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文學 > 武俠小説 > 《大人物》在線閲讀 > 第17章 英雄與醉酒鬼

第17章 英雄與醉酒鬼

    一

    不但和尚在這裏,那道士和秀才也回來了。

    秦歌眨了眨眼,道:“我怎麼會在這裏的?”

    和尚道:“你本來就在這裏。”

    秦歌四面看了看,頭也四面轉了轉。

    他眼睛也不會動了,眼睛要往左面看的時候,頭也得跟着往左面轉。

    和尚笑道:“這裏還不是地獄,只不過距離地獄不遠了。”

    賭場和地獄有時實在差不了多少。

    秦歌揉揉眼睛,道:“你們剛才不是已經走了嗎?”

    和尚點點頭,道:“既然能來,也就能走。”

    秦歌道:“你們現在為什麼又來了?”

    和尚道:“既然能走,也就能來。”

    秦歌想了想,喃喃道:“有道理。和尚説的話,為什麼總好像很有道理。”

    和尚道:“因為和尚是和尚。”

    秦歌又想了想,忽然大笑,道:“有道理,這次還是你們有道理。”

    和尚道:“你知道我們剛才為什麼要走?”

    秦歌搖搖頭。

    和尚道:“為了要讓你賺五萬兩銀子。”

    秦歌大笑,道:“我早就説過,你是個明白人。”

    和尚道:“你知不知道現在我們為什麼要來?”

    秦歌道:“為了要讓我再賺五萬兩銀子?”

    和尚道:“不對。”

    秦歌道:“你們一走,我就賺五萬兩銀子;我一輸光,你們再回來,那

    又有什麼不好?”

    和尚道:“只有一樣不好。”

    秦歌道:“哪樣不好?”

    和尚道:“你輸得太快。”

    秦歌又大笑,道:“所以這次你們不肯定了?”

    和尚道:“不肯。”

    秦歌忽然瞪起了眼睛大聲道:“你們真的不走?”

    和尚道:“和尚不説謊。”

    秦歌道:“好,你們真的不走,我就真的走。”

    他大笑着走了出去。

    走到門口,忽又回頭,道:“我先走一步,到哪裏去等你?”

    和尚向上面指了指,道:“到那裏去!”

    秦歌笑道:“你看我現在還上得去嗎?”

    和尚笑了。

    下面的人要上去的確不容易。

    就算你已上去,一個不小心,還是會掉下來的。

    掉下來時就快得多了。二

    秦歌的身子一直往下沉,就好像真的要沉到地底下去。

    幸好還有田思思在旁邊扶着他。

    像秦歌這樣的人物,走出賭場裏,居然沒有一個人送他出來。

    田思思很替他不平,也很替他生氣。

    就算秦歌並沒什麼了不起,至少總是他們的大主顧,而且又輸了那麼多,金大鬍子總該照顧他才是。

    事實上,她剛才就曾經氣沖沖的去責問過金人鬍子:“你難道看不出他已經喝醉了?”

    金大鬍子笑笑,道:“這裏的酒本就是免費的。”

    田思思道:“你既然知道他已經喝醉了,為什麼還讓他一個人走?”

    金大鬍子道:“這裏不是監獄,無論誰要走,我們都沒法子攔住的。”

    田思思道:“你至少應該照顧照顧他。”

    金大鬍子道:“你要我怎麼照顧他?”

    田思思道:“至少應該找個地方,讓他歇着,總不能讓他醉倒在路上。”

    金大鬍子冷冷道:“這裏也不是客棧。”

    田思思道:“但你卻是他的朋友。”

    金大鬍子道:“開賭場的人沒有朋友。”

    田思思道:“你難道不想他下次再來。”

    金大鬍子道:“只要他有了錢,下次還是照樣來。這次就算他是爬着出去的,下次還是照樣會來。”

    他又笑笑,淡淡的接着道:“他到這裏來,也並不是為了要交朋友。”

    田思思道:“你對他也不能例外?”

    金大鬍子道:“為什麼要例外?”

    田思思道:“他總算是個成名的英雄。”

    金大鬍子冷冷道:“這裏既沒有朋友,也沒有英雄。”

    這就是金大鬍子最後的答覆。

    在他們眼中,世上只有兩種人:一種是贏家,一種是輸家。

    輸家是永遠不值得同情的。

    世上也許只有一種人比輸家的情況更糟──一個已喝得爛醉如泥的輸家。× × ×

    秦歌還沒有完全爛醉如泥,至少現在還沒有。

    他總算發覺旁邊有個人在扶着他了,但還是過了很久之後,他才看出是什麼人在旁邊扶着他。

    他眯着眼睛看了很久才看出來,忽然笑道:“原來你也喝醉了。”

    田思思道:“我一口酒也沒喝,怎麼會醉?”

    秦歌道:“你若沒有喝醉,為什麼要我扶着你?”

    田思思嘆道:“不是你在扶我,是我在扶你。”

    秦歌又吃吃地笑了起來,指着田思思的鼻子,道:“你還説沒有醉?你的鼻子都喝得歪到耳朵上去了,一個鼻子已變成了兩個。”

    田思思簡直恨不得一下子把他丟到陰溝裏去,咬着牙道:“你能不能站直一點?”

    秦歌道:“不能。”

    田思思道:“為什麼?”

    秦歌往下面指了指,道:“因為我要下去。”

    他又壓低聲音,裝出很神秘的樣子,道:“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要下去?”

    田思思恨恨道:“是不是因為那裏已沒有和尚?”

    秦歌大笑道:“一點也不錯,和尚已經到賭場唸經去了。”

    他笑得彎下腰,笑得連氣都喘不過來。

    田思思看着他,又好氣,又好笑,真不知該把他送到哪裏去才好。

    秦歌這人忽然衝了出去,衝到牆角,不停地嘔吐了起來。

    他吐得真不少,田思思卻還希望他多吐些。

    “喝醉酒的人吐出來之後,也許就會變得清醒一點了。”

    她這麼想,因為她自己還沒有真正醉過。

    真正喝醉的人,無論怎麼樣都不會變得清醒的,吐過了之後酒意上湧,反而醉得更厲害。

    秦歌吐過了之後,立刻就躺了下去,不到一眨眼功夫,已經鼾聲如雷。

    田思思真的急了,大聲道:“喂,快起來,你怎麼能睡在這裏?”

    秦歌聽不見。

    田思思只有用力去搖他,搖了半天,秦歌才總算眯開了眼睛。

    他眼睛只有平時三分之一那麼大,舌頭卻比平時大了三倍。

    田思思着急道:“你睡在這裏,被別人看見像什麼樣子?莫忘了你是個大男人,大英雄。”

    秦歌吃吃笑道:“英雄……英雄值多少錢一斤?能不能拿到賭場裏去賣?”

    他又壓低聲音,悄悄道:“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好不好?”

    田思思只有苦笑,道:“你説。”

    秦歌道:“我什麼都想做,就是不想做英雄,那滋味實在不好受。”

    這句話剛説完,立刻又鼾聲大作。

    田思思完全沒法子了。

    這人搖也搖不醒,抱也抱不動。

    一個人喝醉了之後,就好像會變得比平時重得多。

    田思思真想把他丟在這裏不管了,只可惜她不是心腸這麼硬的人,何況,秦歌又是她心日中的英雄、大人物。

    有很多女孩子只要一聽見秦歌的名字,就興奮得好像隨時都會暈過去。

    她們若看到秦歌現在這種樣子,心裏會有什麼感覺呢?

    她們當然看不到,所以她們都比田思思幸運得多。

    田思思嘆了口氣,又看到了秦歌脖子上那條鮮紅的絲巾。

    紅絲巾象徵着俠義、勇敢和熱情。

    紅絲巾,紅得就像是剛升起的太陽。

    但現在這條紅絲巾已變得像什麼了呢?

    像抹布。

    一塊剛抹過七八張桌子的抹布,上面又是汗,又是酒,又是一些剛從秦歌胃裏吐出來的東西。

    江湖中那些多情的少女,現在若看到他脖子上這條紅絲巾,心裏又會有什麼感覺呢?

    田思思連想都不敢想。

    “無論如何,他只不過是喝醉罷了。每個人都可能有喝醉的時候,那並不是什麼不可原諒的罪惡。”

    田思思又輕輕地嘆息了一聲,蹲下去,用自己的絲巾擦了擦秦歌的臉。

    她自己的絲巾當然也是紅的,紅得就像是情人的熱血。

    可是她自己的血,已漸漸開始沒有今天上午那麼熱了。

    這倒並不是説她已對秦歌覺得失望,而是因為她的肚子。

    她可以確定自己現在就算想吐,也沒有東西吐得出來。

    一個空着肚子的人,在這種有風的晚上,站在一條黑黝黝的小巷子裏,陪着一個鼾聲如雷的醉鬼。

    你叫她的血怎麼熱得起來?三

    天亮了。

    天好像忽然就亮了,當田思思看到對面牆上那一抹淡淡的晨光時,才發覺自己剛才居然睡了一覺。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睡覺的。

    秦歌還躺在陰溝的旁邊,鼾聲總算已小了些。

    田思思從牆角里站了起來,脖子又酸又痛,她勉強將脖子轉動了兩下,忽然又發覺了一樣奇怪的事。

    她身上竟多了條毯子。

    昨天晚上她身上絕沒有這條毯子,因為那時她正覺得很冷、很餓,正坐在這牆角里發愁,不知道這一夜應該怎麼樣度過。

    她又想到那大頭鬼,現在正吃得飽飽的,躺在牀上,旁邊説不定還有個像張好兒那樣的女人。

    這就是她最後想到的一件事。

    然後她就忽然睡着了。× × ×

    “那條毯子是哪裏來的呢?”

    毯子就好像餡餅一樣,是絕不會從天上掉下來的。

    難道秦歌會在半夜裏忽然醒過來,找了條毯子來替她蓋上?

    秦歌還睡在他躺下去的地方,簡直連姿勢都沒有改變過。

    田思思咬着嘴唇,發了半天怔。

    想來想去,會替她蓋上這條毯子的,只有一個人。

    可是她不相信那個人會這麼樣做。

    她寧可不信。

    秦歌站着的時候,站得很直、很挺,但睡相卻實在不高明。

    他睡在那裏的樣子,就好像是個蝦米。

    幸好這裏是個死巷子,只有幾家人的後門在這巷子裏。

    昨天晚上,她糊里糊塗的,也不知怎會走到這巷子裏來,現在她才開始覺得很幸運。

    若有人看到田大小姐睡在這巷子裏,那才丟人丟到家了。

    但現在天已大亮,那幾家的後門裏,隨時都可能有人走出來。

    田思思下定決心,這次無論如何也要將秦歌搖醒。

    她搖得真用力。

    秦歌忽然叫了起來,終於睜開了眼睛,捧着頭怪叫遭:“你幹什麼?我的頭都快被你搖得裂開了。”

    田思思咬着嘴唇,道:“裂開來最好,正好乘機把你腦袋洗一洗。”

    秦歌這才看清了她是誰,忽然笑道:“原來是你,你怎麼會到這裏來的?”

    田思思恨恨道:“因為我遇見了個醉鬼。”

    她本來決心要儘量對秦歌温柔些,體貼些,不但要讓秦歌覺得她現在是個很漂亮的女人,將來也一定會是個好太太。

    可是她大小姐的脾氣一發作,早已將這些事全都忘得乾乾淨淨。

    秦歌的手捧着腦袋,還在那裏不停地嘆着氣。

    田思思看着他那愁眉苦臉的樣子,忍不住道:“你很難受?”

    秦歌苦着臉道:“難受極了,簡直比生了大病還難受。”

    田思思道:“你怎麼會這麼難受的?”

    秦歌道:“只要頭一天晚上喝醉了酒,第二天就一定會難受。”

    田思思道:“你既然知道,為什麼還要拼命的喝酒呢?”

    秦歌正色道:“男人喝酒,就得有男人的樣子。”

    田思思嘆了口氣,道,“那樣子喝酒就能表示你是個英雄?那隻不過表示你是個酒鬼而已。”

    秦歌道:“英雄也好,酒鬼也好,總之都是男人,總比娘娘腔好得多。”

    田思思道:“娘娘腔的人,至少不會像你現在這麼難受。”

    秦歌搖了搖頭,道:“我們男人的事,你們女人最好還是不要問得大多。”

    他終於站起來,拍了拍田思思的肩,道:“走,我請你喝酒去。”

    田思思張大了眼睛,道:“你還要喝酒?”

    秦歌道:“當然要喝。”

    田思思道:“你不怕難受?”

    秦歌道:“難不難受是一回事,喝不喝酒又是另外一回事。這道理你們女人不會懂的。”

    他笑了笑,又道:“何況,我現在喝的叫還魂酒,一喝下去就不難受了。”

    田思思道:“喝多了明天豈非還是一樣難受?”

    秦歌笑道:“明天的事誰管得了那麼多,何況,明天就算難受,還可以再喝。”

    田思思嘆了口氣,喃喃道:“我現在才知道酒鬼是怎麼來的了。”

    秦歌根本不聽她在説什麼,抹了抹身上的汗漬,拉了拉脖子上的絲巾,站直了身子,挺起了胸,才往巷子外面走。

    一個人躺在陰溝旁是一回事,走到外面去,就得挺起胸。

    就算全身都難受得要命,臉上也絕不能露出半點難受的樣子來。

    現在他看來雖不見得容光煥發,但至少也有了英雄氣概,那條鮮紅的絲巾也已被拉得很平,又開始在風中飄揚。

    田思思也不能不承認,他這條絲巾的料子,實在不錯。

    秦歌正在巷口等着她,等她走過去,才微笑着道:“你看我現在的樣子怎麼樣?”

    田思思也不禁嫣然笑道:“最少已不像是條醉貓了。”

    她忍不住又問道:“你想到哪裏喝酒去?”

    秦歌道:“當然是這地方最大的茶館。”

    田思思道:“茶館?”

    秦歌道:“現在這時候,只有茶館已開門。”

    田思思道:“茶館裏也有酒賣?”

    秦歌含笑道:“茶館裏除了茶之外,幾乎什麼都有的。”

    田思思又不禁嫣然一笑,但立刻又皺起眉,道:“你身上還有沒有銀子?”

    秦歌道:“沒有。”

    他回答得倒乾脆。

    田思思的眉卻皺得更緊,道:“沒有銀子用什麼去買酒?”

    秦歌笑道:“我喝酒還用得着拿銀子買嗎?”

    田思思道:“不用銀子用什麼?”

    秦歌挺起胸,道:“我只要一進去,就會有很多人搶着要請我喝酒的。”

    田思思道:“你好意思要別人請?”

    秦歌道:“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他們能請得到我,是他們的光彩;我喝了他們的酒,是給他們面子。”

    他笑了笑,又道:“做一個成名的英雄,也並不是完全沒有好處的。”

    田思思也笑了。

    她忽然發現這人雖不如她想象中那麼偉大,卻比她想象中坦白得多。

    他畢竟還年輕。

    他固然有很多缺點,但也有可愛的一面。

    他是個英雄,但也是個人。

    一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男人。

    田思思笑道:“人家若看見你昨天晚上醉得那副樣子,一定就不會請你了。”

    秦歌道:“那樣子是人家看不到的,我只讓別人看到我賭錢時的豪爽,喝酒時的豪爽;等到我喝醉了,輸光了,那種慘兮兮的樣子我就絕不會讓別人看見。”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你是不是也聽説過我捱了好幾百刀的事?”

    田思思點點頭,笑道:“我聽了至少也有好幾百次了。”

    秦歌道:“你有沒有聽説過,我捱了刀之後,在地上爬着出去,半夜裏醒來還疼得滿地打滾,哭着叫救命的事?”

    田思思道:“沒有。”

    秦歌微笑道:“這就對了,你現在總該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田思思的確已明白。

    江湖中人們能看到的、聽到的,只不過是他光輝燦爛的那一面。

    卻忘了光明的背後,必定也有陰暗的一面。

    不但秦歌如此,古往今來,那些大英雄、大豪傑們,只怕也很少會有例外。

    這正如人們只看得見大將的光榮和威風,卻忘了戰場上那萬人的枯骨。

    田思思嘆了口氣,道:“想不到你懂得的事真也不少。”

    秦歌道:“一個人在江湖中混了那麼多年,多多少少總會學到一點事的。”

    田思思眨了眨眼,道:“你知道我昨天晚上將你看成了什麼樣一個人?”

    秦歌搖搖頭。

    田思思笑着道:“我將你看成是一個莽漢,一個鄉巴佬。”

    秦歌奇道:“鄉巴佬?”

    田思思道:“因為你居然連張子房是什麼人都不知道。”

    秦歌忽然也眨眨眼,道:“你以為我真不知道?”
此页面为HK繁体版,其他版本: 中文简体 | TW 繁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