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牆,寒夜。
高牆下的角門裏,忽然有一個人悄悄的走出來,非常英俊的一張臉,已被打腫了半邊,正是那風流成性的西門十三。
他一走出這條巷子,就有輛發亮的黑漆馬車,急馳而來,驟然在他身旁停下。
車門一開,他就跳了進去,車廂裏已有一杯酒在等着他。
一杯温得恰到好處的陳年女兒紅,一雙比女兒紅更醉人的姐妹花。
姐姐看起來,就好像是妹妹的影子,妹妹雖嬌憨,姐姐更動人。
一個少年人擁着貂裘,端着酒杯,懶洋洋的倚在姐姐懷裏,卻將妹妹推給了西門十三,笑道:“這小子今天捱了揍,你趕快好好的安慰安慰他。”
妹妹已在輕吻着西門十三被打腫了的那半邊臉。
馬車又急馳而去,馳向長安。
寒風如刀,已是歲末,車廂裏卻温暖如春天。
西門十三一口氣喝下那杯酒,才看了那坐擁貂裘的少年一眼,道:“你知道我會來?”
這少年人當然就是丁麟,只不過現在看來卻已不像是剛才那個人了。
剛才那個丁麟,是個很斯文,很害羞的少年,現在這個丁麟,卻是個放蕩不羈的風流浪子。
他用眼角瞟着西門十三,懶洋洋的微笑着,道:“我當然知道,那老王八蛋不叫你來等我的消息,還能叫誰來?”
西門十三也笑了,道:“你既然很有種,剛才為什麼不敢當着他的面,叫他老王八蛋?為什麼要變成那種龜孫子的樣子?”
丁麟淡淡道:“因為我怕你這龜孫子的臉被他打成爛柿子。”
姐姐、妹妹都吃吃的笑了。
她們的年紀都不大,可是看她們身材,就算是瞎子,也看得出她們都已不算是孩子。
西門十三又笑道:“不管怎麼説,你剛才揍韓貞那一拳,揍得真痛快。”
丁麟道:“其實我不該揍他的。”
西門十三道:“為什麼?”
丁麟道:“因為他説的話,全都是那老王八蛋叫他説的,他只不過是個活傀儡而已。”
他冷笑了一聲,又道:“那王八蛋其實是個老狐狸,卻偏偏要裝成老虎的樣子,只可惜他能瞞得過別人,卻瞞不過我。”
西門十三嘆了口氣,道:“難怪老頭子説你厲害,他果然沒有看錯。”
丁麟冷冷道:“這一代的年輕人,能在江湖中成名的,有哪個不厲害,真正厲害的,他只怕還沒有看見哩。”
西門十三道:“江湖中難道還有像你這麼厲害的人?”
丁麟道:“像我這樣的人,至少還有十來個,只有你們這些龜孫子,整天躲在老頭子的褲襠裏,外面的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你們連影子都摸不到。”
他冷笑着,又道:“我看你們不是十三太保,是吃得太飽了,所以撐得頭暈腦脹,老頭子放個屁,你們都以為是香的。”
西門十三非但沒有生氣,反而嘆了口氣,苦笑道:“近來我們的確吃得太飽,日子也過得太舒服了,所以一出了事,就死了兩個。”
丁麟道:“在你看來,那也算是件大事?”
西門十三道:“雖然不大,也不太小,至少連老頭子都已準備為這件事出手了。”
丁麟道:“哦?”
西門十三道:“就因為他已準備出手,所以才找你到冷香園去探聽消息。”
丁麟道:“你以為他真是為了對付墨白,才想到冷香園去的?”
西門十三道:“難道不是?”
丁麟道:“就算根本沒有墨白這個人,我保證他還是一樣要到冷香園去。”
西門十三目光閃動,道:“就算他不找你,你也是一樣要去探聽南海娘子的行蹤?”
丁麟道:“一點也不錯。”
西門十三道:“你們是為了什麼呢?”
丁麟道:“是為了另外一件事,那才是真正的大事。”
西門十三的眼睛亮了,道:“南海娘子莫非也是為了這件事才來的?”
丁麟嘆了口氣,道:“你總算已變得聰明瞭些。”
西門十三道:“這件事不但能令老頭子和你出手,而且還把已經失蹤了三十年的南海娘子驚動出來,看來倒真是件大事。”
他的臉已因興奮而發紅,他顯然也是個不甘寂寞的少年。
丁麟的眼睛也在發光,道:“除了你所知道的這些人外,據我所知,五天之內,至少還有六七個人要趕到冷香園去。”
西門十三道:“六七個什麼樣的人?”
丁麟道:“當然都是很有兩下子的人。”
西門十三道:“他們也都知道老頭子這次已準備出手?”
丁麟淡淡道:“這些人年紀雖然都不大,但卻未必會將你們的老頭子看在眼裏。”
西門十三勉強笑了笑,道:“老頭子也並不是個容易對付的人。”
丁麟道:“可是江湖中後起一代的高手,卻沒有幾個人看得起他的,正如他也看不起這些年輕人。”
西門十三忍不住道:“不管怎麼樣,年輕人的經驗總是比較差些。”
丁麟道:“經驗並不是決定勝負的最大關鍵。”
西門十三道:“哦?”
丁麟道:“據我所知,這次只要是敢到冷香園去的人,絕沒有一個人的武功在衞天鵬之下的,尢其是其中一個人……”
西門十三道:“你?”
丁麟笑了笑,道:“我本來當然也有野心的,但自從知道這個人要來後,我已準備在旁邊看看熱鬧就算了。”
西門十三皺眉道:“連你也服他?”
丁麟又嘆了口氣,道:“我説過,我是個很有自知之明的人。”
西門十三顯得有點不服氣的樣子,道:“那個人究竟是誰子”
丁麟慢慢的喝了口酒,悠然道:“你有沒有聽説過小李飛刀?”
西門十三聳然動容,幾乎連手裏的酒杯都拿不穩了。
“小李飛刀!”
這四個字本身就彷彿有種懾人的魔力。
西門十三失聲道:“小李飛刀也要來?”
丁麟又笑了笑,淡淡道:“小李飛刀若也要來,你們的老頭子和千面觀音只怕都已要躲到八千里外去了。”
西門十三鬆了口氣,道:“我也知道小李探花已有多年不問江湖中的事,有人甚至説,他也跟昔日的名俠沈依那些人一樣,到了海外的仙山,笑傲雲霞,成了地上的散仙。”
丁麟道:“我説的這個人雖不是小李飛刀,卻跟小李飛刀有極深的關係。”
西門十三道:“什麼關係?”
丁麟道:“他就是普天之下,唯一得到過小李飛刀真傳的人。”
西門十三又不禁悚然動容,道:“但江湖中為什麼從來也沒有人聽説過小李飛刀有徒弟?”
丁麟道:“因為他並沒有真正拜在小李探花門下,他和小李探花的關係,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
西門十三道:“我們怎麼還不知道?”
丁麟淡淡道:“這也許只因為你們都吃得太飽了。”
西門十三苦笑,卻還是忍不住問道:“這個人叫什麼名字?”
丁麟又緩緩的喝了口酒,才慢慢道:“他姓葉,叫葉開。”
葉開!
西門十三沉默着,眼睛裏閃閃發光,顯然已決定將這名字記在心裏。
丁麟又道:“葉開雖然了不起,另外那些年輕人也同樣很可怕。”
他忽又笑了笑,道:“你是粉郎君,我是風郎君,你知不知道另外還有幾個郎君?”
西門十三點點頭,道:“我知道有個木郎君,有個鐵郎君,好像還有個鬼郎君。”
丁麟悠然道:“這次你説不定也會見到他們的,只不過等你見到他們時,也許就會後悔了。”
西門十三道:“後悔?”
丁麟眼睛裏忽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徐徐道:“因為無論誰見到這些人,都不會好受的,所以你還是永遠莫要見到他們的好。”
夜,無雲無月。
馬車已停在冷香園後一個草棚裏,這草寮竟像是為他們準備好在這裏的。
那一雙可愛的孿生姐妹,都已蜷曲着身子,靠在角落裏睡着了。
西門十三看着妹妹已完全成熟的胴體,忍不住嘆了口氣,道:“今天晚上,我們難道就歇在這裏?”
丁麟點了點頭,微笑道:“你若已憋不住,不妨把我當做瞎子。”
西門十三也笑了,道:“我倒還沒有急成這樣子,只奇怪你今天怎麼會忽然變得如此安分的?”
丁麟道:“今天晚上我有約會。”
西門十三道:“有約會,跟什麼人有約會?”
丁麟笑了笑,道:“當然是一個女人。”
西門十三立刻急着問道:“她長得怎麼樣?”
丁麟笑得很神秘,道:“長得很美。”
西門十三更急了,道:“難道你想一個人溜去,把我甩在這裏?”
丁麟道:“你要去也行。”
西門十三笑道:“我就知道你不是重色輕友的人。”
丁麟悠然道:“只不過,我們這一去,未必能活着回來的。”
西門十三動容道:“你約的是誰?”
丁麟道:“千面觀音,南海娘子。”
西門十三怔住。
丁麟用眼角瞟着他,道:“你還想不想去了?”
西門十三的回答倒很乾脆:“不想。”
他又忍不住問道:“你真的準備今天晚上就去?”
丁麟道:“我也急着想看看這位顛倒眾生的南海娘子,究竟是個什麼樣的美人?”
西門十三道:“那麼你現在還等什麼?”
丁麟道:“等一個人。”
西門十三道:“等誰?”
這句“等誰”剛説出來,他就已聽見外面那車伕在彈指作響。
丁麟的眼睛已發光,道:“來了。”
西門十三推開車窗,就看見遠處黑暗中有個人身披蓑衣,頭戴笠帽,手裏提着根三丈長的竹竿,竹竿在地上一點,他的人已掠過五丈,輕飄飄的落在草棚外。
丁麟忽然道:“你着他輕功如何?”
西門十三苦笑道:“這裏的人看來果然都有兩下子。”
這時那個人已解下了蓑衣,掛在柱子上,微笑着道:“我這倒並不是為了要炫耀輕功,只不過怕在雪地上留下足跡而已。”
丁麟道:“想不到你做事還是這麼謹慎。”
這人道:“我還想多活兩年。”
他慢慢的走過來,又脱下了頭上的笠帽,西門十三這才看出他是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狐皮袍子外,還套着件藍布罩袍,看來就像是個規規矩矩的生意人,只不過一雙炯炯有光的眼睛裏,總是帶着極精明而狡猾的微笑。
丁麟已微笑着道:“這位就是冷香園裏的楊大總管楊軒。”
楊軒看了西門十三一眼,接着道:“這位想必就是衞八太爺門下的高足十三公子,幸會幸會。”
西門十三吃驚的看着他,忍不住道:“你就是我六哥上次來見過的那個楊軒?”
楊軒道:“是的。”
西門十三苦笑道:“他居然説你只不過是個膽小的生意人,看來他的確吃得太飽了。”
楊軒淡淡道:“我本來就是個膽小的生意人,他並沒有看錯。”
丁麟道:“我卻看錯了。”
楊軒道:“哦?”
丁麟笑道:“我還以為你就是‘飛狐’楊天哩。”
楊軒皺了皺眉,西門十三也不禁動容。
“飛狐”楊天這名字他聽説過。
事實上,江湖中沒有聽説這名字的人還很少,他不但是近十年來江湖中最出名的獨行盜,也是近十年來輕功練得最好的一個人。
據説你就算用手銬、腳鐐鎖住了他,再把他全身都用牛筋綁得緊緊的,關在一間只有一個小氣窗的牢房裏,他還是一樣能逃得出去。
像這麼樣一個人,居然肯到冷香園裏來做管事,當然絕不會沒有企圖。
他所圖謀的,當然也絕不會是件很普通的事。
西門十三忽然發覺這件事已變得越來越有趣,也同樣變得越來越可怕了。
丁麟好像也知道自己太多嘴,立刻改變話題,道:“那位南海娘子已來了?”
楊軒點點頭,道:“剛到。”
丁麟道:“你看見了她?”
楊軒搖搖頭,道:“我只看見她門下的一些家丁和丫頭。”
丁麟道:“他們一共有多少人?”
楊軒道:“三十七個。”
丁麟道:“那個會吃刀的女人在不在?”
楊軒又點點頭,道:“她叫鐵姑,在那些人裏面,好像也是個管事。”
丁麟笑道:“莫忘記你也是個管事的,你們兩個豈非正是天生的一對?”
楊軒板着臉,不開口。
看來他並不是個喜歡開玩笑的人。
丁麟乾咳了兩聲,只好又改口問道:“他們住在哪個院子裏?”
楊軒道:“聽濤樓。”
丁麟道:“現在距離子午時還有多少時候?”
楊軒道:“已不到半個時辰,裏面有敲更的人,你一進去就可以聽見。”
丁麟眼睛裏又發出光,道:“看來我再喝杯酒,就可以動身了。”
楊軒看着他,過了很久,忽然道:“我們這次合夥,因為我需要你,你也需要我。”
丁麟笑道:“我們本來就是好夥伴。”
楊軒淡淡道:“但我們卻不是朋友,這一點你最好記住。”
他不讓丁麟再説話,就慢慢的轉過身,戴起笠帽,披上蓑衣,手裏的竹竿輕輕一點,人已在五丈外,然後就忽然看不見了。
丁麟目送他身影消失,微笑着道:“好身手,果然不愧是‘飛狐’。”
西門十三忍不住問道:“他真的就是那個‘飛狐’楊天?”
丁麟道:“飛狐只有他這一個。”他忽然又嘆了口氣,苦笑道:“也幸好只有他這麼一個。”
脱下貂裘,裏面就是套緊身的夜行衣,是黑色的,黑得就像是這無邊無際的夜色一樣。
丁麟已脱下了貂裘,卻沒有再喝他那最後的一杯酒。
他的眼睛裏發光,臉上已看不見笑容,漆黑的夜行衣,緊緊裹在他瘦削而靈敏的身子上。
忽然間,他像是又變成另外一個人了。
現在他已不再是剛才那個放蕩不羈的風流浪子,已變得非常沉着,非常可怕。
西門十三凝目看着他,眼睛裏帶着種很奇怪的表情,彷彿是羨慕,又彷彿是妒忌。
丁麟道:“你最好就在這裏等着,一個時辰之內,我就會回來。”
西門十三忽然笑了笑,道:“你若不回來呢?”
丁麟也笑了笑,淡淡道:“那麼你就可以把她們兩個全都帶走,你豈非早已這麼想了……”
這句話還沒有説完時,他的人已消失在黑暗裏。
西門十三於是坐在那裏,連動都沒有動。
他本來總以為他的武功絕不在別的年輕人之下,現在才知道自己想錯了。
這一代的年輕人,遠比他想像中可怕得多。
他抬起手,輕撫着自己被打腫了的臉,眼睛裏又露出種很痛苦的表情。
姐姐本來好像已睡得很沉,這時卻忽然翻了個身,抱住了他的腿。
西門十三還是沒有動。
姐姐不是他的,妹妹才是……
誰知道姐姐又忽然在他腿上咬了一口,咬得很重,當然很痛。
但西門十三眼睛的痛苦之色卻忽然不見了。
他忽然發現一個人若想勝過別人,並不一定要靠武功的。
於是他臉上又露出微笑,微笑着將丁麟沒有喝的那杯酒,一口氣喝了下去……
聽濤樓聽的並不是海濤。
冷香園裏除了種着千株梅花外,還有幾百株蒼松,幾千竿修竹。
聽濤樓外,竹浪如海。
丁麟伏在竹林的黑暗處,打開了系在腰上的一隻革囊,拿出了一隻噴筒。
噴筒裏裝滿了一種黑色的原油;是他從康藏那邊的牧人處,用鹽換來的。
他旋開了噴筒上的螺旋蓋子,有風吹過的時候,他就將筒中的原油,很仔細的噴出去,噴得很細密。
那霧一般的油珠,就隨着風吹出,灑在聽濤樓的屋檐上。
然後他就藏起噴筒,又取出十餘粒比梧桐子略大些的彈丸,用食中兩指之力,彈了出去,也打在對面的屋檐上。
突然間,只聽“蓬”的一聲,聽濤樓的屋檐,已變成一片火海,鮮紅的火苗,躥起三丈開外。
遠處傳來更鼓,正是子時。
更鼓聲被驚呼聲掩沒。
“火!”
數十條人影,驚呼着從聽濤樓裏躥了出來,如此猛烈的火勢,就連最鎮靜的人也難免驚惶失措。
也就在這一剎那間,丁麟已從樓後的一扇半開的窗子裏,輕煙般掠了進去。
佈置得非常幽靜的小廳,靜悄無人。
丁麟突然大呼:“火,失火了!”
沒有人來,沒有聲音。
丁麟已推開門躥出去,他並不知道南海娘子的練功處在哪裏,所以他的動作必須快。
他還得碰碰運氣。
他的運氣好像還不壞,第三扇門是從裏面閂起的,他抽刀挑起門閂,裏面是問佛堂。
案上的銅爐裏,燃着龍香,一縷縷香煙繚繞,使得這幽靜的佛堂,更平添了幾分神秘。
香案後黃幔低垂,彷彿也沒有人。
但丁麟卻不信一間從裏面閂起門的屋子裏會沒有人。
他毫不猶疑,就躥了過去,一把掀起了低垂的神幔。
他怔住。
神幔後竟有四個人。
四個穿着紫緞長袍的人,一頭青絲高高挽起,臉上戴着個用檀木雕成的面具。
四個人的穿着打扮竟完全一樣,全都動也不動的盤膝而坐,樓外閃動的火光,照着他們臉上猙獰呆板的面具,更顯得説不出的詭秘可怖。
這四個人全都可能是南海娘子,但南海娘子卻只有一個。
丁麟知道這種機會絕不會再有第二次了,他決定冒一冒險。
他躥過去,揭開了第一人的面具。
面具下是一張蒼白而美麗的臉,長長的睫毛,蓋在緊閉着的眼簾上。
無論誰都看得出她絕不會超過二十歲,南海娘子絕不會這麼年輕。
丁麟已揭起第二人的面具。
這人青黲黲的胡茬子。
南海娘子當然更不會是男人。
第三個人看來雖然也很年輕,但眼角上卻已有了魚尾股的皺紋。
第四個人是個滿面皺紋,連嘴都已癟了下去的老太婆。
丁麟怔住。
他並沒有看見他想到的那張臉,但這時他無法再停留下去。
他一轉身,人已隨着這轉身之勢躍起,就在這時,他彷彿看見那臉上長着胡茬子的男人手動了動。
他知道不對了,想閃避,但這人的出手竟快得令人無法思議。
他剛看見這人的手一動,已覺得腰上一陣刺痛,就像是被尖針輕輕刺了一下。
然後他就跌了下去。
佛堂裏還是那麼幽雅,外面閃動的火光已滅了,銅爐中香煙繚繞,卻已換了種清淡的沉香木。
丁麟張開眼,忽然發現自己身上已換了件女人穿的長裙。
他大驚之下,伸手摸了摸頭髮,他的頭髮早已被挽成了一種當時女人最喜歡梳的楊妃墮馬髻,歪歪的髮髻上,還插了根鳳頭釵。
“風郎君”丁麟從十六七歲的時候,就開始闖蕩江湖,不出三年,已博得很大的名聲。
江湖中人人都知道,他不但輕功極高,而且非常機警,也非常沉得住氣。
但現在他卻已忍不住要跳了起來。
他沒有跳起來,因為他從腰部以下,已完全是軟的,連一點力氣都使不出。
他整個人都軟了,心也沉了卞去。香案上一座三尺高的南海觀世音菩薩,手拈着普度眾生的楊柳枝,彷彿正在看着他微笑。
從繚繞的香煙中看過去,她的笑容看來也彷彿帶着種説不出的詭秘之意。
丁麟忽然發現這觀音菩薩的臉,竟和剛才那戴着面具的美麗少女完全一樣。
難道那少女就是南海娘子?
但出手制住他的,卻是那臉上長着鬍碴子的男人,他本已認為這男人就是南海娘子改扮的。
但現在他卻已完全迷惑,甚至連想都不敢多想。
他怕想多了會發瘋。
幸好這時他就算要想,也沒法子再想下去了,佛堂的門,已慢慢的被推開。
一個人慢慢的走了進來,臉上帶着種美麗而詭秘的微笑,就像神案上觀音菩薩的笑容一樣。
丁麟看看觀音神像,再看看她,忽然嘆了口氣,閉上眼睛……這少女的臉簡直就是這觀音菩薩的臉。
他已不想再看,他怕看多了會發瘋。
只可惜不看也一樣會發瘋的。
這少女已走到他面前,忽然笑道:“你今天頭髮梳得好漂亮,是誰替你梳的?”
丁麟忍不住張開眼,瞪着她,道:“我正想問你,這是誰替我梳的?”
這少女彷彿很驚訝,道:“難道連你自己也不知道?”
丁麟道:“我怎麼知道。”
這少女道:“你難道連一點都想不起來?”
丁麟苦笑道:“我怎麼會想起來,我根本連一點知覺都沒有,而且你就算打破我的頭,我也猜不出你們為什麼要把我扮成個女人。”
這少女彷彿更吃驚,道:“你説什麼?你説是我們把你扮成女人的?難道你已連你本來就是個女人都忘了?”
丁麟忍不住叫了起來,道:“誰説我本來就是個女人的?”
這少女吃驚的看着他,臉上的表情,就好像突然看見個瘋子一樣。
丁麟又忍不住道:“你若説我本來就是個女人,你一定瘋了。”
這少女嘆了口氣,道:“不是我瘋了,是你。”
她忽然回頭叫道:“你們大家全來看呀,丁小妹怎麼會忽然變成這樣子了。”
丁小妹!
“風郎君”丁麟竟變成了丁小妹?
丁麟想笑也笑不出,想哭也哭不出,只見門外已有四五個女人走了進來,其中有一個也正是剛才還戴着面具的中年美婦。
原來她就是鐵姑,因為那少女正在招呼她。
“鐵姑,你快來看看,丁小妹剛才還是好好的,現在怎麼忽然變成……變成這樣子?”
鐵姑也在看着丁麟,微笑着道:“她看來豈非還是好好的,而且頭髮梳得比平時都漂亮。”
這少女道:“可是……可是她居然不肯承認自己是個女人。”
丁麟已經在儘量控制着自己,他知道現在非冷靜下來不可。
但他卻還是忍不住要分辯:“我本來就不是個女人。”
鐵姑看着他,忽然嘆了口氣,道:“我瞭解你的心情,有時連我也希望自己不是個女人,在這個世界上,做女人的確太吃虧了。”
丁麟嘆了口氣道:“其實,我倒不反對做女人,只可惜我一生下來就是個男人,一直到剛才還是個男人。”
他實在已盡了他最大的力量,來控制他自己。
鐵姑的臉上卻露出了很驚訝的表情,忽然回頭問另幾個女人:“你們幾時認得丁小妹的?”
“也有兩三個月了。”
“她是個男人?還是個女人?”
“當然是個女人。”
所有的女人都在吃吃的笑:“丁小妹若是個男人,我們大家就全都是男人了。”
丁麟已覺得自己的臉在發青,卻還是忍耐着,道:“只可惜我也不是丁小妹。”
鐵姑帶着笑問道:“那麼你是誰呢?”
丁麟道:“我也姓丁,叫丁麟。”
鐵姑道:“我知道你.叫丁靈琳。”
丁麟道:“不是丁靈琳,是丁麟。”
鐵姑道:“不是丁麟,是丁靈琳,你怎麼會連自己的名字都忘了?”
那個長得跟觀音菩薩一樣的少女忽然笑了笑,道:“幸好她説話的聲音還沒有變,無論誰都聽得出那是女人的聲音。”
丁麟冷笑道:“無論誰都應該聽得出我是男……”
他的聲音突然停頓,冷汗突然從背脊上冒出來。
他忽然發覺自己説話的聲音也變了,變得又尖又細,竟真的和女人一樣。
──難道我真的已忽然變成了女人?
他只覺一種説不出的恐懼之意,像尖針般刺入了他的後腦。
他想試着運動一下他身上某部分肌肉,只可惜他從腰部以下,竟已完全
麻木。
他甚至想伸手去摸摸那部分,可是當着這麼多女人,他實在又沒有這種勇氣。
鐵姑看着他,眼睛裏彷彿充滿了同情和憐憫,柔聲道:“最近你心情不好,又喝了很多酒,難免會忘記一些事的,何況,以前的事,你本就不願再想起。”
丁麟只有聽着。
鐵姑道:“但我們都可以提醒你,往事雖然悲傷,但若完全忘記了,對自己也不好。”
丁麟只好嘆了口氣,道:“好,你説吧,我在聽着。”
鐵姑道:“你是丁靈琳,是個非常好看的女孩子,你本來有個很好的情人,後來卻為一個人鬧翻了,所以你跑到海邊要自殺,幸好心姑救了你。”
那微笑如觀音的少女原來叫心姑,她立刻接着道:“若不是我拉得快,那天你已跳下海去。”
丁麟咬着牙,不開口。
他忽然變得很怕聽見自己的聲音。
鐵姑道:“你那情人姓葉,叫葉開,他……”
葉開!
聽見這名字,丁麟只覺得自己腦子裏“轟”的一響。
忽然間,他什麼都明白了。
他知道自己已落人一個最惡毒,最詭譎,也最巧妙的圈套裏。
圈套本是為葉開而準備的,他卻糊里糊塗的掉了進來。
鐵姑在説什麼,他已完全聽不見,他正在拼命集中思想。
他一定要想個法子從這個圈套裏脱身出來,但他也知道這絕不是件容易事。
非常不容易。
時間彷彿已過了很久,鐵姑的話卻還沒有停。
原來她已將這些話反反覆覆的説了很多次,好像在強迫丁麟接受這件事。
“你那情人姓葉,叫葉開,他本來是昔年‘神刀堂’的堂主的兒子,後來過繼給葉家的。”
“你的父親叫丁乘風,你的姑姑丁白雲,本是葉家的仇人,但後來這件仇恨卻被葉開化解開了,你們的情感,反而因此而更加深厚。你本來已非他不嫁,他本來也已非你不娶,但這時卻忽然出現了個叫上官小仙的女人。這女人據説是昔年威震天下的‘金錢幫主’上官金虹和當時天下第一美人林仙兒所生的女兒。林仙兒雖然美麗如仙子,卻專門引誘男人下地獄。她生的女兒,也跟她一樣惡毒,你跟葉開,就是被她拆散的。”
“這件事你當然不會忘記,也絕不能忘記。”
丁麟聽着她説了一遍,又説一遍,忽然發現自己的思想非但已完全無法集中,而且似已感到被她剛剛説的話左右了。
忽然間,他竟已對這個叫上官小仙的女人,生出種説不出的痛恨之意。
他幾乎已快要承認自己就是丁靈琳,承認自己本來就是個女人。
爐中的香煙一陣陣飄過來,隨着他的呼吸,滲入他的腦子裏。
他竟似已將完全失去判斷是非的能力。
鐵姑看着他,臉上已露出一種詭秘而得意的微笑,慢慢的又接着道:“你叫丁靈琳,是個非常好看的女孩子,你……”
丁麟突然用盡所有的力氣咬了咬嘴唇,劇痛使得他突然清醒。
他立刻大吼道:“不要再説了,我已明白你的意思。”
鐵姑微笑道:“你真的已明白。”
丁麟道:“我一定長得很像丁靈琳,所以你們想利用我來害葉開。”
鐵姑道:“你本來就是丁靈琳。”
丁麟冷笑道:“其實你用不着這麼樣做,你們要我做的事,我也可答應。”
鐵姑道:“哦。”
丁麟道:“但你們也得答應我幾件事。”
鐵姑道:“你説。”
丁麟道:“我要你先告訴我,你們究竟是恰巧發現我像丁靈琳,才定下這個圈套的,還是早已算準了我要來?”
鐵姑忽然不開口了。
丁麟道:“然後你們至少還得解開我的穴道,讓我見見南海娘子,這件事成功之後,我至少還得要佔一份。”
鐵姑忽又笑了笑,道:“南海娘子本來就一直都在這裏,你難道看不見。”
丁麟動容道:“她在哪裏?”
只聽一個優雅而神秘的聲音緩緩道:“就在這裏。”
這聲音赫然竟是神案上那觀音神像發出來的。
丁麟霍然回頭,看了這神秘的雕像一眼,目光再也無法移開。
從縹緲氤氲的煙霧中看過去,他忽然發現這雕像竟已換了一張臉。
本來帶着微笑的臉,現在竟已變成冷漠嚴厲,眉宇間竟似還帶着怒意。
這個沒有生命的雕像,忽然間竟似已變得有了生命:“我就是你想見的人,所以你現在就應該看着我,我説的話,每個字你都不可不信。”
煙霧繚繞,這聲音竟真是她發出來的。
丁麟只覺得全身都已凍冷,竟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心裏雖然不想再看,但目光卻偏偏無法從這神秘而妖異的雕像上移開。
“你就是丁靈琳,葉開本來是你的情人,你的丈夫,但上官小仙卻從你身邊搶走了他。”
“現在他們日日夜夜,時時刻刻都廝守在一起,你卻只剩下孤孤單單的一個人。”
丁麟看着她,臉上竟不由自主露出一種痛苦而悲傷的表情。
“我知道你恨她,這種仇恨就是任何人都忘不了的,所以你一定要報復。”
丁麟臉上果然又露出怨毒仇恨之色,喃喃道:“我一定要報復……我一定要報復……”
“現在葉開很快就要帶着那可恨的女人到這裏來了,你正好有機會。”
丁麟在聽着,發亮的眼睛已變得迷惘而空洞,但臉上的怨毒之色卻更強烈。
“葉開絕對想不到你會在這裏,所以你的忽然出現,他一定會覺得很吃驚。”
“但他卻絕不會對你有警戒之意,所以你就可乘機將那惡毒的女人從他身邊搶走帶到這裏來,毀了她那張美麗的臉,叫她以後永遠也沒法子再勾引別的男人。”
“我的意思現在你已明白了麼。”
丁麟慢慢的點了點頭,道:“我已明白了。”
“你是不是肯照我的話去做?”
丁麟道:“是。”
“只要是我説的話,你全都相信?”
丁麟道:“是。”
“好,你現在就站起來,你的穴道已解開了,你已經可以站起來。”。
丁麟果然慢慢的站了起來。他早已完全麻木軟癱的兩條腿,現在竟似已突然有了力量。
“好,你身上有把刀,現在我要你用這把刀去替我殺一個人。”
丁麟道:“殺什麼人?”
“楊軒!”
丁麟慢慢的轉過身,慢慢的從心姑和鐵姑面前走了出去。他的目光直視前方,手裏緊握着懷中的刀,心裏只有一個念頭:“用這把刀去殺楊軒。”
門房裏雖然生了火,卻還是很寒冷。楊軒靜靜的坐在火盆旁,看來已顯得有些焦急不安。他在等丁麟的消息。丁麟竟直到現在還沒有消息。就在這時,一個人慢慢的推開了門,慢慢的走了進來。一個很美的女人,滿頭烏黑的青絲,挽着個時新的墮馬髻,髮髻上還插着根鳳頭釵。
楊軒站起來,微笑道:“姑娘有什麼吩咐?”
他顯然已將這女人作為南海娘子的門下,連看都不敢多看一眼。這女人卻一直在盯着他,眼睛裏帶着種很奇怪的表情。
楊軒忍不住又抬頭看了她一眼,忽然發現她很像一個人。
這女人的眼睛仍然是在盯着他,一字字道:“你就是楊軒?”
楊軒點點頭,忽然失聲驚叫道:“你是丁麟?”
丁麟道:“我不是丁麟,是丁靈琳。”
楊軒吃驚的看着他,道:“你……你怎麼會變成這樣子的?”
丁麟道:“我本來就是這樣子,我本來就是個女人。”
楊軒的臉色也變了,道:“你莫非瘋了?”
丁麟道:“我沒有瘋,瘋的是你,所以我要殺了你。”
他忽然從懷中抽出柄短刀,一刀刺人楊軒的胸膛。楊軒做夢也想不到他會突然下這種毒手,根本就沒有提防,也來不及閃避。鮮血花雨般的從他胸膛上飛濺出來,一點點灑在丁麟衣服上。
丁麟的臉上卻全無表情,冷冷的看着楊軒倒下去,然後慢慢的轉過身。
門外冷霧悽迷。夜更深了。
他慢慢的走人霧裏,黑暗中忽然又傳來那優美而神秘的聲音:“你做得很好,可是你已經太累了,已累得連眼睛都張不開。”
丁麟道:“我的確太累了!”
他的眼睛果然慢慢的閉起。
“這裏就是張很舒服的牀,現在你已可睡下去,等到葉開和那惡毒的女人來到時,我們會叫醒你的。”
地上積着很厚的冰雪,但丁麟卻已躺了下去,就像是真的躺在一張很舒服的牀上,忽然間就已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