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濃,無月無星,枯草叢中,蟲聲啁啾,使這蒼茫的原野更平添了幾分淒涼蕭索之意。
黑暗中卻來了一個人,身法輕捷,來勢如電,見到這面大旗時,立刻脱下衣衫,解開發辮,赤身散發,緩緩跪了下去,跪在那孤獨的迎風招展於荒原中的大旗前,神色間帶着種不可掩飾的悲哀與憂鬱。
他筆直的跪在旗幹,石像般動也不動,靜寂中卻忽然響起一陣急速的馬蹄聲,一個蒼老雄渾的語聲喝問:“來了麼?”
“在這!”
兩行人馬,帶着兩股煙塵,急馳而至,左面一行三人三馬,一個是身軀粗長面帶微須的中年男子、一個是短小精悍目光的的的少年、還有一人,面色黝黑,滿身黑衣,身後斜揹着一柄烏鞘長劍,只有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在夜色中閃爍生光,端坐馬上,當先馳來,雙臂一振,凌空翻了個身,飄然落在旗下。
短小精悍的少年在馬上微一探手,便已抄住了他的馬繮,馬勢一緩,已有兩條人影掠過,卻是右面馳來的一個虯鬚老人和一個青衫少女。
赤身散發跪在旗下的人仍然跪在旗下,動也不動,虯鬚老人緊握雙拳,旗杆般站在他面前,滿面怒容。
黑衣少年、青衣少女,面色凝重,一言不發木立在他身後,風聲呼嘯,天地間殺機沉沉,虯鬚老人忽然厲喝一聲,一掌向赤身漢子劈下。
一聲輕叱,一條人影掠來:“大哥且慢!”
那中年男子,已輕輕架住了他的手掌。
老人怒道:“你要做什麼?”
中年男子嘆道:“七年都已過去,再等一刻又何妨?”
虯鬚老人胸膛起伏,雖然怒極,卻垂下了手,沉聲問:“刑馬已備齊了麼?”
赤身漢子一聽“刑馬”兩字,面色突又慘變,黑衣少女垂手道:“三叔、四弟俱已得手,弟子也將天武鏢局總鏢頭那匹‘烏雲蓋雪’取來,三弟和麼叔卻直到此刻還未見蹤影。”
中年男子道:“我取的是盛家莊那匹‘紫騮’,四侄取的是落日牧場那匹‘玉蹄朱龍’,這些都輕易得手,自然回來得快些。”
三匹健馬已經系在樹上,木葉蕭蕭,健馬長嘶,青衣少女看着跪在旗下的人,忽然轉過頭去不忍再看一眼,眾人也俱都神色黯然。
“麼叔來了!”
狂風吹過,方才插旗的鐵漢,赤足飛奔而來,掌中竟高舉着一匹黑白相間的花斑大馬,雙臂筋結根根凸起,滿頭汗珠流落,奔到正前,大喝一聲:“接住!”
雙臂一振,竟將這匹花馬直擲出來。
黑衣少年與精悍少年雙雙躍起,一人接住了馬的一雙前足,一人接住了馬的後足,乘勢後掠,將花馬輕輕放下,黑衣少年伸手一掌擊在馬頸上,花馬稀哩哩一聲長嘶,想要躍起,卻被他雙手扯住馬鬣,空自揚蹄怒嘶,無法前奔一步。
赤足鐵漢一抹頭上汗珠,道:“這匹‘飛雲豹子’,當真和霹靂火那廝一般的臭脾氣,竟連俺都服侍它不下,只得將它制住,一路舉了過來,倒變成馬騎人了。”目光一轉,又變色問:“小老三呢?還沒有回來?”
中年漢子搖了搖頭,赤足鐵漢頓足道:“我早就知道寒楓堡戒備森嚴,冷老匹夫更是不好對付,他卻偏偏搶着要去……”
赤身散發跪在旗下的漢子忽然臉色大變:“三弟已至“寒楓堡去盜那匹冷龍駒了麼?”
老人大喝:“住口!你貪戀女色,欺師滅祖,我雲翼沒有你這個孽子,雲老三也沒有你這個兄弟,他就算死在寒楓堡,與你又有何關係?你再敢喚他一聲三弟,我立時便將你碎屍萬段!”
赤身漢子垂首道:“孩兒自知罪孽深重,早已未存活命之心。”
雲翼厲喝道:“你既然自知罪孽,為何還要做出如此無恥之事?寒楓堡與我雲氏一家世代深仇,你難道不知道?”
雙臂一張,對天悲嘶:“我雲翼一生英雄,卻想不到生下這樣一個不忠不孝的孽子!”嘶聲悲激,有如猿啼。
中年漢子黯然道:“他已經知道錯了,大哥你難道不能留下他的生命,削去他的雙足,讓他一生殘廢?”
赤身漢子面色沉凝,悽然一笑,道:“雲鏗犯下了重戒,甘受五馬分屍之刑,以立我大旗門中的威信。”
赤足鐵漢一挑拇指,大聲道:“好!這才像大旗門下弟子説的話!”
雲鏗黯然道:“我死不足惜,只望爹爹能饒冷青霜一條活命,此事與她本無關係,這全是我自己的錯。”這條不怕死的好漢眼角上居然泛出晶瑩的淚珠:“何況她腹中已有了雲家的後代了。”
雲翼面色大變,遠處卻又響起一陣蹄聲,一匹白馬,銀箭般在夜色中直奔而來,馬鞍上似乎空無人跡,中年漢子皺眉道:“錚兒呢?”
話聲未了,眼前一花,一條白色人影忽然自馬腹下鑽出,就已穩穩的立在馬鞍上,朗聲笑道:“冷龍駒終也被我收伏了!”
笑聲中白馬急馳而至,四蹄一收,就動也不動的立在了大旗前面,馬上一個面如冠玉、滿身白衣的少年,聳肩躍起,凌空翻了三個筋斗,筆直掠了下來,看到旗下之人,又驚又喜:“大哥,你終於回來了!”
雲翼只作未聞,沉聲道:“三弟,宣讀罪狀,立刻施刑!”
中年男子黯然一嘆,俯首道:“鐵血大旗門掌刑弟子云九霄,代祖師爺執令,謹判叛徒雲鍍,重色輕師,暗中通敵,應受五馬分屍之刑!”
雲錚面色突變,嘶聲大呼道:“原來你們叫我盜馬,為的竟是要害大哥,原來你們都知道了,就瞞着我一人!大哥他犯了什麼過錯?要身受五馬分屍的慘刑?他不過只是愛上了一個姓冷的女人而已。”轉過身來,撲地跪倒地上道:“爹爹,你難道就不能饒大哥一次?他畢竟是你老人家的孩子呀!”
雲翼面如青鐵,木立當地,黑衣少女以及那精悍的少年一起跪了下來,雲錚膝行兩步,抱住他爹爹的腿:“爹爹,你就饒了他這一次吧!”
雲鏗突然大喝一聲,長身而起,大聲道:“二弟、三弟、四弟、五妹,大哥錯了,你們再也不必多説,好生孝敬爹爹,生為雲家子弟,怎能與寒楓堡中之人相愛,爹爹,孩兒不孝,沾污了鐵血大旗,只有以鮮血來為它洗清了!”
話聲未了,忽然反手一掌,擊在自己夭靈蓋上,一聲慘呼,血光飛激,雲錚撲了上去,雲九霄黯然回首,赤足鐵漢雙目圓睜,瞬也不瞬的望着那一面迎風招展的鐵血大旗。
雲翼目光森寒,面色如鐵,高大威猛的身軀也已在不住的顫抖。痴痴的木立半晌,突然反手一把抓起了那杆鐵血大旗,厲聲慘呼道:“蒼天為證,我鐵血大旗門下子弟流出的鮮血,點點滴滴,都不是白流的,凡我鐵血男兒,都不要忘記今日的教訓,更不要忘記先人的血誓,蒼天為證,我家男兒復仇的日子,己從此刻開始!”
呼聲悲激高亢,直衝霄漢,他目中卻己老淚縱橫。
秋風呼嘯,大旗舒捲,夜色更深,夭地間的殺機也更重了。
雲翼仰面舉旗,直到天風吹乾了他目中的淚珠,才沉聲道:“鐵中棠留此施刑,別人都隨我走!”
“走”字出口,大旗又展,一陣狂飄掃過,他身形已在三丈開外。
雲錚大喝一聲,翻身而起,嘶聲道:“雲家的嫡親骨血,為何要叫外姓弟子施刑?”
雲翼鬚髮飄拂,緩緩轉過身子,一字一字的説道:“入我大旗門中,便是嫡親骨血,誰敢再提‘外姓弟子’四字,有如此石!”
語聲未了,大旗倏沉,“錚”的一聲,火星飛激,他身旁一方三尺見方的黑石立刻裂為碎片。
雲九霄一聲輕叱:“走!”
展動身形,拉着雲錚如飛掠去。
青衫少女幽幽望了那黑衣少年一眼,霍然轉過身子,隨着精悍少年,輕煙般沒入無邊的夜色中。
人影一閃,便已消逝,黑衣少年木立在荒野上,悽風中馬嘶不絕,他身子卻久久不動,只有那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在黑暗中閃耀着寒星般的光采。
一聲霹靂,暴雨驟落。
五匹健馬,齊齊昂首長嘶一聲,向外奔出,剎那間便分成五個方向,馬尾後濺出五條血跡,但轉瞬便被大雨衝得乾乾淨淨。
黑衣少年鐵中棠頎長的身軀,旗杆般卓立於暴雨中,他滿面水珠,滴滴流落,也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
馬性識途,五匹分向而騎,正是奔回自己主人的馬廄,那冷龍駒方才在雲錚手下雖然馴服,但此刻放蹄而奔,卻有如天馬行空,矯如游龍,暴雨中只能見到一條白影奔騰而過,根本無法分辨形態。
烏雲濃霆,潑墨般的東方天畔,終於微微露出了一絲曙色。
曙色下,羣山邊,屋影幢幢,幹椽萬脊,沉睡着一片莊院,正是威鎮天下的武林重地寒楓堡。
冷龍駒長嘶一聲,奔行更急,衝入了一片濃林,林中道路婉蜒,泥水飛濺,突聽一聲呼哨響起。
一條人影自樹梢飛落,顯然早已捏定時間,要一躍落在馬背上。
可是冷龍駒奔行太急,這個人剛落下,冷龍駒便已擦身而過,剎那之間,但見這人身形凌空一提,倒翻了一個筋斗,手掌自胯下穿出一把刁住了冷龍駒的馬尾,隨着馬身懸空飛馳了一段路途,猛然提起一口真氣,再次呼哨一聲,飄然落在馬背上,輕輕拍着馬背鬃毛,低語道:“馬兒馬兒,不記得我了麼?”
夜色中只見此人劍眉星目,滿面悲憤,正是雲錚!
冷龍駒奔行本急,此刻竟真的好像還記得這個曾經將它收伏過的少年,低嘶一聲,停住了腳步。
雲錚卻比馬還緊張,翻身躍到馬尾後,只見兩條粗索自轡頭拖到後面,又是血跡,又是泥水,但繩端處卻究無一物。
“難道失落了麼?”
一陣熱血湧上心頭,雲錚翻身撲在地上,放聲大哭。
“大哥,你死得好慘,你不但不能全屍而終,而且連屍首都失落在荒野中。”
忽然間一陣厲叱之聲響起。濃林中已有數十個身穿勁裝手持利刃的大漢,將他團團圍住,數十道森寒的目光與刀光相映,彷彿比刀光更鋭利。
雲錚居然笑了,仰面大笑:“過來,全過來,我正要以你們的鮮血為我大哥復仇!”
喝聲未了,立在道路上的四條勁裝大漢,身形向外一橫,閃開的道路上,立刻大步走來一位頭戴笠帽,身穿白袍的枯瘦老人,雨水有如珠簾般自他笠帽前滴落,滴落的水珠間,只見他高顴鋭目,鼻鈎如鷹,頷下幾縷山羊般的灰髮,在風雨中不住飛舞,冷冷的問雲錚:“誰是你的大哥,寒楓堡與你大哥有何仇恨?難道你是鐵血大旗門下?”
雲錚縱聲狂笑:“冷一楓,除了鐵血大旗門下,誰家配有我這樣的男兒!”
這鷹鼻老人正是寒楓堡主冷一楓,他手掌緊捻着頷下微須,沉聲道:“你夜盜冷龍駒,膽量果然不小。”
暴雨更急,竹笠滴落的水珠,掩去了他面上的神色,卻掩不去他手掌的顫抖。
雲錚冷笑道:“別人看寒楓堡銅牆鐵壁,少爺我卻是拍掌而來,拍掌而去,算得了什麼!”
冷一楓忽然問:“大旗門重施五馬分屍,為的可是那雲氏不肖於雲鏗麼?”
雲錚厲聲慘呼:“第二個便輪到你了!”
身形一展,颼的向冷一楓竄了過去;突見眼前刀光一閃,三條勁裝大漢,手揮長刀,迎面撲來,刀花三震,分砍雲錚上、中、下三路。
冷一楓仰面狂笑道:“雲翼呀雲翼,老夫真該感激於你,你那孽子勾引我冷家閨女,想不到你卻代老夫報了仇!”
狂笑未歇,忽然低叱:“住手,放他回去!”
三條大漢一招未曾施全,猛然挫住手腕,後退三步。
冷一楓沉聲道:“姓雲的,老夫念你也是條漢子,今日放你一條活路,下次若敢再來寒楓堡,便叫你來得去不得了!”
雲錚怒道:“放屁,誰要你假慈假悲,少爺我今日就偏不回去!”
鐵掌急伸,五指如鈎,捏住了一柄長刀的刀尖,手腕一震,持刀的大漢再也把持不住刀柄,撤刀退步,雲錚引臂一送,刀柄便急急點在他前胸將台穴上。
另兩柄長刀,已一左一右交剪般劈向雲錚左右雙肩,刀光如匹練,一閃而至。
雲錚曲身進步,倏然自兩柄長刀鑽出,右時倒撞,將左面一條大漢撞得全身縮做一團,再也直不起腰來;左掌一招“倒插朝陽手”,扣住了右面一條大漢的手腕,一擰一帶,直將這黑凜凜一條重逾百斤的大漢,斜斜拋了出去。
冷一楓冷哼一聲,身形滑開三尺,伸出右掌,將那凌空飛來的大漢輕輕一託,輕輕一送,那大漢懸空翻了個筋斗,落在地上,兩眼直勾勾的望着前方,被駭得猶未還過魂來。
雲錚拇指一按刀尖,食指在下面一挑,長刀翻了個身,刀柄便落在了他掌中,他長刀在手,如虎添翼:“老匹夫,拿命來!”
冷一楓身子動也不動,冷冷道:“少年人徒逞意氣,不過是自取其辱,你且看看,你此刻還逃得了麼?”
四面一圈手持長刀的勁裝大漢外,又多了一圈手持長弓大箭的漢子,弓已上弦,箭矢如林,只要有一聲令下,亂箭如蝗,便都將射在雲錚身上。
冷一楓緩緩抬起手掌:“你看清了麼?只要我手掌一落,大旗門今後便又要少去一個子弟了。”
雲錚挺胸厲喝道:“你若想以生死之事來威脅我,你卻是錯打了主意,你只管放手,看少爺我可會皺一皺眉頭?”
冷一楓淡然道:“你生死雖不足惜,但大旗門衰微至今,你爹爹隱忍邊睡二十年,調教出你們幾個弟子,為的就是要你們重振大旗門的聲譽,你今日如此死了,豈非可惜?”
雲錚放聲狂笑道:“大旗門英才輩出,我今日即便死了,一樣有人來尋你復仇,你這駭不倒我!”
冷一楓道:“視死如歸,果真是豪氣如雲,但忠言逆耳,卻又未免大過愚蠢。”
雲錚大喝道:“要殺便殺,要打便打,廢話什麼!”
身子突然斜斜躍起,凌空一腳,踢向那大漢的背脊。
那大漢方才驚魂未定,此刻更是大驚失色,翻身撲倒在地上,避開了他這一腿,哪知雲錚身子已急轉而下,鐵掌如抓,抓住了這大漢的足踝,振腕一掄,那大漢一聲驚呼沒有出口,竟被他掄得有如風車般急轉起來。
手持弓箭的大漢們,眼見同伴被他劫在手中,投鼠忌器,誰也不敢驟弦放箭。
雲錚厲聲大呼道:“讓我者生,擋我者死!”手舞人盾,一路衝出,人羣驟亂間,竟被他殺開了一條血路。
冷一楓冷笑:“趙大早已沒命了,你們還顧忌什麼?”
兩條持刀大漢,應聲躍起,長刀急揮,劈向雲錚掌中的漢子,刀沉力猛,這兩人竟將自己的同伴一刀砍成三段。
刀光閃處,血光飛激,雲錚大喝一聲,全力擲出了掌中半截殘屍,擊在一條大漢的臉上,這大漢被擊得滿面鮮血,驚呼一聲,突然想起了這半截屍體片刻前還是自己活生生的同伴,只覺胸中一陣嘔心,隨手拋去了掌中長刀,一路嘔吐着飛奔而出,有如瘋狂一般。
雲錚勢如猛虎衝入了一片刀光之中,赤手空拳,迎敵十數柄百鍊精鋼製成的長刀,但見人影閃動,驚呼不絕,剎那間便已有三條大漢被他振腕拋出。
冷一楓面色更陰沉,只説了句:“無用的奴才!”
四面的弓箭手立刻將長箭引滿,冷一楓手掌一反,拇指朝下,四面的箭手齊聲厲叱,撒弦放箭,弓弦響處,數十支長箭飛蝗般暴射而出。
四面圍攻雲錚的長刀手,再也想不到莊主竟不顧自己這班兄弟的死活,斷然放出弓箭,大驚之下,手揮長刀,四下急竄,有兩人逃得慢些,竟被利箭射中,慘呼一聲,撲地跌倒,箭桿觸地,箭矢穿胸而出。
雲錚早已抄刀在手,旋身急舞,將四下長箭一起撥飛,但四周弓箭手已張弓持箭,引滿待發。
冷一楓冷冷的看着他:“現在我已經不能放你走了,活捉不成,死的也行。”
一株巨樹的濃枝密葉忽然分開,露出一個衣衫雖華麗神情卻極狼狽的少女來。
這少女身後濃密的枝葉裏,己響起一陣低沉冷漠的語聲,道:“冷一楓,你還要你女兒的命麼?”
冷一楓變色道:“你是什麼人?決將她放下來!”
那語聲冷冷道:“要我放她不難,只要你先將姓雲的少年恭送出林,我保證不會動她!”
冷一楓冷笑道:“原來大旗弟子也會做出這種事來,今日倒叫我冷一楓開了眼界了!”
雲錚大喝:“誰説他是鐵血大旗門下?”
“他若不是大旗門下,為什麼不惜用如此卑鄙的手段趕來救你?”
雲錚怒極仰面喝問:“你是什麼人?”
“你活着出林之後,自然會見得到我的!”
“我雲錚就算死,也不要你用這般手段來救我。”
濃枝中的人在冷笑:“如果我一定要救你,你怎麼辦?”
冷一楓忽然扯下了頭上的竹笠,用力擲到地上:“老夫一生從來未受制於人,今日卻被這個丫頭害了。”
“退!”這個字説出來,在片刻間就走得乾乾淨淨。
冷一楓大喝:“還不放她下來?”
那語聲笑道:“姓雲的還未走哩!”
雲錚道:“你只可以用這種手段逼他,卻逼不了我,我偏偏不走,你怎麼樣?”
“偏偏不走,我就偏偏不放她,你一日不走,我一日不放,你十日不走,我就留她十日,你脾氣雖然拗強,我倒要看看你這又臭又硬的脾氣,能與我僵持到幾時?”
雲錚氣得面色發青,別人好意救他,他一點都不領情,突然大喝:“我就偏偏要你放她!”
他已經準備衝上去了,可是身子剛躍起,冷一楓的鐵掌已拍至他後心。
雲錚大怒:“我要救你女兒,你為什麼要暗算我?”
林中人大笑:“我要救你,你為什麼暗算我?”
雲錚説不出話來了。
突然林外有人呼喚:“雲鏗的弟弟在哪裏?”
大雨之下,一個手撐湘妃竹傘的白衣女子,自樹林外飛掠而來。
她的身法輕盈,雖然自雨中奔來,身上的衣衫卻仍一塵不染。
冷一楓的眉頭又皺起來了。
白衣女子卻不看他,目光一直盯在雲錚身上。
“你就是雲錚?”
“你就是冷青霜?”
白衣女子輕輕點了點頭:“我就是。”
雲錚又大喝:“你害死了我大哥,還有臉錚來見我?”雙拳齊出,擊向她雙肩。
冷青霜一擰腰就閃過去了。
“你敢對大嫂無禮?”
雲錚悲憤交集:“你是誰的大嫂?”
他第二拳又擊出,只聽冷青霜道:“我身上還有你大哥的骨血,你敢動手?”身子一挺,便迎了上去。
雲錚立刻硬生生的收住拳勢,急退三步,木立當地,面上陣白陣青,卻説不出話來。
冷青霜輕輕嘆息一聲,道:“你大哥已經死了,你就更該聽大嫂的話,快點走吧,你大嫂是個苦命的人!”
她的淚珠滾滾而下,雲錚看了看她面上的淚珠,又看了看樹上的少女,狠狠的一頓足,大步走了出去。
忽然間一蓬光雨暴射而來,數十道銀芒帶着尖鋭的風聲,直擊他身子方圓丈餘處。
雲錚倒竄而起,凌空急轉了三次,只聽“叮叮”一串輕響,那一蓬銀雨,竟都是作弧形飛來,到最後便聚到一處,凌空互擊一次,四散飛激而出,力道不絕,再次擊向他前胸面目,雲錚雙掌齊揮,掌風激盪,“終於將光雨一起震落,卻是數十根細如絲線的銀針。
冷一楓、冷青霜面色微變,林葉中那個神秘人物已經發怒。
“你還敢暗算他,莫非真不要你女兒的命了?”
冷青霜大聲道:“你們錯了,那暗器並非我寒楓堡門下所發。”
雲錚道:“你還想賴?”
“天女針暗器武林僅有一家,‘玲瓏妙手,三散天花’的暗器手法,更是天下無雙,你等見了這種暗器,這等手法,還猜不出是誰施放的暗器,怎麼可以算在我寒楓堡帳上?”
“是誰?有種的出來!”
冷一楓忽然陰沉沉的一點頭:“盛大嫂請快出來,再不出來,你侄女就沒有命了!”
一株大樹後果然傳出輕輕一笑。
笑聲輕柔嬌美,宛如少女,隨着笑聲走出的,卻是個手提拐,滿頭銀髮如絲的老婦人。
一條面膛紫紅、獅鼻闊口,頷下蓄着短髭的中年大漢,亦步亦趨,緊緊跟在她身後,雙手高舉着一頂大竹笠,遮住了銀髮老婦頭上的雨水,自己的一身錦緞衣衫,卻被雨水淋得濕透。
銀髮老婦大步而行,非但全無半分龍鍾老態,還帶着少女般的笑聲:“我三個媳婦一個接着一個都死在大旗門人的手裏,害得我這兒子十餘年都不願再娶親了,你陪我死個把女兒有什麼關係!姓雲的兒子既然來到寒楓堡,你難道還能放他走麼?”
她的聲音也嬌嫩無比,與她面上的皺紋大不相稱。
冷一楓面色微變,樹梢密葉中那神密客又朗聲而笑:“來的莫非是盛家莊女主人,昔年人稱‘散花玄女’的盛大娘?後面的想必就是‘紫心劍客’盛存孝盛少莊主了,真是幸會得很!”
銀髮盛大娘頭也不抬,冷冷的説:“你要取冷青萍的性命,此刻便可動手,有老身在此,姓雲的是再也走不了的!”
“冷一楓,你可聽清楚了?他媳婦死了還有兒子,你老女兒死了,卻連女婿也沒有。”
冷一楓面色森寒,緩緩道:“雲錚,你走不走?”
雲錚緊貼樹身而立,戒備着四方,大聲道:“少爺我要來便來,要走便走,誰也攔不了我!”
盛大娘道:“真的麼?冷老弟,你聽見沒有?人家直將你寒楓堡看作無人之境,你受得了?”
冷一楓還未答活,冷青霜已長嘆道:“大嬸你也該為咱們想想,我妹妹落在別人手中,我們能怎麼樣?”
盛大娘截口道:“大侄女,你別説話,嬸嬸我一看到大旗門又施出五馬分屍,盜馬還馬的老套,就急忙趕來,為的還不是大家好?大旗門忍了這麼多年,此刻出來報仇,定必是要趕盡殺絕的,你若不殺他,他就殺你,但咱們人多,他們人少,一個拼一個,總是划得來的。”
雲錚忽然笑道:“誰跟你拼,少爺走了!”
長笑聲中,身子貼樹而起,沒入了樹梢的濃枝密葉中,誰也想不到方才要放他走時,他硬是不走,此刻不放他走時,他卻乘機逃了。
盛大娘冷笑一聲,道:“存孝,截住他的去路!”
紫心劍客盛存孝沉聲應了,方待展動身形,突聞樹梢上一聲驚呼,雲錚失聲道:“原來是你!”
接着,那少女冷青萍亦自驚呼一聲,身子由樹上直落了下來,冷一楓搶先幾步,引臂接過。
剎那間但見人影一閃,紫心劍客盛存孝反腕拔出背後的紫鞘長劍,劍光與人影一起飛身而上。只聽嘩的一聲,樹梢的枝葉,被他鋒利的長劍削去一片,兩條矯健的人影,自樹梢急墜而下。
冷一楓將懷中的少女交給冷青霜,沉聲道:“帶她回去!”
冷青霜身子後退,目光仍凝注着前方。
只見由樹梢墜下的兩條人影,一人滿身是黑衣,背插長劍,腳尖一點地面,方待再次躍起,突覺一股陰冷的掌風撲面而來,原來冷一楓已急攻而至,厲聲道:“此刻你也走不脱了!”
黑衣人一言不發,仰面一個大翻身,乘勢拔出了長劍,一劍削向冷一楓的雙眼,劍法犀利,其急如電。
冷一楓雙掌齊翻,拍的一合,要待以雙掌夾住這黑衣人的劍身,變招之快,當真是間不容髮。
哪知黑衣人長劍早已轉了開去,斜削直刺,剎那間又攻出五劍,劍法雖然平平實實,毫無新奇巧妙之處,但運劍之快,卻是闖蕩江湖數十年的冷一楓生平僅見。
此刻紫心劍客盛存孝已與雲錚動手相搏了三招,忽然説道:“冷大叔,讓小侄來領教這位少年劍客的高招。”
盛家莊雖是武林中暗器名家,但盛存孝卻是以劍法飲譽江湖,此刻見了這黑衣少年劍法如此迅急,心中便不覺動了與他一爭鋒芒之心。
冷一楓沉聲道:“這廝劍法奇快,手腕更是靈活無比,賢侄你與他動手,可要小心了!”
盛存孝道:“侄兒知道!”
一連三劍揮出,人已與冷一楓換了個位置,長劍平擊當胸,與黑衣人對面而立。
兩個人橫劍對立,目光互視,身子卻不再動。
這兩人一個面容黑中透紅,一個面容黑中透亮,兩人俱是劍眉獅鼻,神氣沉穩,隱隱有名家風範。
雲錚與冷一楓又接了幾招,冷一楓忽然發現雲錚頻頻望着那黑衣少年,滿臉俱是怒容。
盛大娘手裏拿着自盛存孝掌中接過的竹笠,忽然微笑:“冷老弟,你忙着打什麼?反正姓雲的也跑不了的,你先看看這個人,你看這少年長得是否與存孝很像,簡直就像兄弟一樣。”
雲錚叫了起來:“鐵中棠!你若還不出手,不如就跟他結為兄弟吧!”
黑衣少年正是大旗門下的三弟子鐵中棠,他是個孤兒,師門恩重,平日都讓着這師弟幾分。
所以他終於出手了。
不輕易出手的人,出手通常都快得很。
兩聲輕叱,一聲龍吟,兩道劍光,交剪飛起。
接着又是一連串叮叮劍擊,如珠落玉盤,雙劍交擊,一合即分,人影一閃間,已攻出十餘劍之多。
每個人都被他們吸引住了。
只有雲錚例外。
“原來他們都是大旗門下,妙極妙極。”
雲錚怒喝:“妙什麼?”
盛大娘的笑聲如銀鈴:“大旗門復仇之時,素未喜歡偷襲,而且人馬從不落單,今日卻有三人落在我掌握之中,豈非妙極?”
冷一楓立刻問:“哪裏有三個?”
“冷老弟,難道你忘了你女兒的肚子裏還有一個?”
“你要將她怎樣?”
“只要有雲家子弟撞在我手裏,就再也休想活命了!”
冷一楓立刻橫飛而起,擋在冷青霜姊妹的面前:“你們快退!”
盛大娘又少女般吃吃的笑了。
“冷老弟,你怕什麼?我盛大娘的天女針,豈是輕易便會出手的,縱要出手,對象也不會是你的女兒!”
就在這時候,十餘匹高頭大馬忽然自林外急馳而來,馬頭上罩着鐵盔,馬身上也披着鐵甲。
十餘條黑衣漢子,緊緊伏在馬背上,樹林中樹幹頗密,隙地無多,但這些鐵馬騎士,人人都騎術精絕,穿行在樹幹之間,比奔騰在原野上還要迅速。
這一羣聲勢驚人的馬羣一入樹林,立刻就驚散了樹林中的人羣,只聽馬上人低叱道:“大旗門下速退!”
隨着喝聲,數十道暗器烏光自馬上騎士掌中射出,分擊盛大娘、冷氏父女,兩個人自馬背上躍起,空出了兩匹健馬。
鐵中棠長劍急揮,躍上了馬背,左腕急伸,抓住了雲錚的臂:“三弟,你還不走?”
雲錚掙脱了他的手掌,卻還是躍上了另一匹健馬,乒手一掌,擊在馬屁股上。
馬羣來勢雖急,去勢更快,數十聲馬嘶過處,馬羣已穿林而出。
盛大娘閃過暗器,定了定神,厲喝道:“追!”
每個人都追了出去,只有冷青霜姐妹仍然站住不動。
冷青萍忽然輕輕嘆息:“但願他兩人不要被爹爹追着!”
冷青霜皺了皺眉,厲聲問:“他那樣折磨你,你為什麼還希望他逃走?”
冷青萍幽幽嘆道:“他沒有折磨我,他根本沒有折磨過我。”
她的語聲嬌柔,身子更彷彿弱不勝衣,與她姐姐的倔強冷傲,完全不同。
冷青霜看着她,也不禁長長嘆息:“二妹,難道你也愛上了大旗門下的弟子,難道你沒有看到姐姐我的榜樣?”
冷青萍低垂着頭,很久很久都沒有説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