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翩仙一把抓住她的手,沉聲道:“你下的毒靈不靈?”
銀花娘嘶聲道:“天蠶之毒,天下無救。”
提着燈籠的人忽又咯咯笑道:“你以為毒死了我們就沒事了麼?”
另一人嗄聲笑道:“我們死後復活,只是為了向你索命來的。”
血紅的燈光下,這兩人滿面鮮血淋漓,眼睛裏、鼻子裏、耳朵裏、嘴裏,鮮血還在不停地往下流落。
郭翩仙暴喝一聲,道:“死人豈能復活,你們就再死一次吧。”
喝聲中,數十點銀星暴雨般地飛出。
這兩“人”竟慘呼一聲,撲地倒下,燈籠立刻燃起,閃動的火光中,他們的身子痙孿扭曲,終於永不再動。
郭翩仙仰天笑道:“原來真鬼也不足懼,連區區一把暗器都禁受不得。”
銀花娘顫聲道:“但……但他們明明已死過一次……一個人又怎會死兩次?”
俞佩玉目光閃動,沉聲道:“天蠶之毒,連你們本門解藥都救不了麼?”
銀花娘身子一震,忽然躥到那兩人的屍體前,就着將熄未熄的火光,俯首瞧了半晌,忽又大笑起來。
郭翩仙道:“你笑什麼?他們臉上流的,難道不是真的血?”
銀花娘也不答話,卻嬌笑道:“爹爹,你老人家既然來了,為何還不出來呀?”
黑暗中寂無聲息,哪裏有人回應。
銀花娘又道:“原來你老人家一直跟着我的,我將珠寶藏在這裏,你老人家就挖了出來,我將這兩人毒死,你老人家就將他們救活,你老人家算準我一定會回來的,所以就要他們兩人等在這裏嚇我。”
她嬌笑着道:“現在女兒已真的快被你老人家嚇死了,你老人家就算想罰我,現在也已該罰夠了,總該出來見女兒一面吧。”
遠處的黑暗中,終於響起了一陣冷漠的語聲:“本門之寶,你竟想獨吞,此罪已當誅,借屍還魂,只不過略施小懲而已,若不念在你是我的女兒,便要以家法處治了。”
縹縹緲緲的語聲隨風傳來,如蟬聲搖曳,如響箭橫空,説到最後一句話時,已遠在數十丈外。
銀花娘嘆了口氣,喃喃道:“好狠的心,竟連一粒珍珠都不給我留下來。”
郭翩仙默然良久,忽然笑道:“做父親的居然要人扮鬼來嚇女兒,這樣的事倒也天下少有。”
銀花娘嘆道:“你以為他真的只不過是想嚇嚇我而已麼?”
郭翩仙道:“難道不是?”
銀花娘緩緩道:“他本來以為我必定是一個人來的,嚇暈了我,就要動手了,這樣我死也死得糊里糊塗,做鬼都不知道是被誰害死的,這就是我們天蠶教素來殺人的手法。”
俞佩玉皺眉道:“你莫忘了,他究竟是你的父親。”
銀花娘淡淡道:“父親?父親又怎樣?天蠶教只有門規,絕無親情,他這次不殺我,只不過因為惹不起你們兩人而已。”
她忽又嬌笑起來,接着道:“你們想,他若是個情感豐富的人,還能做得了天蠶教主麼?”
郭翩仙長長嘆了口氣,道:“好個天蠶教主,果然是名不虛傳,這樣的心狠手辣,連我都有些佩服他了。”
銀花娘嫣然道:“有他這樣的父親,才有我這樣的女兒,他雖然想殺我,但我並不怪他,反而覺得有這樣的父親,實在是件值得驕傲的事。”
郭翩仙冷冷道:“但你自己現在卻已是一文不名,還有什麼好驕傲的?”
銀花娘呆呆地瞧了他半晌,忽又吃吃笑道:“你果然不愧是我的同類,有錢人瞧不起窮人,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一文不名的人,我也是瞧不起的,但像我這樣的人,若也會一文不名,天下的人豈非都要窮死了。”
郭翩仙道:“你難道……”
銀花娘道:“我雖然不知道他在跟着我,卻早已防到了這着,早已將另一半珠寶,先藏在別的地方。”
郭翩仙動容道:“藏在哪裏?”
銀花娘嬌笑道:“那地方更是你們永遠也想不到的。”× × ×
世上竟會有人將東西藏到一個荒涼的墳場中,一個平凡女人的棺材裏,這已是別人夢想不到的事。
現在銀花娘卻説已將另一半珠寶,藏在“更令人想不到的地方”,這地方之詭秘,豈非令人無法思議?
誰知銀花娘卻將他們帶到離墳場不遠的一個小鎮上,鎮上燈火雖已沉寂,但鎮容卻甚是整齊可觀。
銀花娘瞧見他們面上的詭異之色,嫣然笑道:“你們本來必定以為我説的那地方也不知會有多麼冷僻秘密了,誰知我卻將你們帶到這繁榮的小鎮裏來,你們的心裏一定在奇怪,是麼?”
俞佩玉道:“嗯。”
銀花娘指着鎮上一座平房,接着道:“這小鎮叫李渡鎮,這片平房叫李家棧,約莫半個月以前,我曾經帶着這珠寶在李家棧住過三四天。”
鍾靜道:“你難道將另一半珠寶藏在這李家棧裏了?”
銀花娘道:“不錯。”
她微笑接道:“我先將一半珠寶用黑布包起,塞在屋頂的橫樑間,才將另一半珠寶用箱子裝出來,藏在那棺材裏去的。”
鍾靜撇了撇嘴,冷笑道:“我只當你將東西藏到什麼了不得的秘密地方去了,原來只不過是藏在屋頂上,這種地方簡直連小孩子都找得到。”
銀花娘嬌笑道:“好妹妹,你雖然不笨,但見的事實在太少,有許多事你不會懂的,這地方看來雖普通,其實卻最安全,你不信問問他……他就一定會懂得的。”
她眼波又瞟到郭翩仙身上,媚笑道:“是麼?”
郭翩仙笑道:“不錯,有時越是容易被人發覺之處,別人反而越是不會去找,只因誰也想不到你會將如此珍貴的東西藏在這種地方。”
銀花娘接着道:“何況我這樣做,就算有人在暗中跟着我,見到我將珠寶藏到死人棺材那麼秘密的地方去了,更想不到我會先在屋頂上藏起了一半。”
她眼波在鍾靜臉上一轉,咯咯笑道:“小妹妹,現在你總該懂了吧。”
鍾靜冷笑道:“我沒有偷偷摸摸藏東西的習慣,這種事我根本用不着懂。”
銀花娘嬌笑道:“不錯,你只要懂得該怎麼樣吃醋就夠了。”
鍾靜氣得指尖發抖,卻説不出話來。
銀花娘道:“我知道那屋子斜對面有座小樓,從樓上就可以瞧見屋子裏的一切動靜,咱們不妨先去瞧瞧,再決定該如何下手。”
郭翩仙微笑道:“不想你做事倒也謹慎得很。”
銀花娘嫣然道:“一個人做事若能謹慎些,總會活得長遠些……我們三個不就都是很謹慎的人麼?”× × ×
這小樓簡陋窄小,看來只有一間屋子,孤立在一片平房間,站在樓頭,便可將李渡鎮四面情況俱都收入眼底,金燕子也就是躲在這小樓上,才瞧見銀花娘將“四惡獸”一個個送回老家的。
現在,銀花娘也到了這小樓上來窺探別人,他們繞到後面,躥上樓頭,剛伏下身子瞧了一眼──
四個人竟一齊在小樓上怔住了。
如此深夜,對面那屋子非但還亮着燈火,而且窗子也是開着的,屋子四面,不知何時已加了好幾個高几,几上燃着粗如兒臂的蠟燭,將這間李家棧裏最大的屋子,照耀得如同白晝。
屋子中央的楠木八仙桌旁,正坐着兩個人在下棋,旁邊還有好幾人揹負着雙手,在一旁觀戰。
兩個人下棋居然下到深夜已不太常見,旁邊居然還有這麼多人在看棋看到深夜,棋癮更大得少有。
最奇怪的還不是這些,令俞佩玉等人吃驚得怔住的,只因為這兩個下棋的人竟是唐無雙和俞放鶴。
看棋的除了林瘦鵑外,俞佩玉雖都不認得,但一個個氣度沉凝,精神矍鑠,顯然也都是武林健者。
鍾靜吃了一驚,是因為她驟然瞧見這許多江湖高手,生怕其中有認得她的,將她的行蹤窺破。
郭翩仙吃了一驚,是因為他本以為唐無雙和俞放鶴在幹什麼“秘密勾當”,卻想不到他們竟只不過是下棋來了。
俞佩玉更是吃驚,他既想不到這兩人會在此下棋,更猜不出這“唐無雙”究竟是真的那個,還是假的那個。
四個人中最吃驚的自然還是銀花娘。
她怔了很久,才忍不住輕嘆道:“老天真不幫忙,這幾人東不去,西不去,怎麼偏偏到這裏下棋來了,有他們在裏面,咱們要拿東西,看來只有等着了。”
郭翩仙皺眉道:“走吧。”
銀花娘道:“走?”
郭翩仙耳語道:“這幾人下棋也不知會下到什麼時候,而且下完了也一定不會立刻就走,你我難道要一直等在這裏不成?”
俞佩玉忽然道:“我們不能走。”
這“唐無雙”無論是真是假,他都一定要盯着的。
銀花娘也立刻接着道:“不錯,咱們好歹也要在這裏守着。”
郭翩仙道:“但天已將明,此間豈是久留之地?”
銀花娘眼珠子一轉,展顏笑道:“屋頂上呆不住,屋子裏難道還呆不住麼?”
她竟又悄悄溜到小樓後面的屋檐下,伸手一推,窗子竟沒有關緊,她立刻推開窗子,飄身掠了進去。
俞佩玉雖然不願無端闖入別人的屋子,但權衡輕重,也實在只有這法子最好,當下也飄身掠入。
屋子裏沒有燈光,四面窗户又都是關着的,暗得幾乎伸手不見五指,銀花娘摸出個火摺子燃起。
她本以為這屋子裏就算有人,也必定睡得跟死豬一樣,誰知火光一亮,她竟發現赫然有四隻眼睛在靜靜地瞧着她。
四隻眼睛都瞪得大大的,連眨都不眨一眨。
銀花娘吃了一驚,幾乎連火摺子都拿不穩了。
只見這精雅而乾淨的屋子裏,有張很大很大的牀,牀上睡着一個人,頭髮蓬亂,滿面病容,瘦得已不成人形。
此刻還未入冬,這人身上竟蓋着四五牀又厚又重的棉被,全身都埋在棉被裏,只露出一個頭。
他身旁卻坐着個最多隻有十一二歲的小女孩子,身子已駭得縮成一團,只用那雙大眼睛在不停地轉來轉去。
銀花娘一眼瞧過,便已沉住了氣,嫣然笑道:“如此深夜,兩位還沒有睡麼?”
那小姑娘不停地點頭,道:“嗯。”
銀花娘道:“既然沒有睡,為何不點燈,竟像貓一樣躲在黑暗裏。”
小姑娘瞪大了眼睛,只是不停地搖頭。
那看來已病人膏肓的人卻黯然一笑,道:“這裏沒有燈。”
銀花娘皺眉道:“沒有燈?”
那病人長嘆道:“在下已命若遊絲,要燈光又有何用?在黑暗中靜待死亡到來,還可以少卻些煩惱恐懼。”
他説話也是有氣無力,一口氣像是隨時都會停頓。
銀花娘瞪着眼瞧了他半晌,緩緩道:“這麼多人忽然闖進你屋子來,你不害怕麼?”
那病人淡淡笑道:“人已將死,也就不覺得世上還有什麼可怕的了。”
銀花娘嫣然笑道:“不錯,一個人若已快死了,的確有許多好處,譬如説……我本來也許會殺你的,現在卻不願動手了。”
她忽然摸了摸那小女孩的頭,柔聲道:“但你……你也不害怕麼?”
那小女孩想了想,慢慢地説道:“反正三叔一死,我也不想活了。”
銀花娘道:“所以你也不怕?”
那小女孩眼睛瞪得大大的,道:“不怕。”
銀花娘笑道:“你既然不害怕,自然就不會大呼小叫,是麼?”
那小女孩道:“三叔喜歡安靜,我從來都不大聲説話的。”
銀花娘笑道:“很好,這樣你也就會活得長些了。”
她再也不理這兩人,將前面的窗子悄悄推開一線──從這裏望下去,對面屋子的動靜也可瞧得清清楚楚。
這時銀花娘手裏的火摺子已熄了,天地間又黑暗、又靜寂,只有窗外偶爾傳來棋子落枰的“叮噹”聲,悦耳如琴音。
那病人已閉起了眼睛,小姑娘的大眼睛卻在黑暗中發着光,俞佩玉悄悄走了過去,柔聲道:“小妹妹,你叫什麼名字?”
那小女孩悠悠道:“彼此萍水相逢,你又何必問我的名字。”
這小小的女孩子,竟説出這麼樣老氣橫秋的話來,俞佩玉倒不覺怔了怔,誰知她盯着俞佩玉的眼睛瞧了半晌,竟忽又接着道:“但你既已問了,我也不妨告訴你,我叫朱淚兒,眼淚的淚,因為我從小就是個常常會流淚的孩子。”
俞佩玉道:“現在你……”
朱淚兒淡淡道:“現在我已不流淚了,也許是因為眼淚已流乾了吧。”
俞佩玉默然半晌,嘆道:“你三叔已病了很久了麼?”
朱淚兒道:“四五年了。”
俞佩玉道:“你一直在照顧着他?”
朱淚兒道:“嗯。”
俞佩玉道:“難道沒有別的人陪你們?”
朱淚兒緩緩道:“三叔沒有別的親人,只有我。”
俞佩玉長長嘆了口氣,四五年前,這女孩子最多也不過只有七八歲,在別人正是最頑皮、最喜歡玩的年紀,但她卻陪着個已奄奄一息的病人,在這荒涼的小樓上,度過了四五年,晚上竟連盞燈都沒有。
俞佩玉嘆了口氣,也不知該説什麼了。
屋裏靜寂得就像是墳墓,曙色就在這死一般的靜寂中,悄悄染白了窗紙,遠處漸漸響起了雞啼。
鍾靜已伏在郭翩仙身上睡着了,郭翩仙的目光,卻始終凝注在那垂死的病人身上,也不知在想什麼。
銀花娘忽然伸了個懶腰,輕嘆道:“這兩人下棋下了這麼半天,一共才落了三個子,看來這一盤棋下到明年只怕也下不完……”
她忽又走到那小女孩面前,嫣然笑道:“我知道你是個很乖很乖的女孩子,你下去煮一鍋稀飯,再弄些小菜來給這些叔叔阿姨們吃好麼?”
朱淚兒動也不動,只是淡淡道:“我不去,我不能離開三叔。”
銀花娘笑道:“乖乖的去吧,小孩子怎麼能不聽大人的話。”
朱淚兒連瞧也不瞧,道:“我不去。”
銀花娘笑容更温柔,柔聲道:“我知道你一點也不怕我,所以不聽我的話,是麼?”
她嘴裏温柔地説着話,手卻已一個耳光打在朱淚兒的臉上,朱淚兒蒼白的小臉,立刻被打得又紅又腫。
但她卻還是動也不動,連眼睛都沒有眨,簡直好像一點感覺也沒有,只是瞪眼瞧着銀花娘。
銀花娘皺了皺眉頭,媚笑道:“你嫌我打得太輕了,是麼?”
她的手又伸了出去,但卻已被俞佩玉握住。
銀花娘嘆了口氣,道:“我就知道你又要管閒事了。”
俞佩玉冷冷道:“你若想和我走在一路,以後最好還是……”
話未説完,突見朱淚兒雙手蒙着了臉,顫聲道:“你……你打得我好疼呀。”
銀花娘怔了怔,道:“我方才打你,你現在才覺得疼?”
朱淚兒道:“疼……疼死我了。”
銀花娘吃驚地瞧着她,簡直也説不出話來。
她簡直想不到世上有感覺如此遲鈍的人,別人打了她一巴掌,她竟在一盞茶工夫後才知道疼。
銀花娘呆望着她,竟連要吃稀飯的事都忘了。
這時那似乎睡着了的病人卻忽然嘆了口氣,道:“你既然怕疼,為何不聽人家的話,下樓去煮稀飯吧。”
朱淚兒忽又瞪起眼晴來,瞪着銀花娘,道:“三叔叫我去,我就去,別人就算打死我,我也不會去的。”
她慢吞吞地爬下了牀,慢吞吞地走下樓,俞佩玉瞧着她纖弱的身子,蒼白的臉和手,心裏不禁暗暗嘆息。
銀花娘這才展顏一笑,道:“想不到這孩子脾氣竟如此倔強,倒和我小時候一樣……”
她語聲忽然頓住,眼珠子一轉,才接着笑道:“這孩子若真和我小時候一樣,我們吃了她的稀飯,就再也莫想活着下樓了,我得下去瞧着她。”
俞佩玉皺眉道:“小小的孩子,你也怕她下毒?”
銀花娘回眸笑道:“我比她還小的時候,就已毒死過七八十個人了。”
俞佩玉淡淡笑道:“她不怕你,你反而怕她?”
銀花娘怔了怔,她實在也不知道自己怎會對這又瘦又小的女孩子,起了種莫名其妙的畏懼之心。
連郭翩仙那麼厲害的眼睛瞪着她時,她都不在乎,但這小女孩的眼睛瞪着她,她卻覺得心裏有些發冷。
她怔了半晌,才勉強一笑,道:“一個人謹慎些總是好的,這句話你難道忘了?”
俞佩玉嘆了口氣,道:“你若是要下去,不如還是讓我下去吧。”
樓下也只有一間屋子,大半間都堆着柴米,只留下一塊很小的角落,擺着水缸、碗櫃和鍋灶。
朱淚兒正蹲在水缸旁洗米,洗了一遍又一遍,米里每個稗子,她都小小心心地挑出來,輕輕放在旁邊。
等到飯鍋上了灶,她又將揀出來的稗子用張紙包起來,再用清水將地上衝得乾乾淨淨。
俞佩玉發覺非但這麼大一間屋子裏點塵不染,就連鍋灶上都沒有絲毫煙燻油膩,這廚房竟比別人家的客廳還乾淨。
這雙又瘦又白的小手,每天竟要做這麼多辛苦的事,這伶仃纖弱的身子,怎麼能挑得起這麼大的擔子?
俞佩玉忍不住又嘆了口氣,道:“你每天都要將屋子打掃得如此乾淨麼?”
朱淚兒淡淡道:“一個人過慣了乾乾淨淨的日子,瞧見髒東西就會討厭的,除非情不得已,否則又有誰願意和不乾不淨的人在一起。”
她忽然回頭瞪着俞佩玉,緩緩道:“你説是麼?”
俞佩玉的心動了動,苦笑道:“不錯,誰都不願意和不乾不淨的人在一起的。”
朱淚兒眼睛發着光,輕輕道:“那麼你……你為什麼喜歡和不乾不淨的人在一起呢?”
俞佩玉怔住了,簡直不知道該怎麼樣回答才好。
這是個多麼古怪的孩子,她有時看來,是那麼可憐,那麼弱小,有時卻又好像變成個飽經世故的大人。
朱淚兒已緩緩轉過身,在一張小板凳上坐了下來,一面用扇子去扇爐火,一面慢慢地説道:“我雖然很少出去,但在這小樓上,卻可以看到很多事,若是看到了有趣的事,我就會説給我的三叔聽,否則他更不知道有多麼寂寞。”
俞佩玉忍不住問道:“這小樓上常會看到有趣的事麼?”
朱淚兒道:“嗯。”
過了半晌,她忽又回過頭來,道:“有一天,我還瞧見一個很美麗的女人,用很奇怪的法子殺了許多人,你可知道那女人是誰?”
俞佩玉苦笑道:“就是方才打你的人?”
朱淚兒淡淡笑了笑,道:“方才誰打了我?我已經忘記了。”
俞佩玉忽然發現她臉上方才雖然已被打腫,但現在卻又光滑如玉,簡直連一絲痕跡都沒有留下來。
朱淚兒已又接着道:“別人打了你,你若不能還手,最好還是將這件事忘記的好,免得存在心裏難受。”
俞佩玉道:“但……但別人打了你,你真的要過很久才覺得疼?”
朱淚兒抿嘴笑了笑,道:“一個人捱了打,反正是要疼一次的,早些疼,遲些疼又有什麼關係?你疼得越早,別人越開心,你若過很久才疼,別人就開心不起來了。”
她淡淡接着道:“我既然捱了打,為何還要讓別人開心呢?”
俞佩玉又怔住了,這小小的孩子,心裏竟充滿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念頭,奇奇怪怪的想法,別人竟捉摸不透。
就在這時,突聽外面響起了馬車聲,接着,人聲就嘈雜起來,正是從隔壁那院子裏傳過來的。
俞佩玉長長吐出口氣,笑道:“我還是上去瞧瞧吧。”× × ×
李家棧的院子裏,此刻竟已是人頭擁擠,而且後面來的人還越來越多,俞佩玉雖瞧不見他們的臉,但可斷定這些人無一不是江湖豪傑。
銀花娘嘆道:“這些人跑來幹什麼?見了鬼麼?”
郭翩仙悠然道:“天下武林的盟主,在這裏和唐門的掌門人下棋,江湖中人誰不想來見識見識,只要消息傳出,不出三天,這院子都會被擠破的。”
銀花娘恨恨道:“這消息不知是哪個王八蛋傳出去的?”
她這句話自然沒有人回答,但俞佩玉卻已恍然。
這消息自然就是那“俞放鶴”自己傳出去的。
他故意傳出這消息,讓武林中人都來看他和唐無雙下棋,唐家的子弟,自然就不會再懷疑唐無雙為何突然不見了,而別人見到堂堂的武林盟主都在和這“唐無雙”下棋,這唐無雙縱是假的,也變成真的了。
只聽院子裏人語紛紛都在説:“這位就是新任的武林盟主俞放鶴麼?嗯,果然是風采非凡,難怪連紅蓮幫主那樣的人都服了他。”
“咱們不知道能和盟主出來説幾句話麼?”
於是林瘦鵑含笑走了出來,朗聲笑道:“各位但請少安毋躁,這盤棋看來最少還要下個三五天的,各位何不先找個地方落腳,等盟主下完棋才好從容陪各位談話,各位有什麼困擾,那時也可説出來,盟主自然會替各位拿主意的。”
院子裏竟響起了歡呼聲,這“先天無極”的掌門人,在江湖中果然極得人望,這卻令俞佩玉的心都沉了下去。
林瘦鵑走進屋裏,院子裏又有人竊竊私議:“這位就是名震大江南北的‘菱花劍’林瘦鵑麼?聽説他有位掌上明珠,乃是江湖中出名的美人。”
“只可惜紅顏自古多薄命,這位林姑娘許的本是盟主的大公子,誰知還未過門,俞公子就死在殺人莊了。”
“是誰殺了他的,盟主難道不為兒子復仇?”
“據説這位俞公子頭腦有些毛病,盟主早已對他灰心得很,林姑娘就算嫁給了他也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
俞佩玉動也不動地坐着,額上汗珠卻已滾滾而下。
銀花娘忽然關上窗子,嘆道:“你聽見沒有,他們居然還要在這裏呆下去哩,咱們也不知道要等多久。”
俞佩玉霍然站起,道:“你用不着等了。”
銀花娘吃驚道:“你……你難道……”
俞佩玉緩緩道:“有些事你越是躲躲藏藏,別人反而越會懷疑你、逼你,倒不如索性去面對它,這道理我已漸漸想通了。”
他這話也不知是在對別人説,還是在對自己説。
銀花娘失笑道:“你説的什麼?我不太懂。”
俞佩玉不等她説完,便已走下了樓,竟開門走了出去。
銀花娘趕緊又將窗户打開一線,過了半晌,果然瞧見俞佩玉從客棧外走進了院子,竟分開人叢,闖門而入。
鍾靜失聲道:“這人好大的膽子。”
郭翩仙微笑道:“他得友如我,膽子自然要變大了。”
銀花娘嘆了口氣,悠悠道:“他沒有你這朋友時,膽子也是很大的,這人外表看來雖像貓那麼温柔文靜,其實簡直比老虎還要可怕。”× × ×
俞佩玉剛走進院子,院子裏幾十雙眼睛就都不禁向他瞧了過去,這樣的絕世美男子,連男人都忍不住要多瞧幾眼。
但俞佩玉的眼睛卻誰也不望,微笑着分開人叢,微笑着走進門,看棋的人一齊愕然回過頭來,林瘦鵑皺眉道:“閣下是什麼人?盟主正在……”
俞佩玉不等他話説完,已搶着道:“在下俞佩玉。”
“俞佩玉”這三個字出口,林瘦鵑面上的血色驟然褪得乾乾淨淨,外面已隱隱起了一陣騷動之聲。
俞放鶴和唐無雙本來連眼睛都未抬起,此刻也不禁一齊愕然回顧──只瞧了他一眼,俞佩玉已斷定這“俞放鶴”認不出他本來面目,這“唐無雙”也絕不認得他,由此可見,這唐無雙必定是假的。
只見“俞放鶴”目光閃動,微笑道:“俞佩玉?想不到閣下竟和我已死去的犬子同名,這倒真巧得很。”
俞佩玉瞧着這兩人,心裏已滴出血來,面上卻微笑道:“能與令郎有同名之雅,在下也不勝榮寵之至。”
俞放鶴含笑道:“不知閣下此來,有何見教?”
俞佩玉道:“在下想來取回一件東西。”
俞放鶴捋須笑道:“此間又怎會有閣下的東西?”
俞佩玉道:“在下前些日子也曾借宿此間,不慎將一件東西遺落在這裏。”
俞放鶴似乎覺得很有趣,緩緩笑道:“客棧之中,人多手雜,但望閣下的東西還在這裏才好。”
俞佩玉靜靜瞧着他,道:“只要盟主答應,在下……”
俞放鶴笑道:“只要東西還在,閣下只管取去就是。”
俞佩玉笑了笑,道:“既是如此,在下便放肆了。”
俞佩玉身子忽然拔起,掠上橫樑,全身上下,手足四肢,絕沒有使出任何姿勢,甚至連膝蓋都未彎曲。
這正是輕功中最難練的“旱地拔葱”式。
要知天下武林,門户眾多,輕功的身法,也各有巧妙不同,但練到這種“旱地拔葱”式,卻已返璞歸真。
武當派的弟子“旱地拔葱”時是這樣的姿勢,少林派、點蒼派的門下“旱地拔葱”時姿勢也絕不會有任何變化。
俞佩玉用這樣的身法,自然正是要人瞧不出他的武功來歷,卻又要別人以為他在炫耀自己的輕功高明。
俞放鶴拊掌笑道:“好俊的輕功。”
武林盟主都這樣説,院子裏自然早已響起一片喝彩聲,只有小樓上的銀花娘,全未留意他用的是什麼身法。
她只急着要知道她藏起的珠寶,是否還在橫樑上。
等到俞佩玉躍下來時,手裏果然多了個又大又重的黑布包袱,銀花娘喜動顏色,幾乎忍不住歡呼出聲來。
郭翩仙遠遠坐在一旁,始終未到窗前來瞧一眼,此刻微笑道:“東西還在?”
銀花娘嫣然道:“我早就説過,東西藏在這裏,沒有人能找得到的。”
郭翩仙微笑道:“好個俞佩玉,不但有種,而且還有些頭腦,居然想到在大庭廣眾之間去將包袱拿出來,這樣俞放鶴就算想打這包袱的主意,也不好意思出手了。”
銀花娘笑道:“他現在已經快走出來了……哎呀,不好……”
她臉上笑容忽然不見。
郭翩仙皺眉道:“什麼事?難道俞放鶴不放他走?”
銀花娘眼睛瞪得滾圓,嗄聲道:“這老狐狸看來還不好意思動強,只説他很想和俞佩玉親近親近,一定要俞佩玉留下來。”
郭翩仙沉聲道:“俞佩玉作何表示?”
銀花娘道:“他很沉得住氣,居然還在笑……嗯,他現在正在説:要等俞放鶴下完這盤棋後,再來求教。”
郭翩仙道:“你聽得見他説話?”
銀花娘道:“院子裏吵得很,我怎麼聽得清楚,但只要看他嘴唇在怎麼樣動,我至少也可猜得出十之七八。”
郭翩仙笑道:“你本事倒不小……”
突聽銀花娘又變色輕呼道:“不好,這老狐狸居然將棋盤拂亂了,還説:若能和俞佩玉這樣的少年俊傑在一起聊聊,下不下棋,又有何妨。”
郭翩仙皺眉道:“如此説來,俞佩玉除非真的翻臉,否則倒真還不容易走得出來。”
銀花娘着急道:“在這種情況下,他怎麼能翻臉,看來他也有些發慌了……”
她剛説到這裏,突聽院子裏有一人朗聲大笑道:“如此佳妙棋局,百年難得一見,盟主若是中道而廢,豈非要令我們這些看棋的太失望了。”
郭翩仙動容道:“這人是誰?”
銀花娘面上卻露出喜色,道:“呀!這人竟將這拂亂了的一局棋,又重新擺了起來,而且擺得一子不差……這可真得要有兩手……”
她話未説完,郭翩仙已一步躥了過來。
只見對面屋子裏已多了個少年乞丐,身上穿着件已補得到處是補釘的大紅衣裳,赫然竟是名震天下的紅蓮幫主。
那邊俞放鶴正在笑道:“想不到紅蓮幫主也有此雅興,看來老夫只有勉為其難了。”
郭翩仙只瞧了一眼,就立刻緊緊關起了窗户,面上冷汗已滾滾而下,銀花娘瞧了他一眼,媚笑道:“你為什麼這樣怕他?”
郭翩仙退回來仆地坐下,哪裏還説得出話?
銀花娘喃喃道:“這倒真是件怪事,紅蓮花難道是故意要幫俞佩玉的忙麼?他若是俞佩玉的朋友,瞧見俞佩玉被林黛羽刺傷時,為何連睬都不睬?”
這時樓下已有開門的聲音,郭翩仙聳然而起,瞧見上來的是俞佩玉,才鬆了口氣,嗄聲道:“紅蓮花可曾瞧見你到這裏來?”
俞佩玉緩緩道:“他為何要留意我?”
郭翩仙道:“他不認得你?”
俞佩玉嘆了口氣,道:“不認得。”
他方才眼見自己的平生良友就在面前,竟不敢相認,反而要悄悄溜走,此刻他心裏正不知有多麼難受。
他走得雖僥倖,雖狼狽,但此去也並非全無收穫──他總算已知道這“唐無雙”已是假的。
他只希望那真的唐無雙還未遭毒手。
銀花娘早已將那黑布包袱接了過去,説道:“這是非之地不可久留,東西既已得回,咱們還是快走吧。”
郭翩仙沉着臉道:“紅蓮花不走,咱們也不能走。”
銀花娘媚笑道:“你怕被他瞧見,我卻不怕,我若是定要走呢。”
郭翩仙一字字道:“你不會走的。”
銀花娘眼珠子一轉,笑得更甜,道:“不錯,我自然不會走的,你還在這裏,我怎麼捨得走。”
她提着個比人還大的包袱,東瞧西望,像是恨不得將這包袱吞下肚子裏才放心,郭翩仙盯着她手裏的包袱,突然冷冷一笑,道:“其實你要走也無妨,連包袱都帶去吧。”
銀花娘怔了怔,道:“真的?”
郭翩仙冷冷道:“你為何不先瞧瞧包袱是什麼?”
銀花娘笑道:“包袱裏是什麼,我不用瞧也知道的。”
但她也聽出郭翩仙話裏似乎有話,嘴裏雖這麼樣説,手卻在包袱上摸索着,忽然跳起來,失聲道:“不好!”
包袱裏那有什麼珠寶,竟是一包瓦礫。
銀花娘解開包袱,就像被人砍了一刀,幾乎立刻就要暈過去,俞佩玉和鍾靜也不禁為之聳然失色。
只有郭翩仙聲色不動,冷笑道:“包袱裏是什麼,你真的不用瞧也知道?”
銀花娘顫聲道:“但你……你又怎知道……”
郭翩仙淡淡道:“這包袱裏若真是一包珠寶,他方才走上樓時的腳步聲都會分外不同……你難道以為我的眼睛和耳朵,也和你一樣無用?”
銀花娘跺着腳,咬着嘴唇道:“但這又是誰弄的手腳?誰調的包?我那天藏東西時,非但關起了門窗,還熄丁燈,又有誰會發現我的秘密?”
她四面兜着圈子,喃喃又道:“莫非是俞放鶴……嗯,不錯,只有這老狐狸,他到這屋子裏來住下時,説不定會先將屋子上上下下都搜索一遍。”
俞佩玉緩緩道:“珠寶若真是被他搜去,你只怕是永遠也休想得回來的了。”
郭翩仙也不再説話,只是出神地望着那始終動也沒有動過的病人,銀花娘目光不覺也跟着他望了過去。
她忽然發現這病人雖已瘦得只剩下皮包骨頭,但牀上的棉被卻堆得很高,棉被裏竟像藏着東西。
此刻陽光斜射而入,照在棉被上,棉被裏竟似在蠕蠕而動,銀花娘目中光芒一閃,忽然咯咯笑道:“想不到我竟成了個睜眼瞎子,連眼前的事都看不到。”
她獰笑着一步步向病榻前走了過去。
俞佩玉皺眉道:“你要幹什麼?”
銀花娘咯咯笑道:“棉被裏似乎有些很好玩的把戲,我想掀開來瞧瞧。”
她走到牀前,剛伸出手。
誰知那病人竟霍然張開眼來,瞪着她一字字道:“你只要將這棉被掀起,只怕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這奄奄一息的病人,竟忽然説出這種話來,他那雙無神無氣的眼睛,此刻竟也似忽然射出一種懾人的光彩。
銀花娘也不知怎地,竟覺得心裏一寒,伸出去的手竟真的不敢去掀棉被,反而一步步向後退。
那病人眼睛卻又緩緩合了起來,陽光照着他枯瘦蠟黃的臉,簡直又和死人相差無幾,他的病又怎會是裝出來的?
銀花娘定了定神,咯咯笑道:“這棉被難道當真掀不得?”
那病人道:“嗯。”
銀花娘笑道:“但我天生有種不信邪的脾氣,越是不能瞧的事,越是想瞧瞧。”
那病人嘆了口氣,道:“既是如此,淚兒,你就讓她瞧瞧吧。”
他説這話時,朱淚兒明明還在樓下,但話一説完,朱淚兒竟已赫然走上樓來,瞪着銀花娘道:“你真要瞧?你不後悔?”
銀花娘吃吃笑道:“我後悔什麼?這棉被裏難道還會鑽出什麼妖怪來不成?”
她嘴裏雖在笑,心裏卻已有些發毛。
這兩人一個年紀還小,一個病重垂危,明明是絕不能傷人的,銀花娘自己也不懂自己畏懼的究竟是什麼?
只見朱淚兒竟又下去捧上來一隻特大的海碗,碗裏滿滿盛着清水,她自懷中取出了一個烏黑的小匣子,用指甲挑出了一撮烏黑的粉末,彈在水裏,一整碗清水立刻就變得漆黑如墨汁。
銀花娘呆呆瞧着,也猜不透她究竟在弄什麼玄虛。
朱淚兒卻已將海碗放在角落裏,瞧着她悠然一笑,道:“你且等着慢慢的瞧吧,有趣的事就快出現了。”
這笑容裏竟似帶着種説不出的詭秘之意,連俞佩玉都覺得有些緊張起來,銀花娘眼睛更已瞪得又圓又大。
只見那棉被越動越厲害,宛如狂風中的海浪,小樓上雖仍是陽光普照,卻又似突然充滿了陰森森的寒意。
鍾靜身子已縮成一團,連手腳都發起冷來。
銀花娘忍不住道:“這……這棉被裏無論有什麼,我都不……不想再瞧……”
朱淚兒淡淡道:“你現在不想瞧,卻已太遲了。”
就在這時,突見一隻蜈蚣自棉被裏鑽了出來。× × ×
這蜈蚣雖然不大,甚至比通常所見的都要小得多,但通體又紅又亮,就彷彿是琥珀瑪瑙雕成的。
這紅蜈蚣身後竟還跟着二三十條顏色不同,大小各異的蜈蚣,一隻接着一隻,首尾相連,條條都是劇毒無比。
銀花娘咯咯笑道:“我還當是什麼嚇人的東西,原來只不過是些小蜈蚣,我三歲的時候就已將這種東西捉來玩了。”
她説的話倒也不假,天蠶教下的人,又怎麼會怕蜈蚣,但這些蜈蚣竟會從病人的棉被裏鑽出來,無論如何,總是件怪事。
銀花娘雖然在笑,但笑得已有些勉強。
誰知這隊蜈蚣後竟還跟着二三十條蜥蜴,接着又有無數條毒蛇、蟾蜍、蠍子……以後一些連銀花娘都未瞧見過的毒蟲惡物,如被號令所催,一條條自棉被裏鑽了出來,首尾相接,秩序竟是絲毫不亂。
銀花娘終於笑不出了。
鍾靜驚呼一聲後,早巳嚇得暈了過去。
簡直沒有人能想得出,這垂死的病人怎能和如此多其毒無比的蟲蛇睡在一張牀上,一張棉被裏。
他竟還能睡得如此安穩。
銀花娘只瞧得毛骨悚然,只覺全身都發起癢來,她雖然也是從小在毒物堆里長大的,但若要她睡在這牀被裏,殺了她,她也不敢。
只見這些毒蟲惡物一隻只爬到角落裏,朱淚兒卻在碗沿上搭起兩隻筷子,毒蟲便以筷子為橋,爬人那海碗中,打一個滾,再沿着另一隻筷子爬出來──這些毒蟲們本是生氣勃勃、猙獰作態,但在這碗墨汁般的水碗裏打過一個滾後,竟變得垂頭喪氣,沒精打采。
數百條毒蟲一個接着一個,爬入水碗,又再爬出,再鑽回棉被裏,一碗墨汁般的水,顏色卻漸漸發白。
等到最後幾種不知名的毒蛇爬進去時,碗裏竟冒出了水泡,冒出了熱氣,像是才剛剛沸滾。
郭翩仙臉上的汗珠也落了下來。
只見這碗水由黑而白,由白而透明,竟又回覆原狀,但一碗冷水卻已沸騰起來,宛如沸湯。
這時毒蟲又都鑽回棉被,小樓上就像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只聞沉重的呼吸聲此起彼落,誰也説不出話來。
朱淚兒卻捧起了那碗水,笑嘻嘻送到銀花娘面前,道:“稀飯還未煮好,姑娘若是餓了,就先喝了這碗水吧,加了這麼多佐料後,這碗水的滋味實已比雞湯都鮮美得多。”
銀花娘趕緊後退,搖手強笑道:“不……不客氣,你還是留着自用吧。”
她究竟是出身毒物世家,見多識廣,此刻已瞧出那黑色的粉末實是一種奇異的靈藥,竟能將毒蟲全都誘出,將毒吐入水碗──天地萬物,相生相剋,這黑色的粉末想必就是毒蟲惡物們的剋星。
此刻數百條毒蟲的毒,都已吐在這碗水裏,這碗水莫説喝不得,簡直連碰都碰不得,常人若是沾上一滴,只怕立刻便將全身潰爛而死。
誰知朱淚兒卻微笑道:“如此鮮湯,各位既不能受用,看來我也只有獨自享受了……”
她一面説着話,一面竟真的將這碗水都喝了下去,嘴裏嘖嘖有聲。竟.像是真覺得滋味無窮。
俞佩玉瞧了,還未覺如何,郭翩仙和銀花娘卻已齊地變了顏色,只因他們深知這碗水中毒性之烈,簡直做夢也想不到有人能喝下一滴,這小姑娘卻偏偏全都喝了下去,而且面不改色。
她腸胃腑臟,難道竟是鋼鐵煉成的?
朱淚兒卻悠然道:“我三叔病毒久已入骨,只有藉着這些毒物的陰寒之氣,才掙扎着活到現在,若有失禮之處,還請各位原諒。”
銀花娘賠笑道:“你三叔得的不知是什麼病?”
朱淚兒嘆了口氣,黯然道:“此病無以名之,各位若是想知道……”
話猶未了,突聽樓下傳上來“篤、篤、篤”三聲敲門聲,接着,一個蒼老沉渾的語聲緩緩道:“俞佩玉俞公子不知可在樓上?敝幫紅蓮幫主特來求見。”
這是梅四蟒,俞佩玉既驚且喜,正不知紅蓮花為何要找他,郭翩仙面上已變了顏色,嗄聲道:“你下去穩住他們,我先走……”
就在這時,樓下又有“篤、篤、篤”三聲敲門聲傳了上來,一個嬌美清脆的少女聲音道:“俞公子請開門,敝幫君夫人也想來看看你。”
海棠夫人竟也來了。郭翩仙面上更是毫無血色,一步躥到後面窗口,將窗子輕輕推開一線。
只見這小樓竟已赫然被人圍起,四面屋頂上、樓梢頭,俱是人影幢幢,男男女女也不知有多少個。
只聽樓下又有人道:“君夫人與紅蓮幫主前來求見,俞公子都不開門麼?”
郭翩仙一把拉住俞佩玉,嗄聲道:“他們是否已發現我在此地?”
俞佩玉道:“你問我,我怎知道?”
郭翩仙道:“他們為何來找你?”
俞佩玉苦笑道:“我也不知道;”
郭翩仙道:“他們將四面都已圍住,看來只怕是我們也有些仇恨,你我同仇敵愾,你……你千萬開不得門。”
俞佩玉嘆了口氣道:“我不去開門,他們難道不會破門而入?”
只聽那少女高喚道:“俞公子,咱們可是先禮後兵,你再不開門,咱們就要闖進來了。”
銀花娘眼珠子一轉,忽然嬌笑道:“俞公子正在大便,你們現在闖進來,臭得很的,等他大事辦完自然會開門,你們急什麼?”
門外默默半晌,那少女也咯咯笑道:“好,我們就等一會兒,只要他不掉到茅坑裏去,還怕他不開門。”
俞佩玉瞧着郭翩仙,皺眉道:“你連海棠夫人都不敢見麼?你和她究竟是什麼關係?”
郭翩仙只是不住咳嗽,一個字也不説,鍾靜已醒了過來,輕撫着他的背,滿臉俱是焦急之色。
俞佩玉嘆了口氣,緩緩道:“無論如何,他們總是要上來的,我也非去開門不可,你還是快想個法子吧。”
那病人本已氣如遊絲,若斷若續,此刻忽然張開眼來,道:“我有個法子。”
郭翩仙又驚又喜,道:“閣下有何高見?”
那病人道:“你附耳過來,我告訴你。”
郭翩仙大喜走了過去,又驟然頓住了腳步,想到這病人的種種詭秘奇異之處,他身子不由自主又要後退了。
鍾靜卻比他還要驚惶着急,衝過去問:“前輩若有什麼法子救他,不妨告訴弟子,弟子也感激不盡。”
那病人皺了皺眉,道:“你是什麼人?是哪一派門下?”
鍾靜遲疑了半晌,終於咬了咬牙,道:“弟子華山鍾靜。”
那病人喃喃道:“華山門下,倒是內家正宗……好,你過來我告訴你。”
鍾靜面上亦是汗如雨下,想到棉被裏的一窩毒蟲,她腿都發軟了,但為了她心愛的人,她竟真的壯起膽子走了過去。
那病人忽又問道:“你練武已有多久?”
鍾靜雖不懂他為何要問這句話,還是答道:“弟子練武已有十一年。”
那病人枯澀的面上,竟露出一絲笑容,道:“好,很好……”
忽然伸出手來,握住了鍾靜的手腕,他本已奄奄一息,但此番出手,卻是其快如風,其急如電。
連郭翩仙、俞佩玉這樣的人,竟都未瞧出他是如何伸出手來的,鍾靜更是連驚呼都還未出口,就被他拉了過去。
俞佩玉動容道:“閣下這是幹什麼?”
那病人握起鍾靜的手腕,就再無其他舉動,反而閉起眼睛,鍾靜雖覺他手如寒鐵,也漸漸定過神來道:“前輩究竟有何高見?弟子正在洗耳恭聽。”
那病人閉着眼緩緩道:“你們只管等在這裏,不必開門就是。”
鍾靜失色道:“這……這算什麼法子?”
那病人淡淡道:“你們不去開門,普天之下,還沒有人敢闖上這小樓一步的。”
鍾靜雖覺他這話有些像吹牛,但想到這人行藏之奇秘,也不禁有五分相信了,竟未覺出自己臉色已漸漸發白。
這病人黃蠟般的一張臉,卻漸漸有了生氣。
這時樓下呼門聲又起,別人也未留意他兩人臉色的變化,而呼門聲雖越來越急,竟真的沒有人敢破門而入。
只聽梅四蟒大呼道:“俞公子,盟主和無雙老人也來看你了,你難道還不下來?”
俞佩玉本是一心想下去的,此刻卻有些猶疑起來。
這些人如此急着要見他,是為的什麼?
那少女又呼道:“你若不願讓我們上去,只要下來和我們説句話也可以……俞公子,這麼多人要見你,你為何必要拒人於千里之外?”
這些人竟然並不想上來,可見目的也並非為了郭翩仙,他們如此急着要俞佩玉下去,難道又有何詭謀?
他們催得越急,俞佩玉越是猶疑,突聽鍾靜驚呼一聲,那病人放鬆了她的手,她整個人竟立刻倒了下去。
郭翩仙趕過去扶起她,她身子竟已軟棉棉,連手都抬不起了,再一探她鼻息,竟也已弱如遊絲。
郭翩仙大駭道:“你覺得怎樣?”
鍾靜滿面驚懼欲絕,顫聲道:“惡……惡魔……那不是人,是惡魔……”
她眼睛直勾勾地瞧着前方,嘴裏反來複去地説着這兩句話,竟似已被駭瘋了,別人問她什麼她都不知道。
再看那病人面色卻已變得紅潤而有光澤,鍾靜苦練十一年的一身功力,竟被這人在不知不覺間吸去了。
郭翩仙霍然站起,目光亦是驚懼欲絕,那病人鼻息沉沉,竟似已經睡着,朱淚兒正在替他將棉被塞緊。
銀花娘悄悄將郭翩仙和俞佩玉都拉到角落裏,悄聲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郭翩仙汗如雨下,嗄聲道:“吸人精血,作為己用,不想世上竟真有如此歹毒的功夫,你我不乘此時快除去他,只怕真要死無葬身之地了。”
銀花娘嘆了口氣,道:“你若敢先去動手,我一定幫着你。”
郭翩仙怔了怔,再也説不出話來。
小樓上靜寂如死,俞佩玉似乎已想有所舉動,但就在這時,樓下又傳上來俞放鶴的語聲,道:“他既不肯下來,想必也和他們蛇鼠一窩,此刻你我既已到齊,再不動手,遲則生變……”
又聽得海棠夫人嬌媚的語聲道:“盟主是否真查明白了?”
俞放鶴道:“此事人證俱全,紅蓮幫主亦有所見。”
紅蓮花沒有説話,想是已默認了。
俞佩玉正在猜測他們在説的是什麼事,卻已聽得風聲響動,竟有十來個西瓜般大小的黑鐵球,帶着熊熊烈火破窗而入。
俞佩玉等人根本不知道這是什麼,猝然間誰也不知該如何應付,只有展動身形,先避開再説。
那似已沉睡了的病人卻突然自棉被裏伸出一雙蠟黃的手來,只見他十根枯瘦的手指接連彈出。
但聞“哧、哧”聲響不絕,如急箭破空,那十來個沉重的黑鐵球,竟被他又凌空彈了出去。
原來他手指輕輕一彈,便有一股有質無形的勁氣隨之而出,竟如行氣馳劍,無堅不摧。
何況他十指連環彈出,勁氣出之不絕,就是名動天下的“彈指神通”,也萬萬無此聲威,眾人不覺駭然。
鐵球方被彈出,便“轟”的爆發,流星火雨,四下飛濺,但聞“隆隆”震聲不絕於耳,火雨交織滿天。
一片驚呼,小樓也被震得搖搖欲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