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進去兩個小時了。
手術室外,殷長天望着冰冷的金屬門,一臉怔愣,耳邊一直迴盪着她説過的那些話——
那麼多年緊抓不放,現在回頭,才發現每一步都難堪得教人心驚,次次都傷痕累累,讓我笑不出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樣撐到今天的……但是我累了,不想往後的生命還要搖尾乞憐,等着一個心裏沒有我的男人回頭看我……
當時她臉上一直有着笑意,那是他從來沒見過的心酸笑容。
這麼多年,他第一次看見她笑得這麼辛苦,必須不斷勉強把嘴角往上拉,好像不這樣笑着,下一秒就會放聲大哭。
心裏那座冰結石鑄的堅硬城牆,滲進了一些不確定。
莫名的煩躁爬上心頭。
坐在長椅上,殷長天惱怒的撐着額頭,不知道自己惱的是什麼、煩的是什麼,但不安的焦慮越來越明顯。
好幾次他都想衝進去,看看裏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甚至有個衝動想叫傅雲中乾脆住手,別動手術了。
但是理智一直提醒他,要他不可以為那滿嘴謊話的女人衝動行事。
或許她説的話有部分是真的,過去她的確很愛他,但這份愛……到如今,在人心都會變的這個世代,還會如過去一樣純摯嗎?
是人都有私心!在走近他身邊,一償宿願後,她難道不會想要更多?不會因為嫉妒,而做出貪婪算計的事嗎?
不應該相信她,不應該為她焦急不安……
她是什麼樣的女人,過去就算不了解,現在他應該也清楚了吧!
不斷在心裏説服自己,但是煩亂的情緒怎麼也壓不下去。
這時,手術室的金屬門由內向外被推開。
心一震,殷長天站起身,不懂為什麼這一刻自己的心會莫名的顫抖。
看見江芷瑤意識不清的躺在牀上,由護士推出來,殷長天大步一邁,就要上前跟去病房。
「你還是別過去,她剛動完手術,身體虛弱,容易情緒失控,你待在病房裏,只會讓她醒來以後更難堪。」隨後走出來的傅雲中拉住他。
「她沒事吧?」無話可説,殷長天只能這麼問。
傅雲中説得沒錯,進去又如何,他們之間已經扯破臉,有了無法抹去的深深裂痕……或許這一次她會真正將他驅出心底。
再次想起她進手術室前説的心酸話語,他不發一語的望着消失在轉角的推牀,恍惚間彷佛聽見極小、極細的問句——
真的……不再愛了嗎?
睜開眼,江芷瑤茫然望着空無一人的單人病房。
寂靜的病房裏,安靜到一點聲響都沒有,只有自己微弱的呼吸聲。
她空洞的望着天花板,感覺心已經死去……
今天,一場可笑的執着依戀,就這麼結束了。
宣告散場的布幕已經放下,觀眾都離席了,只留下她,在落幕後的寂寥裏,輾轉徘徊。
回想過去,那些曾經因為他的回眸、他的出現而雀躍心喜的情景,如今都成了滑稽的笑話,提醒着她那段不堪也不能再想的酸澀歲月。
只是説不想,就可以立刻放下,忘記他嗎?
若真能夠,這些年她怎麼會明知不能愛,卻剋制不住的一次又一次傻傻的看着他……
是誰造成今天這樣的不堪?
或許是他,更有可能是她!
是她用痴傻,編織纏繞的情網,將自己困在裏頭,束縛到動彈不得。
不該怪他的!
可是又無法忘記他説拿掉孩子時,那絕情的模樣……
真忘得了嗎?
她不知道。
閉上眼,苦澀的淚水從眼角流了下來,不敢再想,她拚命吸氣,希望能把梗在喉間的心酸暫時壓下。
病房的門緩緩打開,殷長天高大的身影悄悄接近,然後在牀畔停住。
他知道自己應該聽傅雲中的話,別進來讓她見了難堪,但他管不住自己的雙腳,還是來到她的牀邊。
望着她在睡夢中仍不斷流淚的模樣,他面色沉重的伸出手,想撫去她眼角的淚水。
卻在快碰到她的-那,臉色大變,大手僵在半空中。
他看見自己在發抖。
心房裏某個曾經他以為失去雨桐之後,便從此不會再有知覺的部分,現在竟痛得如此劇烈……
一種他以為不可能,卻更激烈的揪疼,從胸口蔓延至整個身軀,讓他錯愕的倒抽一口氣,僵硬的彎身看她。
蒼白小臉上的淚痕,讓他眉頭的糾結逐漸加深。
心痛……這是不捨的心痛吧?
鋭利黑眸一凜,殷長天面容扭曲,臉上有難以形容的震驚。
不可能……不應該會有的……
他不可能會為了她心疼不捨,他不應該對雨桐以外的女人有任何感覺。
但糾結的心痛卻提醒了他這些日子在望着她時,偶爾會出現的那種怪異感受。
冰石迭成的城牆,在她幽靜的眼神和温婉的微笑下,早已基石撼動,搖搖欲墜。
而今天,當她哭着説出那些話,他心裏最堅硬的那面高牆瞬間破個洞,碎裂石塊紛紛墜下,令人心驚的濃烈情緒,攔也攔不住的四處奔流。
不該這樣……他不應該還有心,還會為人心痛!
所以他拚命的想與失控感覺抗爭,卻發現自己不知在何時早已陷了下去,沒有半點脱身的勝算。
是她吧!
總在他心痛的望着雨桐走向唐毅時,噙着安慰笑靨,等他回頭的她……
總在他為了想證明自己,努力爭奪一切時,安靜的站在後頭,等他累了回頭看她一眼的女人……
一直以來她似乎都把自己的心情隱藏得很好,只讓他瞧見她露出笑容的模樣,不讓他發現她不快樂的樣子。
這些年,她就是這樣站在他身後,遠遠望着所有事情的發生,看着他出國唸書,看着他回國進入洛氏企業工作,也看盡他疼雨桐疼入心坎的温柔舉動。
他從來都不知道她有那麼多傷心,如果不是她今天説出口,他可能一輩子都不會注意到這麼安靜的女人也會有那麼深的眷戀和心酸。
但是他仍不相信她,依然認為她是個可以為了一己私慾,而説謊並使出惡毒計謀的女人!
若真是如此,為什麼這些年她不動手?
她明明有很多機會可以傷害雨桐,搶走他的。
難以解釋的謎團,像摸不清方向的迷霧,將前方的路遮蔽了起來,他在伸手不見五指的疑雲裏惶惶摸找,卻還是理不清頭緒,不知道眼前的江芷瑤是個怎樣的女人。
伸出的大掌緩緩貼上她瘦削的臉蛋,他眼睛微-,專注的目光裏,有着自己沒有察覺的温柔。
從來都沒有用心看過她,現在他才知道,這個在他心碎時安靜守着自己的女人,有多嬌小和蒼白纖弱……
空洞的瞳眸睜了開來,和他愕然的雙眼對上。
幾乎是狼狽不堪,他連忙縮手轉頭。
在心緒複雜混亂的這一刻,他不知道該拿什麼樣的態度面對她。
見到他的反應,毫無血色的小臉猛地一僵,酸楚的撇開頭。
「江芷瑤……」他試着想説些什麼,打破這尷尬的沉默。
「不用管我,你的安撫應該留給雨桐,不是我這個惡毒的女人。」她無力的嗓音打斷他的話,説出口的話藴含她所有被誤會錯怪的委屈,卻滅不了她碎心後的那股悽惶。
「-……」
怒火熊熊燃燒,卻在看見她眼角滑落的淚珠時,他挫敗的嘆口氣,火氣瞬間消失。
「我都在這裏陪-了,-還想怎樣?」他咬牙,臉色陰沉的傾身看她。
他將同樣需要人安慰的雨桐扔在家裏,待在這滿是消毒藥水味的醫院陪她,還不夠嗎?
無言以對,江芷瑤悽然的笑了起來,沒讓心裏的話語泄漏分毫。
就算現在在這裏陪她又如何,他還不是一樣會走?
「-笑什麼?」他惱怒的扳過她的頭,惡狠狠的瞪着她。
心不能剋制的狂跳,好像有什麼重要的東西在這一刻飄然遠去,他心驚的拉起脆弱如布娃娃的她,緊摟在懷裏。
這是怎麼回事?他控制不了的只能將她往懷裏帶,卻還是無法壓下心頭的不安和騷動。
到底對她……他是怎麼想的,又將她放在哪個位置?
他不知道。
「不要這樣……」剛從手術室出來的小女人虛弱的推着他,卻無力的軟倒在他懷裏,哭泣聲悶悶的響起。
他無法制止心痛的感覺,只能任由這樣的感覺吞噬他整個人。
「別哭……-剛動完手術,不要哭……」
就算沒當過女人,可是他也知道女人拿孩子有多傷身。
「我會找人來照顧-,直到-身體好了能出院為止。」摟着她的頭,他輕輕撫順她的頭髮。
明明還在怪她、怨她,認為她是個有着惡毒心腸的女人,此刻他卻違背自己的理智,允諾會照顧她到出院。
「不用了……」虛弱的嗓音從她嘴裏飄了出來,無力的在他懷裏掙扎。「我們之間約定的交易,就當沒發生……我不會纏着你,等我能下牀就會離開。」
早該斷了,這樣痴傻的愛戀,一開始就註定了心碎的結局。
「江芷瑤……」他臉色一凜,不敢相信她會這樣説。
她不是很愛他,願意為了待在他身邊,付出許多代價?現在她竟然想走了?
還是説……她已經不再愛他了?
沒有根據的猜想才剛閃過腦海,殷長天收攏的雙臂已無意識的向內緊縮。
還來不及發覺自己失控的舉動,下一秒江芷瑤幽幽拾起的目光,又看得他一陣怔愣。
「過去……我好羨慕雨桐身邊有你,每一年生日你都會送她精心準備的禮物。我從來都不敢奢想能像雨桐一樣幸福,但這一次能不能給我一個夢想成真的機會,送我一個八歲那年就想要的生日禮物?」她仰着頭,蒼白的臉上佈滿淚水。
就算明知不可能,但在這即將分開的前一刻,她還是想要作個美夢,看見他願意為她點一下頭。
「-想要什麼?」望着她哀求的眼神,明明是要拒絕,但説出口的話卻是允諾。
「泰迪熊。」她擠出淒涼的笑容。
他看了非常不舒服。
這麼小的願望……她要的就是這樣?
「就這樣?」他不確定的問。
「嗯。」她很用力的點了點頭,籲口氣後將臉埋在他的胸口。
就這麼一次,最後一次,讓她可以感覺他的體温,聞聞他的味道。
她曾經很努力的愛這個男人,今後也得努力的遺忘他,所以就給她最後一次機會,讓她盡力將這個永遠不會屬於她的懷抱埋藏在記憶深處。
「等-好一點,我就去買給。」他輕聲答應。
她緩緩搖頭,從他懷裏退出,仰着小臉,露出淺笑。
「能不能現在就去?我好想收到你親自送我的禮物,片刻都不想等了。」
不知為何,他的一顆心更加慌亂、沉重。
「好。」殷長天沒有多想,只想快點完成她的要求。
或許早點將東西拿給她,這樣怪異的感覺就會自動消失……
他轉身要走,卻發現她的手還拉着自己的衣服下。
高大身軀緩緩迴轉,無語的望着她。
「沒事……你小心!」她不着痕跡的掩去眼中的心碎,笑笑的鬆手讓他走。
直到順長的身影越走越遠,消失在門外,一直努力擠出的微笑,終於像石塊崩毀般瓦解。
伸手從皮包裏拿出隨身筆記本,她顫抖着手撕下一頁,握着筆,淚眼迷濛的寫下最後的道別。
就算淚水濡濕紙張,暈出痕漬,淚眼模糊得教她看不清自己的字,她還是很努力的寫,因為從這一刻開始,她不會再出現在他身後,不會再安安靜靜的等他回頭。
將寫好的紙張壓在牀邊小桌上,她咬牙拔掉手上的點滴針頭,虛弱無力的下牀,拿着皮包,步履蹣跚的走出病房。
此後,她會記得不要再想、不要再愛,永永遠遠的將他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