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中棠和雲錚騎術精絕,那兩匹健馬更是萬中選一的良駒。
奔行不久,他兩人便已將另外十餘騎全都拋在身後。
鐵馬騎士遙呼:“你兄弟快走,我們擋住追兵!”
於是後面的馬奔行更緩。
冷一楓、盛大娘,兩條人影縱身一掠,便已追上了最後的一匹鐵馬。
冷一楓身軀凌空,一掌擊向馬上人的後背,他掌力雖不以威猛剛烈見長,但凌空下擊,亦有雷霆萬鈎之勢。
盛大娘右手扣住一把銀針,左手鶴頂枴杖凌空刺出,杖頭鶴首急點馬上人靈台、命門雙穴。
這兩人左右夾擊,威勢是何等強猛,想不到馬上人卻笑了,偏身鑽下了馬腹。
他的身法又輕鬆又漂亮,以騎術而論,中原武林已無他的敵手。
盛大娘厲叱:“哪裏走!”
鐵杖急沉,直擊馬背,她掌中的這一條枴杖是南海寒鐵所鑄,一杖打實了,鐵人鐵馬也受不了。
“盛大姐,杖下留情!”
盛大娘手腕回挫,“懸崖勒馬”,硬生生撤回了杖上的力道。
鐵杖輕擊在馬鞍上,“卜”的一聲輕響。
一條矯健的人影,已自馬腹下鑽出,一腳跨上馬鞍,一手勒着繮繩,健馬長嘶一聲,頓住腳步。
冷一楓、盛大娘臉色都變了:“司徒笑,是你?”
這個人面如滿月,終年帶着微笑,也是大旗的強仇大敵之一,武林中的名俠,江湖中的鉅富,落日牧場的場主司徒笑。
躍馬施箭救出大旗門徒的人,居然會是他!
冷一楓和盛大娘都氣呆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你已叛盟背誓,歸到鐵血大旗門下了麼?”
司徒笑大笑:“我縱有此心,他們也容不得我的。”
“那麼你難道瘋了?”
“盛大娘一代奇女子,難道也猜不出小弟今日所使的奇計?”
“什麼奇計?這樣的奇計你不使也罷,我們好容易困住大旗門人,你卻縱馬將他們放走!”
冷一楓冷冷道:“我也想聽一聽司徒兄的奇計到底是怎樣奇法?”
另外十餘騎已小跑馳回,雨勢漸小,天色雖陰暗,卻已將黎明。
司徒笑道:“縱虎歸山雖不妙,但卻是放線釣魚之計,兩位如果還不明白,且尋個避雨處待小弟從詳説來。
最近的避雨處就是寒楓堡,最好的避雨處也是寒楓堡。
大家坐落花廳,司徒笑才解釋:“鐵血大旗門是武林奇兵,天下各門各派,無不懼他三分,不但為了他們武功自成一家,更為的是他們行跡飄忽,剽悍騖猛,近年來他一門雖遠遁邊外避仇,你我又何嘗有一日不在擔心?”
他一直都在笑:“這次鐵血大旗重來中原,主要是對付我們五家,以兩方實力相比,誰優誰勝,各位想必是早已瞭然的了。”
冷一楓、盛大娘都閉口不語。
“大旗門實力雖難估計,但他門下弟子一向不多,寡難敵眾,我們五家若是聯手,他們就死定了。如果單獨一家與他相較,我們就死定冷一楓冷笑:“除非有叛盟背誓之徒從中作亂,否則我五家自是聯手對敵,生死與共!”
司徒笑面上笑容不改:“我們五家距離最近的也在數十里外,平日雖然聲息互聞,危急時卻援救難及,鐵血大旗門來去如風,一擊不中,便全身而退,他一擊若是中了,那怎麼辦?”
冷一楓、盛大娘面上也變了顏色。
司徒笑卻仍在笑:“何況你我縱能將大旗門擊敗,但只要被他門下弟子逃出一人,你我仍是食不能知味,寢不能安枕,鐵血大旗門下那種強傲不馴、百折不回的決心,難道還有誰未曾領教過?”
每個人都縱然動容,因為每個人都想起了鐵血大旗門那許多動魄驚心、可歌可泣的往事。
過了很久,盛大娘才問:“以你之意,又當如何?”
“集合全力,將大旗門連根誅絕!”
“他在暗中,我在明處,難道你我五家終日聚在一處,專等他們錚來不成?”
“我們五家若是聚在一處,他們就不會來了。”
“正因如此,才無法可施。”
“怎麼會無法可施,他不來找我們,我們難道不會去找他們?”
冷一楓冷笑:“若是能找到他們,二十年前便去找了,還用司徒兄今日提醒!”
司徒笑大笑道:“二十年前找不到,今日卻找得到。”
盛大娘動容道:“此話怎講?”
司徒笑笑道:“這便是我欲擒故縱之計,我方才雖將大旗門徒放回兩人,卻在那兩匹健馬的馬蹄裏暗中放下了一種藥物,這藥物氣味極其強烈,你我雖不能嗅到,卻難逃犬鼻,鐵旗飛馳,一路留下了氣味,到時你我只要以猛犬前導,便可一路尋到他們的巢穴,比按圖索驥還要方便。”
盛大娘也笑了:“這法子也虧你想得出來。”
冷一楓嘆道:“果然是奇計,難怪武林中人都道司徒兄乃是玲瓏七巧的心腸,小弟萬萬難及。”
盛大娘忽然不笑了:“冷青霜,冷大侄女,你聽夠了麼?還不快些出來!”
廳後的水晶玉石屏風後有人輕輕一笑,輕柔嬌美的笑聲中,冷青霜已經慢慢的走了出來。
她笑嘻嘻走出屏風,秋波四下一轉:“司徒大叔你好!”
司徒笑大笑:“好雖好,耳朵卻不甚靈便了,連你站在屏風後面,我都沒有聽出來。”
盛大娘冷冷一笑:“可是盛大娘卻實在有些對不起你,否則你現在就可以將消息傳出去了。”
冷青霜面色沉下:“大嬸你説些什麼?我實在不懂,這是我家的廳房,我難道來不得?”
冷一楓面沉如水,輕叱道:“霜兒!”
冷青霜霍然轉過身子,面對她爹爹的目光。
冷一楓長嘆一聲,嚴厲的語聲,轉為十分輕柔,緩緩道:“長輩們在這裏,你還是回房去吧!”
盛大娘又在冷笑:“她還是留在這裏的好!”
冷一楓面色也沉下:“你難道真的怕霜兒通風報信去麼?”
“不可無慮。”
冷一楓怒道:“寒楓堡絕無吃裏扒外的人。”
盛大娘道:“只怕她此刻已經不全是冷家門裏的人了。”
此時冷青萍也已在寒楓堡十里以外。
她雖然終年藏在深閨裏,但在她那及棄少女的芳心中,更深藏着一份對外面十丈紅塵萬里江湖的思慕,她時時刻刻都在幻想着自己正縱騎馳騁在煙波縹渺的柳堤上,莽莽蒼蒼的草原中,還有一個英挺俊朗的少年騎士陪在她身畔。昨夜她聽得有個大膽的少年,敢夜闖十年來一直平靜無波的寒楓堡,便再也無法控制她那少女的好奇。
她正想偷窺一下那大膽少年的身手,卻在朦朧的雨絲中看到了一個黑衣少年的眼睛。
兩人目光凝注了半晌,她只覺心裏的幻想己變成了真實。
因為這黑衣少年明鋭的目光,挺秀的面容,堅毅的輪廓和那一種颯爽的風姿,正是她夢魂中所思盼的人。
鐵中棠在夜雨悽迷中忽然發現了一個神情迷茫的少女,看到她那痴迷的目光,心中也不禁生出一種異樣的滋味。
但是他並沒有忘記雲錚的安危,所以他立刻扣住了她的手腕,沉聲問:“你是什麼人?”
冷青萍只覺一股熱力自腕間直達心底,使得她心底都起了一陣顫抖。她忘記了反抗,順從的回答:“我叫冷青萍。”
“冷一楓是你什麼人?”
“是我爹爹。”
於是她就變作了鐵中棠的人質,但是她對鐵中棠仍然一無怨恨。
這就是她傳奇式的感情,傳奇式的遭遇,也只有她這種久藏深閨的少女,才會有這種突來的奇遇,突發的感情。
她聽了司徒笑的計謀,心裏只有一種心思救出她夢魂中時時思念的少年騎士。她不顧一切,溜出了寒楓堡,牽出了兩匹寒楓堡的守夜犬。
雨已微,雨絲如霧,她牽着兩匹猛犬,奔行在荒野中,晨寒與水寒,已使得她嬌弱的身子起了一陣陣可憐的顫抖。
猛犬在雨中低低咆哮着,它們似乎已捕捉到一特異的氣味,所以就沿着雲錚與鐵中棠方才奔過的蹄印前行。
兇惡的猛犬,嬌弱的美女,在雨絲中形成了一種特異的圖畫。低低的咆哮與輕微的喘息,也在雨聲中混合成一種特異的聲音。
地勢更荒僻,深深入了山坳。
羣山濃林掩蔽中,前面彷彿露出了一角屋檐,猛犬到了這裏,吼聲更急。
冷青萍阻止了猛大的吼聲,她已猜到那一角飛檐下可能就是鐵血大旗神秘的藏身處。
於是她拴起了猛犬,向那一角飛檐掠去。
兩山合抱,扼住了那一角飛檐,地形真是險惡已極。
她雖是報警而來,心中仍存有一份深深的恐懼,所以,她也不顧地上的污泥,在亂草間伏身而行。
前面有一幢頹毀的廟宇矗立在一片危巖上,山風起處,這廟宇檐脊齊飛,彷彿真的要乘風而去。
風聲雨聲,使得她隱藏行跡較易。
她選了一株枝幹最高、樹葉最密的大樹,悄然飛掠而上。自濃枝密葉中望出去,廟字的後院,繫着有十數匹健馬,庭殿深嚴,卻看不到人跡,也聽不到人聲,甚至連那十數匹健馬,都不敢長嘶。
她焦急的思慮了半晌,便自懷中取出了一張長僅尺餘的金弓,幾粒小小的銀丸,左手持弓,右手張弦。
絃聲一響,十粒銀丸便銀虹般飛射而出,帶着風聲擊向馬羣。
這金弓銀丸是她在閒暇時遊戲之用,可見她已經用熟了,十粒銀丸居然都擊在馬股上,沒有一粒落空。
健馬負痛,驚嘶而起!
大殿中立刻有幾條人影飛掠而出,身法輕靈迅快,從朱漆剝落的廟門中望,前殿已經沒有人了。
冷青萍咬了咬牙,飛身而入,突生的情感,激發了她隱伏已久的勇氣,使得這嬌弱的少女,竟有了闖龍潭探虎穴的膽量。
她無暇去留意那塵封的佛像與頹敗的佛殿,身形一閃,便已掠入了第二進雲房,立刻就看見了一個黑衣人。
一張破舊的祭桌,兩截半殘的紅燭。
祭桌上,紅燭間,赫然竟有一面紫緞大旗!
大旗前筆直的跪着一個黑衣人,背脊挺得有如劍一般直。
那挺直的身軀,在冷青萍眼中卻是那麼的熟悉,在許多時候的焦急與惶恐之後,一見到這熟悉的身影,她己情不自禁。
“喂!”
鐵中棠霍然轉身,面色立刻轉為鐵青,他再也想不到此時此刻,竟會在這裏見到寒楓堡主的千金。
他霍然長身而起,又立刻跪了下去。
“走!快走!再遲,你就沒有命了!”
冷青萍少女的芳心,已直覺而敏鋭的感覺到他言語中的關切,只因他若是對她沒有情感,怎會叫她逃走?
“我是來告訴你,告訴你一件緊急的消息,他們……他們就要來了!”
“他們?他們是誰?”
“是我爹爹……還有……”
“還有什麼人?”
“還有司徒笑、盛大娘……”
“他們怎會知道我們在這裏?”
“他們用了司徒笑之計,在你們……”
突聽一聲低叱。
“中棠,裏面有什麼動靜葉語聲猶在遠處,入耳卻清晰已極。
鐵中棠身子一震,冷青萍已經撲到他身上。
“我……我全都為了你……為了你……”
顫抖的語聲中,充滿了無可掩飾的真情。
鐵中棠敏鋭的目光,由黯淡而明亮,由明亮而黯淡,瞬息之間,他心裏已轉變了許多種情感。
他什麼都沒有説,眼睛卻在看着神案。
冷青萍立刻竄入神案下,四垂的布幔,一陣波動,鐵中棠便扯平了它。
他身子向案前微微移動了一些,窗外一陣冷風吹來,好冷好冷。
他究竟該怎麼去做?他是否應該將為他犧牲了一切的冷青萍犧牲?那麼,這一份真摯的情感他又將如何報答?
就在這時,窗外已悄然多了一條人影。
長期的武功訓練,以及一種與生俱來的本能,使得鐵中棠立刻回過頭去。
想不到窗外的人居然是大旗門掌刑人云九霄。
“中棠,我知道你心中必定有許多心事,甚至有些不平,但是大旗門此次重出江湖,正有如孤注一擲,是成是敗,在此一舉,是以大師兄對弟子們處置便不免過於嚴厲,你必須瞭解。”
“我明白。”
“可是你太大意了,雲錚行事素來魯莽,如此做法,還情有可説,你一向老成持重,怎麼也會留下痕跡?”
鐵中棠也不辯:“這些都是我的錯,我也明白。”
窗外忽然有人大喝,雲錚一躍而入。
“好漢做事好漢當,你不必代我認錯!”
他衣衫雖已狼狽不堪,但神情間仍帶着逼人的鋒芒。
雲九霄面色一沉,道:“吼什麼!難道你不會低聲説話!”他平時面目甚是慈祥,但面色一沉,眉宇間便立刻充滿威肅之氣,令人不敢逼視。
雲錚的頭低了下去,聲音也小了。
“本來就是我逼着他先回來的……”
一個面色赤紅的長髯老人,忽然間已走了過來,長髯滴水,雙拳緊握,有如山嶽般當門而立,目光凜然凝注着雲錚,沉聲問:“是你逼着他回來的?”
雲錚跪下。
“是。”
“是誰給你馬?是誰救你的?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
他雖已知道這問題的嚴重,但回答得仍是截釘斷鐵。
雲翼斗然跨前一步,目光厲如閃電。
“你知不知道別人救你,正是在用欲擒故縱之計?”
鐵中棠垂首道:“三弟年輕,未曾顧慮,這全是我的錯,不能怪他。”
雲錚大喝一聲,接着道:“這本來就是我的錯,我也絕不會代你受過,你明明曾經勸我不要一路回來……”
“他是如此説的?”
“他説這隻怕是欲擒故縱之計!”
“他既已説過,你為何還是要他回來?難道你如此急着逃命?”
雲錚抬起頭。
“我不怕死,我只氣他。”
雲九霄用一聲嘆息打斷了他的話。
“是不是有人在那馬匹上留了些什麼特異的顏色與香氣,我怎麼看不出那匹馬的來歷?”
雲翼冷笑道:“什麼來歷?只不過是那司徒笑訂下的毒計而已,他怎麼能瞞得過我!”
神案下的冷青萍身子在顫抖。
“好厲害的人物!”她伏在桌下,甚至連呼吸都不敢呼吸。
縱然她寧願為情而死,但她又怎忍傷害她心目中的少年騎士!
她雙手緊捏着自己的胸錚的衣襟,緊緊的咬着牙齒,生怕牙關顫抖會發出致命的聲音。
大旗門下的弟子已經回來了,赤足鐵漢當先而入,大聲道:“逃了!連影子都不見一個!”
雲翼冷笑着,攤開手掌,掌心之中,赫然竟有三粒光芒燦爛的銀丸。
“這銀丸的來歷,你們可認得?”
神案下的冷青萍吃了一驚。但隨即安慰自己:“這暗器是我遊戲之用,他們怎麼會認得出?”
只聽雲翼道:“這暗器若是手使,份量稍嫌太重,若是弓弩所發,份量又覺大輕,看來彷彿是武林世家中的女子游戲防身之物,若是老夫的猜測不錯,那麼另一些奇怪之處便不難解釋!”
“什麼奇怪之處?”
“司徒笑這惡計,探出我大旗門的落足之處,必定是想集寒楓堡、落日牧場等五家之力,將我大旗門斬草除根,一羣殲滅。但銀丸打馬卻是打草驚蛇之舉,這是不是奇怪之處?”
“是。”
“這銀丸若是女子所施,便必定是寒楓堡冷一楓的兩個女兒來此通風報訊,那麼這奇怪之處,就可以解釋了。”
赤足鐵漢忽然跳了起來:“不錯不錯,一定是這樣子!大哥的神機妙算,當真是天下無雙!”
祭桌下的冷青萍只覺滿頭都是冷汗!
鐵中棠的臉色也變了。
雲翼盯着他,忽然厲聲問道:“大家都追查敵蹤,你為什麼不去?”
“弟子待罪在身,不敢妄動!”
“你在這裏,可看到什麼?”
鐵中棠身子一震,祭桌下的冷青萍冷汗淌下面頰,天地間一片沉寂,鐵中棠久久都未發出聲息。
雲翼濃眉一挑,厲聲而叱:“説!”
鐵中棠不能説,也不敢説。
神案下卻有個人出聲了。
“我來説!”
雲翼一腳踢翻了祭桌,現出面容慘白的冷青萍。
眾人大驚,雲翼大喝:“你是不是冷一楓的女兒?”
冷青萍不敢直説,雲翼卻已出手,一掌將鐵中棠打到牆角,腳又向鐵中棠踢了過去,鐵中棠只有等死。
每個人都慘然變色,可是誰也不敢出手勸阻,只有冷青萍忽然縱身一趨,抱住了雲翼的身子,哀呼道:“你要殺就殺我,這全都不關他的事!”
雲翼鬚髮皆張,怒喝道:“放手!”
他鐵掌雖已揚起,但終是不願對一個少女下手。
冷青萍淚流滿面,顫聲道:“我來到這裏,本來就已沒有再存活命之心,但是你們也該先聽我説完了話。”
她雙手仍然抱着雲翼的身子,眼睛卻在看着鐵中棠。
“我到這裏來,只不過是為了要勸你們快走,絕沒有一絲一毫惡意,我這樣做,爹爹一定不會原諒我,你們也要殺我,雖然是如此愚蠢,但是我也心甘情願,只希望你們念在我這番苦心,將我殺死後,不要再為難他了。”
雲翼的手掌垂落,卻仍然厲聲問:“你和鐵中棠是什麼時候認得的?為什麼甘心為他而死?”
冷青萍悽然一笑。
“他叫鐵中棠?我直到現在才知道他的名字,我為什麼會對他這樣,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他對你又怎樣?”
冷青萍幽幽嘆道:“他無論對我怎樣,我都不管,只要他能好好的活着,我死了也沒有關係。”
她緩緩鬆開了雙手,伏到地上,陰黯的天氣,檐前的滴雨聲,一滴滴,一聲聲,人卻無聲。
每個人心裏都是一片沉重,那青衫女子悄悄轉過了頭,只因她秋波中已泛起了晶瑩的淚珠。雲翼面色凝重,木立當地。雲九霄連眼睛都閉了起來。
赤足鐵漢忽然大喝:“悶煞我了,大哥,你究竟要將她怎樣?”
雲翼目光凝注着眼前的一片空白,雙唇緊閉,默然不語。
赤足鐵漢大聲道:“俺赤足漢一輩子也沒聽過這樣的真情,大哥,你不如放了她吧!”
“放了她?”
“有誰不肯放?”
語聲未了,雲錚已自地上一躍而起,大喝道:“我不肯!”
雲九霄面色一沉,道:“不用你多話!”
雲錚慘呼道:“若是放了她,我大哥豈非死得太冤枉,你們放不過大哥,為什麼要放她?”
這個熱情衝動的少年,心裏只知道有他的大哥,只知道大哥已經死了,別的人別的事他都不放在心上。
赤足鐵漢雙拳緊握,額上青筋根根暴起。
“你和雲鏗是兄弟,難道和鐵中棠就不是兄弟?”
雲錚仰天慘呼:“是他動手殺我大哥的,我死也不會放過他!”
雲翼面上的神色,陣青陣白,忽然厲喝:“鐵中棠,你有什麼話説!”
“弟子沒有話説!”
雲九霄卻已沉聲道:“中棠沒有話説,小弟卻有些話説,此事無論如何定奪,雖然全憑大哥作主,但此時此地,卻不應驟下定論。”
“為什麼?”
“因為現在應該決定的,乃是我大旗門一門的命運,此地已被敵方發現,不出片刻,寒楓堡、落日牧場的人,就要大舉聯攻而至,我們是跟他們拼了,還是暫避鋒頭,大哥你該早作決定,再遲就來不及了!”
他語聲簡短而有力,一番話説完,眾人面色更是沉重,靜等雲翼開口,只因人人心中俱都知道,只要雲翼説出一個字來,便可決定大旗門下所有弟子的命運。
赤足漢神情激奮,胸中已不知説過多少次“拼了”,卻也始終不敢將這有關生死存亡的兩個字説出口來。
無比沉肅的氣氛中,只聽他們的掌門人緩緩道:“鐵血大旗門君臨天下武林時,開山始祖以及鐵老前人,雙騎縱橫,天下無敵,大旗令所至,天下羣豪無不從命!”
他的神情變為十分悲激:“那時寒楓堡、落日牧場、盛家莊、天武鏢局以及霹靂堂,俱是我大旗門的親信,哪知我開山始祖及鐵老前人相繼仙去後,這五家竟以好計毒殺了我大旗門第二代掌門人和十六位前輩先人,使得大旗門從此一撅不振!”
他語聲越説越悲憤沉鬱:“四十年來,我大旗門被他五家逼得無地容身,四十年來,這血海深仇也越積越深,我兩次前來複仇,都不能動搖他五家的根本,所以二十年前,又遠遁邊荒,苦練弟子,直到今日,我眼見雲、鐵兩家的第四代弟子俱已長成,心中方暗喜復仇有望!”
他突然反手一拳擊在自己左掌上。
“哪知雲鏗一至中原便叛逆了師門,雲錚及中棠,更是令我傷心,二十年的卧薪嚐膽,今日眼見都要化為流水,我年近古稀,難道還能再等二十年麼?”
眾人都垂下了頭,誰也不敢接觸到他滿含忿恨的目光,只聽掌門人忽然又大喝:“鐵中棠、雲錚不知友愛,暗違師令,從此逐出門牆,其餘的大旗弟子,與我留在這裏,和他們血拼一場!”
眾人心頭俱都一震,鐵中棠變色,雲錚慘呼:“弟子寧願血流當地,也不願被逐出門外!”
“你敢違抗師令!”
“我只願留在這裏,和他們一拼生死!”
突聽雲九霄一聲輕叱:“住口!”
他緩緩轉過身子,面向雲翼。
“大哥你也請再三思,我們這麼樣做,豈非更如了司徒笑的心願,我們大旗門也勢必毀在這一役之中,大哥,你怎麼忍心讓先人辛苦所創的聲名基業從此而新?”
雲翼面色鐵青:“令出如山,永無更改!”
“小弟身為大旗門掌刑之人,依照門規,絕對有權對掌門師兄所下之令修改!”
“你要怎樣?”
“雲錚與鐵中棠雖有過錯,但罪不至此,應逐出門牆三年,三年中若無劣跡,而有功勳,便可重回門牆。我大旗門下所有弟子立刻重返邊睡,暫避鋒鋭,三年後再來複仇!”
“三年?”
“三年並不算長,卻可延續我大旗門的命脈,大哥你難道就等不得?”
雲翼木立半晌,突然狠狠一頓腳:“依你!”
雲九霄精神一振。
“既是如此,小弟就暫代大哥傳令了!”他手掌一揮,沉聲道:“鐵青樹準備馬匹,並將鐵中棠騎回的馬處死!”
那精悍少年胸膛一挺,大聲應了,飛步而出。
雲九霄又道:“雲婷婷收拾包裹,準備口糧,每匹馬上都要分配一袋烈酒禦寒。”
那青衫少女一拭淚痕,射身道:“弟子領命!”
雲九霄轉向赤足漢:“還請四弟守護大旗!”
赤足漢大笑:“三哥只管放心,小弟即使粉身碎骨,也要將這杆大旗一路護送回去,再一路護送出來!”
雲九霄也大笑:“好!等到這杆大旗重出中原之時,也就是你我兄弟復仇雪恨、揚眉吐氣的時候到了。”
雲錚一躍而起:“三叔,我有滿腔熱血,兩膀氣力,隨時俱在聽候三叔吩咐!”
雲九霄的臉色沉了下去。
“你此刻已非本門中人,本門對你亦無差遣。只望你能在這三年中不負本門之期望,則三年之後,你便仍是大旗弟子。鐵中棠,我對他説的話,也是對你説的,知道麼?”
鐵中棠垂首無言,雲錚卻已大變顏色。
冷青萍悄悄的站了起來,悄悄的問:“我呢?”
雲九霄輕嘆:“掌門人已經饒了你,你回去吧!”
冷青萍悽然一笑,整了整衣衫:“回去?我能回到哪裏去?”
她緩緩轉過身子,凝視着鐵中棠,良久良久,才黯然長嘆一聲”説了半天,只説了四個字:“你多保重。”
鐵中棠垂首無語,也不看她。
冷青萍抬手理了理頭上青絲,滿面淚痕的臉頰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一步一步的走出了門外。
門外雨絲漾漾,她仰眼望了望天色,突然以手掩面,狂奔而出,一剎那便被霧一般的雨絲掩沒。
鐵中棠不敢抬頭,只是在心中默禱:“你也多珍重。”
一個久藏深閨的少女,如今卻無家可歸,而要孤身去流浪江湖,她的前途豈非正有如門外的雨絲一樣。
雲九霄忍不住嘆息:“鐵中棠!是她害了你,還是你害了她?”
赤足漢立刻狠狠一頓足,大聲道:“為什麼老天偏偏要叫這樣的好女子生為冷一楓的女兒?”
語聲中只聽遠處傳來兩聲尖鋭淒厲的馬嘶。
雲九霄道:“那兩匹馬大概已被處置了。”
接着,那青衫少女雲婷婷也回稟:“回稟師叔,行裝都已備齊了。”
雲翼立刻大喝一聲:“走!”
他一步跨出,也不回頭去看他所疼愛的門徒和親生的兒子一眼。
但是他蒼老的心房中,還是充滿悲傷哀痛。
赤足漢一把拔起了大旗,狂呼奔出。
“小子們,好好幹,三年後再回來!”
鳳雨之中,那一面紫色的錦緞大旗,突然舒展而起,呼的一聲,劃破了風雨。
雲錚立刻便要隨之而去,鐵中棠沉聲:“三弟,你去哪裏?”
“你管不着!”
鐵中棠縱身一躍,身形有如弩箭般飛躍而出,穿窗落入院中,擋住了雲錚的去路。
雲錚大怒:“你要做什麼?”
“不出片刻,我們的對頭就要追來了,你要不要跟我來擋他們一陣?”
雲錚胸膛一挺,回答只有一個字:“好!”
以他們兩個人的力量,來抵擋寒楓堡盛家莊的高手,實在很難。
他們知道,可是他們不在乎。
雲錚只問:“他們為什麼還不來?這樣等要等到何時?”他説:“你躲在這裏,我迎上去!”
鐵中棠變色道:“迎上去?迎上去送死?”
“遲早都是一死,迎上去反而痛快!”
“誰説遲早都是一死,三年後你我還要重歸師門,難道你已經忘了不成?”
雲錚冷笑:“你要我留在這裏擋住他們,難道你還想活命?”
鐵中棠前色道:“你我留在這裏,只不過要攔阻他們,拖延他們的時間,並不是留在這裏送死的!你我這兩條性命,還要繼續活在世上,繼續與他們五家為敵,為什麼要死?”
雲錚轉過身子,面對着他。
兩人目光相對,一人的眼神堅定而沉毅,一人的眼神熱情而衝動,卻都充滿着一種無畏的勇氣。
終於還是雲錚首先打破了沉默:“你除了用生命來阻擋他們,還能用什麼別的?”
鐵中棠簡短的回答:“就算沒有,也要找出來。”
他語氣中充滿了自信,這種超人的自信使得任何事在他眼中都變得沒有困難,任何困難都能克服。
他很快的掠出頹敗塵封的前殿,打開了廟門,在殿中燃起了四隻火把,照得大殿一片通明。
然後,他熄滅了後殿的燈火,尋了幾隻破銅盆,盆中裝滿石子,用長索吊起在前後的通路上。
大旗六在這荒寺中耽了許久,一切應用的物件,還都不致缺乏。
雲錚大奇:“你在幹什麼?”
鐵中棠一言不發,自腰間拔出一柄短刀,躍身掠上了大殿,將大殿的正樑砍開一道缺口。
木屑紛飛中,他飄身而落,隨手扯下了一片布幔,撕成十數長條連接在一起,在每隔兩丈長短處,包起幾塊石子,然後縱到屋檐上,又掀下數十片屋瓦,放置到屋脊上陰暗隱僻的角落裏。
雲錚還是忍耐不住,又再問:“你是要和他們捉迷藏麼?”
“不錯!”
“此等生死大事,你開什麼玩笑!你若要來捉迷藏玩把戲,我恕不奉陪了!”
“三弟,今日你我正要以捉迷藏、玩把戲的手段,來做這有關生死的大事。”
雲錚怒道:“你去做吧,我去拼了。”
鐵中棠一把抓住了他,遠處已響起犬吠。
風雨聲中,犬吠一響便寂。
“來了!”鐵中棠拉着錚掙走向後殿,沉聲道:“三弟,此事有關生死大局,你無論如何定要聽我一次。”
雲錚咬了咬牙:“好,只此一次!”
風雨飄搖,火光閃動,四下殺機深深。
一片死寂之中,荒寺外果然響起了一陣陣輕微的衣袂帶風之聲,也出現了十數條神秘的人影,身法都異常輕靈,但遠在十餘丈之外,就隱身在林木陰影中。
冷一楓,身穿紫衣,頭包油布,司徒笑亦是緊身包頭。
“荒寺中燈火通明,寺門大開,好像一無戒備,冷兄,是否有些奇怪?”
冷一楓點點頭。
盛大娘母子立在他兩人身後,還有一個面帶微須背後斜插着一件奇形兵刃的中年人。
盛大娘冷冷的説:“一定是冷青萍那丫頭還沒有找到這裏,所以他們還沒有聽到風聲。”
中年人卻不同意:“青萍侄女雖不在寒楓堡,也不一定是要到這裏來通風報訊的!”
冷一楓感激的看了他一眼,盛大娘卻已經在罵了:“白星武,你懂得什麼!黑星天不來,你來幹什麼?”
白星武居然微微一笑,卻不辯駁。
司徒笑又在笑了:“黑兄遠在千里之外,哪裏趕得回來。但就憑我等之力,也足夠了,只怕那荒寺之中有詐而已。”
盛大娘道:“無論有詐無詐,也要去闖上一闖!你我已到了這裏,難道還能空手而回麼?”
白星武忽然接口道:“大旗門若是已得到訊息,哪裏還敢硬拼,這或許只是他們的空城之計亦未可知。”
“什麼空城之計?”
白星武道:“他們將荒寺佈置得燈火通明,叫我們疑神疑鬼,不敢驟入,其實他們早已走了,這只不過是個空廟而已。”
司徒笑沉吟道:“此計雖有可能,但你我也不可太過大意,最好先留一半人在廟外佈置,然後再進去。”
盛大娘冷笑輕叱:“冷老弟、白老弟、孝兒,我們闖進去,讓他留在外面佈置好了!”
叱聲中,她已展動身形,輕煙般向前掠去。
紫心劍客盛存孝寸步不離,跟在她身後。
冷一楓、白星武對望一眼,也隨之撲去。
司徒笑輕嘆一聲,揮手招集了另十餘條人影。
“你們各領五個弓箭手,各尋隱身之處,包圍在這荒寺四周,無論任何人出來,若不説‘五福’兩字暗號,只管放箭射殺!”
盛大娘手橫鐵枴,一步當先,她自恃力量,竟然冠冕堂皇的大步走入荒寺。
“雲翼,出來受死!”
語聲尖鋭,顯已注滿真力。
大殿中火焰閃爍,響起了一陣陣回聲:“受死……受死……”
頹敗大殿中,立刻瀰漫了森森鬼氣。
冷一楓、白星武、盛氏母子,雖俱都是久經生死危機的武林高手,此刻心頭仍不禁生出一陣寒意。
四人情不自禁的放緩了腳步,冷一楓雙掌護胸,盛大娘緊握住鐵枴,紫心劍客盛存孝反腕拔出了長劍。
三手俠白星武亦自撤下了他背後的奇形兵刃,卻是一隻烏鋼精煉而成的仙人單掌。
這兵刃打造得甚是奇特,長達四尺七寸,尖端乃是一隻手掌,拇指、無名指、小指微曲,食中兩指前伸,作“仙人指路”之狀,但掌心中又握着一個鋼球,顯然這鋼球還另有妙用。
四人兵刃在手,膽氣一壯,突聽殿外風聲響處,司徒笑飛身而入,沉聲問:“沒有人麼?”
四人誰也不開口答話,目光不住四下搜索,一步步向大殿走去,冷一楓道:“我來領路!”
他自恃身分,不肯落後。
燈火通明的大殿後,竟是雨絲檬檬,一片黑暗。
盛大娘變色道:“果然是個空城計,他們全都走了!”
話聲未了,突聽黑暗中一聲冷笑。
接着,當、當、當,幾聲金鐵大震,無數道金芒自空中飛射而下。
黑暗中一人低叱:“退回去!”
冷一楓、盛大娘等人,驟然間也不知暗中有多少敵人,更不知上面落下的什麼暗器,大驚之下,身形暴退。
人影閃動,五人一齊退回大殿。
盛大娘怒罵道:“誰説這裏無人?誰説這是空城之計,白星武,這都是你弄出來的事!”
白星武臉色變了,司徒笑卻大笑道:“姓雲的,這是沒有用的,反正大旗門今日是休想逃出一人的了!”
忽然間,一塊大石自殿後飛射而出,“砰”的一聲,擊在大殿前樑上。
梁木本已將斷未斷,哪裏再經得起這一擊,砰的折為兩斷,年久失修的大殿殿脊,立刻倒了下來。
眾人又一驚,四下飛奔。突然“轟”的一聲大震,火光全滅,碎石飛激,塵土四散,整個的殿脊全部坍倒了下來。
驚亂之中,躲在後殿屋檐下,方才擊落滿裝石子的銅盆,又擊斷大梁的鐵中棠,此刻悄悄一扯雲錚衣衫。
雲錚立即閃動身形,隱入另一邊屋脊。
一陣驚亂過後,只見一條人影飛身而來,手握長劍,伏身而走,目光也在四下不住搜索。
另一條人影突然自殿脊上飛身而下。
持劍人輕叱一聲,唰的一劍,帶起寒芒直刺過去。
另一條人影輕叱一聲:“五福!”
持劍人立刻收住劍勢:“原來是冷大叔。”
“存孝,那後面似乎也無人跡,你在這裏,可曾發現了什麼?”
盛存孝搖了搖頭。
屋檐下的鐵中棠已經聽見他們的話了:“五福?這兩個字難道就是他們所用的暗號?”
他用力一拉那條圍在屋檐上的長布條,中包着的石子便一齊彈了出來。
那布條長約二十餘丈,每隔二丈左右,便有一堆石子彈出,看來屋檐上彷彿佈滿人跡。
冷一楓厲叱一聲:“在這裏!”雙掌護胸,“一鶴沖天”,瘦削的身子,筆直拔上屋檐。
盛大娘、司徒笑、自星武,同時飛掠而來,一起躍上屋脊,四下搜索,哪裏看得到半條人影。
鐵中棠悄悄溜下屋檐,閃人一間雲房,迅快的取出火種,燃起了一些引火之物。
“下面火起!”
五人一齊掠下屋脊,撲向那起火的雲房。
但此刻鐵中棠卻早已自窗中掠了出去,隨手拾起一疊瓦片,用盡全力,分向東南西北四個方向拋了出去。
冷一楓等人躍入房中,只見一堆柴木方自燃起,柴木中似乎還有他物,引發了陣陣濃煙冷一楓當先而入,此刻已被嗆得不住咳嗽,忽然變色道:“不好,煙中只怕有毒!”
盛大娘嗅了一嗅,冷笑道:“什麼毒?濕馬糞而已!”
冷一楓的臉居然也紅了,只聽東方遠處,驀地一聲輕響,彷彿夜行人縱身落地時所發的聲音一般。
盛大娘身子一旋,凝神而聽。
冷一楓緩緩道:“這是瓦片落地之聲。”
語聲未了,南、西、北三方,又是接連三響。
盛大娘狠狠的盯了冷一楓一眼,道:“我就不信。”
盛存孝道:“聲音碎而不聚,必非夜行人之聲。”
盛大娘怒道:“你懂的倒不少,在老孃面前也要逞能麼!”她指桑罵槐,罵的是冷一楓。
司徒笑嘆了口氣道:“敵蹤未現,自己先亂,不如回去吧,免得打雁不着,反被雁啄了眼。”
盛大娘、冷一楓果然不再説話,但彼此心中的芥蒂卻越來越深。
鐵中棠在屋檐下等了很久,屋中的人仍未被他罵出,但對面一排房子裏,己有火苗衝起。
他知道雲錚也已得手,身形一閃,悄然退後,掠上了一株巨樹,這正是他與雲錚約定得手後相聚之處。
雲房火勢一起,盛大娘等人立刻飛身而出,只見四面火勢熊熊,盛大娘怒聲道:“只怕他們已逃走了!”
司徒笑道:“他們方才還在這荒寺中,此刻荒寺四周都有人把守,即使逃了,也該有些警兆。”
五人四下搜尋,白星武突然輕輕道:“若要導出大旗門下弟子,只有一個辦法最好。”
“什麼辦法?”盛大娘問。“你可知道大旗門最怕什麼?”
“你説是什麼?”
“大旗門最怕的是激將之計,你我只要一罵起陣來,他們必定無法忍耐。”
“妙極,孝兒,替為娘罵他們出來!”
盛存孝乾咳了幾聲,朗聲道:“大旗門下弟子聽着,莫要躲在暗處,快些出來就死!”
“這算是罵人麼?再罵得兇些!”
“孩兒不會罵了。”
盛大娘道:“蠢材!”目光四掃,只見人人都不開口。
要知這些人在武林中俱有身份,怎能胡亂開口罵人?
“男子漢大丈夫,連罵人都不會罵,難道還要教我這女流之輩來出口不成!”
冷一楓冷冷的説道:“盛大姐口舌之鋒利,小弟素來是敬佩得很,能者多勞,還是請盛大姐幫幫忙吧!”
“我罵就我罵!”盛大娘一頓懷杖,厲聲道:“姓雲的王八蛋、兔崽子,敢出來見見老孃麼?”
她這邊一罵,樹中的鐵中棠便不禁暗暗着急,只因他深知雲錚的脾氣,生怕盛大娘一罵就將他罵了出來。
只聽盛大娘越罵越兇,雲錚雖未出來,但也未回到他的約定之地,鐵中棠暗暗頓足,更是着急。
紫心劍客盛存孝聽得他的娘越罵越是難聽,紫色的面孔,不禁變得赤紅。
“罵不出就算了吧!”
“你説什麼?”
司徒笑目光一轉,忽然仰天狂笑:“想不到大旗門會的只是以五馬分屍自己的兒子,別的事全是膿包!”
他此話一罵出口,樹上的鐵中棠已暗道一聲:“不好!”
就在這時,對面果然響起一聲怒叱,一大片屋瓦隨着厲叱之聲直擲而出。
司徒笑悠然而笑:“罵出來了!”
盛大娘怒道:“你何不早罵?”
語聲之間,他五人身形已閃電般竄出。
一條人影自暗處沖天而起,盛大娘厲叱道:“打!”揚手一把銀芒暴射而出。
那人影正是雲錚,他早已忍了半天怒氣,此刻正是怒火填膺,目光盡赤,哪裏再顧生死。
銀芒擊來,他又自揚手擲出一片屋瓦,這最笨、最平凡的暗器,竟恰巧制住了最毒、最巧妙的天女針。
一陣“叮叮”輕響過後,天女針全被瓦片擊落。
他滿蓄怒氣真力,這一擊當真有雷霆萬鈎之勢。
司徒笑真力一斂,飄然落地,喝道:“莫要管我,再去追!”
喝聲中雲錚又已凌空撲上,司徒笑身形一縮,暴退三尺。
雲錚腳尖點地,如影隨形,急攻而至,雙掌齊出,左截胸膛,右劈肩頭,掌影帶風,猛如餓虎。
司徒笑不迎而退,腳下倒轉七星,連退七步。
雲錚三擊不中,再次攻上時,攻勢已遠不及方才凌厲,司徒笑長笑一聲,左拳右掌反撲而來。
他心計深沉,動手經驗更多,方才用的正是獵人捕虎之策,先挫了對方鋭氣,減弱對方真力,再來動手。
剎那間掌影與拳風激盪,兩人已鬥在一處。
盛大娘母子、冷一楓身形不停,繼續搜索。
三手俠白星武手持仙人掌在一旁掠陣,只見司徒笑雖然搶得先機,但二十招過後,卻仍未站得住上風。
那雲錚前如初生之虎,潛力深不可測,拳腳施展處,風聲激盪,懾人心魄,而且越戰越勇。
司徒笑沉着應戰,心中雖暗驚於這少年武功之高,但卻毫不着急,招式攻出,招招俱都留有幾分後力。
鐵中棠遙遙相望,也看不甚清。
“三弟武功雖高,也不會是他們敵手。”一念至此,方待奮身而下,卻又忍住:“我下去只不過多一人送死而已,不下去還可設法救他。”
只是他想來想去,也想不出一個萬全之策。
火勢漸大,極目望去,只見雲錚已被兩人圍住,原來三手俠白星武見司徒笑久戰不下,也參入了戰圍。
他掌中一件兵刃不僅打造奇特,招式上尤有特異之處,仙人掌握着鋼球,不住發出叮叮輕響,聲聲懾人心魄。
司徒笑掌勢一緩,微笑道:“白兄還恐小弟戰他不下麼?”
白星武手中仙人掌帶起霍霍風聲,叮叮輕響,圍住了雲錚:“小弟只是想速戰迅決而已。”
一句話功夫,他已攻出七招。
雲錚牙關緊咬,額上已泌出汗流,他已存拼命之心,是以招式之間,俱是與敵同歸於盡的煞手。
只聽盛大娘遙遙呼道:“四下都無敵蹤,難道大旗門就只剩下了這一個小雜種了麼?”
雲錚怒道:“少爺一個,已足夠和你們拼了!”振起全部潛力,急攻司徒笑,直將白星武那奇異的兵刃置之不顧,只因他立下決心,拼得一個,便是一個,早已將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司徒笑身形急閃笑道:“困獸之鬥,也不過如此而已!”
突聽白星武輕叱一聲:“着!”
寒光閃處,生生將雲錚肩頭劃破了一條血口。
樹上的鐵中棠知道雲錚身上定已負傷,越是着急,心裏越亂,更想不出解救之策。
雲錚此時己是滿身鮮血淋漓,招式卻更見潑辣,神氣更是兇猛,絲毫沒有畏怯之意。
司徒笑冷笑道:“好倔強的小子,難道大旗門真的就只留下你一人在此送死麼?別的人都縮到哪裏去了?”
“別的人早就走了,小子,你等着吧!大旗門復仇的手段,你看到過沒有?”
呼聲慘厲,眾人心頭不覺一寒。
這呼喝聲傳入鐵中棠耳中時,他心裏已有了決策。
他飛快的折了幾條樹枝,編在一起,然後脱下外衫,套在樹枝上,全力向外一擲,口中厲叱一聲,身子急溜下樹幹,竄入起火的雲房。
那外衫崩着樹枝,看來有如人形,噗的落在屋背上,樹枝一彈,突又彈起了數尺,火光閃動中,看來更絕似凌空飛躍的夜行人。
盛大娘大喝一聲:“哪裏逃!”
她懷杖一頓,當先飛掠而起,身形有如鷹隼一般。
紫心劍客盛存孝跟蹤而去。
司徒笑道:“這小子身受重傷,小弟已儘可應付,白兄還是追敵去吧!”
三手俠白星武立刻也騰身而起。
司徒笑攻出一掌,雲錚力已將竭,竟抵擋不住。
“你若肯説出他們所去之地,我便饒你一命!”
原來他存下私心,想先問出大旗門逃走的方向,然後便可以此在盛、冷等人之間建立自己的權勢,所以帶着別人都去追敵,卻想不到這麼做正合了鐵中掌的心意。
忽然間,一團烈火凌空飛來,火勢熊熊,竟有桌面般大小,司徒笑閃身飛避。
哪知這團烈火,竟有如活的一般,轉着他的身子飛撲而來。司徒笑驚呼一聲,身上己沾上火星。
司徒笑立刻和身撲倒地上,連滾數滾,這其間,火焰後突然飛出一條人影,一把抱起了雲錚,飛掠而起。
等到司徒笑滾熄火焰,一躍而起時,面前已不見雲錚的人影,只剩下那團烈火猶在燃燒,果然是一張桌子。
原來鐵中棠掠入雲房,便立刻抄起一張起火的桌子,他不顧掌心被火焰燒得吱吱作響,騰身飛掠而出,撲向司徒笑,司徒笑閃身一避,他便將火桌擲出,乘勢抱起雲錚,越過起火的雲房,奔向寺外。
只見寺外陰影中,人影一陣閃動,弓弦一陣輕響,兩個低沉的口音厲聲叱道:“什麼人!”
鐵中棠想也不想,立刻應道:“併肩子,五福。”
暗影中的埋伏呆了一呆,鐵中棠身子已自他們之間穿過,飛奔而去,他伐幸憑着一句暗號,脱出重圍,但卻不禁流下一頭冷汗。
俯首望去,雲錚滿面蒼白,雙目圓睜,眼珠瞬也不瞬,鐵中棠驚呼一聲:“三弟!”
雲錚亦無反應。
他真力枯竭,失血過多,此刻竟已暈迷不醒。
鐵中棠緊皺雙眉,腳步不停,向荒山中飛奔而去,也不知奔了多久,他只覺體力也漸漸不支,舉一步,腳下都彷彿帶有千鈞重物。
他喘了幾口氣,在黑暗處尋了個洞穴,將雲錚放了下來,只覺自己口乾舌燥,渾身作痛,身上的衣衫,竟已被燒得七零八落,掌心的皮膚,更已被燒得焦黑,火辣辣的疼痛,一直傳到心底。
他不敢去找一口水喝,也無暇顧及自己的火傷,先扶起雲錚的身子,撕下一塊衣角,為他擦拭鮮血汗水。
只見雲錚身後一道傷痕,深達寸許,由肩頭直到背脊,幾乎已可見到血肉間的白骨。
另一道傷痕雖淺,但傷痕卻在心腹之上,其勢更險。
鐵中棠倒抽了一口冷氣,噗的坐在地上,他知道如此嚴重的傷勢,若不立刻施救,雲錚的性命,亦是十九無望。
但此時此地,非但沒有傷藥,甚至連洗滌傷口的清水都沒有,除非他能脅生雙翅,飛出荒山,否則只有眼見雲錚因傷重而死在這裏。
他咬一咬牙,重新抱起雲錚的身子向前奔去。
秋風荒草,滿山淒涼。
鐵中棠體力中已不支,但精神卻極旺盛,意志也更堅定,只在心裏問自己:“他們見我逃脱,不知道會有何步驟?”
司徒笑翻身掠起,不見了雲錚,心中又驚又惱。
火光中,只見一條人影如風掠來,冷冷的説:“四下俱無敵蹤,幸好還有個雲家的後代被司徒笑擒住了!”
此人正是冷一楓,原來他方才早已見到鐵中棠抱着雲錚逃去,但是他卻故意伏身不動,只是在暗中冷笑:“司徒笑呀司徒笑,你處處俱要逞能,這一次老夫倒要看看你該如何説話?”
他生性最是偏激,心胸窄小,見到司徒笑鋒芒畢露,口中雖不言,心中卻甚是惱怒,此刻倚仗四面都有寒楓堡的箭手埋伏,估量鐵、雲兩人一時無法逃脱,便想要司徒笑在自己面前栽個大跟斗,也好叫他日後莫再逞強,哪知事情轉變大出他意料之外,鐵、雲兩人竟然脱走。
所以他只有索性裝作毫不知情,司徒笑果然被他兩句話説得啞口無言。
冷一楓還要故作驚惶,失聲問:“那小子哪裏去了?”
“逃走了!”
“那廝一個後生小輩,竟能在司徒笑手下逃脱?”
司徒笑淡淡的説:“幸好四面都有寒楓堡的埋伏,他反正逃不掉的!”
冷一楓臉色變了,只見兩個緊衣漢子自寺外飛奔而來,道:“方才有兩個少年走了,不知道是什麼人?”
司徒笑怒道:“你們莫非都是死人,怎會放他們走的?你可知道他兩人便是大旗門下!”
那漢子也吃了一驚:“他們説出暗號,小的怎敢攔阻?”
司徒笑狠狠一跺足:“追!”
冷一楓冷笑:“那‘五福’兩字的暗語,本是司徒兄想出來的,卻不知大旗弟子怎會知道!”
司徒笑面色鐵青。盛大娘等人也空手而回。
白星武卻不動聲色道:“只要知道他們逃走的方向,不到天明,就可將他們捉回!”
盛大娘説:“這麼多人圍住他們,都會讓他們逃跑,再去追時,只怕更迫不到了!”
“不然,此刻那姓雲的已連受了我兩次重創,是否能夠活命,已難以預料,救他的人必定要為他療傷,必定不會在荒山中停留。”
“他身上若有傷藥呢?”
“若有傷藥,先得用清水洗滌傷口,深夜之中,在荒山裏尋找他兩人雖然不易,但我們只要尋着水源,在水源四下佈下埋伏,專等他們前來,還怕他們飛上天去麼?”
“有理!”
“他們狼狽逃命,必定不敢在正式山路上行走,你我只要專尋那陰暗之處搜索,再堵住四面出口,這樣雙管齊下,前後夾擊,那二人除非脅生雙翅,否則,是再也逃不脱的了。”
冷一楓望了司徒笑一眼,冷冷的説:“白兄之計,果然大妙,看來司徒兄的‘智囊’之名,要轉贈白兄了。”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必有一得,小弟一得之愚,怎及得上司徒兄!”
盛大娘喝道:“事不宜遲,快!莫再多説了!”
眾人來到荒山,先令弓箭手堵住出口,在溪流兩側伏下暗樁,白星武等人便在暗處四下搜索。
司徒笑轉目四望,暗暗忖道:“我若揹着一個重傷的人奔行在這荒山之中,又該如何逃脱別人的追蹤?”
鐵中棠身形已大是遲緩,但奔行時卻不敢發出半點聲息,選那最荒涼陰暗之處伏身而行。
寒冷蕭索的秋風中,突聽一陣陣流水聲自林中傳來。
水聲潺潺,細碎而輕柔,聽在鐵中棠耳裏,更有如仙樂一般,當下精神一振,循着水聲走去。
只聽水聲越來越近,他只要再走幾步,便可看到那清冷的流水四面的埋伏,也要看到他了。
就在這剎那之間,鐵中棠忽然警覺:“不好!”
他立刻停下了腳步,暗問自己:“我若是他們,要追蹤兩個疲勞重傷的人,是不是會在水源四下先設下埋伏?”
一念至此,那悦耳的水聲,就變成了誘人的麻藥。
鐵中棠再也不去聽它,轉了個方向,摘下幾片樹葉,放到嘴裏咀嚼,聊解焦渴。
但水聲仍然一陣陣不絕傳來,使得他只覺自己的咽喉中彷彿有火焰燃燒一般,他咬緊牙關,立下決心,憑着一股堅忍不拔的毅力,抗拒着這巨大的誘惑,這常人不能忍耐的誘惑,竟也被他堅強的決心克服了。
此刻暗林中,已有兩條人影,向他行走的方向搜索行來,這兩人正是三手俠白星武與寒楓堡主冷一楓。
秋風滿林,木葉蕭蕭,地形更加陰暗。
鐵中棠突又警覺:“不好!我若是追蹤之人,必定先要在陰暗之處搜索,我豈可落入別人算中!”
只見一條寬約三尺的山道,婉蜒通向山下,道路雖崎嶇,但卻已是正常山路。
“此刻我想必已在四面埋伏之中,只有冒險行事,專尋別人意料難及之處行去,或許還能逃脱,這山路甚是明顯,別人絕不會相信我敢自這條路上逃。”
當下再不遲疑,轉身自山路奔了下去。
危險的情勢,逼得他發揮了人類最高的智慧,走入了別人思想中的“死角”,做出了別人意料難及之事。
他一路飛奔,山路上果然無人攔阻。
他不禁暗中鬆了口氣:“三弟,天無絕人之路,只要今日能夠逃脱,你的傷勢必定還有救的。”
雲錚雖仍暈迷不醒,但卻已有活命的希望,鐵中棠望着他蒼白的面容,心中不禁微感安慰。
他不惜一切救出了雲錚,為了雲錚的魯莽衝動,兩人幾乎一起葬身在那荒山中,但是他此刻心中卻毫無埋怨之意,只要雲錚能得以活命,他縱然犧牲更大,卻又算得了什麼?
他抬手拭去額上的汗珠,突然間,山道旁駭然傳出一聲冷笑:“只可惜你的對手中,懷右一個司徙笑!”
司徒笑微笑:“我早就知道你不會落入他們算中,必定要反其道而行,此刻你已力竭,你夥伴更己重傷,無論要怎樣,全都得看我的了。”
“且慢!”
“你還要等什麼?”
“我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何要如此逼我?”
“你我雖然無冤無仇,但誰教你身為大旗門的弟子,誰教你要拜在雲老兒的門下?”
“誰説我是大旗門弟子,我兩人早已被大旗門逐出門牆,你殺了我們,又算得什麼?”
“你花言巧語,騙得過別人,卻騙不過我司徒笑!”
“你若動手殺我,不但師出無名,反而更如了大旗門的心願,日後他們説將出去,武林中人反要笑你為大旗門清除了門下棄徒。”
“我若不殺你又當如何?”
鐵中棠道:“你今日若放了我,日後我便可帶你去尋出大旗門的下落,那時不但你吐氣揚眉,我也出了口冤氣!”
這一句話,恰巧説到司徒笑心裏。
他面上雖仍不動聲色,但心中已是躍躍欲動:“你若要我罷手,除非你此刻便拜在我門下。”
鐵中棠立刻告訴自己:“他此舉乃是試我之誠意,昔年韓信且受胯下之辱而霸天下,勾踐遭洗馬之侮而雪恥復國,我若要留下性命,報仇雪恨,今日就拜他一拜,又算得什麼?”
於是他輕輕放下了雲錚:“你説話可是真的?”
“合則兩利,分則兩敗,我為何要騙你。”
鐵中棠直覺胸中的悲憤之氣幾乎已將胸膛撕裂,但是他面上卻仍然毫不動容,翻身拜了下去。
司徒笑仰天笑道:“好,好,還有他呢?”
鐵中棠道:“他此刻暈迷不醒,只有等他醒後……”
話聲未了,突聽雲錚顫聲道:“無恥的奴才,你以為我沒有看到麼,我生為大旗門人,死為大旗門鬼。”
話聲突頓,又自暈厥,他方才醒了片刻,恰巧聽到了鐵中棠的話看到了鐵中棠拜倒。
鐵中棠滿腔悲憤冤屈無法傾説,但是他已立下決心,忍辱負重,無論遭受怎樣的罪,無論揹負怎樣的惡名,也要救下雲錚的性命,留下自己的性命,直到復仇雪恥那一天的來臨。
司徒笑面色沉下,冷冷的問:“這算做什麼?”
“他神智已有些不清了。”
司徒笑淡淡的説:“你若要我信你,此刻就要先動手將他擊斃,否則我還是難以相信。”
他使的這絕屍之計,當真毒辣已極,只因他心智深沉,一生從未被人騙倒,此刻他掌上早已滿注真力,只要鐵中棠稍有遲疑,他便要將鐵中棠一掌擊斃。
哪知鐵中棠卻毫不遲疑,霍然轉過身子,面向雲錚,厲聲道:“大旗門對你早已恩義斷絕,你竟然還要效忠於他,你既然如此執迷不悟,我索性成全了你!”緩緩舉起手掌,向雲錚當頭劈落。
司徒笑暗暗心喜,確定這少年已被他收服。
他無意間收服了這樣一條得意臂膀,不禁大是得意。
只見鐵中棠的手掌,已將拍上雲錚頭頂。
剎那間,鐵中棠突然縱身一躍,雙時後撞,一雙時拳砰的擊在司徒笑胸腔上,右足後踢,將司徒笑踢得飛了起來。
鐵中棠暗算得手,頭也不回,抱起雲錚的身子,如飛逃去,在秋風夜色中,只剩下司徒笑暈厥在道旁。
他本非易於受騙之人,更不易被人暗算,但鐵中棠卻先以名利打動了他的慾望,再以言語行動堅定了他的信心。
於是司徒笑滿心得意,再無懷疑,便被鐵中裳一擊而中人們若是太過得意時,必定疏於防護自己。
但是,堅毅機智的鐵中棠,在這驚惶、忙亂的一剎間,也不禁犯下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他沒有沿着山路逃出,反而掠入暗林,投入了別人的羅網。
林中陰森黝黑而又潮濕,他飛奔了一段路途,忽然才發覺自己的錯誤,卻已來不及了。
只聽樹葉一響,三枝利箭,嗖的飛起。
鐵中棠一伏身子,自利箭下竄出,隨手抓了塊泥土,向左邊擲了過去,自己卻向右邊飛掠而出。
他身形微一起落,目光四轉,只見一株大樹,枝葉濃密,正是絕妙的藏身之地,當下再不遲疑,一躍而上。
在這種情況下,他的頭腦居然還是十分冷靜,對事情分析和判斷,還是很清楚。
他剛在枝葉中藏起身子,樹下已有衣袂帶風之聲掠來,他若是稍遲一步,立時被人撞見。
飛掠而來的兩條人影,正是冷一楓與白星武。
冷一楓目光四下搜索:“明明看他自這個方向逃出,怎麼卻又突然沒有了影子?”
白星武停下腳步,冷笑道:“這廝雖然手快腳快,難道還會上天入地不成,怎會突然不見,只怕冷兄看錯了。”
冷一楓怒道:“老夫怎會……”
話聲未了,突見白星武向他使了個眼色:“小弟方才聽得左面有響動之聲,你我還是到那邊看一看的好。”
冷一楓立刻改口:“不錯,只怕他們到那邊去了。”
兩人一齊轉動身子,回頭縱去。
樹梢上的鐵中棠,不禁鬆了口氣,暗幸自己又逃脱了一關,哪知他心念方動,突聽兩聲發笑,自身後傳來。
三手俠白星武發笑道:“我當你真有上天入地之能,原來你只不過是躲在樹上而已。”
長笑聲中,他已飛身上樹,仙人掌掃開了枝葉,挾着鋭風,直擊鐵中棠肩頭後背。
鐵中棠大驚之下,不敢還手,嗖的躍下大樹。
冷一楓早已等在樹下,冷笑道:“你還想逃麼?”雙拳交錯,夾擊而至,分擊鐵中棠和他懷抱中的雲錚。
鐵中棠左手抱着雲錚,擰身錯步,飛起一腿,直踢冷一楓脅下,攻的正是冷一楓必救之處。
冷一楓撤掌護身,下切鐵中棠足脛,白星武也飛身而下,兵刃帶風,橫掃鐵中棠腰股。
他懷抱一人,前後被擊,當真是危險已極。
他縱然躲過了這一招,但冷一楓、白星武兩人的後着立將連綿而至,他亦手單拳,怎能抵敵?
就在這生死存亡繫於一線的剎那之間,他突然大喝一聲,和身撲向冷一楓,一頭撞向冷一楓胸膛。
他情急拼命,使出的這一招大大出了常軌。
冷一楓縱是經驗豐富,身手老到,卻也未曾見過這樣的招式,一驚之下,閃身避過,反手一掌掃在鐵中棠肩頭上。
鐵中棠咬緊牙關,乘勢向前衝了出去,三手俠白星武冷笑道:“哪裏逃!”肩頭一聳,前待追出。
鐵中棠突然回過頭來,厲喝道:“着!”冷一楓、白星武不知他放出的是何暗器,齊齊擰身閃開。
哪知鐵中棠這一着卻是虛招,冷一楓,白星武觀望半晌,連暗器的風聲都聽不到半點,鐵中棠早已乘隙逃了!
他用的這些計謀,全都是江湖中最最淺薄的花樣,但卻偏偏能將這些江湖好手騙得團團亂轉。
冷一楓跺了跺腳,恨聲道:“又中了這廝一計!”
“這林中早已佈下天羅地網,他逃得掉嗎?”
“我也明知這廝逃不掉的,恨就恨在這廝竟以一些頑童技倆騙過了老夫!”
“這正是他狡猾之處,明知我們早已將這些頑童技倆忘卻,是以專用它來對付我們。”
“此人留在世上,終是禍害,幸好他逃的那方向,正有一柄紫心劍、滿袋天女針等着他哩!”
鐵中棠已逃出數十丈,他已不敢放足飛奔,伏下腰身,步步為營,緩緩向錚移動。
他不敢發出一絲聲響,只要前面稍有風吹草動,他便立刻轉變方向,只因他此刻除了滿身火傷外,肩頭又中了一掌,已幾乎完全不能和人動手了,這樣加倍留意,曲折前行,果然走了數十丈還未遇到阻攔。
眼看只要再走一段路途,他便可脱出暗林,突聽頭頂上有人冷笑道:“小心些走,莫要絆倒了!”
鐵中棠心頭一懍,不敢仰視,嗖的向前竄出。
只聽頭頂上風聲響動,兩條人影飛躍而下,一前一後,擋住了他的去路,正是盛大娘與盛存孝。
盛存孝手橫長劍,巍然而立,盛大娘冷笑滿面,還未開口,鐵中棠卻忽然長長嘆了口氣,道:“好極了!”
長嘆聲中,他竟坐了下來,看來竟彷彿是忽然見到了親人一樣,是以坐下來休息一陣。
盛大娘忍不住問:“好什麼,你見到老孃還好麼?”
鐵中棠又長長嘆了口氣:“我苦苦尋找兩位,是以此刻才找着,總算是蒼天有眼,沒有教我空走一趟。”
盛大娘心中更奇:“你找老孃作什麼?”
盛存孝生性不喜多話,只是手持長劍,凝注着鐵中棠。
鐵中棠突然彎下腰去,大聲呼痛。
盛大娘道:“什麼事?”
鐵中棠顫聲道:“暗器,有人……”
盛大娘厲聲道:“少在老孃面前作怪,老孃不會上你的當!”嘴裏雖然這樣説,仍忍不住要想看一看究竟有沒有暗器?
鐵中棠眼角偷窺,只見她已緩緩俯下身來,不禁暗中冷笑忖道:“你還是上了我的當了!”
他揚手擲出一把砂石泥土,身子全力自地上彈了起來,雙足連環飛起,踢向盛大娘面門。
盛大娘身形後退,大呼道:“存孝,莫放他逃了!”
盛存孝揮手刺出一劍,劍勢如虹,急快絕倫。
鐵中棠大聲道:“長劍不斬徒手之人,你要殺就來殺吧!”展動身形,向左逃去,盛存孝劍勢果然一挫,僅僅在鐵中棠後背劃破一條血口,便頓住腳步,暗暗嘆道:“我憐你是條漢子,快走吧!莫要被別人追着了!”
他心中動了憐才之意,竟抬手放了鐵中棠一條生路。
盛大娘雙目一時睜不開來,但仍然揚手放出一把銀針,但見銀芒閃閃,直追鐵中棠,彷彿自己長了眼睛一般。
要知盛大娘浸淫這暗器已有數十年之久,不但早已能聽風辨位,而且可將暗器隨意指揮,看來若有靈性。
這道理全在她手勁控制之妙,絕不和“身劍合一,馭空御劍,取人首級於千里之外”這種武林神話一樣。
鐵中棠知道盛存孝手下留情,狂奔了十數步,突然覺得腿股一麻,竟連中了三支細如銀絲般的天女針。
一陣透心徹骨的痛苦,使得他腳步一個踉蹌,幾乎無法舉步,但他卻放了心事,知道針上無毒。
針上若是有毒,便必定不會疼痛,原來盛大娘為了要想生擒敵人,是以取在掌中備用的,乃是無毒之針。
鐵中棠長長吐了口氣,反手一掌擊在中針的傷處之上,傷口中的銀針立刻被掌力震出半截。
他食中兩指一挾,將銀針挾了出來,忍住疼痛,飛奔而去。
此刻他行動更是謹慎,尋了數塊幹泥,捏在手上,每走十數步,便向兩側擲出一塊泥土,作為誘敵之用,直到他擲出第五塊十泥時,暗處樹梢果然發出了一陣暴聲,鐵中棠身子一閃,緊貼在樹幹上。
只見十數枝弩箭自樹梢破空而下,齊齊射向那幹泥落下之處,鐵中棠牙關緊咬,將最後一塊幹泥全力擲出,只聽樹梢上輕叱道:“點子那邊去了!”
四條人影嗖的躍下,齊齊向那邊追去。
鐵中棠嘆了口氣,轉身向另外一方向掠出,他雖然屢次都以機智騙過了強敵;但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要逃到何處?
哪知道一路上都沒有埋伏,鐵中棠心中暗歎:“今日我若能逃脱,必是老天爺相助,否則……”
一念還未轉完,突聽一聲輕叱:“站住!”
鐵中棠擦身向左奔去,只見左面一株樹後,露出一柄長弓,箭已上弦,引滿待發。
他滿身重傷,不敢硬闖,反身奔去,哪知右面樹後己緩步走出一條大漢,冷冷道:“哪裏走!”
鐵中棠雙目一閉,轉身向前中衝了過去。只聽迎面一株樹上有人厲聲道:“這裏也走不了的!”
樹上已又躍下一條勁裝大漢,手持長刀,滿面冷笑。
鐵中棠暗歎一聲:“罷了!”
但見前、後、左、右,已被四條大漢團團圍住,一人手持長刀,另二人手裏都拿着長箭硬弓。
鐵中棠若是孤身一人,氣力充沛時,這四條大漢,他哪裏還放在心上,但此刻他滿身傷痕,懷裏還抱着傷重暈迷的雲錚,便是個普通壯漢,也能一拳將他擊倒,何況這四人身手俱都十分矯健,尤其那持刀大漢,目光炯炯,輕功不弱,看來還彷彿是個武林好手。
剎那之間,他但覺萬念俱灰,信心頓失。
“師父,弟子愧不能為你老人家保全師弟的性命,只有化為厲鬼,在九泉下助你老人家復仇了!”當下立定腳步,挺起胸膛,昂然等死。
只見那四條大漢已一步步逼了過來,他四人還怕鐵中棠出手反抗,是以人人面上俱都是一片凝重之色。
鐵中棠仰天大笑:“緊張什麼?你們只管放大腳步過來便是,你鐵家少爺索性成全了你們,絕不動手!”
那持刀大漢面色微變,冷笑道:“姓鐵的,你死到臨頭,還要逞兇?”
“死是什麼滋味,你鐵家少爺早想嘗一嚐了,只管放膽過來,看鐵少爺可會皺一皺眉頭!”
持刀大漢冷笑一一聲,揮手道:“將這廝生擒,莫要傷了他的性命,堡主還要審問他的。”
這持刀大漢似是四人之首,另三條漢子齊應了一聲,撤箭收弓,大步奔來,但仍然不敢大意,神情間滿是緊張戒備之色。
鐵中棠昂然卓立,面帶笑容,心中卻甚是酸楚。
他師恩未報,大仇未復,實在是不能死的。但等到除了死亡別無選擇之途時,他卻仍然有含笑面對死亡的豪氣。
那持刀大漢右手緊握刀柄,左掌也似乎滿扣着一把暗器,面上卻已不禁現出了激動難安之色。
直到那三條大漢俱已走到鐵中棠身側,他突然輕叱一聲:“慢着!”一個箭步急竄而來。
三條大漢方自一愕,持刀大漢右掌一揚,長刀已砍到左面一條大漢的頸上,暗器也已射入右面大漢的胸膛。
另一條大漢大驚之下,一拳擊中了鐵中棠的背脊,直將鐵中棠打得斜斜衝出數步,撲面跌倒地上。
持刀人厲叱一聲,刀光閃處,急砍那大漢肩頸。
那大漢閃身避過,失聲驚呼道:“你瘋了麼!”
語聲未了,持刀人又自劈出三刀,刀光有如匹練一般,將那大漢團團圍住,那大漢心膽皆喪,狂呼一聲,轉身向後奔出。
持刀人滿面殺機,也不追趕,直待他逃出三步,持刀人突然全力擲出了掌中長刀,去勢如虹,如閃電一般,“噗”的插入了那大漢的背脊,去勢未竭,直將他釘在一株樹上,慘呼未出,氣絕而亡。
鐵中棠掙扎着坐了起來,懷中仍緊抱着雲錚的身子,方才那大漢驚惶之下,擊出一掌,拳勢並不甚重,是以他此刻仍可掙扎坐起,心中驚奇交集,愣愣的望着那持刀大漢:“朋友你……為什麼……”
持刀人拔出長刀,在鞋底一抹刀上血跡:“此時此刻,不是説話之處,鐵公子快跟在下逃走。”
“你不説清楚,我怎能跟你走?”
持刀人輕輕嘆息一聲,道:“二十年前,鐵公子的先人鐵老前輩刀下留情,放過了一個少年趙奇剛的性命,那趙奇剛雖是個粗人,但二十年來卻從未將這活命大恩忘記,只可惜鐵老前輩已仙去了。”
他語聲已微微顫抖,但仍極快的接着道:“趙奇剛不能報大恩於鐵老前輩,只有為鐵老前輩的後人盡一份心力,前面不遠便是出林之路,公子你快伏在趙奇剛的背上,也好叫趙奇剛報恩於萬一!”
鐵中棠掙扎着站起,語聲未了,又撲地倒了下去。
趙奇剛面色大變,伸手去扶鐵中棠的肩膀:“快!再遲就來不及了!”
鐵中棠卻搖了搖頭,慘然笑道:“趙兄,你快將我懷中的兄弟抱起,逃命去吧!我……”
“你要怎樣?”
“我已不行了,你力不能揹負我兩人一起逃走。”
“為何不能?我拼命也要……”
“那樣只是在送你我三人的性命而已,我留在這裏,替你們擋住援兵,你們還有逃生之望。”
趙奇剛跺足道:“公子,你説的這是什麼話,公子你若是不走,趙某也只有陪着公子你一起等在這裏!”
鐵中棠沉聲道:“趙兄,你是條恩怨分明的熱血男兒,怎能定要我做個不仁不義的人,我身受雲家大恩,若將他留在這裏,自己逃走,豈非變成了禽獸不如的畜牲,趙兄,你若不依我,鐵中棠只有自殺一死!”
趙奇剛身子一震,呆在當地。
鐵中棠嘆道:“我已將這兄弟性命交託給你,你還不快走,只要你能救他一命,家父在九泉之下也必定感激!”
趙奇剛面如死灰,不能動彈。
鐵中棠厲聲道:“快走!你救他如同救我,再不走我就先死在你面前。”
趙奇剛咬了咬牙,跺足道:“想不到世上竟有公子你這樣的鐵血男兒……好!依你!”
他霍然俯下身去,抱起雲錚的身子,大步向林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