的做作,使它更平添許多神奇的魔力,這時我便令秦瘦翁在暗中將‘情人箭’發售,一些想秘密尋仇的人,都是我的主顧。

    “他們所用的‘死神帖’,自然已無暗記,但這時武林中人都已認為‘情人箭’與‘死神帖’必定有種神秘的魔力,是以一接‘死神帖’,心已慌了,心神一慌,自然容易被暗器射中,這期間當然也有些未能成功的例子,但人們總是有種劣根性,惟恐天下不亂,一傳十,十傳百,將‘情人箭’越説越是神奇,千方百計要來購買‘情人箭’之人,也越來越多!

    “買箭的人越多,死在‘情人箭’下的人自也越多,如此因果循環,終於使得江湖中人談‘箭’色變,而買了我‘情人箭’的人,少不得要為我吹噓,為我效力,這就是‘情人箭’那神秘魔力的由來……唉,有些事説穿了雖然不值一文,但這謎底若不揭開,誰也不能完全確定自己能猜中它的秘密!”

    她竟將所有秘密,完全坦白出來,説得如此痛快,羣俠只聽得目定口呆,作聲不得。

    蕭飛雨忽然問道:“唐鳳唐姑娘在哪裏?”

    蘇淺雪道:“死了,被唐迪殺了,他不但殺了自己的女兒,也殺了他爹爹,這一切都是為了我。”

    羣俠悚然變色,誰也想不到唐迪竟是如此惡毒,唐迪面上,卻無絲毫表情,似是完全麻木了一般。

    展夢白厲聲道:“先父……”

    蘇淺雪不等他話説完,已截口道:“展化雨也是我殺死的。”

    展夢白怒喝一聲,揮劍而起。

    蘇淺雪緩緩道:“少年人,你且坐下來,我既然擋不住你們,早已沒有心活了,也不必你費力動手。”

    她瞧了唐迪一眼,接道:“我與唐迪,俱是罪大惡極,本就該死,死時能有各位如此顯赫的人物殉葬,更是榮幸之至。”

    展夢白變色道:“你説什麼?”

    蘇淺雪格格笑道:“這莊院一里方圓之內,都埋有極厲害的炸藥,引線布在廳外,都有專人看守,只要我一聲令下,咱們這些人便都要被炸成粉末。這便是我三十年佈置之最後一着,本來是不想用的,但事已至此,卻不得不用了。哈哈,各位來到這裏,插翅也難飛出去了。”

    笑聲淒厲,有如鬼哭。

    羣俠縱是鐵膽,此刻面色也不禁為之慘變。

    蕭王孫道:“那點燃引線之人,難道也不想活了麼?”

    蘇淺雪獰笑道:“那四人俱是自告奮勇,要接這差事的,只因你們若是不死,他四人終必要死在你們的手下,倒不如與你們同時而死,以方辛、方逸、柳淡煙、孫玉佛四條命,來換蕭王孫、杜雲天、鐵駝、莫忘我四條,總是划算的,我與唐迪一生什麼福都享過,展夢白與蕭飛雨卻正是如日方中,以我兩人換他兩人,也已夠本,何況還要加上個大名鼎鼎的天馬和尚。”

    大廳間只聞她淒厲的笑聲,誰也説不出話來。

    忽然間,蘇淺雪長身而起,嘶聲狂笑道:“情人箭光了,咱們也完了,放吧……放吧……放吧……”

    剎那間,羣俠只覺頭腦一陣暈眩,只等那天崩地裂的一聲大震,哪知蘇淺雪三聲喝過,四下仍是毫無動靜。

    羣俠一驚一喜,蘇淺雪、唐迪卻是面色大變,兩人突然躍身,向廳後的一重門户飛掠而去。

    蕭王孫喝道:“莫讓她點引線。”

    喝聲未了,羣俠身形俱已展動,這幾人是何等輕功,起步雖後,但卻幾乎與蘇、唐兩人不差先後掠入了那重門户。

    只見門裏乃是間小小的密室,中央有個八卦圖形,盤旋交錯着十餘根引線,但此刻引線都已水濕,方辛等人更是蹤影不見,牆上卻寫着數十個黑漆淋漓的大字,寫的是:

    “蘇夫人,抱歉得很,咱們還不想死,此後必定妥妥當當藏起來,待機而動,藥引也是咱們弄濕的,只因咱們生怕還未出炸藥範圍,引線便被夫人點燃。展夢白、蕭王孫,咱們今日救了你一命,你可千萬莫要忘記。蘇夫人、唐迪,後會有期,再見吧!孫玉佛、柳淡煙、方辛率子同留。”

    羣俠瞧得又驚又喜,蘇淺雪、唐迪卻已不能動彈。

    展夢白厲聲道:“蘇淺雪,你……”

    突見蘇淺雪雙手齊揚,一手拍向唐迪胸膛,一手拍向自己心窩,口中格格笑道:“誰也殺不了我……”

    笑聲未了,兩人已一齊翻身倒地,只見蘇淺雪心上插着枝紅色短箭,唐迪心上插着枝黑色短箭,這一雙奇異的情人,終於也死在奇異的情人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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