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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恐怖的決鬥

    孫老先生談到王憐花想將自己所著“憐花寶鑑”燒了的事,李尋歡不由問道:“他為什麼想燒了它?”

    孫老先生道:“因為那上面不但有他的武功心法,也記載着他的下毒術,易容術,苗人放蟲,波斯傳來的攝心術……”

    他嘆息着接道:“這麼樣一本書若是落在不肖之徒的手裏,後果豈非不堪設想?”

    李尋歡也嘆道:“那的確是後患無窮?”

    孫老先生道:“但這是他一生心血所聚,他也不捨得將之毀於一旦,所以他遠赴海外之前,就將這本書交給了一個他認為最為可靠的人。”

    聽到這話,李尋歡對這件事的來龍去脈都已瞭解,也已猜到藏在興雲莊裏的那本武功秘瘦,就是“憐花寶鑑”。

    但還有幾件事他想不通,試探着閃場、腰將這本秘發交給誰了?”

    孫老先生道:“交給了你!”

    李尋歡怔了怔,道:“我?”

    孫老先生笑了笑,道:“普天之下,除了小李探花外,還有誰是最可靠的人呢?”

    他接着又道:“他將這本‘憐花寶鑑’交託給你,不但要你替他保存,還想要你替他找個天資高,心術好的弟子,作為他的衣缽傳人。”

    李尋歡苦笑道:“但這件事我卻連一點都不知道。”

    孫老先生道:“因為你那時恰巧出去了。”

    李尋歡沉思道:“十二年前……不錯,那時我到關外去了一趟,回來時又遇伏受了重傷,若不是龍嘯雲仗義相救,我……”

    説到這裏,他咽喉頭似已被塞住,再也説不下去。

    這本是他這一生中最難忘懷的一件事。

    就因為這件事,他的一生才會改變——由幸福變為不幸!

    孫老先生道:“王憐花雖未見着你,卻見到了林姑娘,那時他遠遊在即,沈大俠已在海口等着他,他自己不能停留,所以就將那‘憐花寶鑑’交給了林姑娘。”

    男女之間的事,世上只怕很少人能比王憐花了解得更多了,他自己已看出林詩音和李尋歡之間的情感非比尋常。

    但林詩音為何從未將這件事向李尋歡提起?

    李尋歡遲疑着道:“這件事不知前輩是從哪裏聽到的?是不是很可靠?”

    孫老先生道:“絕對可靠。”

    孫小紅忍不住插嘴道:“這件事就是我二叔説的,王老前輩到興雲莊……不,到李園去見林姑娘的時候,我二叔就在外面等着。”

    她嘆息了一聲,幽幽道:“自從那天之後,一直到現在,我二叔就從未離開過那地方一步!”

    李尋歡苦笑道:“難道他就是受了王憐花的託付,在那裏監視着我?”

    孫老先生道:“王憐花既然肯將那麼重要的東西交給你,就絕不會對你不放心,只不過,他對你的武功還不大信任,生怕有人聽到消息,會去奪書,所以才會要老二留在那裏,到了必要時,也好助你一臂之力。”

    孫小紅道:“我二叔當年遊俠江湖間,曾經被王老前輩救過一命,他這人最是恩怨分明,王老前輩要他做的事,他的確可説是萬死不辭。”

    孫老先生道:“但後來卻在無意中聽到林姑娘並沒有將那‘憐花寶鑑’轉交給你,所以你出關之後,他更不放心,更不肯離開一步了。”

    李尋歡嘆道:“受人之託,忠人之事,孫二俠的確不愧為王老前輩的好朋友,只不過……”

    他盯着孫老先生,一字字道:“孫二俠又怎會知道林姑娘未曾將‘憐花寶鑑’轉交給我?這件事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孫老先生長長吸了口煙,緩緩道:“連你都不知道,我又怎麼會知道?”

    李尋歡説不出活來了。

    他從來也未想到林詩音對他也有隱瞞着的事。

    孫老先生又道:“王憐花不但有殺人的本事,也有救人的手段,中年後醫道更精,的確可説已有生死人,肉自骨的功力。”

    孫小紅道:“龍小云是林姑娘的親生兒子,一個做母親的,確是不借做任何事的,所以,我想……”

    她沒有再説下去。

    她的意思李尋歡卻已聽懂——無論誰都應該聽得懂的。

    林詩音一定已將那本“憐花寶鑑”傳給了她的兒子,她一定將這本神奇的書保存了很多年,而且保存得很秘密。

    問題是,她為什麼始終沒有將這件事告訴池呢?

    李尋歡第一次看到林詩音的時候,他也還是個孩子。

    那天正是下雪。

    庭園中的梅花開得正好,梅樹下的雪也彷彿分外潔白。

    那天李尋歡正在梅樹下堆雪人,他找了兩塊最黑最亮的煤,正準備為這雪人嵌上一雙明亮的眼睛。

    這是他最愉快的時候。

    他並不十分喜歡堆雪人,他堆雪人,只不過是為了要享受這一剎那間的愉快——每當他將“眼睛“嵌上去的時候,這臃腫的而愚蠢的雪人就像是忽然變得有了生命。每當這一剎那問,他總會感覺到説不出的滿足和愉快。

    他一向喜歡建設,僧惡破壞。

    他熱愛着生命。

    他總是一個人偷偷的跑來堆雪人,因為他不願任何人來分享他這種秘密的歡偷,那時他還不知道歡愉是絕不會因為分給別人而減少的。

    後來他才懂得,歡樂就像是個聚寶盆,你分給別人的越多,自己所得的也越多。

    痛苦也一樣。

    你若想要別人來分擔你的痛苦,反而會痛苦得更深。

    雪人的臉是圓的。

    他正考慮着該在什麼地方嵌上這雙眼睛,他多病的母親忽然破例走入了庭園,身旁還帶着個披着紅擎的女孩子。

    猩紅的風蓬,比梅花還鮮豔。

    但這女孩子的臉卻是蒼白的,比雪更白。

    紅和自永遠是他最喜愛的顏色,因為“白”象徵純潔,“紅”象徵熱情。

    他第一次看到她,就對她生出了一種説不出的同情和憐惜,幾乎忍不住要去拉住她的手,免得她被寒風吹倒。

    他母親告訴他:“這是你姨媽的女兒,你姨媽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所以她從今天開始,就要住在我們家裏。”

    “你總是埋怨自己沒有妹妹,現在我替你找了個妹妹來了,你一定要對她好些,絕不能讓她生氣。”

    可是他幾乎沒有聽到他母親在説些什麼。

    因為這小女孩已走了過來,走到他身邊,看着他的雪人。

    “他為什麼沒有眼睛?”她忽然問。

    “你喜不喜歡替它裝上對眼睛?”

    她喜歡,她點頭。

    他將手裏那雙黑亮的“眼睛”送了過去。

    他第一次讓別人分享了他的歡偷。

    自從這一次後,他無論有什麼,都要和她一齊分享,甚至連別人給他一塊小小的金橘餅,他也會藏起來,等到見着她時,分給她一半。

    只要看到她眼睛裏露出一絲光亮,他就會覺得前所未有的愉快,永遠沒有任何能代替的愉快。

    他甚至不惜和她分享自己的生命,

    “她也一樣。”他知道,他確信。

    甚至當他們分離的時候,在他心底深處,他還是認為只有他才能分享她的痛苦,她的歡樂,她的秘密,她的一切。

    他確信如此,直到現在……

    陋巷,昨夜積雪。

    積雪已溶,地上泥濘沒足。牆角邊當然也有些比較乾燥的路,但李尋歡卻情願走在泥濘中,他喜歡一腳踏入泥濘中時那種軟軟的,暖暖的感覺。

    這往往能令他心情鬆弛。

    以前,他最憎惡泥濘,他情願多繞個圈子也不願走過一小段泥濘的路。

    但現在,他才發覺泥濘也有泥濘的可愛之處──它默默的忍受着你的踐踏,還是以它的潮濕和柔軟來保護你的腳。

    世上有些人豈非也正和泥濘一樣?他們一直在忍受着別人的侮辱和輕蔑,但他們卻從無怨言,從不反擊……

    這世上若沒有泥濘,種籽又怎會發芽?樹木又怎會生根?

    他們不怨,不恨,就因為他們很瞭解自己的價值和貴重。

    李尋歡長長嘆了口氣,抬起頭。

    牆是新近粉刷過的,孫駝子那小店的招牌卻更殘舊了。

    從這裏看,看不到牆裏的人。

    現在還是白天,當然也看不到牆裏的燈。

    “到了晚上,小樓上那盞孤燈是否還在?”

    李尋歡忍不住又想起了他不願想的事,這兩年來,他總是坐在進門的那張桌子上等着那盞孤燈亮起。

    孫駝子總是在一旁默默的陪着。他從不開口,從不問。

    孫小紅忽也長長嘆了口氣,幽幽道:“現在還沒有到吃晚飯的時候,客人還不會上門,不知道二叔現在於什麼?是不是又在赫桌子?”

    孫駝子井沒有在抹桌子。

    油永遠再也不能抹桌子了!

    桌子上有隻手。

    手裏還抓着塊抹布,抓得很緊。

    小店的門本是關着的,敲門,沒有回應,呼喚,也沒有回應。

    孫小組比李尋歡更急,撞開門,就瞧見了這隻手。

    一隻已被齊腕砍了下來的手。

    孫小紅一驚,衝過去,怔在桌子旁。

    那正是李尋歡兩年來每天都在上面喝酒的桌子。

    李尋歡的臉色也已發育,他認得這隻手,他比孫小組更熟悉,兩年來,這隻手已不知為他倒過多少次酒。

    他狂醉的時候,扶他回房去的就是這隻手。

    他生病的時候,伺候他湯藥的也正是這隻手。

    現在,這隻手已變成了塊乾癟了的死肉,血已凝結,筋已收縮,手指緊緊的抓着這塊抹布,就像是在抓着自己的生命。

    他是不是正在抹桌子的時候被人砍斷這隻手的?

    桌子擦得很光,很乾淨。

    他在抹這張桌子的時候,心裏是不是在想着李尋歡?

    李尋歡忽然覺得胸中一陣絞痛。

    孫小紅目中的眼淚開始向外流,一字字道:“你知道這隻手是誰的?”

    李尋歡沉重的點了點頭。

    孫小紅嘎聲道:“他的人呢……他的人呢?……”

    她忽然衝了出去。

    沒有人,小店裏一個人都沒有。

    孫小紅再奔回來,李尋歡還是站在桌子前,瞬也不瞬的盯着這隻手。

    死黑的手,四根手指都已嵌入抹布裏,只有一根食指向前伸出,僵硬得就像是一節蠟,筆直指着前面的窗户。

    窗户是開着的。

    李尋歡抬起頭,盯着這扇窗户。

    孫小紅的目光也隨着他瞧了過去,兩人忽然同時掠出了窗子。

    窗外冷風刺骨,冷得連溝渠裏的臭水都已結了冰。

    一條更小的巷子,比溝渠也寬不了多少,也許這根本不是條巷子,只不過是一條溝渠。

    沿着溝走,走到盡頭,就是一道很窄的門,也不知是誰家的後門,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路。

    這本是條死巷。

    後門是虛掩着的,在推門的地方赫然有個暗赤色的掌印。

    用血染成的掌印。

    孫小紅衝過去,突又頓住,慢慢的轉回身,面對着李尋歡。

    她嘴唇已被咬得出血,盯着李尋歡道:“上官金虹也早已算準了你要到這裏來。”

    李尋歡閉着嘴。

    孫小紅道:“他知道你絕不會先到興雲莊去,因為你不願再見到龍嘯雲,所以你心裏無論多麼急,也一定會先到二叔店裏來瞧瞧。”

    李尋歡閉着嘴。

    孫小組道:“這一切,正都是為你設下的圈套。”

    李尋歡的嘴閉得更緊。

    孫小組道:“所以你絕不能走進這扇門。”

    李尋歡忽然道:“你呢?”

    孫小紅咬着嘴唇,道:“我沒關係,上官金虹並不急着要殺我。”

    李尋歡緩緩道:“所以你可以進去。”

    孫小紅道:“我非進去不可。”

    李尋歡長長嘆了口氣,道:“看來你還不如上官金虹那麼瞭解我。”

    孫小紅道:“哦?”

    李尋歡淡淡道:“他苦心設下這圈套,就因為他知道我也是非進去不可的,就算有人已將我的兩條腿砍斷,我爬也要爬進去!”

    孫小紅盯着他,熱淚又忍不住要奪眶而出。

    她忽然撲過來,緊緊的抱住了李尋歡,熱淚沾濕了他礁淬的臉。

    她磨擦着他的臉,彷彿要以自己的眼淚來洗去他臉上的憔悴──世上若只有一樣事能洗去人們的憔悴,那就是情人的淚。

    李尋歡僵硬的四肢漸漸柔軟,終於也忍不住伸出手,抱住了她。

    他們抱得很緊。

    因為這是他們第一次擁抱——説不定也是最後一次!

    彷彿連陽光都不願照耀溝渠,巷子裏黯得就像是黃昏。

    門後面更黯。

    推開門,就有一股令人作嘔的臭氣撲鼻而來。

    是血腥氣!

    然後,他們就聽到一種奇異的聲音,彷彿是野獸臨死前的喘息,又彷彿是魔鬼在地獄中吶喊!

    聲音赫然正是從地下發出來的!

    地下正有十幾個人,閉着嘴咬着牙,宛如野獸般在作殊死搏鬥!

    沒有人開口,甚至連刀砍在身上也不肯開口。

    本來一共有二十六個人,現在已有九個倒了下去,剩下的十八個分成兩邊,佔優勢的一邊人數遠比另一邊多出很多。

    他們有十二個人,都穿着暗黃色的衣服,用的大多數是江湖中極少見的外門兵刃,有個人手裏用的竟是個鐵打的算盤。

    另一邊本有九個人,現在已只剩下五個,其中還有個是瞎子。

    還有條精赤着上身的大漢,他沒有兵刃。

    他的人就是鐵打的!

    寒光一閃,一柄魚鱗刀砍在他左肩上,就像是砍在木頭裏,鋭利的刀鋒竟被他的肉夾住,嵌在他骨頭裏!

    黃衣人用力抽刀不起,大漢的鐵掌已擊上了他胸膛,他彷彿已聽到自己骨頭碎裂的聲音。

    “砰”的,他整個人都被打得飛了出去。

    但大漢的左臂也已無法抬起,忽然沉聲道:“你們退,我擋住他們……快退!”

    沒有人退,也沒有人答活。

    本已倒在地上的一個人突然躍起,嘶聲大呼道:“不能退,我們死也要把他帶出去!”

    這是個地下室,終年都燃着燈。

    燈嵌在牆上,陰惻側的燈光下,只見她竟是個女人,又高又大又胖的女人,一條刀疤自帶着黑眼罩的眼睛直劃到嘴角。

    她的右眼已瞎了,只剩下一隻左眼,瞪着那大漢。

    這隻眼睛裏什麼都沒有,只有仇恨,仇恨……至死不解的仇恨。

    “女屠户”翁大娘!

    這大漢又是誰?難道是一別多年無消息的鐵傳甲!

    不錯,的確是他!

    除了鐵傳甲外,誰有這麼硬的骨頭。

    翁大娘掙扎着,還想爬起來,盯着鐵傳甲,嘎聲道:“這人是我們的,除了我們外,誰也不能動他一根手指,誰也不能……”

    “刪”的,寒光又一閃,她再次倒下。

    這次她永遠都無法再站起來了!

    可是她剩下的那隻眼睛還是瞪得很大,還是瞪着鐵傳甲。

    她死的既無痛苦,也無恐懼。

    因為她心裏剩下的只有仇恨,除了仇恨外,她什麼都感覺不到。

    鐵傳甲咬着牙,他身上又被刺了一劍,跺腳道:“你們真的不定?……你們若全都死了,又怎能將我帶走?”

    瞎子忽然陰惻惻一笑,道:“我們全都死了,也要將你的鬼魂帶走!”

    他武功雖然比有眼睛的人還可怕,可畢竟是個瞎子,交手時全憑着耳朵“聽風辨位”。

    無論誰在動嘴的時候,耳朵都不會嫁平時那麼靈的,他兩句活還沒有説完,前胸已被一柄虎頭鈎劃破了道血口!

    鈎再揚起,鈞鋒上已掛着條血淋淋的肉。

    血,肉!

    鐵傳甲幾乎忍不住要嘔吐。

    他已殺過人,但卻絕不是兇手,他的骨頭雖硬,心卻是軟的。

    現在,他幾乎連手都軟了,已無法再殺人。

    他忽然大聲道:“我若是死在你們手上呢?”

    瞎子冷冷道:“這裏的事本就和我們無關,我們本就是為了你來的。”

    另一人厲聲道:“中原八義若不能親手取你的命,死不瞑目!”

    這人滿臉麻子,用的是一長一短兩把刀,正是北派“‘陰陽刀”的唯一傳人公孫雨。

    鐵傳甲忽然笑了,此時此刻,誰也不知道他為何而笑?

    他笑得實在令人毛骨悚然,大笑道:“原來你們只不過想親手殺了我,這容易……”

    他反手一掌,擊退了面前的黃衣人,身體突然向公孫雨衝了過去——對準公孫雨的刀鋒衝了過去。

    公孫雨一驚,短刀已刺入了鐵傳甲的胸膛!

    鐵傳甲胸膛還在往前挺,牛一般喘息着,道:“現在……我的債總可還清了吧!你們還不走?”

    公孫雨的臉在扭曲,忽然狂吼一聲,拔出了刀。

    鮮血雨點般濺在他胸膛上。

    他吼聲突然中斷,撲地倒下,背脊上插着柄三尺花槍。

    槍頭的紅纓還在不停的顫抖。

    鐵傳甲也已倒下,還在重複着那句活。

    我的債總算還清了……你們為何還不。

    他瞧着另一柄花槍已向他刺了下來,既不招架,也不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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