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認為俞佩玉無法再支持三十招,誰知好幾個三十招都過去了,他竟還是老樣子未變。
這時大家都不覺驚奇起來,只不過此番驚奇的,已不是十雲招式之猛,而是俞佩玉內力之強了。
大殿檐下,已站滿了人,都已瞧得悚然動容。
林瘦鵑苦笑道:“這小子看來斯斯文文,想不到竟是條蠻牛,若不是十雲師兄如此武功,看樣子別人真還對付不了他。”
他方才一招就被俞佩玉震斷了長劍,此刻自然希望將俞佩玉的功力説得越強越好,也好替自己遮遮羞。
田際雲卻淡淡一笑,道:“他就算真是條蠻牛,難道咱們就沒有伏牛的本事麼?”
他聲音説得小,本以為別人不會聽見,誰知那藍袍道人雖然暴跳如雷,還是耳聽八方突然怒吼道:“好,你的本事既然那麼大,就看你的吧。”
這時十雲正以雙手去夾擊俞佩玉的左右雙脅,俞佩玉正不知該如何破解,突見十雲的身子竟平空飛了起來。
原來那藍袍道人竟一把拉起他後頸,將他拋了出去,喝道:“你這沒有用的孽障,滾到一邊去學學別人的本事吧,人家説不定一伸手就將這姓俞的收拾了。”
他嘴裏雖在罵自己的徒弟,其實卻無異在給田際雲顏色看,他自己知道無論是誰,也無法一伸手就將俞佩玉收拾了的。
俞放鶴、林瘦鵑對望一眼,心裏俱覺好笑,暗道:“想不到此人好強護短的脾氣,竟是到老還改不了。”
只見十雲凌空一個翻身,飄飄落在地上,面上立刻又笑眯眯的,向俞佩玉合十一禮,道:“貧道失禮,望公子見諒。”
俞佩玉微笑答禮道:“道長手下留情了。”
兩人相視一笑,哪裏像片刻前還在拼命的。
那藍袍道人已瞪着田際雲喝道:“現在老夫就要看你那窮酸師父,究竟教給你些什麼了不得的本事了,你還不出來,難道還要等老夫自己去請麼。”
田際雲嘆了口氣,苦笑道:“道長既要弟子獻醜,弟子敢不從命,只是,卻讓各位前輩見笑了。”
他挽了挽衣袖,緩步走了出來,俞佩玉卻乘這刻功夫喘了口氣,將檐下站着的人都瞧了一遍。
只見俞放鶴面帶微笑,和那“唐無雙”並肩而立,林瘦鵑站在他的身後,手裏還握着那半截斷劍,原來他瞧得出神,竟忘記將這半截斷劍拋卻了,若不是方才惡戰驚心,他怎會還將這丟人的東西留在手上。
除了這三人之外,別的人看來都陌生得很,只不過一個個俱是氣度沉凝,顯見俱是武林中的名家高手。
俞佩玉正在心中奇怪:“紅蓮花到哪裏去了?”已瞧見大殿裏的銅鼎上箕踞着一個人,卻不是紅蓮花是誰?
他暗中數了數,這些人包括那藍袍道人師徒在內,也不過只有十一個,那麼,還差一個人呢?
俞佩玉想了想,恍然忖道:“還差的一個,自然就是海棠夫人,她自然不願和這些人混在一處。”
只聽藍袍道入喝道:“臭小子,你還在發什麼呆,別人當你是條牛,要來伏你了,這人可不像我徒弟那麼沒用,你不如還是乖乖趴下來,讓人騎上去吧。”
他這話明是罵俞佩玉的,其實卻無異是在要俞佩玉拼命,他徒弟勝不了俞佩玉,難道還願意別人勝過俞佩玉麼?眾人俱是老江湖了,怎會聽不出他言下之意,心裏雖覺好笑,面上可不敢笑出來。
只見田際雲向俞佩玉淡淡一笑,道:“閣下神力驚人,在下方才已領教過了,此番還要來領教領教閣下的高招,閣下也不必手下留情……”
那藍袍道人吼道:“手下留情?難道這小子方才是對我徒弟手下留情麼?”× × ×
這藍袍道人火氣之大,當真是天下少見,直到俞佩玉和田際雲交手已四五十招,他這口氣還是沒有消。
此番交手又與方才大是不同,方才十雲人雖秀氣,招式卻是剛猛凝重,正是拳經上説的“蓄勁如張弓,發勁如射箭”,只要一招出手,必是沉沉實實,神變氣退,絕沒有什麼花巧。
此刻這田際雲人雖英挺,出手卻如花團錦簇,令人目眩,四五十招過後,竟招招俱是虛着,沒有一着實招。
俞佩玉雖不能使出本門武功,但“先天無極”門講究的本所以靜制動,以不變應萬變,這正是田際雲武功的剋星。
他縱然不使出本門武功來,但要訣既得,智珠在握,就憑他那分定力來對付這種招式,也應綽綽有餘。
怎奈田際雲輕功之高妙,身法之迅急,竟如神龍在天,變幻無窮,一招還未發出,身形已變了三種方位,正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後,瞻之在左,忽焉在右。”莫説俞佩玉捉摸不到,就連在一旁觀戰的人,也瞧得眼花繚亂,只覺一個田際雲,眨眼間已化身無數。
一個面如重棗,長髯過胸的紫衣老人捋須嘆道:“田七爺號稱‘神龍’,想不到他的公子輕功也如此高妙,看來就算武林七禽中的飛鷹,輕功只怕也比不上他的。”
另一人笑道:“武林七禽,本來就沒有一個有真功夫的,‘飛鷹’孫衝雖是七禽之長,但要和神龍弟子相比,自然就要差得多了。”
這人鬚髮雖已花白,但看來仍是短小精悍,矯健過人,顯然自己的輕功也不弱,所以明雖在論述別人輕功之強弱,言下卻大有自誇自負之意,像是在等着別人奉承他幾句才對心思。
林瘦鵑果然笑道:“飛老説的雖不錯,怎地卻忘了自己,江湖中誰不知道‘沒影子’屠大爺輕功無雙,就算比不上田七爺的火候老辣,但和田公子相比……哈哈。”
那“沒影子”屠飛早已聽得心癢難抓,全沒着落處,只恨不得林瘦鵑一直説個不停才好。
誰和林瘦鵑打了個哈哈,竟不往下説了,他言下之意雖已很明顯,總遠不如説出來聽更過癮。
幸好那紫衣老人已替他接了下去,道:“不錯,姜畢竟還是老的辣,田公子輕功雖高,又怎及屠兄火候老到。”
屠飛聽得只怕連心花都開了,面上卻偏偏連一絲笑容也沒有,反而正色道:“向兄有所不知,人老了,骨頭也就重了,怎及得田仁兄少年英發,何況,輕功一道,終是末技,向兄神拳無敵,那才是真功力。”
“神拳無敵”向大鬍子亦是眉飛色舞,哈哈大笑道:“屠兄過獎了。”
這幾人起初還在誇讚田際雲的輕功了得,到後來語氣一變,竟變得自誇自贊,互相吹噓起來。
那藍袍道人早已聽得不耐煩了,此刻忍不住怒吼道:“哪裏有人放屁,好臭好臭。”
他這話正如説相聲唱雙簧的,若是沒有人答碴兒,也就沒有下文了,豈知十雲卻偏偏微笑着接道:“這裏並沒有人放屁呀。”
那藍袍道人“哼”了一聲,道:“你懂得什麼,咱們放屁的地方雖在屁股上,有些人的屁卻是從嘴裏放出來的,這種屁更是臭不可聞。”
屠飛、林瘦鵑、向大鬍子三張臉,立刻紅得像茄子,心中雖然羞惱成怒,卻又哪裏敢發作出來。
以這三人在江湖中的身份地位,平時哪裏受得了別人的閒氣,此刻也不知怎地,對這藍袍道人,竟似畏懼已極。
三個人只有在肚子裏暗罵:“你這寶貝徒弟勝不了人家,此刻姓田的卻眼見就將得手,這個人你丟得起麼?你拿咱們出氣又有什麼用?”三個人對望了一眼,存心要瞧這藍袍道人的好看了。
藍袍道人的確是丟不起這個人,他本心雖是想從俞佩玉身上,瞧瞧鳳三先生的招式究竟有何玄妙,心裏先打個底,有了成竹在胸,子夜時也好動手,此刻卻只望俞佩玉一拳就將田際雲打倒。
怎奈俞佩玉非但打不倒田際雲,簡直連田際雲的衣袂都沾不着,他自遭慘變以來,雖然受盡冤屈,飽經艱險,卻還沒有什麼人能在武功上壓倒過他,他雖非狂傲之輩,卻也不禁覺得自己武功不錯了。
誰知今日不到一個時辰,他不就已遇見了兩個生平未經的敵手,這兩人非但武功強勝於他,年紀也並不比他大,看來江湖之中,卧虎藏龍,高人也不知有多少,他這身武功簡直還差得遠哩。
一時之間,俞佩玉心裏正是感慨叢生,出手的力道,更大大打了個折扣,若是換了別人,只怕早已心灰意冷,投降服輸了,但他外和內剛,性子又強又拗,雖然明知不敵,卻也絕不氣餒。
別人縱已將他打得沒有回手之力,他還是要奮戰到底,除非別人真將他打地躺在地上了,否則他絕不罷手。
田際雲雖然着着搶攻,佔盡先機,但一時間要想將他打倒,卻也有所不能,心裏反而先着急起來。
只聽那藍袍道人厲聲道:“你方才與這姓俞的拆了多少招?”
十雲道:“還不到三百招。”
藍袍道人道:“此刻他們已拆過多少招?”
十雲道:“也快到三百招了。”
藍袍道人縱聲狂笑道:“你如今總該知道了吧,嘴裏胡吹大氣的人,真功夫多半沒有什麼了不得,年輕人還是多練練手上功夫,少練練嘴上本事為妙。”
田際雲面上陣紅陣白,身形展動越急,忽然悄聲道:“你反正遲早非輸不可,若還要苦苦掙扎,到那時我手下絕不留情,不如此刻就認輸算了。”
俞佩玉道:“認輸?”
田際雲道:“你此刻若是認輸,我非但絕不傷你,而且還負責護送你回去。”
俞佩玉微微一笑,忽然奮力一拳擊出。
這一拳就是他的答覆。
田際雲怒道:“好小子,竟不識抬舉,看你今天還走得了麼。”
這時又已十餘招拆過,他一心想在三百招內取勝,突然長嘯一聲,沖天飛起,身形凌空盤舞,如神龍妖矯,直撲而下。
這一招正是神龍門下的不傳之秘,“驚龍搏命大三式”,威力之猛,天下無雙,但這一招三式既稱“驚龍”,可見乃是神龍受驚之後,才使出的招式,正是敗中取勝,死中求活的救命絕技。
只因這一招威力雖強,但孤注而擲,不留後手,若是一擊不中,自己便要落入險境之中。
所以神龍門下不到萬不得已時,是絕不會使出這一招來的,此刻田際雲但求速勝,竟冒險使出了這一着殺手。
他自然也算定俞佩玉萬萬無法避開這一招。
俞佩玉但覺滿天俱是對方的人影,自己全身都已在對方掌風壓力籠罩之下,無論往哪裏閃避,都休想躲得開。
掌風之強勁,已壓得他透不過氣來,他若想出手反擊,一雙手腕便難免不被生生折斷。
心念閃動間,對方鐵掌已壓上他頭頂。
他竟然只有束手待斃,別無選擇之餘地。
田際雲一招使出,羣豪已為之悚然動容。
就連俞放鶴都不禁失聲道:“好厲害的招式,難怪江湖中道:“驚龍一現,死而無怨!”
能令人“死而無怨”的招式,其犀利自然可想而知。
誰知俞放鶴語聲未了,突聽一聲驚呼,發出這驚呼聲的,竟非俞佩玉,而是田際雲,只見他已全力撲下的身形,突又凌空飛了出去。
此刻能站在這道觀觀禮的,可説無一不是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而且也都是久經世故的老江湖了,能令這些人面目變色的事並不多,但田際雲身形飛出時,上至俞放鶴,下至林瘦鵑,幾個人面上無不變了顏色。
難道那鳳三先生真傳給了俞佩玉什麼驚人的絕技?使他能在這間不容髮的一剎那間,解開了這名震天下的驚龍搏命大三式。
但俞佩玉明明已束手待斃,無法可施,以他的武功出手,又怎能逃得過這些老江湖的眼睛?
“嘩啦啦”一聲響,田際雲身子撞上了樹梢,又“砰”地落了下來,面色慘白如紙,眼睛盯着那藍袍道人,嗄聲道:“你……你……”
語聲未了,張口噴出一口鮮血,暈倒在樹下。
眾人的眼睛,也不禁都向那藍袍道人瞧了過去。
藍袍道人卻跳了起來,大怒道:“你們瞪着我幹什麼?難道以為老夫幫了這姓俞的一手不成?老夫乎生幾曾暗算過別人?何況這種只會吹牛的小兔崽子。”
他雙手俱都攏在袍袖中,的確不像是曾經出過手的樣子,大家的眼睛,又不覺一齊去瞧俞佩玉。
俞佩玉還站在那裏,像是已怔住了,方才顯然也不是他出的手,那麼,出手的人是誰呢?
藍袍道人冷笑道:“這麼多大活人站在這裏,連出手的人是誰都瞧不見……呸,丟人。”
一口濃痰吐在地上,轉身大步走了進去。
眾人臉上一紅,不禁都垂了下頭,就在這時,俞佩玉已一躍而起,掠過樹梢,轉眼間便消失在搖曳的枝葉裏。
林瘦鵑瞧了俞放鶴一眼,道:“盟主……”
俞放鶴淡淡一笑,道:“由他去吧,反正今夜子時……”
林瘦鵑走過去扶起了田際雲,嘴角也帶着微笑,喃喃道:“他就算能逃得過今夜子時,還能逃得過田七爺掌心麼,神龍追魂,上天入地……嘿嘿,上天入地。”× × ×
俞佩玉掠出道觀,心跳還沒有停止。
到底是誰出手救了他的?
在那間不容髮的剎那間,他只覺一縷鋭不可當的勁風自頭頂掠過,撞上了田際雲的胸膛。
但這股勁氣絕不是那藍袍道人發出來的,只因他師徒俱都站在俞佩玉前面,而勁氣卻自俞佩玉身後發出。
俞佩玉實在想不出是誰救了他?為何要救他?如此強猛的拳風勁氣,他簡直從來也沒有見過。
他也曾回頭向這勁氣發出的方向瞧了瞧,只見樹枝搖曳,似有鳴蟬,卻再也瞧不見人影。
這人不但氣功強猛,無與倫比,輕功之高,也足以驚世駭俗,世上竟有這樣的高手,俞佩玉昔日本連做夢也沒有想到過,如今他才知道,武林中高人之手,竟遠非他所能蠡測。
俞佩玉長長嘆了口氣,突聽前面樹葉輕響,一條人影如驚鴻般掠下,擋住他的去路,縱聲狂笑道:“你打傷了洛陽田家七房共祧的獨養兒子,就想一走了之麼?”
笑聲如巨鍾巨鼓,卻正是那藍袍道人。
俞佩玉一驚退步,長揖苦笑道:“道長神目如電,想必早已看出方才並非在下出的手。”
藍袍道人目光閃閃如巨燭,道:“是誰出的手?”
俞佩玉嘆道:“在下還正想請教道長哩。”
藍袍道人怒道:“是誰救了你,你都不知道?”
俞佩玉道:“連道長都未瞧清那人是誰,在下又豈有這般眼力?”
藍袍道人大怒道:“你敢笑老夫招子不亮,那種鬼鬼祟祟的傢伙,老夫哪有眼睛去瞧他。”
他忽然一把揪住俞佩玉的衣襟,一字字道:“是不是鳳三?”
俞佩玉淡淡道:“鳳三先生會是這樣鬼鬼祟祟的人麼?”
藍袍道人厲聲道:“不是鳳三是誰?這人用一段樹枝,就能將田七的兒子打得吐血,除了老夫和鳳三誰還有這樣的本事?”
俞佩玉苦笑道:“在下也的確想不出別的人了。”
藍袍道人瞪了他半晌,沉聲道:“無論如何,小田總是和你動手時受的傷,老田知道之後怎會放過你?田家七兄弟中,六個老的還不怎麼樣,但田七……嘿嘿,他若想找你的麻煩,你就算上天人地,只怕也是逃不了的。”
俞佩玉道:“在下也並不想逃。”
藍袍道人冷笑道:“不逃,你以為你打得過他。”
俞佩玉道:“在下也並不想打。”
藍袍道人瞪眼道:“不逃也不打,你還有什麼別的法子?你以為田七還會跟你講理?”
俞佩玉默然半晌,淡淡道:“事情到了,總有法子的。”
藍袍道人大笑道:“好小子,你年紀輕輕,説話倒像個老頭子似的……你沒有法子,老夫倒有個法子。”
俞佩玉道:“道長指教。”
藍袍道人道:“你若拜老夫為師,擔保天下沒有人敢動你一根手指。”
俞佩玉怔了怔,道:“拜道長為師?”
藍袍道人大聲道:“你莫以為老夫是收不着徒弟,老夫只是看你這小子還有出息,而且骨頭很硬,小田雖然百般威迫利誘,你小子也沒有出賣我。”
俞佩玉失笑道:“原來道長聽見他的話了。”
藍袍道人道:“老夫若非聽見了那番話,你小子就算磕破頭,也休想老夫收你做徒弟。”
俞佩玉長長嘆了口氣,道:“道長好意,晚輩感激不盡,只不過……在下是個不祥的人,今生今世,已不想再拜別人為師了。”
藍袍道人暴怒道:“你不肯?”
俞佩玉垂下頭,不再説話。藍袍道人厲聲道:“你不後悔?”
俞佩玉還是不説話。
藍袍道人大怒道:“呆子,混賬,白痴……”
轉身一拳擊出,只聽“咔嚓”一聲,旁邊一棵合抱大樹,已被他一拳擊為兩段,連枝帶葉,譁然倒下,藍袍道人一拳擊出,仰天長嘯,等俞佩玉抬起頭來,嘯聲已遠在數十丈外。
俞佩玉又不覺嘆了口氣,突聽一人也在長嘆道:“可惜呀可惜……”
遠處樹陰下,一人懶洋洋地走了出來。
俞佩玉失聲道:“誰?”
他叱聲喝出,已瞧清這人竟是丐幫幫主紅蓮花。× × ×
紅蓮花的眼睛裏發着光,瞪着俞佩玉緩緩道:“你認得我麼?”
樹陰沉寂,驟見良友,俞佩玉但覺胸中熱血上湧,幾乎要不顧一切,將所有秘密全都説出來。
但沉沉的樹影中,真的沒有人麼?
俞佩玉只有在心裏嘆息一聲,抱拳道:“紅蓮幫主,名滿天下,天下誰人不識?”
紅蓮花也像是嘆了口氣,忽又笑道:“你可知道方才要收你做徒弟的人是誰?”
俞佩玉道:“是誰?”
紅蓮花微笑道:“你年紀太輕,只怕還未能聽到怒真人的聲名……”
他話未説完,俞佩玉已悚然動容道:“怒真人?他就是華山怒真人?”
紅蓮花笑道:“不錯,除了怒真人外,誰會有他那麼強的功夫,那麼大的脾氣。”
俞佩玉嘆道:“難怪別人要説他才是當今天下真正的十大高手之一,如今我才知道……”
瞧了紅蓮花一眼,住口不語。
紅蓮花卻笑着接道:“如今你才知道,我們這些號稱‘高手’的人,武功和他一比,簡直好像小孩子了,是麼?”
他知道俞佩玉沒法子回答這句話的,所以,自己又接着道:“此人氣功之高,據説已到達‘重樓飛檐,七寶樓台’之境,單以氣功而論,實可説是天下第一,而且此人性情孤僻,從來很少看得上別人,如今他要收你做徒弟,你竟不肯,連我都有些為你可惜。”
俞佩玉默然半晌,淡淡一笑,道:“幫主此來,為的就是告訴在下這件事麼?”
紅蓮花緩緩道:“我此來還想問你一句話。”
俞佩玉道:“請教。”
紅蓮花目中突又射出了光,逼視着俞佩玉,沉聲道:“林黛羽林姑娘,究竟為何要殺你?”
俞佩玉慘然一笑,道:“她……她沒有告訴你?”
紅蓮花道:“我未曾問她。”
俞佩玉道:“幫主既然未曾問她,為何卻來問我?”
紅蓮花厲聲道:“只因有些事女子萬萬不肯説,也不能説的,但男子漢大丈夫,無論做了什麼事,都該挺起胸膛説出來,是麼?”
俞佩玉黯然嘆道:“像幫主這樣的,固可挺起胸膛,面對一切,但有些人縱想挺起胸來,卻……卻也有所不能。”
紅蓮花刀一般的目光瞪了他半晌,沉聲道:“你究竟有什麼難言之隱?”
俞佩玉慘笑道:“在下無話可説。”
紅蓮花又瞪了他半晌,仰天長嘆道:“明珠暗投,自甘淪落,可惜呀……可惜。”
俞佩玉忽然道:“其實在下也正在為幫主可惜。”
紅蓮花軒眉道:“你為我可惜什麼?”
俞佩玉道:“幫主俠義之名,早已聲動九州,如今,怎地也和那般自命俠義的偽君子一樣,以眾凌寡,以強欺弱,來欺負個伶仃孤女?”
紅蓮花面色微變,忽然仰天狂笑,道:“伶仃孤女……你説她是伶仃孤女?”
他突又頓住笑聲,厲聲道:“你可知道我等怎會尋到這裏來的?”
俞佩玉道:“在下正想請教。”
紅蓮花道:“這幾年來,江湖中已有二十餘人神秘地失蹤,誰也尋不着他們的下落,而且這些人有的在天南,有的在地北,彼此可説絕無關係,後來經過一番嚴密的調查後,才發現這些人都有一點共同之處。”
俞佩玉道:“是什麼?”
紅蓮花道:“他們的唯一共同之處,就是他們在失蹤之前,都有人記得曾經瞧見他們在這李渡鎮上露過面。”
俞佩玉失聲道:“哦!”
紅蓮花道:“最重要的是,他們在李渡鎮現身之後,便再也沒有人見過他們。”
俞佩玉道:“這句話我有些不懂。”
紅蓮花道:“換句話説,有人在初一那天,曾經在李渡鎮瞧見過張三麻子,初一之後,便再也沒有人瞧見過他了。”
俞佩玉道:“噢……”
紅蓮花道:“這條線索本不明顯,但二十餘人俱都是如此,那就大不相同了,於是失蹤之人的親屬朋友,就共推了三個人到這李渡鎮上來再詳細調查一番。”
俞佩玉道:“哪三個人?”
紅蓮花道:“我説出了他們的名姓,你也未必知道,你只要知道,這三人既然被大家共同推選出來的,自然是精明強悍,武功不弱。”
俞佩玉道:“他們調查後怎麼樣説的?”
紅蓮花道:“他們什麼也沒有説。”
俞佩玉失聲道:“哦?”
紅蓮花一字字接道:“他們到了這李渡鎮後,就永遠再也沒有回去。”
俞佩玉動容道:“後來怎樣?”
紅蓮花道:“這件事他們自己無法解決,後來自然會求到武林盟主身上。”
俞佩玉道:“嗯。”
紅蓮花道:“那時俞盟主獨子新喪,無暇及此,這件事自然落在丐幫身上,要飯的若去調查件事,總比別人方便得多。”
俞佩玉苦笑道:“不錯。”
紅蓮花道:“所以半個多月前,李渡鎮上叫化子突然多了起來,他們挨家挨户地去要飯,誰也不會懷疑他們是在調查一件足可震動武林的秘密。”
俞佩玉笑道:“也就因為如此,所以普天之下,誰也不敢輕犯貴幫的虎鬚。”
紅蓮花微微一笑,接着又道:“經過十天不眠不休的調查,他們發現這李渡鎮上都是安分守己的良民,只有李家棧後一座小樓上住着的兩個人,鎮上的人竟沒有一個知道他們的來歷,所以他們的目標,就對向這兩個人了。”
俞佩玉嘆了口氣,道:“後來又怎樣?”
紅蓮花道:“他們在這小樓上守望了一日,還未窺出任何動靜,樓上住的那位……那位小姑娘,卻已發現了他們的動靜,到了晚上,守望在那裏的五個本幫弟子,身後揹着的品級麻袋,竟全都莫名其妙地不見了。”
他沉着臉接道:“本幫弟子將這麻袋瞧得比什麼都重,平時小心守護,誰也不敢大意,這人既能在他們不知不覺中偷去他們的麻袋,也就能在他們不知不覺中摘下他們的腦袋,他們這時才知道這位小姑娘是位高人,也已知道這是人家在警告他們,叫他們莫要再管這裏的閒事。”
俞佩玉苦笑道:“誰知她反而因此弄巧而成拙了,是麼?”
紅蓮花沉聲道:“正是,丐幫弟子,活着就是為了要管閒事的。”
俞佩玉道:“原來幫主也就為了這緣故,才會取道川中的。”
紅蓮花道:“非但如此,本幫為了處治叛徒,本定在太行召開的大會,也為了這件事,才移到川中來。”
俞佩玉默然半晌,緩緩道:“如今幫主已認定了那二十餘人的失蹤,和小樓的朱姑娘有關了”
紅蓮花道:“不錯!俞盟主聽了本幫弟子的稟報後,就號召了許多位武林高手,到這李渡鎮上,以下棋為名,在那小樓對面的李家棧,暗中窺探了許久,終於斷定住在這小樓上的,就是銷魂宮主的後人和鳳三!”
俞佩玉長嘆道:“原來這其中還有許多曲折,我先前倒將此事看得太簡單了。”
紅蓮花目光閃動,厲聲道:“你若聽我良言相勸,不如快離開這是非之地,否則到了子時,玉石俱焚,那就更可惜了。”
俞佩玉沉思丁半晌,緩緩道:“事情或許也不如幫主看的這麼簡單……”
紅蓮花沉聲道:“我言已盡此,聽不聽都由你了。”
他瞧了俞佩玉一眼,似乎還想説什麼,但突又住口,一掠而去。
俞佩玉匆匆走過了樹林,李渡鎮上的居民,還聚在那樹林裏,只不過面色更沉重,心情也更沉重。
其實俞佩玉的心情又何嘗不更為沉重?這半日之間,他雖已聽了許多秘密,卻仍滿懷疑竇,難以索解。
過了這片樹林,前面有個小小的山坡,過了山坡,便是市鎮,這時山坡後卻忽有一陣呻吟聲傳了過來。
俞佩玉皺眉趕了過去,只見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婆,正蹲在山坡前的一塊大石旁,不住呻吟呼痛。
雖是秋天,寒意並不重,這老太婆身上,卻已穿着很厚的青布棉襖,瞧見俞佩玉走過來,就呻吟着呼道:“少……少爺,行行好,救我老婆子一救。”
看來只不過是個得了急病的老太婆罷了,但俞佩玉步步提防,心裏還是有些懷疑,忍不住問道:“老太太可是這李渡鎮上的人麼?”
老太婆道:“是……是……”
俞佩玉道:“別人都在那邊林子裏,老太太為何一個人走出來?”
老太婆伸出一隻乾巴巴的手,揉着眼睛道:“説來不怕少爺笑話,我老婆子孤苦伶仃,什麼親人都沒有,別人嫌我髒,嫌我老,也都不肯照應我,只有小花陪着我。”
她老眼中已流下淚來,顫聲接着道:“但那些人卻不許我將小花帶出來,這大半天來,小花一定快餓死了……好小花,乖小花,你彆着急,奶奶就來看你了。”
説着話就要掙扎着爬起來,又仆地跌倒。
俞佩玉趕緊扶起了她,皺眉道:“小花是老太太的孫子?他們為何不許你帶他出來?”
老太婆流淚道:“不錯,小花是我的乖孫子,別人的孫子又吵又鬧,但我的小花卻再乖也沒有,整天都乖乖地蹲在我面前,連老鼠都不去抓。”
“抓老鼠?”俞佩玉怔了怔,失笑道:“老太太的小花莫非是隻貓麼?”
老太婆竟號啕大哭起來,道:“不錯,在你們這些年輕人眼中,它只不過是只貓,但在我這快要死的老太婆眼裏,它卻是我的命根子,若沒有它陪着我,以後這日子叫我怎麼過呀……”
她掙扎着又要往前爬,嘶聲道:“乖小花,乖孫子,奶奶就來餵你吃魚魚了,你不要哭,奶奶的肚子就算疼死,爬也要爬去餵你的。”
俞佩玉瞧她滿頭銀絲般的白髮,瞧着她佝僂的身子,想到她生活的淒涼與寂寞,心下也不禁慘然,大聲道:“老太太若是走不動,就讓在下揹你去吧。”
老太婆揉了揉眼睛,道:“你……你肯麼?”
俞佩玉柔聲笑道:“我的奶奶若還活着,也會和老太太你一樣心疼小花的。”
老太婆一嘴牙齒都快掉光了的癟嘴,已笑得合不攏來,道:“他們聽我要來喂小花,都攔着我,不許我來,只有少爺你……我老婆子一瞧見少爺,就知道少爺是個好人。”
她伏在俞佩玉身上,還在不停地嘮嘮叨叨,説俞佩玉是好心人,將來一定可以娶着個標標致致的小媳婦。
俞佩玉都被説得有些臉紅了,幸好過了山坡走不了片刻,就已人了小鎮,俞佩玉這才問道:“不知老太太住在哪裏?”
老太婆道:“我住的地方最好認,一找就可找到。”
俞佩玉笑道:“哦?是靠那邊?”
老太婆道:“你瞧見了麼,就在左邊那小樓上。”
俞佩玉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就不見了──這小鎮上只有一個樓,這唯一的樓就是鳳三先生和朱淚兒住的地方。
他已覺得事情有些不妙,也還未有任何動作,老太婆兩條軟綿綿的腿,已變得有如鐵鉗般鉗住了。
俞佩玉縱是天生神力,但被這老太婆的兩條腿鉗住,莫説掙扎不得,簡直連氣都透不過來。
他大駭道:“老太太你……你究竟想怎樣?”
老太婆道:“我只求少爺將我揹回家去。”
俞佩玉道:“但那地方……那地方……”
老太婆“咕”的一笑,有如梟鳥夜啼,俞佩玉聽得全身汗毛都豎了起來,只聽老太婆吃吃笑道:“少爺你還不知道麼?那地方就是我老婆子的家,裏面住的,一個是我孫子,一個是我玄孫女兒。”
俞佩玉深深呼吸了兩次,沉住了氣,緩緩道:“老太太若和鳳三先生過不去,要去找他,又何必要在下揹着去,以老太太你腿上的力量,自己還怕走不到麼?”
老太婆笑道:“少爺你是個好人,但我那孫子卻一點也不孝順,他看見我老婆子一個人去了,説不定就會一腳把我踢下來的。”
俞佩玉苦笑道:“如今你想要我怎樣?”
老太婆道:“我只要你將我背上樓去,告訴他們,我是個病得快死了的老太婆,你將我救回去,求他給我些藥吃。”
俞佩玉道:“然後呢?”
老太婆咯咯笑道:“以後的事,就不用你管了……你也管不着了。”
俞佩玉暗歎忖道:“不錯,我將她背上樓去之後,她還會放過我麼?”
他只覺背後濕濕的,已流了身冷汗。
老太婆道:“但少爺你現在可千萬莫要亂打主意,我老婆子年紀雖大了,但要捏斷你的脖子,還是像掐稻草那麼容易。”
俞佩玉嘆了口氣,道:“老太太,我別的不佩服你,只是你編的那‘乖小花’的故事,可真是教人聽了一點也不會懷疑。”× × ×
小樓下的門是虛掩着的。
樓上的人,郭翩仙在坐着發呆,鍾靜伏在他懷裏,像是已睡着了,銀花娘全身蜷曲在角落中,嫣紅的面靨已慘白得毫無血色,眼睛瞪着那張牀,本來一雙最會説話的眼睛,此刻卻是空空洞洞的,像是已變成個呆子。
那病人──鳳三先生──還是那麼樣安安靜靜地躺在牀上,只不過面色更紅潤,呼吸也正常了。
朱淚兒守候在他身後,臉上也有三分喜色。
俞佩玉已大步走上樓來。
他一走上樓,就大聲道:“這位老太太在路上得了急病,我只有把她救回來……我總不能看她病死在路旁,是麼?”
這話説出來,郭翩仙皺了皺眉頭,鍾靜睡着未醒,銀花娘面上仍是毫無表情,鳳三先生眼睛也未張開。
只有朱淚兒微微一笑,道:“這位老太太得的是什麼病呀,等我替她……”
她語聲忽然頓住,眼睛眨也不眨地瞪着這老太婆,滿臉俱是驚駭之色,就像是忽然瞧見了鬼似的。
老太婆把臉藏到俞佩玉身後,呻吟着道:“姑娘行行好,賞我老婆子一點藥吧。”
誰知朱淚兒竟突然駭極而呼,大呼道:“胡姥姥……胡姥姥……你是胡姥姥。”
“胡姥姥”這三個字説出來,郭翩仙身子一震,面上也露出驚懼之色,似乎立刻就想奪門而出。
俞佩玉手心也淌出了冷汗,他記得他爹爹曾經告訴過他,當今天下最兇最狠的女人,就是胡姥姥,當今天下輕功最高、最會用毒的女人,也是胡姥姥,“十大高手”中,曾經有三個人將她困在陰冥山,無腸谷,圍攻了七日七夜,還是被她活着逃出來了。
只聽胡姥姥在他背後嘆了口氣,道:“早知道這小丫頭認得我,我又何必費這麼大的事。”
她向朱淚兒招了招手,道:“喂,小丫頭,你怎會認得我老婆子的?説出來婆婆買糖給你吃。”
朱淚兒已緊緊抓住了鳳三先生的手,顫聲道:“三叔你看,胡姥姥沒有死,她又來了。”
鳳三先生還是沒有張開眼來,只是緩緩道:“這人不是胡姥姥。”
朱淚兒道:“我認得她……我認得她,她還是穿着那身青布棉襖,頭髮上還是插着那根烏木針,連腳上穿的鞋子都和那天一模一樣。”
鳳三先生冷冷道:“她不是胡姥姥,胡姥姥已死了。”
朱淚兒道:“但……但她……她又復活了。”
鳳三先生厲聲道:“受了我化骨丹的人,莫説不能復活,就連鬼也做不成。”
這老太婆忽然縱聲狂笑了起來。
拗折竹竿,鐵器磨擦,荒野狼嗥,夜梟哀啼……這些本都是世上最可怕,最難聽的聲音。
但這老太婆的笑聲,卻比世上所有的聲音都難聽得多,可怕得多,只聽她瘋狂的大笑道:“難怪我找我那狠心的妹子不着,原來她果然已被你這病鬼害死了……死得好,死得好,她的確已活夠了,早該死了……但她死了後,卻叫我一個人孤孤單單的,怎麼還能活得下去呀……”
她笑聲突然變哭,哭聲比笑聲更難聽十倍,眾人都聽得全身發毛,俞佩玉更幾乎連站都站不住了。
鳳三終於張開眼睛,目光一閃如電擊。
他閃電般的目光瞪着這老太婆,厲聲道:“你是胡姥姥的姐姐?”
老太婆道:“她就是我,我就是她,她是胡姥姥,我也是胡姥姥,我們姐妹兩個人,就是一個,分也分不開的。”
郭翩仙恍然暗道:“難怪江湖中人都説胡姥姥行蹤飄忽,不可捉摸,同一天裏,有人瞧見她在江南卻又有人瞧見她在河北,原來這胡姥姥竟是孿生的姐妹兩個,面目裝束打扮也一模一樣。”
只聽胡姥姥狼嚎般哭喊着,又道:“你這死病鬼,臭病鬼,你殺了我的妹子,索性連我也一齊殺了吧。”
鳳三淡淡道:“你就是來送給我殺的麼?好,你過來吧。”
胡姥姥怪叫道:“你們瞧,世上竟真有這麼狠心的人呀,他殺了我妹妹,還想來殺我……你這病鬼難道連一點人心都沒有麼?”
鳳三冷冷道:“你不願死,就下去吧。”
胡姥姥道:“下去就下去,我既殺不了你,瞧着你更生氣。”
俞佩玉聽她要走了,趕緊就想轉身下樓,雖然他也知道此番下樓之後,只怕終生都要受制於人,至死為止了。
誰知胡姥姥的腿突然在他肚子上向內一勾,他上半身就不由自主向前撲了過去,但覺一股勁道自他手臂間通過,他雙臂也不由自主直揮而出,向躺在牀榻的鳳三先生直砍了下去。
這正是一着名副其實,不折不扣的“借刀殺人”,俞佩玉若是一擊成功,固然最好,鳳三先生若是反擊,最多也只能傷得了俞佩玉,伏在他身後的胡姥姥,見到他一擊不中,立刻就可全身而退的。
要知胡姥姥早已算準鳳三躺在這麼多牀棉被裏,絕對無法閃避,他只有兩條路可走,要麼就是挨俞佩玉兩掌,要麼就是反擊回去,換句話説,鳳三先生若不死,俞佩玉就非死不可。
但鳳三先生若死了,她還會讓俞佩玉活下去麼?
算來算去,俞佩玉都是已死定了的。× × ×
朱淚兒忍不住放聲驚呼出來。
只見鳳三先生一雙骨瘦如柴的手臂,突然自棉被裏伸出,也不知怎麼樣一轉,就托住了俞佩玉的手掌。
剎那間,俞佩玉只覺又是一股大力自鳳三先生的手,傳入自己的掌心,但一轉之後,突又縮回。
接着,胡姥姥自他肩井穴上注入他手臂的勁氣,也隨着鳳三先生的這股力道,往俞佩玉掌心流了出去。
他只覺兩條手臂裏像是有一股火焰正在奔流不息,驚愕之下,心念閃動,已知道鳳三先生竟以他的手臂作橋樑,將胡姥姥的真氣“借”了去。世上竟有如此神奇的武功,實在令人不可思議。
胡姥姥也發覺了,駭極大呼道:“鳳三……鳳老前輩,住手……饒命,我服你了。”
鳳三先生緩緩道:“我本不願妄取別人真氣,但你既想取我性命……”
胡姥姥嘶聲道:“我下次不敢了,求求你老人家饒了我吧。”
俞佩玉又是驚奇,又覺可笑,郭翩仙也瞧呆了。
突見胡姥姥一口咬在自己手背上,兩條腿在俞佩玉背上一挺,整個人從俞佩玉身上跳了出去。
“砰”的一聲,她身子撞上屋頂,又落了下來,坐在地上,不住喘氣,突又跪了下去,叩頭道:“我老婆子知錯了,你老人家饒了我吧。”
鳳三淡淡道:“你居然能自我掌下脱逃,也算不易……去吧。”
他忽又瞧着俞佩玉一笑,道:“只便宜了你。”
方才胡姥姥身子彈起時,俞佩玉立刻就覺得掌心的吸力消失,此刻但覺兩條手臂裏,仍有真氣流轉不息。
他正不知怎麼回事,朱淚兒已抿嘴笑道:“我三叔從別人身上借來的真氣,一大半都留給你了,你落了個大便宜,自己難道還不知道麼?”
俞佩玉怔了半晌,瞧瞧自己的手,又瞧瞧胡姥姥,心裏當真也不知道是歡喜,還是難受。
只見胡姥姥已佝僂着身子,蹣跚着往樓下走,雖然低垂着頭,但一雙眼睛裏仍是兇光閃動,不住偷偷去瞟鳳三。
鳳三先生忽然道:“你且慢走。”
胡姥姥嚇了一跳,顫聲道:“三爺還有何吩咐?”
鳳三緩緩道:“我與江湖中人,素無來往,更無過節,你此刻若是走了,必定要當我無緣無故殺了你妹子。”
胡姥姥垂首道:“老婆子不敢。”
鳳三道:“你不妨留下來,聽我告訴你,我是為了什麼才殺她的?”
胡姥姥道:“前輩若要説,老婆子自然只有聽着。”她嘴裏雖説得像是被迫而聽的,其實卻恨不得鳳三快些説出來。
俞佩玉也知道鳳三先生此刻要説的,就是那故事的後半段,他想聽這故事的迫切,實也不在胡姥姥之下。
誰知鳳三還未説話,朱淚兒已搶着道:“三叔你還是歇歇,讓我來説吧。”
鳳三嘆了口氣,道:“那天的事,你還記得麼?”
朱淚兒咬着嘴唇,一字字道:“那時我年紀雖然還小,但那天發生的事,每一件都好像已刻在我心上,我只要一閉起眼睛,就能看得見……那每一張臉。”
她雖然説得很輕、很慢,但語聲中的怨恨之意,卻令人聽了不寒而慄,胡姥姥竟忍不住激靈靈打了個寒戰,賠笑道:“既是如此,姑娘就快説吧。”
朱淚兒目光忽然向她瞪了過來,道:“我先問你,你可知道我是誰麼?”
胡姥姥苦笑道:“普天之下,除了朱宮主那樣的母親外,還有誰生得出姑娘這樣的女兒?”
朱淚兒狠狠瞪了她一眼,才緩緩合起了眼睛,緩緩道:“那天已是深夜時分,我母親還沒有睡,正在燈下為我縫製衣服,是一件準備在過年時給我穿的紅衣服,還要在上面為我繡一隻麒麟,她偷偷告訴我,希望這麒麟能為我帶來一個又白又胖的小弟弟。”
這些回憶,還是温馨而美麗的,朱淚兒蒼白的臉上,也因這些温馨的回憶而煥發出美麗的光彩。
她嘴角噙着一絲甜蜜的微笑,接着道:“小孩子誰不喜歡穿新衣服,我簡直等不及要穿上它,所以時候雖然已經很晚了,但我還是守在旁邊,不肯去睡。”
胡姥姥眨了眨眼睛,笑道:“銷魂宮主居然會親手縫製衣服,這真是令人想不到的事。”
朱淚兒道:“我母親不但親手縫衣服,而且洗衣、煮飯、掃地……家裏大大小小每一件事,都是她親手做的,你不信麼?”
胡姥姥賠笑道:“姑娘説的話,老身怎會不信。”
朱淚兒道:“那時外面已起更了,小鎮裏的人睡得都很早,四下靜悄悄的,聽不見一絲聲音,就像現在一樣。”
風吹窗户,四面果然是靜寂如死,眾人心裏也不知怎地,竟突然生出一股寒意,像是有什麼不祥的預兆。
朱淚兒道:“那時我母親似已感覺到有什麼不祥的事將要降臨,心像是亂得很,她本在繡麒麟的眼睛,竟用錯了三次針,就在這時,突聽‘撲喇喇’一聲,一隻宿鳥,忽然自對面屋頂上飛起。”
説到這裏,朱淚兒面上的笑容已消失不見,大家的心情,也不知不覺地跟着緊張了起來。
朱淚兒道:“我吃了一驚,撲到媽的懷裏,她一面拍着我,突然從針匣裏抓起一把繡花的針,向靠近屋頂的一個小氣窗灑了出去。”
胡姥姥笑道:“宿鳥驚起,便知道是有夜行人到了,令堂果然不愧是老江湖,這一把鋼針灑出,窗户外面那小子不倒楣才怪。”
朱淚兒冷冷道:“窗户外面的,就是胡姥姥。”
胡姥姥怔了怔,強笑道:“噢,是……是麼?”
朱淚兒道:“我母親那把針灑出後,竟如石沉大海,毫無消息,她立則就知道有高手到了,就將我爹……”
她閉起眼睛,長長透了口氣,才接道:“就將東方美玉拍醒,將我交給他,那時我只覺我媽的臉色突然變得毫無血色,但東方美玉卻像是高興得很。”
俞佩玉嘆了口氣,暗道:“這樣刻薄無情的男子,也就難怪朱淚兒不肯將他認做父親。”
朱淚兒道:“這時窗子外已有人笑道:‘好高明的滿天花雨撤銀針,只可惜遇着我老婆子,就沒有用了。’”
這句話説出來,大家的眼睛,都向胡姥姥瞧了過去。
胡姥姥於笑一聲,道:“姑娘那時有多大?”
朱淚兒道:“四歲。”
胡姥姥笑道:“四歲的孩子,就能將別人説的話,記得如此清楚了麼?”
朱淚兒淡淡道:“有些人縱然活到七八十歲,反而越老越糊塗,有些人雖只有四歲,但已懂得很多事了,何況……”
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瞪着胡姥姥,一字字緩緩道:“有人若在你四歲時殺了你的母親,他在那天所説的每句話,每個字,你也永遠不會忘記的。”
胡姥姥竟是被這雙眼睛瞧得心裏生寒,垂首乾笑道:“我那妹子的確是老糊塗,總喜歡多管別人的閒事。”
朱淚兒“哼”了一聲,接着道:“我母親一聽這話,就已猜出窗外是什麼人,就説:胡姥姥,我與你素來沒有糾葛,你為什麼要來找我?”
就在這時,四面的窗户突然一齊開了,屋子裏立刻多了十幾個人,這些人來得好快,雖是自窗外掠人的,看來卻像是突然從地下出現的鬼魂。”
胡姥姥嘆道:“原來他們竟來了十幾個……”
朱淚兒道:“屋子本來不大,十幾個人一下子就將屋子擠滿了,我母親被圍在中間,連退路都被封死。”
胡姥姥忍不住道:“那些人長得是何模樣?”
朱淚兒道:“為首一人,個子高高的,羽衣星冠,看來似乎是仙風道骨,令人尊敬,其實……其實卻也是個惡毒的小人。”
胡姥姥笑道:“這人想必就是不夜城主東方大明瞭。”
朱淚兒道:“還有一人,滿面虯髯,身材魁梧,一張臉生得如同鍋底,所用的兵刃,看來竟好像一座寶塔。”
胡姥姥動容道:“原來李天王也在。”
朱淚兒冷冷道:“還有一人,滿頭白髮,嘴裏牙齒都掉光了,臉上笑眯眯的,像是個心地很慈祥的老婆婆,其實她的心卻毒如蛇蠍。”
她不用再説明,別人也知道她説的是誰了,眼睛不由得又向胡姥姥瞪了過去,胡姥姥抹了抹臉,乾笑道:“罵得好,老身我若是見了她,也要痛罵她一頓的。”
朱淚兒道:“我母親見了這些人,自然不免吃了一驚,但瞬即就鎮定下來,問他們究竟是想來幹什麼?”
胡姥姥暗笑道:“不錯,這些人來頭雖都不小,但朱宮主也未必怕他們。”
朱淚兒道:“那東方大明就大罵起來,説我母親誘拐了他的兒子,還説了一些很不好聽的話,我母親雖然聽得很生氣,但知道這人就是自己的家翁,也不敢發脾氣,還以為這是件誤會,想加以解釋。”
胡姥姥道:“東方老兒最是護短,怎會聽你母親的話。”
朱淚兒道:“他果然連話都不讓我母親説,我母親就想要東方美玉自己去説,誰知東方美玉忽然一個縱身,掠到東方大明身後,也指着我母親大罵起來,而且還罵得比他爹爹東方大明還要難聽得多。”
胡姥姥嘆道:“男人大多都是沒良心的。”
鍾靜也已醒了,此刻觸動心事,竟嚶嚶啜泣起來。
朱淚兒目中也有了淚珠,道:“我母親直到這時,才知道東方美玉是這樣的人,她多年的真情,竟交給這種人手上,在這一刻之間,她忽然變得心灰意冷,連話都不想説了,只問東方美玉父子,肯不肯將我教養成人。”
説到這裏,她已是淚流滿面,就連銀花娘都流下了眼淚,眾人心情亦是十分黯然,一個個俱都垂首無語。
過了很久,朱淚兒才擦了擦眼睛,接着道:“東方美玉自然一口答應,還説女兒也是他的,他自然會好生照顧我,我母親最後瞧了他一眼,就要死在他面前。”
眾人都不禁驚呼一聲,但也知道,她母親必定還不會死得這麼快,否則以後那許多事也就不會發生了。
朱淚兒悽然道:“那時我年紀雖小,但已隱約猜出這是怎麼回事了,不禁放聲大哭起來,我母親狠下了心不理我,她就要舉刀自盡,誰知就在這時,那胡姥姥突然飛鳥般掠了出來,奪過了我母親手裏的刀。”
胡姥姥笑道:“我妹子雖然是個老糊塗,但在那些人中,看來倒還是她的良心最好。”
朱淚兒冷笑道:“哼!”
胡姥姥賠笑道:“若非我妹子出手奪刀,你母親那時候就要命喪當場,哪裏還能報仇呢?姑娘你還是往下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