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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往日淚痕

    前堂的笑聲,透入重門,穿入內室。

    內室便是新房,此刻自然更是掛紅堆綠,滿室錦繡,錦繡堆中,端坐着鳳冠霞披的新人水靈光。

    新房的陳設,即便與高官鉅富的獨生女出嫁時的高貴景象相較,也絲毫不顯遜色,且猶有過之,新娘的環佩,更是珠光寶氣,令人豔羨。

    但這華貴富麗的新房中,卻似乎瀰漫着一種冷寂淒涼的意味,令人豔羨的新娘,面上更是滿帶着悲哀與悲怨。

    自易府來的喜娘早已被趕了出去,只因水靈光不願被人瞧見她神情的憂鬱,更不願被人瞧見她的淚痕。

    前堂笑聲更響,水靈光忽而頓足,忽而皺眉,忽而用手塞住耳朵笑聲越是歡樂,她心裏便越是悲傷。

    她滿是淚痕的嬌靨上,忽然露出了一種堅決的神色,跺了跺腳,將頭戴之新人鳳冠,重重的摔在牀上。

    自對面的菱花銅鏡中,她瞧見了自己蒼白的面色,失神的眼波。縱有珍貴的脂粉,也掩不住她容顏的憔悴。

    她咬了咬牙,迅速的脱下了身上的吉服,換上了舊日的衣衫,翻身掠到窗前,推開了窗子。窗外夕陽漫天,遠山如披金玉,一片輝煌。

    她又咬了咬牙,便待自窗裏一躍而出她此刻若是真的躍出,便有如脱籠之燕,又可任意翱翔。但就在這時,她卻皺了皺眉,翻回身子,走回那嶄新的菱花銅鏡前,呆了半晌,嘆息了半晌。然後,她突然又下了決心,以顫抖着的纖纖玉指,沾了些玉盒中剩下的胭脂,在那菱花銅鏡上寫下了幾個字:“大哥,我對不起你,我走了。”

    她指尖顫抖,字跡扭曲。但鮮紅的字跡,寫在淡金的銅鏡上,仍顯得異常的鮮豔奪目,教人見了,心胸説不出的舒暢。

    於是她再次掠到窗前,又待一躍而出她此番若是躍出,慘絕人寰的悲劇,也就此終止。

    哪知她身子還來躍起,突然長嘆一聲,竟又呆住了。

    她柳眉深皺,淚光盈眶,她心中顯是有説不出的矛盾,竟然無法自決……是走呢?還是不走?她深深痛苫,她無法選擇……

    就在這時,門外已響起了雲鏗慈和而穩定的口音:“大妹子,你可裝扮好了麼?朋友們都在等着你哩!”

    水靈光身子一震,緩緩回身,顫聲道:“我……我……”

    雲鏗道:“你若裝扮好了,我就叫喜娘進來接你。”

    水靈光緩緩垂下了眼瞼,輕輕長嘆了一聲,道:“叫她們在門外等着我……我馬上就……就出來了。”

    她悄悄拭去淚珠,悄然穿上吉服。

    然後,她哀怨的眼波四轉,瞧見了銅鏡上的字跡字跡模糊,只出她目中己泛起淚光。

    她終究下不了決心反抗,她只有垂首來接受命運的擺弄可憐世上的弱女子,為何你們全都是這樣?

    她以掌中手羅帕拭去了鏡上字跡。雪白的羅帕上,立刻染上了點點鮮血,有如瓣瓣桃花,又有如斑斑血跡,她拉下覆面紅巾,隔斷了人們的目光。

    於是別人再也瞧不見她面上的幽怨,目中的淚痕……於是她輕輕呼喚:“好了,你們進來吧!”

    一個體態豐腴的喜娘,喜氣洋洋,扭動着腰肢,急踩着碎步,出自內堂,拍手嬌笑道:“新娘子到了。”

    滿堂轟然喝彩,放聲大笑。

    易挺站起身子,為朱藻扣起了衣襟,笑道:“兄台縱然不拘小節,但交拜天地時,也該老實些。”

    朱藻笑道:“鬆些……好……”突然長長嘆息了一聲,別人不禁奇怪,如此良辰吉日,新郎為何嘆氣起來。

    只聽朱藻搖頭嘆道:“不瞞賢弟,我委實……委實有些慌了,這交拜天地的勾當,我實是生平第一遭。”

    眾人又自鬨然大笑,這時人人都已知道,這夜帝之子,實也是個凡人,而且是個極為可愛的凡人。

    於是人人心中都不禁對他更覺親切,笑聲自也更響。

    孫小嬌笑道:“你們聽他説得多可憐呀……平生第一遭……彷彿再多拜幾次,他就可不慌了。”

    易明已笑得直不起腰來,喘着氣道:“交拜天地,一生中本來就只有一遭,你莫非還想要有第二遭麼?”

    鬨堂笑聲中,灑脱的朱藻,面上居然也有些紅了,乾咳幾聲,輕輕道:“易賢弟陪我前去好麼?”

    易挺笑道:“一切有小弟在一旁照料。”

    易明道:“你懂什麼?你連一次都沒有。”

    易挺笑道:“經驗經驗,也好多些見識,等到下次輪到我時,我便不會慌了。”扶着朱藻走向前面香案花燭。

    易明格格笑道:“好不害臊,又誰會嫁給你這個呆頭鵝,下次……下次可也輪不到你呀”

    孫小嬌道:“不錯,説的有理,下次就輪到咱們的易家大美人了,怎麼會輪得到別人哩?”

    易明伸手要打,卻已笑得手都軟了。

    這時雲鏗已扶着紅巾蒙面的新人水靈光緩步而出。臃腫的吉服卻也掩不住她窈窕的身段,輕盈的體態。

    易挺拍掌大喝道:“誰來做禮官?”

    孫小嬌推着她丈大錢大河,嬌笑道:“叫他去,你們瞧他戴着頂高帽子,還有誰比他更像禮官?”

    易明拍手道:“不錯,再好沒有了……”

    與孫小嬌一左一右,推推拉拉終於將錢大河推了出去。

    平日陰陽怪氣的錢大河,今日居然也高興起來,笑道:“好,我來就我來,你們可得靜些,立時就交拜天地了。”

    藍鳳劍客柳棲梧一直凝目瞧着新娘子,此刻微微一笑,道:“瞧新人的輕盈風姿,想必是個絕色美人。”

    墨龍劍客龍堅石亦自微微一笑,道:“若非美人,又怎能配得上朱兄那般蓋世的英雄。”

    易明笑道:“你們瞧奇怪不奇怪,柳姐姐不説話,他也不説話,柳姐姐一説話,他也説了。”

    這時,喉嚨嘶啞的錢大河已在大聲呼喝着道:“一拜天地!”

    新郎朱藻、新娘水靈光各各跪下……

    柳棲梧輕聲嘆道:“我越瞧越覺這新娘子風姿的確太美了,卻不知她是什麼人家的好女子,姓什名誰?”

    這時錢大河已又呼道:“再拜祖先。”

    於是新人再拜。

    易明眼睜睜的瞧着,竟似已呆了,柳棲梧拉了拉她衣袂,易明方自回過神來,嬌笑道:“新娘子叫水靈光。”

    那錢大河又已大呼道:“三拜……”

    他竟不知道這第三拜該拜什麼,呼聲一頓,方自呆住,盛存孝卻突然一把拉住易明手掌,厲聲道:“她叫什麼?”

    易明見他面上突然變了顏色,不禁又是驚奇,又是詫異,又有些慌了,道:“她……她叫水……水靈光。”

    盛存孝身子一震,喃喃道:“朱藻……水靈光……”易明在一旁瞧得目定口呆,只當她這盛大哥定然有了毛病。

    那邊易挺與錢大河打了幾個手式,嘴皮動了幾動,錢大河點了點頭,乾咳兩聲,鼓足了氣力,大呼道:“三拜……”

    盛存孝突然暴喝一聲,抓起把酒壺,往新郎、新娘之間拋了出去,砰的一聲,落在香案上。龍風花燭,立被擊倒。

    禮官錢大河,駭得呆了,張大了嘴,闔不攏來。

    滿堂立時為之大亂,眾人面上俱部變了顏色,紛紛大喝道:“盛大哥……這是怎麼回事?你要做什麼?”

    易挺與易明在百忙中交換了眼色,這兄妹兩人,只當盛存孝早已認出雲鏗乃是大旗子弟,這刻方自發作。

    新郎朱藻霍然轉身,一步掠到了盛存孝面前,厲聲叱道:“我與你素無恩怨,你為何要在我吉日搗亂?”

    他平日雖是雍容大度,但這婚禮卻委實是他平生第一件動心的事,有人突然搗亂,他怎能不為之變色、盛存孝面色已成紫赤之色,嘶聲道:“我……我……”

    他平日縱有泰山崩於前面而不變色,此刻卻急得説不出話來,墨龍、藍風、碧月,自也不禁為之驚詫莫名。

    雲鏗亦已趕來,亦是面目變色。

    朱藻道:“盛存孝,你今天究竟是為的什麼,若不説出,我便要……”

    盛存孝怒氣上湧,脱口喝道:“你便要怎樣?”

    他究竟也是武林之中久負盛名的人物,怎能受人如此喝問,此刻盛怒之下,縱有理由,也不願説出了。

    朱藻亦更怒極,突然仰天狂笑起來,狂笑道:“好,好,既是如此,我今日便要教訓你這狂夫。”

    狂笑聲中,輕輕一掌拍出,他怒極之下發出的這一掌,看來雖飄柔,但掌勢變化無端,自是足以驚世駭俗之殺手。

    盛存孝不暇思索,亦一掌迎出,但兩人武功實在相差太遠,兩掌相擊之下,紫心劍客眼見便要血濺當場。

    若真是如此,彩虹七劍自不能坐視,非但立即混戰起來,而這一場誤會,也將永遠不能解釋。

    只因當今世上,只有盛存孝一人知道這其中的曲折秘密,他若死了,彩虹七劍固是説不定便要在今日這一戰中全軍覆沒,武林中自亦又得掀起巨波,朱藻與水靈光也將抱恨終生這後果之嚴重,影響之巨,實是不堪設想。

    就在剎那間,彩虹七劍齊聲驚呼,卻已挽救不及。

    幸好雲鏗一見朱藻狂笑,便已暗中戒備。

    此刻未藻一掌還未拍出,雲鏗便已抱住了他的身子,連聲大喝道:“兩位已慢動手……兩位且慢動手。”

    突然“嗆啷”一聲龍吟,墨龍劍客龍堅石匣中長劍已出鞘,冷冷道:“盛大哥無論有何理由,此刻也不必説了。”

    此人素來不喜多言,但説出來的話,份量卻極重。

    他這短短兩句話,自是説無論盛存孝今日為何如此,無論他是錯是對,只要盛存孝出手,他便立時揮劍。

    藍鳳劍客柳棲悟輕輕掠來,站到他夫君身後,雖一言未發,但纖纖玉手也已握住了劍把。

    黃冠劍客錢大河大聲喝道:“誰敢動盛大哥一根汗毛!我……我……”瞧了朱藻一眼,語聲微微一頓。

    他暗中委實有些畏懼朱藻之武功,但此時此刻,已不容他有所選擇,終於頓了頓足,接着喝道:“我和他拼了。”

    碧月劍客孫小嬌酒意上湧,更是不顧一切,反手拔出長劍一揮,大呼道:“易明、易挺,你們難道就只在一旁看着麼?”縱身躍上桌子,將桌上僕盤酒盞嘩啦啦俱都踢落在地。

    朱藻仰天大笑道:“好,你們竟要以多為勝麼?我今日倒要與彩虹七劍瞧瞧究竟是誰勝誰負?”

    龍堅石冷冷道:“勝負俱無關,生死亦無妨。”

    他平日看來最是冷漠,其實卻是滿腔熱血,這短短十個字説完,廳堂中立刻充滿了殺氣。

    雲鏗雖然連聲勸阻,但也無人去聽他的,雙方眼睛都紅了,也個個俱是劍拔弩張,眼看一觸即發。

    忽然間,一條人影橫掠而來,一字字道:“你們要動手,就先殺了我!”竟是滿身吉服的新人水靈光。

    此刻她蒙面紅巾已去,面色蒼白得全無一絲血色,這異樣的蒼白,襯得她的美貌更加強烈而動人心魄。

    眾人也不知是被她這絕色的容貌所懾,還是為他那冷漠的語聲所動,竟不由自主齊靜了下來。

    水靈光目光移向朱藻,輕輕道:“你先坐下好麼?”

    輕柔的語聲中,也似有着一種不可抗拒的魔力,竟使得這絕世英雄朱藻身不由主的坐了下去。

    水靈光幽然一嘆,緩緩道:“紫心劍客盛存孝素來不是魯莽無禮之人,今日如此做法,其中必有原因,是麼?”

    她那楚楚動人的風姿,悲怨悽楚的神情,温柔悲哀的眼波,足以使百鍊精鋼,化為繞指之柔。

    盛存孝也不覺怒火頓消,仰大長嘆一聲,道:“不錯,在下如此做法,其中委實有着原因。”

    水靈光道:“不知你可願説出來?”

    盛存孝道:“在下……在下……”

    他神色之間也滿含悲痛與為難,似是有着不能將那原因説出的苦衷,但又委實不能拒絕水靈光的請求。

    他面色忽青忽紫,終於頓了頓腳,默然道:“這其中的秘密,在下説起實是傷心,但……”

    仰天長長嘆息了一聲,道:“但在下若是不説,那水姑娘與這位朱……朱大俠卻又勢必要抱恨終生了。”

    眾人聳然動容。

    雲鏗亦自變色道:“既是如此,兄台如肯説出,在下等感激不盡。”

    盛存孝面色凝重,一字字緩緩道:“別人俱可與水姑娘成婚,但這位朱大俠卻是萬萬不能和她成婚的。”

    朱藻忍不住大喝道:“胡説八道,為什麼?”

    盛存孝忍下怒氣,緩緩道:“只因……只因……唉,在下未説出這原因之前,先得説個故事。”

    水靈光道:“好,你説吧,我們都靜靜聽着你的。”

    朱藻雙眉一挑,方待發話,但聽得水靈光這温柔的語聲,只得忍住,別人更屏息靜氣,凝神傾聽。

    盛存孝垂首默然良久,似是在思量着該如何措詞,又似是這故事委實令他傷心,是以他一時竟不忍出口。

    過了約莫盞茶功夫,他方自黯然將這故事説了出來。

    “昔日有個……有個某人,自幼酷好練武,但他只是個極為平凡之人,資質無超人之處,是以雖然晝夜苦練,武功進境卻仍不快。此人之母,望子成龍,卻一心將他兒子當做絕世的天才,只望她兒子將來必能成為不世出的大劍客。

    “某人既不忍令她母親失望,但自己卻又偏偏無法練成驚人的武功,其內心之痛苦,忍非他人所能體會。他在這痛苦的煎熬下,終有一日,竟將那江湖中無人敢練的斷絕神功開始練了起來。”

    他方自説到這裏,眾人已情不自禁脱口驚呼出來:“斷絕神功?他……他好大的膽子,竟敢練那斷絕神功。”

    要知在座俱是武林高手,人人都知道這斷絕神功的來歷,無論是誰,只要一練這斷絕神功,非但必將失卻養育子孫之能,而且一個練的不好,便將走火入魔,甚至因此喪生。

    是以江湖中雖有不少人知道這斷絕神功的練法,卻無人願意犧牲一生之幸福去練它。

    雲鏗黯然道:“慈母之愛,有時愛之反足害之,此人若非被他母親所逼,又怎會練這絕子絕孫的斷絕神功!”

    易明顫聲道:“他如此犧牲,卻不知可練成了麼?”

    盛存孝又自黯然半晌,才緩緩接着説下去:“此人實是天資愚魯,苦練三年,竟毫無所成,但……但……卻已將他生育子孫之能白白斷送了,他母親也在無意間得知此事,悲痛驚惶之下,一面嚴禁愛子再練,一面立即忙着為他愛子成婚。”

    易明失聲道:“這……這豈非苦了那女……”面頰一紅,頓住語聲,孫小嬌正聽得入神,此番竟未取笑於她。

    盛存孝嘆道:“某人雖不肯以自己殘廢之身,來害別人大好女子之一生幸福,卻又不敢違抗母親之命。只因他母親終是抱着一線之希望,但……但某人成親之後,兩年毫無所出,他妻子卻日漸憔悴了。

    那時某人心中更是痛苦不堪,哪知他母親對她愛子希望仍未斷絕,竟將這不能生育之責,怪在她媳婦身上。”

    眾人又不禁失聲驚呼,易明目中竟己流出了眼淚,喃喃道:“好可憐的女孩子,竟遇着這樣悲慘的事!”

    孫小嬌眼圈兒也紅了,一面用手揉着眼睛,”一面恨聲道:“這本是男人的世界,受罪的都是咱們女人。”

    錢大河道:“那……那也未必見得,有的女人……”

    孫小嬌瞪了他一眼,嗔道:“誰要你説話的?……那女子後來怎樣?莫非被她婆婆休了麼?”

    盛存孝滿面沉痛,黯然道:“他們乃是武林中素著盛名之世家,怎麼能夠隨便休妻,被江湖朋友恥笑?”

    易明恨恨道:“他定是怕那媳婦將原因説出來,是以……”

    心念一轉,突然變色道:“在如此情況下,某人的母親,莫非……莫非竟將她媳婦殺了麼?”

    盛存孝默然無語,神情更是悲痛,竟默認了。

    易明“哇”的一聲撲在孫小嬌身上放聲痛哭起來,孫小嬌咬牙切齒,恨聲道:“她難道還要為她兒子再娶媳婦不成?”

    盛存孝垂首道:“正是……”

    孫小嬌駭然道:“她害了一個不夠,還要再害一個……她那兒子若是稍有良心,便不該再娶了。”

    盛存孝一字字緩緩道:“但某人卻是個孝子,他母親莫説要他成婚,便是要他死,他也會立刻去死的。”

    雲鏗嘆道:“這樣的孝順,豈非太過?”

    盛存孝肅然説道:“天下無不是的父母,母親養育之恩,實如天高地厚,為人子者,又怎忍違抗於她?”

    朱藻早已聽得動容,此刻委實忍不住了,突然大聲道:“這豈是孝順,只不過是愚孝而已,愚忠愚孝,俱非我輩男兒漢的行徑,那……那某人只顧了他母親,便將別人家的好女子一個個害得那般模樣,這……這非但愚不可及,而且簡直……簡直有些混帳了。”

    他越説越是激憤,説到後來,競破口大罵起來。

    水靈光悲慼道:“此人的孝心,雖然有些……有些太過,但如此純孝的人,我卻佩服得很。”

    盛存孝感激的望了她一眼,朱藻卻不禁更是怒形於色,不知水靈光為何總是幫着盛存孝説話。

    他自然再也想不到水靈光與盛存孝之間的關係竟是那般的複雜水靈光的母親,便是盛存孝的妻子。

    水靈光雖然怨怪盛存孝害了她母親一生,但卻又不禁對他抱有一種與常人不同的親切之心。

    此等心情之微妙與複雜,自也非別人所能瞭解其實在座之中關係微妙複雜的,又何止水靈光與盛存孝兩人而已。

    盛存孝終於接道:“某人第二次成親之後,生怕他母親再……唉,於是便對他妻子時刻留意,處處保護。但無論多麼樣的體貼與關心,也總是不能令正值青春的少婦……滿意的,他第二個妻子,也日漸憔悴了。”

    他這“滿意”兩字用的可説極是謹慎,但藍鳳柳棲梧,翠燕易明等少女聽了,卻又不禁羞紅了臉。

    孫小嬌恨聲道:“只怕某人對他妻子,只不過像保護貨物一般保護着而已,絕不會對她體貼關心,你説是麼?”

    她究竟是已婚婦人,深知女子若能被夫婿體貼關心,縱然有些地方不滿意,也不致日漸憔悴的。

    盛存孝默然半晌,長嘆道:“不錯,某人身懷殘疾,自卑自愧,總是不敢對他妻子親近,只是遠遠的保護她。”

    “如此過了兩年,倒也平安無事,突然有一日,某人家族中不共戴大的仇家大舉來犯,雙方立時展開死戰。”

    “某人那媳婦亦是武林名家之後,武功頗不平常,掌中雙股鴛鴦劍施展開來,已是武林一流名家的身手。某人族中人丁不旺,仇家來犯,媳婦也不能坐視,手提雙股鴛鴦劍,與仇家的一個少年子弟血戰起來。”

    “某人雖然在擔心他媳婦與人交手經驗不夠,但自身已被對方兩人纏住,一時之間,自是無法照顧他人。他天賦雖差,但勸能補拙,這時武功已頗具火候,只是劍法唯以沉穩見長,談不上狠、準、辛、捷四字。而對方的武功,卻是以剽悍潑辣見稱,在此般情況下,某人應付自是吃力,最多也不過只能保持不敗而已。”

    “幸好這時某人的盟友已趕來,他那仇家不但行跡飄忽,而且行事奇怪,一擊不中,立時全身而退。但這時某人卻也突然發覺,他的妻子竟已在惡戰中失蹤了,某人焦急之下,立時前往尋找,他不敢驚動別人,只因他得知他母親對這媳婦已有嫌棄之心,若是知道媳婦失蹤,定不準別人去找的。但一人之力終是有限,他過了半個多時辰後,方自尋至一片桃花林外……一片桃花林外……”

    説到這裏,他面色更是悲愴沉痛,連語聲都已顫抖起來,似是這往昔的故事,直到此刻仍在刺着他的心。

    過了半晌,他方自緩緩接着説了下去。

    “那時月光滿天,滿林月影浮動,落花繽紛……而那桃花林中,卻傳出了一陣陣……一陣陣銷魂之聲。某人雖非君子,亦非小人,聽到這聲音,立時頓住了腳步,方待轉身離開,而那林中的銷魂呻吟,已變成了呼喚。”

    他説的本是最最旖旎之事,但語聲神情間卻充滿悲憤。

    少女們雖因他所敍之事而臉泛羞紅,卻又不禁被他神情語氣所驚,相顧之間,俱皆愕然夫色。

    但聞盛存孝一字字恨聲道:“這呼喚一入某人之耳,他便己發覺竟是自他妻子口中所發。而他妻子口中呢聲呼喚着的,正是他仇家少年的名字。”

    眾人一聽之下,又不覺失聲驚呼,每一人本都對那某人的妻子甚是同情,此刻這同情之心卻不覺俱都轉到某人身上。

    盛存孝面容已扭曲,語聲已顫抖:“某人驚駭悲怒之下,霍然轉身,便待衝入桃花林,但衝了幾步那悲憤之情卻又不禁化做自責之心。他想到這件事的發生,本是他自己鑄下的大錯,他妻子雖然不對,但他自己也並非完全沒有責任。一念至此,他全身都軟了下去,立時沒有了衝進去的勇氣,竟倒在一株桃花樹下再也難以爬起。”

    他目光凝注窗外,緩緩頓住了語聲。

    一片死寂,眾人心頭俱是十分沉重。

    孫小嬌方自長嘆道:“如今我才知道,他妻子雖然痛苦,但他本身的痛苦,實還在他妻子之上。”

    幽幽嘆道:“而他在那種情況下,還能為別人着想,如此寬大而仁慈的心腸,還有誰能及得。”

    易明悄悄抹了抹淚痕,啞嚥着道:“後來怎樣?”

    盛存孝緩緩道:“他心身雖已疲乏,但目光卻在無意中瞧見了那桃花林中的景象,這一瞧之下,他又駭得呆了。”

    “原來他妻子口中呼喚的雖是他仇家子弟的姓名,但是此刻正與他妻子……糾……糾纏的,卻非那少年……”

    眾人齊出意外,脱口道:“那是誰?”

    盛存孝道:“與他妻子糾纏的,竟是一位在武林中聲名極響,但卻以風流著名的江湖奇人。

    “某人年紀雖不大,聲名地位,更難與那江湖奇人相比,但幼時卻在無意中見過那奇人一面,印象極是深刻。是以雖相隔多年,但某人一眼瞧過。便已看出那奇人是誰來,那時他心中之驚奇駭異,更是無法形容。

    “他實在個懂那仇家少年怎會變作這江湖奇人,也猜不出這其間究竟序有什麼曲折離奇的變化,一時間,竟呆住了。等他定過神來,那奇人卻似想起一件極為重要的事,竟突然離去,那身法之快,豈是人所能及。

    “某人那時之心境,實是混雜着悲憤、自疚、詫異,成千成百種不同的情感,亦不知是酸是苦。見他妻子已似暈迷在地,又似睡着一般,襯着滿地桃花,那睡態……唉!某人心中愛恨交迸,突然衝了進去易明嘶聲驚呼道:“他……他可是將他妻子殺了?”

    盛存孝黯然道:“那時他實有一刀將他妻子殺卻之心,但……但哪知他那妻子卻在夢囈中叫出了他的名字。這一聲呼喚雖輕,但在他聽來,卻有如轟雷擊頂。

    “這時,他才知道,他妻子心底還是有着深情,只是……他太無能,他太無用,他委實錯怪了他的妻子。”

    這鐵漢越説聲調越高,突然一掌重重擊在桌子上,碎了的瓷杯。俱全割入他手掌之中,他手掌立時滿流鮮血。

    但他卻絲毫不覺得疼痛,只是長嘆一聲,黯然垂首,緩緩道:“那時他便想到,他自己既是滿身罪孽,他妻子的一時失足,他為何不能原諒?於是他不發一言,將他妻子抱回家中,也未將此事向別人提起。”

    眾人俱都不禁為之唏噓感嘆,少女們已悽然落淚,水靈光更是泣不成聲,只因她已聽出了此事的究竟。

    孫小嬌流淚道:“這……這某人倒也不愧是條男子漢……”

    易明抽泣道:“完了麼?”

    盛存孝亦是熱淚盈眶,道:“往事己矣,我本也要將此事永遠藏埋心底,哪知,過了幾個月,我才發覺她……她竟已有了身孕。”

    説到最後,他終於還是漏了嘴,説出了“我”字,他身子不覺為之一震,倏然頓住了語聲。

    其實他縱然不説,別人心裏又何嘗沒有猜到,目光早已帶着無限的憐憫與同情投注在他身上。

    盛存孝雙目四望,悽然笑道:“這故事中的‘某人’究竟是誰,在下不用再説,各位想必也已知道了。”

    眾人長嘆一聲,垂下頭去,不忍去瞧他悽苦的神色,唯有朱藻端坐不動,面色亦是沉痛已極。

    易明突然道:“但……但……這又與水姐姐有何關係?”

    盛存孝道:“你可知我那妻子是誰?”

    易明怔了一怔,搖頭道:“不知……”

    盛存孝流淚道:“我那妻子,便是水靈光的母親,她那時肚中所懷的身孕,便是水靈光這……這孩子。”

    水靈光身子搖了兩搖,猝然暈了過去。

    易明痛哭着扶起了她。

    孫小嬌道:“但這……這又與朱……”

    轉目瞧了朱藻一眼,突似想起了什麼,駭然道:“莫……莫非那江湖奇人,便是……便是……”

    再瞧朱藻一眼,但見朱藻雙目竟已血紅,身子不住顫抖,神情當真怕人已極,孫小嬌身子一震,倏然頓住語聲。

    盛存孝卻已一字一字道:“不錯,那奇人便是夜帝,水靈光與朱藻本是血親兄妹,是以萬萬不能成婚。”

    眾人雖然早已猜到這事實,但此刻聽他説出口來,心神仍不禁為之震慄,孫小嬌雙目一閉,似也將暈了過去。

    突聽朱藻仰天長嘯一聲。嘯聲有若龍吟,震得四下窗帷都起一陣陣波動。

    長嘯未絕,朱藻雙肩猛然一振,突然穿窗而出,但見他吉服上的金條在夜色中閃了兩閃.便已瞧不見了。

    雲鏗要想追趕,已是不及,唯有連連頓足長嘆。

    環顧室中眾人,沒有一人面上不是淚光瑩然,片刻前還是滿堂歡笑的再生草蘆,此刻已滿布愁雲慘霧。

    盛存孝默然垂首道:“在下實是該死,竟……”

    雲鏗截口嘆道:“若非兄台前來,此間便已鑄成滔天大錯,此等恩情,在下實……唉!請受在下一拜。”

    後來説完,果然翻身拜倒。

    盛序孝也連忙拜倒在地,兩人本還互相謙謝,互相扶攜,但是到了後來,竟只是跪在地上垂首流起淚來。

    眾人看到這般模樣,心裏自也大是悲痛。

    但想到若非盛存孝在無意中闖來,大錯便已鑄成,那情況更又不知要比此刻悲慘多少倍了。

    於是眾人又覺這實是不幸中之大幸,自己本該歡喜才是而此時此刻,又有誰能歡喜得起來。

    一時之刻,眾人也不知自己心裏究竟是悲痛還是次喜,一個個木立當地,不覺都呆住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孫小嬌方才牽了牽錢大河的衣角,一面輕拭着面上淚痕,一面低語道:“咱們走吧!”

    錢大河茫然道:“走?”

    孫小嬌道:“再不走……我真要瘋了。”

    錢大河目光四轉,喃喃道:“對,還是走的好。”

    墨龍劍客龍堅石扶起盛存孝的身子,緩緩道:“此間既已無事,我等委實已該告辭了。”

    雲鏗道:“但……”

    他本想留客,但想到此刻情況,留下來也是徒增傷心,也只有將留客之意忍了回去,垂首無語。

    易挺、易明兄妹對望一眼,心中亦在暗暗忖道:“少時盛大哥若是知道雲大哥的身份,不免又有煩惱。”

    一念至此,兩人不約而同脱口道:“盛大哥還是走吧!”

    龍堅石皺眉道:“你們難道不隨大哥前去?”

    易挺垂首道:“小弟自是要去的,但……”

    易明接口道:“但水姐姐……我實在不忍拋下她不管,不如……不如你們隨大哥先走,我們隨後就來。”

    龍堅石沉吟道:“也好……”

    易明道:“不知盛大哥去哪裏?我們好尋去。”

    龍堅石道:“嶗山山陰上清道觀。”

    盛存孝望着雲鏗,似乎還要説什麼,但此時此刻,無論任何言語俱都已是多餘,唯有長嘆一聲,黯然抱拳別過。

    雲鏗目送他幾人身影消失,接着,便是一陣馬嘶之聲,然後馬啼奔騰,漸去漸遠,終於聽不到了。

    五馬前後而行,馬上人衣衫雖仍鮮豔如昔,但神情間卻已失去昔日之明朗,心頭更是一片沉重。

    直走了有頓飯功夫,還是孫小嬌忍不住嘆道:“天下事有時真是湊巧,老天的安排,更是教人弄不懂。”

    龍堅石仰大長嘆道:“造化弄人,自古皆然,有些事之陰錯陽差,曲折離奇,當真非人們能預料的。”

    眾人想到這件事的複雜與巧合,俱不禁為之唏噓感嘆。

    錢大河忽然道:“那再生草蘆的主人,小弟總覺得他有些奇怪,實在猜不透他的來歷。”

    盛存孝一字字道:“此人必是大旗子弟。”

    眾人駭然,齊都脱口道:“大哥怎會知道。”

    盛存孝嘆道:“愚兄雖然魯鈍,卻也能稍別顏色,瞧他與水靈光之間神情關係,已可猜出其中的究竟。”

    孫小嬌嘆道:“平日我總覺自己武功雖不如大哥,但卻比大哥聰明些,今日才知道咱們這些人裏,聰明的還是大哥。”

    柳棲梧緩緩道:“大哥閲歷之豐富,考慮之周密,又豈是我等能及,只不過平日深藏不露而已。”

    她這句話説得實是中肯之極,要知盛存孝雖非絕頂聰明,但考慮之周詳,行事之冷靜。確非他人能及。

    錢大河忽又道:“大哥既然早知他是大旗弟子,為何不出手?”此人氣量最是偏狹,那日敗在鐵中棠手下,至今仍是懷恨在心。

    盛存孝長嘆道:“我與大旗門上輩雖是仇深如海,但其中恩怨糾纏,是非曲折,誰也分辨不清。”

    錢大河道:“莫非大哥要將此仇忘去不成?”

    盛存孝道:“我只望這糾纏近百年的仇恨,能在我們這一代中化解,世世代代的流血爭殺,能在我們這一代終止。”

    語聲微頓,悽然一笑,接道:“我雖無後,但卻願我們這一輩的後人能從此平平安安的度其一生,只因……只因我已得知終日生活在仇恨與爭殺中,實是什再也痛苦不過的事,何況我深信大旗弟子中不乏俠義之輩,例如鐵中棠……唉,他的想法就必然與我一樣。”

    錢大河聽他誇獎鐵中棠,心中更是憤憤不平。

    龍堅石卻慨然道:“大哥之見解,實令小弟佩服已極,江湖豪傑若都有大哥這般胸懷,何愁天下不太平。”

    柳棲梧、孫小嬌雖然無言,但從神情上看來,卻顯然也對盛存孝此等俠義的胸襟、仁慈的心腸大是欽服。

    錢大河憤然道:“既是如此,咱們又何必趕去?”

    盛存孝沉聲截口道:“愚兄此番相請賢弟們出山,並非為了要各位賢弟助愚兄流血爭殺。”

    錢大河道:“那又是為的什麼?”

    盛存孝肅然道:“我只求賢弟們能在一旁相助,將這糾纏百年死人無算的仇恨從中化解。”

    他仰天長嘆一聲,黯然接道:“賢弟你也該想到,以一己之仇恨而令後輩終生痛苦,又是何等自私殘酷之事。”

    錢大河尋思半晌,終也長嘆垂下頭去。

    這時水靈光已自醒來,伏在易明懷中啜泣不止,易明口中不斷在安慰着她,卻又不斷陪她流淚。

    雲鏗強笑一聲,道:“往事已去,賢妹又何苦再為往事流淚?但願賢妹能多想想來日之歡樂,愚兄便可安慰了。”

    他話中含有深意,別人雖不懂,水靈光自是懂的。

    她與朱藻既是兄妹,與鐵中棠的情感從此便再無阻礙,有情人若是終能成其眷屬,來日豈非必多歡樂。

    但卻不知怎的,水靈光仍是覺得一股悽楚之情從中而來,竟是不可斷絕,目中眼淚一時間哪能停止?

    這一夜便在人們的悲傷與歡喜兩種截然不同的情感互相煎熬下過去,不知不覺間,曙色已然染白窗紙。

    於是水靈光也要去了。

    她要去找鐵中棠,也要去找她的兄長朱藻在她心底深處,她更是深切盼望能見她那名震天下的爹爹一面。

    雲鏗自不能勸阻,唯有黯然嘆道:“只恨愚兄不能相伴賢妹前去……”緩緩頓住語聲,目光望着易明、易挺。

    易挺慨然道:“小弟可代大哥一盡照料之責。”

    易明展顏笑道:“對了,水姐姐有我們照顧,必定不會出任何差錯的,雲大哥你只管放心好了。”

    雲鏗忍不住喜動顏色,道:“賢兄妹之俠氣爽朗,豈真無人能及,靈光有賢兄妹照顧,我自然放心得很。”

    出門之後,易挺兄妹才想起自己本已答應為盛存孝盡力,此刻又怎能照料盛存孝之仇家?

    但這兄妹兩人行事雖然大意,卻都是一諾千金的好男女,此刻心裏雖為難,也只有自己承當了。

    朝陽滿天,將大地照得一片金黃。

    這兄妹兩人都在暗中盼望,這一路能平安無事,水靈光能找着她要找的人,昔日的恩仇,能在人們互相寬恕互相瞭解中漸漸消失。

    但這三人一路同行,自然不會太過無事。

    水靈光的絕代風姿,易明的明媚爽朗,易挺的慷慨英挺……這在在都要吸引人們的目光。

    易挺與易明也不覺學得小心起來竟已將那華麗馬車遣回,也不騎馬,只僱了輛普通大車代步。

    是以一路上倒也平安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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