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日遲遲,春天雖然還被留在江南,也不知要過多久才會到這裏,可是大地間,多少已經有了一點春意。
從沙大户的莊院回到老王的雜貨鋪,要走一段很長的黃土路,溶雪使沙土變成了泥濘,人走在上面,走一步就是一腳泥。
這種感覺是令人非常不愉快的。
陸小鳳又不願施展輕功,他很想領略一下這種略帶淒涼苦澀的荒漠春色,這種清冷的空氣,對他的思想也很有幫助。
他很快的就想出了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找兩根比較粗的樹枝,用匕首削成兩根長短一樣的木棍,綁在腳上,當作高蹺,就可以很愉快的在泥濘上行走了。
──這是他第一次用這一把匕首。× × ×
現在大概是午時左右,風吹在身上居然好像有點暖意,陸小鳳心裏雖然有很多問題不能解決,還是覺得很舒服。
他絕不是那種時時刻刻都要把錢財守住不放的人,也絕不會把煩惱守住不放。
他常説:“煩惱就像是錢財,散得愈快愈好。”二
一陣風吹過,路旁那一排還沒有發出新芽來的枯樹梢頭,簌簌的在響。
陸小鳳並沒有停下來抬頭去看,只喚了聲。
“金七兩。”
“陸小鳥。”
金七兩就在樹梢下,看來真的就好像七兩棉花。
他低着頭看着陸小鳳,吃吃的直笑。
“其實我不該叫你陸小鳥的,你看起來根本不像一隻鳥。”金七兩説:“你看起來,簡直就像只小雞。”
陸小鳳也笑了。
他自己也覺得自己腳下踩着的那兩根木棍,實在很像是雞腳。
“金七兩,你來幹什麼?是不是來追我的?”陸小鳳帶着笑問。
“我要追,至少也要追一隻母雞,來追你這隻小公雞幹什麼?”金七兩説:
“我是沒法子,是被逼得非跑出來不可。”
“誰逼你?”
“人逼不走我,只有氣才逼得走我。”
“誰的氣?”
“當然是大老闆的氣。”金七兩説:“也只有大老闆的氣才能逼人。”
“大老闆在生氣?”
“不但在生氣,而且氣得要命。”
“他在生誰的氣?”
“當然是在生你的氣。”金七兩説:“他早就已經關照廚房,把酒菜準備好,你卻死也不肯留下來吃飯,如果你是他,你氣不氣?”
“我不氣。”陸小鳳説:“非但不氣,而且還開心得要命。”
“開心?”
“我沒有留在他那裏吃飯,他的酒也省了一點,菜也省了一點,為什麼不開心?為什麼要生氣?”
金七兩苦笑:“大概就因為你不是他,所以才會説這種話,我們這位大老闆是個死要面子的人,陸小鳳既然已經來到他的地盤,居然不肯在他家裏吃一頓飯,這對他説來,簡直是奇恥大辱,簡直比偷了他老婆還要讓他生氣,所以這頓飯我也吃不下去了。”
“所以你就只好偷偷的溜出來找我?”陸小鳳説:“你是不是想要我請大吃一頓?”
金七兩笑了。
“本來是我想請你的,可是如果你一定要請我,我也不會太不給你面子。”
陸小鳳也笑了:“本來我是真的想請你的,只可惜這裏連個飯館都沒有,我就算想請你也沒有法子請。”
金七兩立刻搶着説:“有辦法,只要你肯花錢,我就有辦法,如果連別人的錢我都花不出去,我就不是金七兩,而是金土狗了。”× × ×
辦法果然是有的。
把十兩銀子交給王大眼,不到一個時辰,酒菜就擺在陸小鳳屋裏的桌子上了。三
酒雖然不太怎麼樣,幾樣菜卻做得非常好,尤其是一樣紅燒雞,燒得鮮嫩而入味,連一向非常挑嘴的陸小鳳都很滿意。
“想不到老闆娘居然有這麼好的手藝。”
“這不是老闆娘的手藝,是王老闆的手藝。”
金七兩用一種很曖昧的眼神看着陸小鳳:“而且他好像什麼都吃。”
陸小鳳只有把眼睛盯着雞了。
金七兩看着他,本來好像已經快要笑了出來,卻偏偏故意嘆了口氣。
“別人在他店裏,偷他一個雞蛋他都看得清清楚楚,偷他老婆他卻看不見。”金七兩説:“你知不知道這個鎮上有一句很流行的俏皮話?”
陸小鳳雖然想暫時變成個聾子,卻又不能不搭腔。
“什麼話?”
“趙瞎子有一雙什麼都能看得見的賊眼,王大眼卻是個睜眼瞎子。”
金七兩又故意大笑,就好像他剛剛説的是個天底下最大的笑話,只可惜,他沒有笑多久就笑不出了,因為陸小鳳已經用一隻雞腿堵住了他的嘴巴。
只要一談到老闆娘,陸小鳳就希望能趕快改變話題,想不到這次把話題轉開的卻不是他,而是金七兩。
“陸小鳳,我老實告訴你,我們見面的次數雖然不多,可是我一直把你當作我的朋友。”金七兩説:“就算你不把我當朋友,我也要把你當朋友。”
他的酒量好像並不太高明,喝了幾杯酒之後,彷彿已經有了一點酒意。
“我知道你一定覺得很奇怪,奇怪我為什麼會逃亡到這裏來。”金七兩説:“天下之大,我金七兩什麼地方不可以去,什麼地方沒有把我當貴賓一樣看待的大闊佬?我為什麼要到這裏來投奔那個狂妄自大、死要面子的活土狗?”
幾杯老酒下肚,一股豪氣上湧,大老闆忽然間就變成了活土狗,這種話陸小鳳也聽得多了,這種事陸小鳳也看得多了。
可是對金七兩剛才提出的那個問題,他還是很有興趣,所以他忍不住要問:“那麼你為什麼要到這裏來?”
“為了一條蛇,一條比赤練蛇還要毒一百倍的毒蛇。”金七兩説。
這條蛇雖然不會真的是一條蛇,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任何一種毒蛇,能比赤練蛇更毒──百倍,所以陸小鳳立刻就想到了:“你説的這條蛇,大概不是一條蛇,而是一個人。”
陸小鳳説:“你説的這個人,大概就是蛇郎君。”四
蛇郎君的年紀應該不小了,二十五年前,南七北六十三省聯營鏢局的總鏢頭“穩如泰山”孔泰山就已經發出武林帖追捕他,而且“格殺勿論”。
這件事是江湖中每個人都知道的。
但大家都不知道的是,孔老總為什麼會對一個當時還是剛出道的年輕人如此發火?
可是大家都相信像孔老總這樣的人,做事絕不會沒有理由的,不管誰能做到“老總”,做事都一定有他的理由,他要殺蛇郎君,一定是因為蛇郎君該死極了。
“這個人不但比蛇還毒,而且比蛇還滑,我盯他已經盯了七八個月,直到最近才聽人説他在這條路上出現過。”金七兩説:“我也聽説這地方有位沙大老闆,只要是在江湖上有點名頭的朋友,只要到這裏來了,不管他身上揹着多大的案子,沙大老闆都一概收留。”
“所以你就認定那條蛇一定在沙大户那裏避仇?”
“無論誰都會這麼想的。”金七兩説:“你大概也會認為,你要找的那一男一女,一定都是沙大老闆收留的亡命客。”
“不錯。”
“可是你錯了。”
陸小鳳立刻問:“你怎麼知道我錯了,你怎麼知道我要找的人不在那些亡命客之中?”
“因為他們都認為我真的殺了小小田,都認為田八太爺非要我的命不可,所以什麼事都不避我。”金七兩説:“他們已經把我看成他們的同類,誰也沒想到那隻不過是個幌子而已。”
你要殺的是王八,就得把自己先變成王八,你要混入一堆烏龜裏去刺探他們的秘密,當然也得把自己先變成烏龜。
“沙大老闆總是喜歡很神秘的告訴別人,他家裏窩藏着多少個亡命江湖的大盜,偶爾還會假裝不小心的透露出幾個名字來。”金七兩説:“他説出來的名字,的確都是轟動過一時的。”
他説:“看見別人聽到這些名字之後的反應,沙大老闆總是會覺得愉快的。”
陸小鳳笑了。
“能夠把幾個聲名赫赫的江洋大盜,窩藏在家裏,倒真的是件很過癮的事。”陸小鳳説:“不但他自己覺得過癮,別人也會覺得他很有面子。”
金七兩嘆了口氣:“大老闆都是要面子的,只不過這位沙大老闆要得太過分了一點。”
“怎麼樣過分?”
“他要面子,已經要得快要沒有面子了。”
“為什麼?”
“因為他窩藏的那些大名鼎鼎的巨盜,全都是冒牌貨。”金七兩説:“這些人知道大老闆的脾氣,所以就投其所好,有的自稱為橫行江淮間的某某某,有的打着殺人如麻的某某某的旗號。”
“其實呢?”
金七兩苦笑:“其實他們全都只不過是些下三流的小賊而已,非但沒有蛇郎君那一號的人物,連個像樣的角都沒有。”
他問陸小鳳:“在這一羣胡説八道混吃混喝的小王八蛋裏面,怎麼會有你要找的人?”
陸小鳳愣住。
聽見這種事,他當然也會覺得很好笑,可是現在卻笑不出。
這些亡命客,本來是嫌疑最大的,也是他最主要的一條線索,現在線又斷了。
殺死柳乘風的兇手,好像已經完全消失,甚至好像根本就沒有存在過。
金七兩顯然很明白他的心情,舉起酒杯,自己先幹了一杯。
“陸小鳥,你用不着難過,要難過,我比你更難過。”他替陸小鳳倒酒:“看來我們都一樣,這一次都白跑了一趟,不如一起打道回府吧!”
陸小鳳忽然笑了:“這地方這麼好玩,我怎麼捨得走!”
這一次愣住的是金七兩。
“你説這地方好玩?”
“當然好玩。”陸小鳳説:“好玩極了。”
他説的不是假話。
越危險越刺激的事情越好玩,越不能解釋的問題越能引起陸小鳳的興趣。
這本來就是陸小鳳的一貫作風。
可是他在説這句話的時候,恐怕連作夢都沒想到,他很快就會死在這裏。
這時候陸小鳳既不知道自己會死,也還沒有完全絕望。
“除了那一批冒牌大盜之外,別的人難道全都是土生土長在這裏的?”
“好像是的。”金七兩想了想又説:“好像只有一個人不是。”
“誰?誰不是?”
“宮素素。”
這是陸小鳳第一次聽見這個名字,這個名字無疑是個很高尚優雅美麗的名字,很能引發男人們的好奇心,任何人都不會把這個名字和一個賣豬肉的女人聯想在一起的。
所以陸小鳳立刻就問:“她是個什麼樣的人?”
“她是個女人,風度非常好,學識也非常好,見解很獨特,談吐也很優雅,而且琴棋書畫無一不精。”金七兩故意嘆了口氣:“她只有一點不好。”
“哪一點?”陸小鳳急着問。
“她喜歡喝酒。”金七兩慢吞吞的説:“有一次我親眼看見她一頓飯喝了一罈蓮花白,喝完了之後,面不改色。”
他又壓低聲音,很神秘的告訴陸小鳳:“如果你要問我,像這麼樣一個人,怎麼能在這種地方待得下去?”金七兩説:“那麼我告訴你,她並不是自己要到這裏來的,而是想走卻走不了。”
“為什麼?”
金七兩的聲音壓得更低:“因為她本來是當朝一位親貴王爺的愛妃,因為犯事坐罪,觸怒了王爺,才被放逐到這裏來的。”
陸小鳳的四條眉毛,又開始往下垂了,嘆着氣説:“我知道,我知道你是在害我。”
“我在害你?”金七兩好像受了很大的委屈:“我怎麼會害你?”
“你明明曉得我聽到這個地方有這麼樣一個女人,如果不見她一面,連覺也睡不着的。”陸小鳳説:“現在你叫我怎麼辦?”
“怎麼辦?好辦極了。”金七兩説:“你要見她,我就帶你去,而且還要叫她請你喝酒。”× × ×
他們走出雜貨店的時候,老闆娘的臉色看起來就好像是塊鐵板一樣,冷冷的瞅着陸小鳳,又好像恨不得要把他活活的掐死。
陸小鳳連看都不敢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