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頭大剛瞪眼道:“剛才是不是你在放屁?”
這人的樣子雖然不中看,態度卻很冷靜,淡淡道:“我不是放屁,是在説公道話!”
鐵頭大剛道:“你説我吃不得?憑什麼吃不得?”
這人道:“你憑什麼要通吃?”
鐵頭大剛道:“就憑這對猴王!”
這人道:“只可惜這副牌到你手裏,就不叫猴王了。”
鐵頭大剛忍住怒火,道:“叫什麼?”
這人道:“叫剃光了腦袋的豬八戒,通賠!”
鐵頭大剛的臉色變了。每個人的臉色都變了,每個人都已看出這小子是特地來找麻煩的。
誰有這麼大的膽子,敢來找鐵頭大哥的麻煩?
兄弟們全都跳了起來,紛紛大喝:“你這小王八蛋,你姓什麼?叫什麼?”
這人道:“我叫阿吉,沒有用的阿吉。”× × ×
所有的聲音立刻全都停頓,城裏的兄弟們,當然已全都聽過“阿吉”這名字。
鐵頭大剛忽大笑,道:“好,好小子,你真有種,居然敢找上門來!”
阿吉道:“我只不過想來看看。”
鐵頭大剛道:“看什麼?”
阿吉道:“看看你的頭,是不是真的是鐵頭!”
鐵頭大剛又大笑,道:“好,老子就讓你開開眼界。”
一張鋪着整塊大理石的桌子,居然一下子就被他端了起來。至少有七八十斤的桌子,在他的手裏,竟好像是紙紮的。
石頭也有很多種,大理石不但是最名貴的一種,也可能是最堅硬的一種,他卻用自己的腦袋撞了上去。
只聽“卜”的一聲響,這塊比年糕還厚的大理石,竟讓他一頭撞得粉碎。
他的頭卻還是像個剛從油桶裏撈出來的葫蘆,又光又亮。
兄弟們立刻大聲喝彩:“好!”
等他們喝彩聲停止,阿吉才慢慢的接着道:“好……好……好一個豬八戒!”
本來正在驕橫自耀,洋洋得意的鐵頭大剛臉色又變了,怒道:“你説什麼?”
阿吉道:“我説你是個豬八戒,因為除了豬之外,誰也不會笨得用自己的腦袋去撞石頭。”
鐵頭大剛獰笑道:“我應該撞什麼?撞你?”
阿吉道:“好。”
這個字剛出口,鐵頭已虎撲過去,抓住了他的肩,把他像剛才舉石桌一樣舉了起來。
鐵頭不但頭厲害,這幾招動作也快,而且準確。他知道現在要撞的不是桌子,是個有手有腳的活人,所以他一出手就抓住了阿吉的肩井穴,先讓他不能動,然後再一頭撞過去。
沒有人能受得住他這顆鐵頭一撞,看來這個沒有用的阿吉,立刻就要變成沒有命的阿吉了。
兄弟們又在大聲喝彩。可是這一次彩聲停頓得很快,因為阿吉沒有被撞碎,鐵頭反而被打碎了。
它是被一掌打碎的。無淪誰的肩井穴被抓住,一雙手本來是絕對動不了的。
想不到阿吉的手卻偏偏還能動。
鐵頭的腦袋,本來連鐵錘都敲不破,卻偏偏受不了他這隻手的輕輕一拍。× × ×
慘呼和掙扎都已停止,屋子裏悶得令人窒息。
阿吉動也不動站在那裏,棕黑的眼睛裏全無表情,彷彿深不見底。
每個人都在看着他,每個人身上都帶着武器,可是沒有人敢動。
這個沒有用的阿吉,竟使得這些終日在刀頭舐血的兄弟們,心裏產生出一股莫名的恐懼。
──這個人究竟是誰?
──他殺人後為什麼還能如此冷靜?
──他以前殺過多少人?現在他心裏在想些什麼?
沒有人看得出他心裏正在吶喊:“我又殺了人,我為什麼又要殺人?” × × ×
秋風吹動窗紙,阿吉終於抬起頭,才發現面前站着個女人。一個很美的女人,帶着種説不出的妖嬈誘人的魅力。
他知道她一定就是鐵頭的三姨太。她站得離他很近,已盯着他看了很久,眼睛裏帶着種很奇特的表情,既非悲傷,也不是仇恨,卻帶着幾分驚奇和迷惑。
滿屋子的人都已悄悄溜了出去,只剩下她一個人沒有走。
阿吉冷冷道:“我殺了你的男人!”
三姨太道:“你不殺他,他遲早也總有一天會死在別人手裏!”
她的聲音平靜得接近冷酷:“像他這種人,天生就是個殺胚!”
阿吉道:“我也很可能會殺死你,你本該早就逃走了的。”
三姨太道:“應該走的是你。”
阿吉冷笑。
三姨太道:“你殺了鐵頭,大老闆絕不會放過你。”
阿吉道:“我本就在等他!”
三姨太看着他,眼神顯得更奇特,忽然道:“我認得你,我以前一定見過你。”
阿吉道:“你一定看錯了人!”
三姨太道:“絕不會。”
她説得很肯定:“我是個婊子,從十四歲就開始做婊子,也不知見過了多少男人,可是像你這種男人並不多。”
阿吉眼睛裏忽然也閃過一絲奇怪的表情,慢慢的轉身走出去。
三姨太看着他的背影,眼睛裏忽然發出了光,大聲道:“我想起來了,你是……”
她沒有説完這句話。因為阿吉已閃電般轉回身,掩住了她的嘴,將她攔腰抱起。
他不想殺這個女人,可是他一定要封住她的嘴。他絕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他的秘密。× × ×
卧房裏燈光柔和。
他將她拋在牀上,她就仰面躺在那裏看着他,目中忽然有了淚光,黯然道:“你怎麼會變成這樣子的,怎麼會變得這麼多?”
阿吉道:“每個人都在變!”
三姨太道:“可是無論你怎麼變,我還是認得出你!”
她忍住淚又道:“你知不知道,我這一生中,惟一真正喜歡過的一個男人就是你……你當然不會知道,因為我只不過是你無數個女人的其中之一,而且是個下賤的婊子。”
阿吉沉默了很久,聲音變得很温柔:“我也記得你,你叫金蘭花!”
她看着他,忽然痛哭失聲,撲上抱住他:“只要你還記得我,我死也甘心。”
阿吉道:“但是我卻希望別人忘了我!”
她緊緊抱住他,眼淚流在他臉上:“我知道,我一定聽你的話,絕不説出你的秘密,就算死,也絕不會説出去。”× × ×
大老闆平生有三件最得意的事,其中一件就是他有一張世上最大的牀。
不但最大,也最奇妙,最豪華,無論到哪裏都找不出第二張。
這並不是誇張。
現在還是上午,大老闆還躺在牀上,他最寵愛的九位姬妾都在牀上陪着他。
一個丫頭悄悄的走進來,囁嚅着道:“葉先生説有要緊的事,一定要見老爺!”
大老闆想坐起,又躺下道:“叫他進來!”
他的姬妾立刻抗議:“我們這樣子,你怎麼能叫別的男人進來?”
大老闆微笑,道:“這個男人沒關係!”
有人問:“為什麼?”
大老闆淡淡道:“因為他對我比你們九個人加起來都有用。”× × ×
雖然已通宵未睡,竹葉青看起來還是容光煥發,完全沒有一點倦態。
大老闆常説他精力之充沛,就好像織布機一樣,只要大老闆要他動,他就絕不會停。
他垂首站在大老闆牀前,目不斜視,牀上九個如花似玉的美人,在他眼中看來,竟完全不屑一顧。對這一點,大老闆也很滿意。
他先讓竹葉青坐下,然後再問:“你説有要緊的事,是什麼事?”
竹葉青雖然遵命坐下,卻又立刻站起,垂首道:“阿吉發現了我在他那裏佈下了眼線,將苗子兄妹帶走了。”
他的頭垂得更低:“這是我的疏忽,我低估了那個沒有用的阿吉,請大老闆嚴厲處分。”
他先用最簡單的話扼要説出事件經過,然後立刻承認自己的錯,自請處分。這是他做事的一貫作風,他從不掩飾自己的過錯,更不推諉責任,這種作風也正是大老闆最欣賞的,所以他雖然皺了皺眉,語聲卻不嚴厲:“每個人都難免有做錯事的時候,你先坐下説話!”
竹葉青道:“是!”
等他坐下去,大老闆才問:“這件事是什麼時候發生的?”
竹葉青道:“昨天晚上子時前後!”
大老闆道:“直到現在你還沒有找到他們?”
竹葉青道:“阿吉的行蹤我們已知道,苗子兄妹卻一直下落不明!”
大老闆道:“阿吉在哪裏?”
竹葉青道:“一直都在大剛的三姨太那裏!”
大老闆沉下臉,道:“鐵頭已經被他……?”
竹葉青道:“是。”
大老闆道:“他是什麼時候去的?”
竹葉青道:“剛過子時不久!”
大老闆臉色更難看,道:“他在半個時辰之內,就能將苗子兄妹那麼樣兩個大人藏起來,你們花了一夜功夫,居然還找不到?”
竹葉青又站起來,垂首道:“城裏能容他們兄妹躲藏的地方並不多,我已經派人將每一個有可能的地方都徹底查過,卻沒有人看見過他們!”
大老闆冷笑道:“想不到這個沒有用的阿吉,居然連你都鬥他不過。”
竹葉青不敢開口。
這一次大老闆也沒有再讓他坐下,過了很久,才慢慢的問道:“鐵頭真是被他親手殺了的?”
竹葉青道:“據當場目睹的人説,他一掌就拍碎了鐵頭的腦袋。”
大老闆臉色又變了變,道:“有沒有看出他用的是哪一門的武功?”
竹葉青道:“沒有。”
他又補充道:“就因為沒有人知道他的武功和來歷,可見這個人必定大有來歷。”
大老闆道:“最近江湖中有沒有什麼人忽然失蹤?”
竹葉青道:“這一點我也去調查過,最近忽然銷聲匿跡的武林高手,只有大盜趙獨行,天殺星戰空,和劍客燕十三。”
大老闆又在皺眉,這三個人的聲名,他當然也聽説過。
竹葉青道:“可是這三個人的體形相貌年紀,都沒有一點和阿吉符合。”
大老闆冷笑道:“難道這個人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地下長出來的?”
他忽然握緊拳頭,用力敲在牀頭的矮几上,厲聲道:“不管他是哪裏來的,先做了他再説,人死之後,就不必再問他的來歷。”
竹葉青道:“是。”
大老闆道:“不管你用什麼法子,不管要花多大的代價,我都要他這條命!”
竹葉青道:“是。”
大老闆的命令,一向要立刻執行,可是這一次竹葉青居然還沒有走。
這是從來未有的現象,大老闆怒道:“難道你還有什麼話説?”
竹葉青遲疑着,終於鼓起勇氣道:“他人單勢孤,我們要他的命並不難,可是我們的犧牲一定也很慘重!”
大老闆道:“那麼你的意思呢?”
竹葉青道:“這個人就像是一把出了鞘的刀,就看他是被誰握在手裏!”
大老闆道:“你的意思是要我將這把刀買下來?”
竹葉青道:“他肯為苗子兄妹那種人賣命,只不過因為他們對他有一點恩情,大老闆若是給他點好處,怎知他不肯為大老闆效死?”
大老闆沉吟着,臉色漸漸和緩,道:“你認為我們能買得到?”
竹葉青道:“每個人都有價錢的,我們至少應該去試試!”
大老闆道:“誰去?”
竹葉青躬身道:“我想自己去走一趟!”
大老闆道:“既然他是把已出鞘的刀,説不定一碰上他就會出血的,你何必自己去冒險!”
竹葉青道:“我全身上下,都屬大老闆所有,何況幾滴血?”
大老闆忽然下牀,握住了他的手,道:“我沒有兒子,你就是我的兒子,你千萬要小心!”
竹葉青低着頭,熱淚彷彿已將奪眶而出,連旁邊看着的人,也都被感動。
等他退出去,大老闆才長長吐出口氣,對他的姬妾們道:“現在你們是不是已看出來,他對我是不是比你們九個人加起來都有用?”
一個嘴角有痣,眼角含情的女人忽然道:“我只看出了一點!”
大老闆道:“哪一點?”
這女人道:“他實在比我們九個人加起來都會拍馬屁!”
大老闆大笑,道:“説得好,説得好。”
他笑聲忽又停頓,盯着這女人,道:“我要你做的事,你都肯做?”
這女人開始乘機撒嬌,蛇一般纏住了他,道:“你要我做什麼?”
大老闆冷冷道:“我要你從今天晚上開始,就去陪他睡覺!” × × ×
阿吉還在睡。他太疲倦,太需要睡眠,有太多的事都在等着他去做,他的體力必須恢復。
他醒來時,金蘭花還躺在他身旁,睜着眼,看着他,眼睛裏充滿了柔情。
阿吉卻又閉上眼,道:“昨天晚上一夜都沒有人來過?”
金蘭花道:“沒有。”
阿吉全身肌肉放鬆,心裏卻已抽緊。
他知道暴風雨來臨前的一刻,通常都是最沉悶的時候,那就像黎明前的那一刻通常都是最黑暗的時候。
以後會有些什麼樣的轉變?最後會有什麼樣的結果?他全不知道。
他只知道這件事現在已黏上了他,他已不能放手。因為他只要一放手,老苗子、娃娃、金蘭花就只有死定了。
更重要的一點是,他知道城裏還有無數個像他們這樣的人,都在火坑裏等着他幫助。 × × ×
外面的屋子裏忽然有了腳步聲。
腳步聲很重,好像故意要讓人聽見,然後阿吉又聽見有人在咳嗽。
他等着這個人進來,等了很久,外面反而變得全無動靜。
金蘭花的臉色慘白,她猜不出來的是什麼人,可是這個人既然敢來面對一掌拍碎鐵頭的人,必定有恃無恐。
阿吉拍了拍她的頭,慢慢的站起來,穿上衣服。他已感覺此刻等在外面的這個人,一定是最難對付的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