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陰天,微雨。
大廳內依舊燈火輝煌。
皇甫擎天依舊穿着以黑白為主的衣裳,看來依舊是那麼威武高大。
他就坐在大廳裏的主位上,他的身旁依舊站着看來彷彿很渺小的載思。
載思的眼睛現在並沒有在看皇甫,而是盯着跪在面前的花語人。
皇甫的眼睛,看上去彷彿是在看花語人,卻又彷彿沒在看。
他的笑容依舊是那麼明朗慈祥。
可是如果你仔細一看,一定可以看出隱藏在他那慈祥背後的痛苦。
昨天宣旨公公被殺,"花魁加冠"順延到今天。
這項大典現在正在進行。
大廳裏每個人都用羨慕的好奇的眼光盯着美麗可人的花語人。
"恩賜鳳彩。"聲音傳遍了大廳每個角落。
花語人嬌柔依人的起身步上台階。
燈亮耀眼,五光十色的鳳彩由載思遞交給皇甫。
他接過後,很快的就將鳳彩戴到花語人的頭上。
"謝王爺。"
掌聲四起,歡聲如雷。
花語人在歡呼中退回原位。
皇甫這時才仔細的端詳花語人。
"你叫什麼名字?"
"民女花語人。"
"噢!"皇甫略思:"你幾歲了?"
"民女今年已虛度二十寒暑。"
皇甫微微沉思,然後側頭問載思:"你説這女娃兒跟……跟她有點關係?""是的。"載思回答:"她養母説了一段有關她的奇遇。""嗯。"
皇甫又將視線移向花語人,這一次他看得很專注,用心,彷彿想從花語人身上找出二十年前"她"的影子。
載思也在看着花語人,他的雙眼如毒蛇般的注視着她。
二
"你想會是她的女兒嗎?"
"她"當然就是指皇甫二十年前的未婚妻。
"如果她養母所説的,都是事實,那麼百分之九十九可以確定了。"書房外細雨斜飄,窗子是打開的,有些細雨被風一吹,吹進了書房,落在皇甫的臉上,看上去就彷彿是他臉上的淚痕。
"我記得王爺説過,二十年前,你曾在你女兒左手臂上刺上一朵梅花。"載思説:"是不是,一看左手臂,不就都明白了。""我可以為她刺上一朵菊花,別人也可以這麼做。"皇甫淡淡的説:"光是這點,還不夠。""那麼屬下再去查查其他方面。"
皇甫突然用一種眼光看着載思:"為什麼對這件事,你會那麼熱心?""王爺的每件事,屬下都關心。"
"是嗎?"
皇甫將頭轉向窗外,風更大,雨點就飄進更多,他的臉上就更多水珠,眼裏卻露出種充滿譏誚的笑意。
"花語人花小姐,居下已經安排她住進東廂的花磐居。"載思説。
"好。"
這個"好"字裏,竟然也充滿了譏誚之意。
載思的態廢還是很平靜,他用一種平靜而温柔的眼光凝視着皇甫。
"胖妞死了。"戴思説:"從此濟南城裏再也吃不到瘦子面了。""我現在才知道你為什麼派謝青他們殺任飄伶。"皇甫説:"要任飄伶來殺胖妞。"他又説:"你這麼做,就是要別人知道你的厲害,你一向是這樣子的,總是要讓別人又恨你又怕你。""不錯,我是要別人害怕,要他們害怕而做出不可原諒的錯事和笨事來。"載思説:"只不過我並不是要他們只怕我,而是要他們怕你。"他的聲音很柔和:"除了我們自己之外,沒有人知道這次行動是誰主持的。"皇甫突然跳了起來,額上已有一根根青筋凸起。
"可是我知道。"他大聲説:"要做這種大事,你為什麼連問都不來問我一聲?為什麼要等到你做過之後才告訴我?""因為我要你做的不是這種事。"載思還是很平靜:"我要你做的是大事,要你成為江湖空前未有的英雄,完成武林中空前未有的霸業。"皇甫緊握雙拳,瞪着載思看了很久,忽然長嘆了口氣,握緊的雙拳也放鬆了,可是他的人已站了起來,慢慢的向外走。
載思忽然又説:"鍾毀滅這次重整魔魔,在三指峯重新開教,選湖了三大天王。"他接着説:"聽着這三大天王都已到了濟南城。"皇甫連頭都沒有回。
"這一類的事,你一定早已計劃好了,反正不管誰是三大天王,他們是否已來到這裏,都一樣,他們連一點機會都沒有。"皇甫的聲音忽然變得很冷淡:"因為你絕不會給他們一點機會的。"皇甫淡淡的説:"所以這一類的事,你以後也不必再來問我。"三
如果説全城的人都認識皇甫擎天,那麼至少有一半的人怕水朝恩。
他是水柔怡的哥哥,也就是皇甫的大舅子。
南郡王的大舅子,多麼偉大!多麼威風!所以水朝恩住的地方也是全城數一數二的"大地方"。
他對自己的宅院最滿意的地方是:"水月樓"。
"水月樓",一池寒水,映着天上的圓月和四面燈光,看起來就像是個光彩奪目的大鏡子。
今天水月樓裏擺着一桌酒席,客人只有九位,在旁伺候的人卻有十來個。
能夠坐在這一桌的客人,當然都是有頭有臉,江湖中一等一的名家。
坐在主位上的人,當然是水朝恩,今天是他過四十大壽。
一大早,水柔怡就帶着皇甫的賀禮送過來,並替皇甫婉拒了今晚的宴席。
所以今晚的客人只有幾位。
坐在水朝恩左旁的一個人,身材高大,聲若洪鐘,赤紅的臉,滿頭白髮,喝起酒來如白鯨吸水,吃起肉來一口就是一大塊,誰也看不出他今年已經有八九十歲了。
他能坐在上位,並不是完全因為他的年紀,"大刀斧王"王一開很年輕的時候就已經很受人尊重。
二十多年前,他就己洗手退隱,絕少在江湖中走動,這次水朝恩能將他請到,大家都認為主人的面子實在不小。
坐在水朝恩右旁的人,是南宮華。
南宮華還是老樣子,灑脱、爽朗,服飾合時而合式,不管你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看見他,他手裏總是有一杯酒,好像只有在酒杯中才能看到"南宮世家"輝煌的過去。
南宮華的旁邊坐的是展飛,他看起來比往昔更嚴肅、更驕傲、也更瘦了。
只有坐在他對面的凌虛知道他是怎麼會瘦的,因為他們都在忍受着同樣的煎熬。
苦修、素食、禁慾。
只有凌虛知道,要做到這三件事,就得付出多麼痛苦的代價。
尤其是禁慾。
——自遠古以來,禁慾本就是人類最痛苦的一件事,尤其是男人。
凌虛今年五十三歲,外表看來彷彿還要比他的實際年齡蒼老些。
多年的苦修,終年的素食,對於情慾的剋制,都是促使他蒼老的原因。
但是他的身軀,卻絕對還是像一個二十歲的年輕人那麼矯健靈活,他的肩很寬,腰很細,腹部和臀部都絕對沒有一點多餘的脂肪和肥肉。
如果他脱光衣服站在一個女人面前,保證一定可以讓那個女人覺得很意外,甚至會大吃一驚。
幸好這種事從來都沒有發生過。
他從來都沒有接近過女人,多年來的禁慾生活,已經使他忘記了這件事。
一個正常人生活中所有的享受,對他來説,都是罪惡。
他吃的是粗茶淡飯,穿的是粗布衣服,他全身上下唯一能夠向別人炫耀的,就是他的劍。
一柄形式古拙的松紋古劍,帶着鮮明的杏黃色劍穗,這柄劍不但表明了他的身份,也象徵着他的地位之尊貴。
現在他正佩着他的劍,坐在水月山莊夢境般的庭院中,一個精緻的水月樓裏。
四
水月山莊水月樓,一池寒水,一輪明月。
白天的一場斜雨,為今晚帶來了些寒意。
水閣西面的窗户雖然都是開開的,在座的人卻不覺得寒冷。
除了水朝恩外,在座的都是內功精深的英雄好漢,當然都不怕冷,何況大家又全都喝了不少酒。
主人雖然不怎麼樣,但酒菜卻都是一流的,所以大家都吃得很愉快。
"今晚我本請了十個人。"水朝恩説:"只可惜我們這位從不遲到的人,今天忽然遲到了。""從不遲到?"展飛問:"是不是田遲?"
"是的。"水朝恩笑着説:"田遲今天遲到了。""好,從不遲到的田遲,今天居然遲到了。"凌虛説:"待會兒他一來,先罰他三大杯。""只可惜田遲的酒量,也和他的輕功一樣,是江湖中一流的。"王一開笑聲如洪鐘。
"那就罰他三壺好了。"展飛説。
"對,遲到就讀罰三壺,然後……"
南宮華要想再説下去,卻忽然停住了,並不是因為他不想説,而是因為他忽然看到了一條人影。
這條人影來的實在太快了。
樓外一池寒水,水上一輪圓月。
這人影忽然間就出現,忽然間就已到了水月樓的窗户外。
他的身法不但快,而且姿勢美妙,他的人也長得很好看,身材挺拔,眉清目秀,只不過在月光下看來臉色顯得有點發青。
水朝恩交遊廣,江湖中的一流高手,他差不多全都認得。
這個忽然間出現的人,他當然也認得。
這個人就是他們剛剛提起的田遲田先生。
人影一現,水朝恩就己推杯而起,大笑説:"田遲先生總算名副其實的遲到了,你——"圓月在天,月光正照在田遲臉上。
他的頭髮下,額角正中,忽然出現了一點鮮紅的血珠,血珠剛沁出,忽然又變成了一條線。
鮮紅的血線,從他的額角、眉心、鼻樑、人中、嘴唇、下巴,一路的往下流,沒入衣服裏面。
本來很細的一條線,忽然變粗,越來越粗,越來越粗田遲的頭顱忽然從剛才那一點血珠出現的地方裂開了,接着,他的身子也在慢慢地從中間分裂。
左邊一半,往左邊倒,右邊一半往右邊倒,鮮血忽然從中間飛濺而出。
剛才還是好好的一個人,忽然間就已活生生裂成了兩半。
沒有人動,沒有人開口。
甚至連呼吸都已停頓,眨眨眼冷汗就已濕透了衣服。
在座的雖然都是江湖中的大名人,大行家,但是誰也沒有見過這種事。
站在旁邊伺候他們的丫環家丁,有一半已暈了過去,另一半褲檔已濕透。
水月樓裏本是酒香陣陣,忽然間卻充滿了惡臭,但卻沒有一個人能感覺得到。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王一開忽然一把抓起一酒壺,將滿滿一壺陣年佳釀都倒進了肚子之後,才長長嘆出口氣,他説:"好快的刀!""刀?"凌虛説:"哪裏有刀?"
王一開根本沒有聽見他在説什麼,又長長嘆一聲:"我已有四十年沒有看見過這麼快的刀了。""這麼快的刀,我只聽先父當年曾經説起過。"南宮華忽然開口:"我卻從未見過。""我活了八十七歲,也只不過見過一次。"
王一開赤紅的臉已發白,臉上每一條皺紋彷彿都已加深,眼睛裏己露出恐懼之色,他又想起了四十年前,親眼看見的一件事。
"大刀斧王"王一開雖然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漢,可是隻要一想起那件事,就會覺得心寒膽顫,毛骨悚然。
"那時我年紀還不大,還時常在江湖中走動,有一天我經過長安城的長橋……。"那時也是這種春寒料峭的天氣,行路的人很少,他忽然看見一個人從前面狂奔而來,就好像後面有厲鬼在追趕一樣。
"我認得那個人。"王一開説。
那個人也是江湖中一位成名的豪傑,武功極高,而且人稱"銅膽"。
"所以我實在想不到,他為什麼會怕得這麼厲害?後面有誰在追他?""我正想問的時候,後面已經有個人追上來,刀光一閃,從我那位朋友頭頂劈下。"他並沒有被砍倒,還是在拼命往前跑。
那道橋長達數百尺。
"我那位朋友一直奔到橋頭,一個人才忽然從中間裂成了兩半。"聽王一開説完了這段驚心動魄的故事後,大家背上的冷汗又冒了出來。
凌虛也一連喝了好兒杯酒,才能開□:"世上真的有這麼快的刀?""那件事是我親眼看見。"王一開説:"雖然已過了四十年,可是直到現在,我只要一閉起眼睛,我那位朋友就好像又活生生的出現在我的眼前,活生生的裂開了兩半。"他神色闇然:"想不到事隔四十年,那日的情景居然又重現了。""殺死你朋友的那個是誰?"南宮華問。
"我沒有看見。"王一開説:"我只看見刀光一閃,那個人就已不見。""你那位朋友是誰?"凌虛問。
"我只認得他的人,根本不知道他的名字。"
王一開是個血性男兒,直心直腸,從不説謊,他説謊的時候,每個人都可以看得出來。
現在大家都已看出他説的不是真話。
殺人的人是誰,他當然是知道,他朋友的名字,他更不會不知道,可是他不敢説出來。
四十年前的往事,他為什麼至今都不敢説出來?
他為什麼也像他的那個朋友一樣,也怕得這麼厲害?
五
這些問題當然沒有人再追問,但卻有人換了種方式問。
"你想田遲和你的那個朋友,會不會是死在同一個人的刀下?"王一開還是沒有回答,他已經閉緊了嘴,好像已決心不再開口。
"不管怎麼樣,那都已是四十年前的事了。"展飛嘆了口氣,"四十年前的英雄,能活到今天的還有幾人?""王老爺子豈非還在?"水朝恩到了現在總算才開口。
王一開既然還活着,殺了他朋友的那個人當然也可能還沒有死。
這個人究竟是誰?
大家都希望王一開能説出來,每個人都在看着他,希望他再開口。
可是他們聽到的,卻是另外一個人説話的聲音。
聲音清脆甜美,就像是個小女孩:"王一開,你替我倒杯酒來。"王一開今年已八十七歲,從十七歲的時候就已闖蕩江湖,掌中一柄六十四斤重的宣華大斧,很少遇到過敵手。
"斧"太笨重,招式的變化難免有欠靈活,江湖中用斧的人並不多,可是一個人如果能被人尊稱為"斧王",還是不簡單。
近數十年來,大概已經只有別人替他倒酒,能讓他倒酒的人活着的恐怕己不多。
現在居然有人叫他倒酒,要他倒酒的人,居然還是個小女孩。
南宮華就站在一開的對面,王一開的表情,他看得最清楚。
他忽然發現王一開的臉色變了,本來赤紅的臉忽然變得像是水月樓外的那一池寒水,完全沒有一絲血色,一雙眼睛裏也忽然充滿了恐懼。
這小女孩要他倒酒,他居然沒有發怒,他居然在害怕。
南宮華忍不住回過頭,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看見的卻是個老太婆。
水月樓里根本沒有小女孩,只有一個又黑又瘦又小的老太婆,站在節個又黑又瘦又小的老頭子旁邊。
兩個人都穿着身青灰色的粗布衣服,站在那裏,比別人坐着也高不了多少。看起來就像一對剛從鄉下來的老夫妻,完全沒有一點特別的地方。
唯一令人寄怪的是,水月樓中的這麼多人,人人都是江湖上大行家,竟沒有一個人看見他們是從哪裏來的。
等到這老太婆開口,大家又吃了一驚。
她看起來比王一開更老,可是説話的聲音卻像是個小女孩。
剛才叫王一開倒酒的就是她,現在她又重複了一遍。
這次她的話還未説完,王一開已經在倒酒。
他先把一個杯子擦得乾乾淨淨的,倒了一杯酒,用兩隻手捧着,恭恭敬敬的送到這老太婆面前。
老太婆眯起了眼,看着他,輕輕嘆了口氣:"多年不見,你也老了。""是。"
"據説一個人老了之後,就會漸漸變得多嘴。"老太婆説。
王一開的手已經在發抖,抖得杯子裏的酒都濺了出來。
"據説一個人若是已經變得多嘴起來,距離死期就不遠了。""我什麼都沒有説。"王一開趕緊的説:"真的什麼都沒有説。""就算你什麼都沒有説,可是這裏的人現在想必都已猜出,我們就是你四十年前在長安橋上遇見的人。"她又嘆了口氣:"這地方的人沒有一個是笨蛋,如果他們猜到了這一點,當然就會想到姓田的小夥子,也是死在我們刀下的。"她説的不錯,這裏的確沒有一個笨蛋,的確都已想到這一點。
只不過大家卻還是很難相信,這麼樣兩個乾癟瘦小的老人,竟能使出那麼快的刀。
王一開的表情卻又讓他們不得不信。
他實在太害怕,怕的整個人都已軟癱,手裏的酒杯早已空了,杯中的酒早已全部濺在身上。
"你是不是已經有八十兒了?"老太婆忽然問。
王一開的牙齒在打顫,總算勉勉強強的説出了一個字:"是。""你能活到八十多歲,死了也不算太勉強,你又何必要把大家全部害死?""我……我沒有。"
"你明明知道,這裏只要有一個人猜出我們的來歷,就沒有一人能活着走出去。"她説得輕描淡寫,就好像把這一屋子人都看成了廢物,如果她想要這些人的命,簡直比捏死一隻螞蟻還簡單。
展飛忽然冷笑:"瘋子。"
他一向很少開口,能夠用兩個字説出來的話,他絕不會用三個字。
"你是説這裏有個瘋子?"老太婆問。
"嗯。"
"誰是瘋子?"
"你。"展飛説。
凌虛忽然也大笑:"你説得對極了,這老太婆若是沒有瘋,怎麼會説出那種話來?""對。"南宮華忽然用力一拍桌子。
"她要我們全都死在這裏,她以為我們是什麼人?"另外一個人也大笑。
"她以為她自己是什麼人?"
"你們不該這麼説的。"水朝恩嘆了口氣。
"為什麼?"
"以各位的身份地位,何必跟一個瘋老太婆一般見識。"這幾個人你一句,我一句,也完全沒有把這對夫妻看在眼裏。
奇怪的是,這老太婆居然沒有生氣,王一開反而有了喜色。
——只有不認識這對夫妻的人,才敢如此對他們無禮。
——既然大家都沒有認出他們,所以大家都有了生路。
老太婆終於嘆了口氣。
"我們家老頭子常説,一個人如果知道的事越少,活得就越長。"老太婆説:"他説的話好像總是很有道理。"那老頭子根本連一個字也沒有説,臉上也是一點表情都沒有。
——那也許只因為他要説的話,都已被他老婆説出來了。
"你們既然都不認得我,我也懶得再跟你們嚕嗦。""兩位既然已經來了,不如就坐下來喝杯水酒。"南宮華忽然笑了笑:"這裏的主人很好客的。""這種地方也配讓我老人家坐下來喝酒?"老太婆冷笑。
"這個地方既然不配讓兩位坐下來喝酒,兩位為什麼要來?"凌虛問。
"我們是來要人的。"
"要人?"王一開説:"要什麼人?"
"一個姓李,叫李偉。"老太婆説:"還有個姓謝的小丫頭。"一提這兩個人,她臉上忽然露出怒容。
"只要你們把這兩個人交出來,你就算跪下來求我,我也不會在這裏多留片刻。""兩位要找他們幹什麼?"凌虛問。
"也不想幹什麼,只不過想要他們多活幾年。"她的眼睛裏充滿了怨毒:"我要讓他們連死都死不了。""這裏的丫頭不少,姓謝的想必也有幾個,李偉也認得。"水朝恩説。
"他的人在哪裏?"
"我不知道。"水朝恩説。
"我知道。"那個一直沒有開過口的老頭子忽然説。
"你什麼時候知道的?"老太婆問。
"剛才。"
"他在哪裏?"
"就在這裏。"
王一開忍不住問:"你是説李偉就在這裏?"
老頭子慢慢的點點頭,臉上還是連一點表情都沒有。
"我們怎麼沒有看見他?"王一開説。
老關子已經閉上了嘴,連一句話都不肯多説了。
"我們家老頭子既然説他在這裏,他就一定在這裏。"老太婆説:"我們家老頭子説的話,連一次都沒有錯過。""這次他也不會錯?"南宮華問。
"絕不會。"老太婆説。
展飛嘆了口氣:"你們若能把李偉從這裏找出來,我就……""你就怎麼樣?"
"我就……"
他的話還沒有話出口,凌虛忽然跳起來,掩住了他的嘴。
"李偉,連這個人都看見你了,你還不給我滾出來?"老太婆冷笑。
只聽一個人冷笑説:"就憑他的眼力,若是能看出我來,那才是怪事。"李偉如果來了,當然也會被請上桌的。
他明明沒有來,奇怪的是,這個人説話的聲音,卻又明明是李偉的聲音。
大家明明已經聽見了他説話的聲音,卻又偏偏還是沒看見他的人。
這水月樓雖然不能算小,可是也不能算很大,他的人究竟藏在哪裏?
他一直都在這水月樓裏,就在這些人的眼前,這些人都不是瞎子,為什麼卻偏偏都沒有看見他。
因為準也想不到,名震江湖,地位尊貴的七星堡主,居然會變成了這樣子。
六
水月樓裏的客人只有幾位,在旁伺候他們的奴僕丫環卻有十二個人。
六男六女,男的青衫白襟,女的短襖素裙,每個人看起來都像是剛從窯裏燒出來的瓷人,沉默、規矩、乾淨。
每個人無疑都是經過慎重挑選,嚴格訓練的,想要在大户人家做一個奴僕,也並不太容易。
但是無論受過多麼嚴格訓練的人,如果忽然看見一個活生生的人從中間分成兩半,都一樣會害怕的。
十二個人裏面,至少有一半補嚇得兩腿發軟,癱在地上,一直都站不起來。
沒有人責怪他們,也沒有人注意他們,大家甚至連看都沒有去看他們一眼。
在這水月樓裏,他們的地位絕不會比一條紅燒魚更受重視。
所以一直都沒有人看見李偉。
李偉一向是個很重視自己身份的人,氣派一向大得很,誰也想不到他居然會降尊紆貴,混在這些奴僕裏,居然會倒在地上裝死。
可惜他現在已經沒法子再裝下去了,他只有站起來,穿着他這一輩子從來都沒有穿過的青衣白襪站起來,臉色就跟他的衣服一樣。
現在大家才看出來,他臉上戴着個製作極精巧的人皮面具。
一看見他站起,展飛故意嘆了口氣。
"李堡主説的不錯,以我的眼力,實在看不出這位就是李堡主。"展飛説:"否則我又怎麼敢勞動李堡主替我執壺斟酒。""李堡主臉上戴的是昔年七巧童子親手製成的面具。"凌虛説:"你我肉眼凡胎,當然是看不出來的。""據説這種面具當年就已十分珍貴,流傳在江湖中的本就不多,現在剩下的最多也只不過三四付而已。"南宮華説。
"想不到一向光明磊落的李堡主居然也偷偷藏起來?"水朝恩難道真的聽不出他們話裏的譏誚之意?
"難道你不知道這種面具是用什麼做成的?"王一開説。
"我好像聽説過。"水朝恩説:"好像是用死人屁股上的皮做成的。""不對不對。"南宮華説:"以李堡主這樣的身份,怎麼會把死人屁股上的皮戴在臉上?你一定聽錯了。"這幾人又在一搭一擋,冷嘲熱諷。
李偉終於開口了:"你們説完了沒有?"
"還沒有。"凌虛問:"我還有件事不明白。"
"什麼事?"李偉説。
"濟南城裏最熱鬧的地方是醉柳閣,人越多的地方,越容易藏身,你為什麼不到人多的地方去?偏偏要到這裏來?""因為我本以為你們是我的朋友。"李偉冷笑:"就算我的行蹤敗露,你們這些名門正派的俠義英雄,也不會讓我們死在一個邪魔歪道手裏。"王一開突然跳了起來,大聲説:"邪魔歪道?誰是邪魔歪道?""你們難道真的不知道這兩人就是……"
李偉沒有説下去,因為他已沒法子説下去,就在這一瞬間,已有二三十道寒光往他打了過去,打的都是他致命要害。
第一個出手的是南宮華,其餘的人也並不比他慢多少。
這些人出身名門,江湖中很少有人知道他們會使暗器,因為他們平日總是説暗器旁門左道,總是看不起那些以暗器成名的人。
可是現在他們的暗器使出來,不但出手極快,而且陰狠毒辣,無論哪一點都絕不比他們平日看不起的那些人差。
他們顯然早已下了決心,絕不讓李偉活着説完那句話,每個人都早已將暗器扣在手裏,忽然同時發難。
李偉怎麼想得到他們會同時出手?怎麼能閃避得開?
連他自己都認為自己已經死定了,因為他也想不到有人會出手救他。
暗器一發,忽然間,刀光一閃。
銀白色的刀光劃空而過,就彷彿劃過蒼穹的流星。
二十六件各式各樣不同的暗器立刻落在地上,變成了五十二件,每一件暗器都被這一刀從中間削成兩半。
這二十六件暗器中,有梅花針、有鐵蓮子、有子母金梭,有三稜透骨鏢,有方有圓、有尖有扁、有大有小,可是每一件暗器都正好是從中間被削斷的。
這一刀好準,好快。
刀光一閃,忽然又不見了。
那老頭子臉上還是完全沒有表情,老太婆眼裏卻彷彿有光芒在閃動,就像是剛才劃空而過的刀光一樣。
可是兩個人手裏都沒有刀,剛才那一刀是怎麼出手的?怎麼會忽然又不見了?
誰也沒有看清。
每個人的臉色都變了。
李偉忽然仰首長嘆,接着搖着頭説:"二十年來互相尊重的道義之交,居然一出手就想把我置於死地,這種事情有誰能想得到?"他冷笑後,又説:"但是我應該想得到的,因為我看到的比你們多。""你看到的為什麼比我們多?"老太婆問。"因為剛才我一直倒在地上,連桌子下面的事我都能看到。""你看到了什麼?"
"他們剛才嘴裏在罵你是個瘋子時,桌子下面一雙手卻在偷偷的扯衣角、打手式。"李偉説:"有些人的手甚至還在發抖。"
"哦?"老太婆説。
"那當然因為他們早已猜出你們是誰了。"李偉冷笑:"但是他們絕不能讓你知道這一點。""因為這裏只要有一個人猜出我們的來歷,就沒有一個人能活着走出。"老太婆説。"所以他們一定要在你面前做出那出戏來。"李偉説:"讓你認為他們根本就不知道你是誰,否則又怎敢對你那麼無禮?""這裏果然沒有一個笨蛋。"老太婆冷笑的聲音,居然也很像小女孩子。
"他們想不到我居然真的在這裏,而且不幸又是他們的朋友。"李偉説。
"他們既然已知道我們的來歷,當然不會再認你是朋友了。"老太婆説。
"所以他們一定要對我冷嘲熱諷,表示他們都很看不起我這個人。"李偉説:"如果有人要殺我,他們絕不會多管閒事的。""只可惜我偏偏沒有急着出手要你的命。"
"我既然還沒有死,還可以説話,就隨時有可能説出你們的來歷。""只要你一説出來,他們也得陪你送命。"
"他們既然不把我當朋友,我當然也不會讓他們有好受的。"李偉説。
"他們一定早就想到了這一點。"老太婆笑:"他們都不是笨蛋。""但是他們卻想不到居然會有人出手救我。"李偉也笑了。
"他們只怕也想不到我居然會出手救你。"老太婆説。
"能在一瞬間一刀削落二十六件暗器的人,世上的確沒有幾個。""凌虛剛才掩住展飛的嘴,並不是因為他己看出了我在這裏。""他可是已猜出了我們家的老頭子是誰?"
"是的。"李偉説:"他當然也知道鐵長老一生中從不説沒有把握的話,從不做沒有把握的事。""我們家老頭子的脾氣,不知道的人只怕還很少。"老太婆説。
"所以他們更不能讓我説出這個老頭子就是魔教中的四大長老之一。"李偉説:"四十年前的天下第一快刀。"他畢竟還是説了出來,他的話還沒有説完,凌虛已經縱身躍起,箭一般竄了出去。
七
輕功的唯一要訣,就是"輕",一定要輕,才能快。
凌虛瘦如竹,而且很矮小。
凌虛絕對可以算是當今江湖中輕功最好的十個人其中之一,甚至有人認為他的輕功絕對在田遲之上。
他竄出去時,沒有人阻攔,也沒有人能攔阻,只有刀光一閃。
刀光一閃,他還是竄了出去,瞬眼間就己掠過那一片水池。
圓月在天。
天上有月,池中也有月。
天上與池中的月光交相輝映,大家都可以清清楚楚的看見他這麼樣一個瘦瘦小小的人影,輕輕快快的掠過了寒池。
大家也可以清清楚楚的看見他這個人忽然從中間分成了兩半。
沒有人再動了。
凌虛是第一個竄出去的,他竄出去的時候,別人也都在提氣,作勢,準備往外竄,可是現在這些人剛提起來的一口氣,忽然間都已化作冷汗。
刀光一閃又不見。
這次大家都已看見,刀光是從那一聲不響的老頭子袖中飛出來的。
他的袖子很寬、很大、很長,從他袖子裏飛出來的那道銀白色的刀光,此刻彷彿是留在老太婆眼裏。
"你錯了。"老太婆忽然説。
"他的確錯了。"李偉説:"他應該知道沒有人能從燕子刀下逃得了的。""你也錯了。"老太婆説。
"哦?"
"你也應該聽説過一句話。"
"哪句話?"
"燕子雙飛,雌雄鐵燕,一刀中分,左右再見。"老太婆淡淡的接着説:"這句話的意思就是説,我們一刀從中間劈下去,你左邊的一半和右邊的一半就要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