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她覺得自己快要溺斃在名叫絕望的痛苦中。
像是有人捂住了她的口鼻,她不斷扭動掙扎,以為自己手腳揮舞的動作很大,卻沒發現夢境外,躺在病牀上的自己,只有手指稍微動了下。
「哥,你要娶芷瑤,你一定要娶她,她都有了你的孩子,你得對她負責……」
「住口!我不會娶她……永遠不可能……」
隱約中,不知哪個方向傳來一男一女的爭執聲音,模糊卻帶點熟悉的嗓音,讓她不舒服的動了下。
「為什麼不可能?你不娶她,孩子怎麼辦?」
「沒有怎麼辦,拿掉就好……」
一句拿掉就好,讓陷入昏沉夢魘的江芷瑤受到驚嚇,緩緩張開眼。
用了點力氣集中焦距,好下容易看清四周的景物。
白色的牆、白色的牀,混合着消毒藥水的空間,讓她一下就認出自己所在的位置,這是一間單人病房。
但是她……在這裏幹嘛?
吃力的想撐起身子,刺痛的感覺立刻從手臂傳了過來,轉頭一看,她這才發現手上插着點滴針頭。
虛弱的倒回牀上,江芷瑤無意識的撫着肚子,覺得有種説不上來的輕微悶痛。
而門外斷斷續續的交談聲,一陣陣飄進她耳裏——
「你説什麼?哥,你怎麼可以説出這樣的話?!芷瑤既然有了孩子,就該讓她生下來,扼殺無辜小生命是不對的……」
洛雨桐忽然拔高的聲音,讓江芷瑤震了下。
「孩子不能生!」殷長天的聲調跟着提高。
「為什麼?那是你的孩子,你一定要娶芷瑤,給她和孩子一個家……」
「我絕不可能娶像她那樣惡毒的女人!孩子也不能留下來,我會讓她拿掉……」
孩子不能留?
她有孩子了啊?
宛若一陣響雷劈下,江芷瑤再也聽不進外頭的爭執聲,腦海裏只剩下殷長天傷人的無情宣告。
他不會娶她……也不讓她留下孩子……孩子必須拿掉……
眼淚落了下來,她緊咬着唇瓣,不讓自己哭出聲。
是那一夜……他醉胡塗的那一夜。
隔天他還問她,他們有沒有……而她撒了謊。
因為之後的每一次他都有做好防護措施,不可能有的。
只是,她本來以為不會有人發現。
她的生理期向來就不準,有時一個月來一次,有時隔幾個月才來,所以這次三個月沒有動靜,她也不以為意,沒料到是因為肚子裏有了出乎意料的小生命……
那是她的孩子!她和自己喜歡的男人共同孕育的孩子!
只是,那個男人不要她,也不要這個孩子!
他説要拿掉孩子,因為孩子不能留!
説得好容易……
他不以為意,從沒把她放在心裏,不在乎她會不會因為聽到這些話而哭得滿臉淚水,便徑自在病房外説着那些決絕無情的話語。
或許金錢可以買來的女人,本來就不值得別人尊重……是她太傻、太笨,給了他這樣傷人的機會。
只是付出的感情要怎麼收回?他可以輕易的説出絕情的話,那是因為他從來沒有愛過,可她卻不行!
多年的愛戀堆積到今天,她像個溺死在燈油裏的飛蛾,早已燒燬了雙翅,現在抽身還來得及嗎?
門外的爭執逐漸止息,她心裏紛亂的拉拒掙扎卻才剛要開始……
緩緩閉上眼,江芷瑤嘆口氣,將喉間的心酸哽咽全部咬牙吞下。
沒有關緊的房門被人推開,殷長天高大的身影緩緩走進來。
剛剛她昏倒在地上,是雨桐回頭才看見……
醫師檢查之後,説她有三個月的身孕了,這個消息無疑是在兩人已經撕破臉的關係裏再加上一道不堪的重大打擊。
可惡的女人,竟然騙了他!
三個月!
一定是他喝醉酒那晚做下的胡塗事,他非常懊惱,卻更不能原諒這滿嘴謊話的女人。
她説那一晚沒有……結果,瞧她幹了什麼,給他弄出個大麻煩!
這個孩子無論如何都不能留,他不愛的女人,不許生下他的孩子。
殷長天恨恨的瞪着躺在牀上緊閉雙眼的人兒,正想着不知她何時會醒來時,卻看見她冷不防睜開眼和自己對望。
一種説不出的感覺忽然攫住他,他有些狼狽又惱怒的擰眉瞪着她。
「終於醒了?」咬牙切齒的口氣,連他自己聽了都訝異。
「雨桐呢?」沒有詢問自己聽見的那些內容,江芷瑤開口先問洛雨恫。
明知不可能,她卻私心的期待,如果洛雨桐在,説不定她還有渺茫的機會,可以留下孩子。
「回洛家了。」他冷冰冰的擠出這句話。
因為他暫時不能離開,得留在這裏處理她的事,所以只好打電話叫洛家夫婦來帶洛雨桐回去。
「-倒是挺鎮定的,完全不問我為什麼-會在醫院。」他冷冽的説。
「我昏倒了……」她偏過頭,不願看他傷人的鄙視眼神。
「知道-為什麼會昏倒嗎?」扳正她的臉讓她看着他,他鋭利的眼眸緊盯着她,彷彿想從她臉上找出蛛絲馬跡證明她的心虛。
如果是在今天以前,他還會猶豫,不相信從小看到大,內向安靜的她會做出這等耍弄心機的事,但經過今天,她隱瞞洛雨桐離婚的事情後,他就不相信她了!
她是故意的……以為使個小手段,懷了孩子,就能逼他留下她。
但是,不可能!永遠都不可能!他不會要這種心機深重的惡毒女人。
江芷瑤直勾勾的看着他,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因為-懷了個該死的孩子!」見她沒有回應,他惱怒得連嗓音都變大。
「該死的孩子?」她好驚愕,傻傻的重複他的話,臉色變得更加蒼白。
他竟然這麼説他們兩人的孩子?!
強忍着酸楚,她費盡力氣想在流淚前把他看清楚。
這就是她愛的男人……她傻傻的愛着,以為可以從他那裏得到一點愛的男人?
「沒錯!這個孩子不應該出現在世上,我會要求醫師安排時間拿掉孩子,我不想要一個心腸歹毒的女人生的孩子!」他無情的説,卻看見她一臉驚愕,眼瞳裏有深濃的指責和怨懟。
濃濃的痛楚像一層薄霧,將嬌小的身軀完全包覆,恍惚間,他好像從她臉上看見了絕望和心碎。
驀地,心一陣刺痛……
可是,絕不能心軟!這種女人,不值得他浪費一丁點同情心!
「不要……我不要……這是我的孩子,我為什麼不能留下他?」江芷瑤激動的嚷了起來,就算知道希望渺茫,還是想爭一爭。
因為……這是她這輩子唯一為自己爭取的一件事!
如果不可能有人愛她,那麼她希望至少可以擁有一個能讓她愛的孩子。
「-不配!」他狠狠的捏住她的下巴,傷人的話釘入她的心頭。「就算-不願意也得拿掉,我不想將來哪一天會有個莫名其妙的孩子上門來認爸爸。」
「你怎麼能這樣説?你……」她淚眼迷濛的望着他,顫抖的嗓音裏,有很多現在説不出口,將來也可能説不出口的心痛指控。
好想罵他,更想撲過去打他一頓……但是,她憑什麼?
憑這是一樁交易,而她違反規則,懷了僱主的孩子?
宛如當頭澆了一盆冷水,她睜着空洞的雙眸,動也不動的望着什麼都沒有的天花板。
世上總是有好多不公平的事……
竟然會有一個母親,連要不要留孩子都無法自己決定,這樣的她,憑什麼説要愛自己的孩子?!她甚至連擁有孩子的資格都沒有。
「不然-希望我怎麼説?像-這種父母不詳的女人,哪裏配生養我的孩子!」氣到失去理智,他什麼傷人的話都説得出來。
她臉色慘白,搖搖晃晃的坐起身。
這樣的男人……除了對洛雨桐,他不會有心,冷血無情得可以對他不愛的女人説盡傷人的話語。
她是沒有父母,沒有人愛,難道這樣就註定了她不配擁有這個孩子?
這男人怎麼能傷人至此?!
淚水無聲的滑落毫無表情的臉龐,像止不住的洪水。
「江芷瑤,-在玩什麼把戲?別以為我看見-哭就會心軟,我不會……」殷長天惱怒的轉回她的臉,下一秒卻更火大的發現,即便面對自己,她空洞的雙眼卻沒有將他看進眼裏。「不準掉眼淚!」
忽然,她使勁拔掉手上的針頭,彷彿沒有痛覺,讓他愣了下。
直到她踉蹌的下牀,他才如夢初醒的上前攔人。
「-想去哪裏?孩子沒打掉之前,-哪裏都別想去。」緊摟着她的腰,他不明-自己的心為何隱隱作痛,只知道這該死的女人讓他想打人。
「放手,放開我……你不要這孩子,我要……讓我走……」滿腹的委屈像出閘的猛獸,攔也攔不住,悉數化成狂頹的淚。
如果他不要,她可以自己生、自己養……她就是希望能有個孩子陪伴她!
「閉嘴,不許鬧……該死的!護士小姐,快找傅雲中來!」雙手抓着掙扎不休的小女人,將她壓回牀上,殷長天惱怒的對着門口大喊。
在她昏迷的這段期間,他已經找了個醫術精湛、自己信得過的婦產科醫師過來,也跟這間醫院的負責人談過,請他提供手術室和所需的一切用具。
而那個姓傅的混蛋,到底為什麼還沒來?
「女人,-給我安分點,想走,沒問題,等孩子拿掉,我會給-一筆錢,讓-滾得遠遠的。」
他決絕、無情的話語,讓門邊俊帥的男人聽不下去的直搖頭。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跟眼前這個有夠會裝、人前人後表裏不一的男人做了這麼多年的好友。
但是為了朋友,他還是很有義氣的剛走出手術室,接到他的電話就趕過來。
結果他還在門外,就聽見很少在人前動怒的男人,第一次這麼失去理智的鬼吼鬼叫。
真刺他的耳!
「殷長天,你是要讓我推她進手術室,還是乾脆就在這裏殺了她?」傅雲中翻個白眼,走上前。
兩名白衣護士跟在他身後。
「你……你是誰?想對我做什麼?」見到傅雲中身上的醫師白袍,江芷瑤驚慌的大叫,拚命扭動身軀。
殷長天緊抿雙唇,緊壓着她不放。
「走開!不要碰我……不許動我的孩子……」江芷瑤動彈不得,不斷髮出驚懼的叫聲,雙手拚命揮動,想制止傅雲中接近。
「你還沒跟她説?」彎身要做檢查,卻差點讓她一拳揮中的傅雲申,皺起眉頭往後退,不爽的抬頭。
不過是幫女人拿孩子,這間醫院的醫師就可以做,結果他老大偏要找他這個行程排得滿滿的大忙人……
若不是念在多年友情的份上,他早就甩頭走人了。
而且本來以為是她心甘情願拿孩子,可是現在見到面,他才知道完全不是這回事。
幫人墮胎已經是很缺德的事,何況是要幫一個心不甘情不願的女人墮胎,他要是做了,可能死了會更快下十八層地獄!
「我説了,可是她根本聽不進去。」殷長天頭也不抬的回話,雙手依舊在和江芷瑤揮動的小手奮戰。「江芷瑤,不許再鬧了!如果不是-自己做的好事,事情不會變成這樣!別想我同情-,乖乖給我進手術室,早點解決孩子,不要惹麻煩!」
傅雲中詫異的瞪大眼。
兩名白衣護士嚇得跑出門外。
「為什麼?為什麼我的孩子是麻煩……雨桐的事就不是?你為了她什麼都願意做,我沒有奢望自己可以跟她一樣,更不敢奢想有一天可以進駐你心裏……但孩子是無辜的,你為什麼不能放我們一條生路……那不只是我的孩子……也是你的啊!」
「那不是我的孩子……是-設計騙了我!」他咬牙切齒。「我早跟-説過,這只是一樁交易,叫-不要有孩子,不要給我惹麻煩,-卻不聽,故意耍手段硬要弄出個孩子,現在變成這樣怨不得誰,是-自己活該!」
「我不是,我沒有耍過手段……我從來沒有……」她哽咽。
「沒有?如果今天我沒跟來,雨桐可能明天就進了手術室,然後死在手術枱上!-隱瞞我雨桐的事,卻還説自己不會耍手段。」他厲聲指控。
「我沒有……我真的不是……」她驚慌的否認。
「-就是!-明知道她的身體根本不能開刀,卻故意不讓我知道這件事,圖的就是希望她能乾脆死在手術枱上,或是瞎了眼痛苦的過下去……-這女人,為什麼這麼狠心?雨桐可是一直把-當朋友……」
「雨桐知道我沒有,你去問她,她可以解釋一切……」她慌了,急着想澄清。
「她當然説-沒有,因為她那麼善良,根本沒發現-的惡毒,剛剛還一直替-解釋。但是-以為我還會相信-嗎?孩子的事已經是個教訓,我不可能再相信-!」憤怒矇蔽了他的雙眼,口氣嚴厲的怒吼。
要他相信她是清白的……這輩子,永遠不可能!
「你……你……」江芷瑤全身顫抖,怔怔的望着他,眼裏卻擠不出一滴淚。
他早將她定了罪,任憑她解釋再多也沒用。
而這個就是她用十多年的歲月愛慕的男人?
她愛他愛得連自尊都不顧,毫無廉恥的答應他提出的交易,卻得到惡毒、再也不會相信這幾個字?
她是怎麼……怎麼將自己推入這樣難堪的境地?
「原來我在你眼中是這樣的人……」江芷瑤笑了起來。
她嗓音裏沉重的酸楚,讓殷長天忍不住擰眉。
「從八歲那年遇見你開始,我就像個傻瓜,傻傻的望着你的背影,哪怕只能站在後面看,我也覺得很快樂。但是你眼中只有雨桐,為了讓你能偶爾回頭對我笑一笑,我努力瞭解你所有的一切……知道你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
「你早餐從不吃三明治,你討厭饅頭、不喜歡小動物,天冷心情不好……更知道只有當雨桐笑着靠近唐毅時,你才會回頭看我一眼.……就算那時的你看起來好生氣,臉色很陰沉……可是你知道嗎?只要你站在我面前,我就什麼都顧不得,哪怕下一刻天空在我眼前崩塌,地要裂了,我還是不想走開……
「這麼多年了,我就是用這樣難堪的方式偷偷看着你,不敢發出太多聲音,不敢露出太多眷戀,就怕讓你發現了,會連僅剩……望着你的機會都不再擁有,所以我壓下心裏的掙扎,騙自己只要再一眼,然後就轉身離去……
「可是……十多年過去了……我浪費人生最寶貴的光陰,暗戀一個永遠都不會愛我的男人!那麼多年緊抓不放,現在回頭,才發現每一步都難堪得教人心驚,次次都傷痕累累?讓我笑不出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樣撐到今天的……但是我累了,不想往後的生命還要搖尾乞憐,等着一個心裏沒有我的男人回頭看我。你做得對,讓我看清真相……至少從現在開始,我可以舍下所有奢望,不用再像以前一樣,傻傻的望着你,心裏想着只要這男人願意回頭看我一眼,跟我説句話,就算拿這輩子所有的幸福來換,我都願意……
「我早該想通的,一開始,為什麼我不靜靜的看着你?為什麼不像以前一樣,卻不自量力的妄想接近你?能怪得了誰?是我太笨,要去招惹下能愛的男人……才會讓人傷成這樣……」
聽着她心碎的自嘲,殷長天震呆了。
「我不掙扎了……我去手術室……」
江芷瑤推開殷長天,虛弱不穩的下牀。
「將來我會記着,不要愛上不該愛的人……不能貪心,不能多要除了自己生命以外的其它東西……」
也不管有沒有人在聽她説話,江芷瑤笑着走向門口,淚水決堤般流個不停。突然,她兩腳一軟,整個人無力的倒向地上。
「小心——」
跟在她身後的傅雲中大嚷一聲,伸手接住她。
抱起虛弱到好像隨時都會死去的女病人,傅雲中俊逸的臉龐多了一抹揮不去的沉重。
「這樣愛人值不值得?」他皺起眉頭低語。
癱在傅雲中身上的江芷瑤聽見他説的話,苦澀一笑。
昏厥前最後一刻,毫無血色的唇瓣緩緩動了下——
「不值得……」
的確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