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文學 > 武俠小説 > 《九月鷹飛》在線閲讀 > 第15章 惺惺相惜

第15章 惺惺相惜

    葉開靜靜的坐在那裏,眼睛裏帶着種無法描敍的表情,彷彿是憐憫,又彷彿突然覺得很寂寞。

    殺人!並不是件愉快的事。

    但窗外卻突然傳來了一陣銀鈴般的笑聲,是上官小仙的笑聲。

    “好快的刀。”

    笑聲還在窗外,她的人卻已從門外掠進來,輕盈得就像是隻輕盈的燕子。

    葉開還是靜靜的坐在那裏,甚至連看都沒有看她一眼。

    現在她無論在什麼時候出現,葉開都已不會覺得驚異。

    上官小仙拍着手笑道:“我果然沒有看錯你,我從來也沒有看見過這麼快的刀。”

    葉開突然冷笑,道:“你還想再看看。”

    上官小仙道:“我不想,我也知道你不會殺我的,用這種刀來殺一個孤苦伶仃的女孩子,小李探花知道了,一定會很生氣。”她嬌笑着,又道:“何況,你本該感激我才是,若不是我昨天叫華子清留下那兩包藥,你今天也未必能殺了他的。” 

    葉開不能否認。

    上官小仙嫣然道:“可是我也很感激你,你總算已為我殺了一個人了。”

    這句話就像是條鞭子,一鞭子抽在葉開臉上。

    明知要被人利用,還是被人利用了,這的確不是件好受的事。

    葉開冷冷道:“我既已殺了一個人,就還能殺第二個。”

    上官小仙道:“我相信。”

    葉開道:“所以你最好趕快走。”

    上官小仙道:“你又要趕我走。”

    葉開道:“是!”

    上官小仙輕輕嘆息道:“我長得難道比那女道士難看?我難道就不能像她一樣的侍候你?”

    牀頭的几上,已擺着套洗得乾乾淨淨,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

    這當然也是崔玉真替他準備的。

    可是她的人呢?

    丁靈琳的人呢?

    葉開拿起了衣服,他已沒法子再躺下去。

    上官小仙道:“你要走了?到哪裏去?”

    葉開不開口。

    上官小仙道:“是不是要去找那女道士?”

    葉開還是不開口。

    上官小仙悠然道:“你若是去找她,我勸你不如躺下去養養神,因為你一定找不到她的。”

    葉開想開口,又閉住。

    他已很瞭解上官小仙,她若不想説的事,沒有人能問得出來,她若想説,就根本不必問。

    上官小仙道:“你若想去找丁靈琳,還不如在這裏陪我談談心,因為你就算找到了他,也只有覺得更難受。”

    葉開不聽。

    上官小仙道:“也許你現在還能找到一個人。”

    葉開已在穿靴。

    上官小仙道:“現在你唯一可以找到的人就是韓貞,而且一找就可以找到,你知道不知道為什麼。” 

    葉開不問。

    上官小仙道:“因為他已躺在棺材裏,連動都不會動了。”

    葉開霍然站起來,目光火炬般瞪着她。

    上官小仙笑了笑,道:“你明知道他不是我殺的,瞪着我幹什麼?你若想替他報仇就該先找出他的仇人來。”

    她淡淡的接着道:“可是我勸你不要去,你現在唯一應該做的事,就是躺下去好好睡一覺。”

    葉開沒有聽她説完這句話,人已衝了出去。

    棺已蓋,卻還沒有上釘;薄薄的棺材,短短的人生。

    韓貞的臉,看來彷彿還在沉睡,他本是在沉睡中死的。

    “我們發現他的時候,他已經無救了,只好先買口棺材,暫時將他收殮,但我們卻連他姓什麼都不知道,只希望他還有親戚朋友來收他的屍。”

    這客棧的掌櫃,倒不是個刻薄的人。

    棺材雖薄,至少總比草蓆強。

    “謝謝你。”

    葉開真的很感激,但卻更內疚,悔恨。若不是為了他,韓貞就不會受傷。若不是他的疏忽大意,韓貞的傷本可治好的。可是現在韓貞已死了,他卻還活着。

    “他怎麼死的?”

    “是被一柄劍釘死在牀上的。”

    “劍呢?”

    “劍還在。”

    劍在燈下閃着光。

    是一柄形式很古雅的長劍,精鋼百鍊,非常鋒利,劍背上帶着松紋。

    血跡已洗去,用黃布包着。

    “我們店裏的兩個夥計,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將這柄劍拔出來。”

    掌櫃的在討好,邀功。

    他雖然並不是刻薄的人,但有希望能得到點好處,得到些補償時,他也不想錯過。

    葉開卻好像聽不懂這意思。

    他心裏在思索着別的事:

    “這一劍莫非是從窗外擲人,刺人了韓貞的胸,再釘在牀上的?”

    “這一擲之力實在不小。”

    掌櫃的又道:“跟大爺你一起來住店的那位姑娘,前天晚上也回來過一次,她好像也病了,是被那位擊敗了南宮遠的郭大俠抱回來的。”

    “他們到哪裏去了?”

    “不知道,他們只出現了一下子。”

    一個夥計補充着道:“那天晚上是我當值,我剛進了院子,就看見屋裏有道光芒一閃,就像是閃電一樣。”

    “等我趕過去時,大爺你的這位朋友已被釘死在牀上。”

    “然後郭大俠就抱着那位姑娘回來了,郭大俠和南宮遠比劍時,我也抽空去看了,所以我認得他。”

    “等我去報告了掌櫃,再回去看時,郭大俠和那位姑娘又不見了。”

    葉開猜的不錯。

    這一劍果然是從窗外擲進去的,所以這店夥才會看見那閃電般的劍光。

    等這兇手想取回他的兇器時,郭定已回來。

    他是乘崔玉真已將葉開帶走後,郭定還沒有帶丁靈琳回來前,在那片刻間下手的。

    那時間並不長,也許他根本沒時間來取回這柄劍,也許他急切間沒將劍拔出來,兩個夥計,費了很大的力,才將這柄劍拔出來的。

    “郭定又將丁靈琳帶到哪裏去了。”

    “他們為什麼不在這裏等?又沒有去找他?”

    這些問題,葉開不願去想。現在他心裏只想着一件事──絕不能讓韓貞白死。

    他心裏的歉疚悔恨,已經變為憤怒。

    “這柄劍你能不能讓我帶走。”

    “當然可以……”

    葉開説走就走。

    掌櫃的急了:“大爺你難道不準備收你這位朋友的屍?”

    “我會來的,明後天我一定來。”

    葉開並不是不明白這掌櫃的意思,只不過一個人囊空如洗,身無分文的時候,就只好裝裝傻了。

    陽光燦爛。

    十天來,今天是第一次看到如此燦爛的陽光。

    街上的積雪已溶,泥濘滿路。

    但街上的人卻還是很多,大家都想乘這難得的好天氣,出去走走。

    “八方鏢局”的金字招牌,在陽光下看來,氣派更不凡。

    一個穿着青布棉襖的老人,正在門前打掃着積雪和泥濘。

    葉開大步走了過去。

    他只要走得稍微快些,胸口的傷就會發疼,但他卻還是走得很快。肉體上的痛苦,他一點也不在乎。

    他走進院子的時候,正有兩個人從前面的大廳裏走出來。

    一個是四十多歲的中年人,衣着很華麗,相貌很威武,手裏捏着雙鐵膽,“叮叮噹噹”的響。

    另一個年紀較輕,卻留着很整齊的小鬍子,白生生的臉,乾乾淨淨的手。

    葉開迎過去。

    他心情好的時候,本是個很有禮貌,很客氣的人,可是他現在心情並不好。

    他連抱拳都沒有抱拳,就問道:“這裏的總鏢頭是誰?”

    捏着鐵膽的中年人上上下下看了他兩眼,沉着臉道:“這裏的總鏢頭就是我。”

    對一個如此無禮的人,他當然也不會太客氣。

    “鐵膽鎮八方”戴高崗,並不是好惹的人。

    “你又是什麼人?來找誰的?”

    葉開道:“我就是來找你的。”

    戴高崗道:“有何見教?”

    葉開道:“有兩件事。”

    戴高崗道:“你不妨先説一件。”

    葉開道:“我要來借五百兩銀子,三天之內就還給你。”

    戴高崗笑了,眼睛裏全無笑意,冷冷的盯着葉開的胸膛:“你受了傷。”

    葉開的傷口又已崩裂,血漬已滲過衣裳。

    戴高崗冷冷道:“你若不想再受一次傷,就最好趕快從你來的那條路滾回去。”

    葉開凝視着他,徐徐道:“我久已聽説‘鐵膽鎮八方’是個橫行霸道的人,看來果然沒有説錯。”

    戴高崗冷笑。

    葉開道:“我向你借五百兩銀子,你可以不借,又何必再要我受一次傷?又何必要我滾回去?”

    戴高崗怒道:“我就要你滾。”

    他突然出手,抓葉開的衣襟,像是想將葉開一把抓起來,摔出去。

    他的手堅硬粗糙,青筋暴露,顯然練過鷹爪力一類的功夫。

    葉開沒有動。

    可是他這一抓,並沒有抓住葉開的衣襟。

    他抓住了葉開的手。

    葉開的手已迎上去,兩個人十指互勾,戴高崗冷笑着輕叱一聲:“斷!”

    他自恃鷹爪力已練到八九成火候,竟想將葉開五指折斷。

    葉開的手指當然沒有斷。

    戴高崗忽然覺得對方手指上的力量竟遠比他更強十倍。只要一用力,他的五根手指反而就要被折斷。

    ──飛刀本是用指力發出的,若沒有強勁的指力,怎麼能發得出那無堅不摧的飛刀?

    戴高崗臉色變了,額上已冒出黃豆般的冷汗。

    可是葉開也並沒有用力,只是冷冷的看着他,淡淡道:“你拗斷過幾個人的手指了。”

    戴高崗咬着牙,不敢開口。

    葉開道:“你下次要拗斷別人的手指時,最好想想此時此刻。”

    他突然鬆開手,扭頭就走。

    那一直揹負着雙手,在旁邊冷眼旁觀的年輕人忽然道:“請留步。”

    葉開停下:“你有五百兩銀子借給我?”

    這年輕人笑了笑,反問道:“朋友尊姓?”

    葉開道:“葉。”

    年輕人道:“木葉的葉?”

    葉開點點頭。

    年輕人凝視着他,道:“葉開?”

    葉開又點點頭,道:“不錯,開心的開。”

    戴高崗悚然動容,道:“閣下就是葉開?”

    葉開道:“正是。”

    戴高崗長長吐出口氣,苦笑道:“閣下為何不早説?”

    葉開淡淡道:“我並不是來打秋風的,只不過是來借而已,而且只借三天。”

    戴高崗道:“五百兩已夠?”

    葉開道:“我只不過想買兩口棺材。”

    戴高崗不敢再問,後面已有個機警的賬房送來了五百兩銀票。

    “請收下。” 

    葉開並不客氣,韓貞的喪事固然要辦,伊夜哭的屍體也要收殮。

    他並不是那種殺了人後就不管的人,他需要這筆錢。

    前倨後恭的戴高崗又在問:“閣下剛才是説有兩件事的。”

    葉開道:“我還要打聽一個人。”

    戴高崗道:“誰?”

    葉開道:“呂迪,‘白衣劍客’呂迪。”

    戴高崗臉上忽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

    葉開道:“據説他已到了長安,你知不知道他在哪裏?”

    那留着小鬍子的年輕人忽然笑了笑,道:“就在這裏。”

    這年輕人態度很斯文,長得很秀氣,身上果然穿着件雪白的長袍,目光閃動間,帶着種説不出的冷漠高傲之意。

    葉開終於看清了他。

    “你就是呂迪?”

    “是!”

    葉開解開了左手提着的黃布包袱,取出了那柄劍,反手捏住劍尖,遞了過去。

    “你認不認得這柄劍?”

    呂迪只看了一眼:“這是武當的松紋劍。”

    葉開道:“是不是隻有武當弟子才能用這柄劍?”

    呂迪道:“是。”

    葉開道:“你是不是武當弟子?”

    呂迪道:“是!”

    葉開道:“這是不是你的劍?”

    呂迪道:“不是。”

    葉開道:“你的劍呢?”

    呂迪傲然道:“我近年已不用劍。”

    葉開道:“用手?”

    呂迪一直揹着雙手,冷冷道:“不錯,有些人的手,也一樣是利器。”

    葉開道:“可是你若要從窗外殺人,還是得用劍。”

    呂迪皺了皺眉,好像聽不懂這句話。

    葉開道:“因為你的手不夠長。”

    呂迪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葉開道:“我的意思你應該明白。”

    呂迪道:“你是説,我用這柄劍殺了人?”

    葉開道:“你不承認?”

    呂迪道:“我殺了誰?”

    葉開道:“你殺人從不問對方的名字?”

    呂迪道:“現在我正在問。”

    葉開道:“他姓韓,叫韓貞。”

    “韓貞?”呂迪回過頭問戴高崗:“你知不知道這個人?”

    戴高崗點點頭,道:“他是衞天鵬的智囊,別人都叫他錐子。”

    呂迪目中露出了輕蔑之色,轉向葉開:“這錐子是你的什麼人?”

    葉開道:“是我的朋友。” 

    呂迪道:“你想替他復仇?”

    葉開道:“不錯。”

    “你認為是我殺了他的?”

    葉開道:“是不是?”

    呂迪傲然道:“就算是我殺的又如何?這種人莫説只殺了一個,就算殺了十個八個,也不妨一起算在我賬上。”

    葉開冷笑道:“你以為你是什麼人?”

    呂迪道:“是個不怕別人來找我麻煩的人,等你的傷好了,隨時都可以來找我復仇。”

    葉開道:“那倒不必。”

    呂迪道:“不必?”

    葉開道:“不必等。”

    呂迪道:“你現在就想動手?”

    葉開道:“今天的天氣不錯,這地方也不錯。”

    呂迪看着他,忽然問道:“你剛才説要買兩口棺材,一口就是給韓貞的?”

    葉開點點頭。

    呂迪道:“還有一口呢?” 

    葉開道:“給伊夜哭。” 

    呂迪道:“赤魔手?”

    葉開道:“是的。”

    呂迪道:“他已死在你手下?”

    葉開道:“我殺人後絕不會忘了替人收屍。”

    呂迪道:“好,你若死了,這兩口棺材我就替你買,你的棺材我也買。”

    葉開道:“用不着。我若死了,你不妨將我的屍體拿去餵狗。”

    呂迪突然大笑,仰面笑道:“好!好極了。”

    葉開道:“你若死了呢?”

    呂迪道:“我若死了,你不妨將我的屍體一塊塊割下來,供在韓貞的靈位前,吃一塊肉下一口酒。”

    葉開也大笑,道:“好,好極了,男子漢要替朋友復仇,正當如此。”

    他忽然轉過身,背朝着呂迪。

    因為他的傷口又已被他的大笑崩裂,又進出了血。、

    陽光燦爛。

    有很多人都喜歡在這種天氣殺人,因為血幹得快。

    他自己若被殺,血也幹得快。

    呂迪站在太陽下,還是揹負着雙手。

    他對自己這雙手的珍惜,就像是守財奴珍惜自己的財富一樣,連看都不願被人看見。

    葉開緩緩的走過去,第二次將劍遞給他。

    “這是你的劍。”

    呂迪冷笑着接過來,突然揮手,長劍脱手飛出,“奪”的釘在五丈外的一棵樹上。

    劍鋒入木,幾乎已沒至劍柄。

    這一擲之力,已足夠穿過任何人的身子,將人釘在牀上。

    葉開的瞳孔收縮,冷笑道:“好,果然是殺人的劍。”

    呂迪又揹負起雙手,傲然道:“我説過,我已不用劍。”

    葉開道:“我聽説了。”

    呂迪道:“你殺人當然也不用劍。”

    葉開道:“從來不用。”

    呂迪盯着他的手,忽然問道:“你的刀呢?”

    他當然知道葉開的刀。

    江湖中幾乎已沒有人不知道葉開的刀。

    葉開凝視着他,等了很久,才冷冷道:“刀在。”

    他的手一翻,刀已在手。雪亮的刀,刀鋒薄而利,在太陽下閃動着足以奪人魂魄的寒光。

    若是在別人手上,這柄刀並不能算利刃,但此刻刀在葉開手上。

    葉開的手乾燥而穩定,就如同遠山之巔。

    呂迪的瞳孔也突然收縮,遠在五丈外的戴高崗,卻已連呼吸都已停頓。

    他忽然感覺到一種從來也沒有體驗過的殺氣。

    呂迪脱口道:“好!果然是殺人的刀。”

    葉開笑了笑,突然揮刀。

    刀光一閃不見。

    這柄刀就似已突然消失在風中,突然無影無蹤。

    就算眼睛最利的人,也只看見刀在遠處閃了閃,就看不見了。

    這一刀的力量和速度,絕沒有任何人能形容。

    呂迪已不禁悚然動容,失聲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葉開淡淡道:“你既不用劍,我為何要用刀?”

    呂迪凝視着他,眼睛裏已露出很奇怪的表情,過了很久,忽然伸出手:“你看看我的手。”

    在別人看來,這並不能算是隻很奇特的手。

    手指是纖長的,指甲剪得很短,永遠保持得很乾淨,正配合一個有修養的年輕人。

    但葉開卻已看出了這隻手的奇特之處。

    這隻手看來竟似完全沒有斑絡血脈,光滑細密的皮膚,帶着股金屬般的光澤。

    這隻手不像是骨骼血肉組成,看來就像是一種奇特的金屬,不是黃金,卻比黃金更貴重,不是鋼鐵,卻比鋼鐵更堅硬。

    呂迪凝視着自己這隻手,徐徐道:“你看清了,這不是手,這是殺人的利器。”

    葉開不能不承認。

    呂迪道:“你知道家叔?”

    他説的就是“温侯銀戟”呂鳳先。 

    葉開當然知道。

    呂迪道:“這就是他昔日練的功夫,我的運氣卻比他好,因為我七歲時就開始練這種功夫。”

    呂鳳先是成名後才開始練的,只練成了三根手指。

    呂迪道:“他練這種功夫,只因他一向不願屈居人下。”

    兵器譜上排名,温侯銀戟在天機神棒、龍鳳雙環、小李飛刀和嵩陽鐵劍之下。

    呂迪道:“百曉生作兵器譜後,家叔苦練十年,再出江湖,要以這隻手,和排名在他之上的那些人爭一日之短長。”

    他沒有再説下去。

    因為呂鳳先敗了,敗在一個女人手下。

    一個美麗如仙子,卻專引男人下地獄的女人──林仙兒。

    呂迪道:“家叔也説過,這已不是手,而是殺人的利器,已可列名在兵器譜上。”

    葉開一直在靜靜的聽着,他知道呂迪説的每個字都是真實的。

    他從不打斷別人的實話。

    呂迪已抬起頭,凝視着他,道:“你怎麼能以一雙空手,來對付這種殺人的利器?”

    葉開道:“我試試。”

    呂迪不再問,葉開也不再説。現在無論再説什麼,都已是多餘的。

    陽光燦爛。

    可是這陽光燦爛的院子,現在卻忽然充滿了一種説不出的肅殺之意。

    戴高崗忽然覺得很冷。

    他穿的衣服很温暖,陽光也很温暖,可是他忽然覺得百般寒意,也不知從哪裏鑽了出來,鑽人了他衣領,鑽人了他的心。

    刀已飛人云深處,劍已沒人樹裏。

    這既不是刀寒,也不是劍氣,但卻比刀鋒劍刃更冷,更逼人。

    戴高崗幾乎已不願再留在這院子裏。可是他當然也捨不得走。

    無論誰都可以想像得到,這一戰必將是近年來最驚心動魄的一戰,必將永垂武林。

    能親眼在旁邊看着這一戰,也是一個人一生中難得的際遇。

    無論誰都不願錯過這機會的。

    戴高崗只希望他們快些開始,快些結束。

    可是葉開並沒有出手。

    呂迪也沒有。

    連戴高崗這旁觀者,都已受不了這種無形的可怕壓力,但他們卻像是根本無動於衷。

    是不是因為這壓力本就是他們自己發出來的,所以他們才感覺不到?

    抑或是因為他們本身已變成了一塊鋼,一塊岩石,世上已沒有任何一種壓力能動搖他們?

    戴高崗看不出。

    他只能看得出,葉開的神態還是很鎮定,很冷靜,剛才因仇恨而生出的怒火,現在已完全平熄。

    他當然知道,在這種時候,憤怒和激動並不能致勝,卻能致命。

    呂迪的傲氣也已不見了,在這種絕不能有絲毫疏忽的生死決戰中,驕傲也同樣是種致命的錯誤。

    驕傲、憤怒、頹喪、憂慮、膽怯……都同樣可以令人的判斷錯誤。

    戴高崗也曾看見不少高手決戰,這些錯誤,正是任何人都無法完全避免的。

    可是現在,他忽然發現這兩個年輕人竟似連一點錯誤也沒有。他們的心情,他們的神態,他們站着的姿勢,都是絕對完美的。

    這一戰究竟是誰能勝?

    戴高崗也看不出。他只知道有很多人都認為葉開已是當今武林中,最可怕的一個敵手。

    他已知道有人説過,現在若是重作兵器譜,葉開的刀,已可名列第一。

    可是他現在沒有刀。

    雖然沒有刀,卻偏偏還是有種刀鋒般的鋭氣,殺氣。

    葉開能勝嗎?戴高崗並不能確定。

    他也知道呂迪的手,已可算是天下武林中,最可怕的一雙手。這雙手已接近金剛不壞,已沒有任何人能將這雙手毀滅。

    呂迪是否能勝,戴高崗也不能確定。

    葉開看來實在太鎮定,太有把握,除了刀之外,他一定還有種更可怕的武功,一種任何人都無法思議也想不到的武功。

    現在若有人來跟戴高崗打賭,他也可能會説葉開勝的。他認為葉開勝的機會,至少比呂迪多兩成。

    可是他錯了。

    因為他看不出葉開此刻的心情,也看不出葉開已看出的一些事。

    一些已足夠令葉開胃裏流出苦水來的事。

    自從呂迪的劍擲出後,葉開已對這個驕傲的年輕人起了種惺惺相惜的好感。

    可是他聽過兩句話:

    “仇敵和朋友間的分別,就正如生與死之間的分別。”

    “若有人想要你死,你就得要他死,這其間絕無選擇。”

    這是阿飛對他説過的話。

    阿飛是在弱肉強食的原野中生長的,這正是原野上的法則,也是生死的法則。在這種生死一瞬的決戰中,絕不能對敵人存友情,更不能有愛心。

    葉開明白這道理。他知道現在他致勝的因素,並不是“快”與“狠”,而是“穩”與“準”。

    因為呂迪很可能比他更快,更狠。

    因為現在他的胸膛,正如火焰燃燒般痛苦,他的傷口不但已進裂,竟已在潰爛。

    “妙手郎中”給他的,並不是靈丹,也不會造成奇蹟。

    痛苦有時雖能令人清醒振奮,只可惜他的體力,已無法和他的精神配合。所以他一出手,就得制對方的死命,至少要有七成把握時,他才能出手。

    他所以必須等。等對方露出破綻,等對方已衰弱,崩潰,等對方給他機會。

    可是他已失望。直到現在,他還是無法從呂迪身上找出一點破綻來。

    呂迪看來只不過是隨隨便便的站着,全身上下,每一處看來都彷彿是空門。

    葉開無論要從什麼地方下手,看來好像都很容易。

    可是他忽又想到了小李探花對他説過的話,昔年阿飛與呂鳳先的那一戰,只有李尋歡是在旁邊親眼看着的。

    那時的呂鳳先,正如此刻的呂迪。

    “那時阿飛的劍,彷彿可以隨便刺人他身上任何部位。”

    “但空門太多,反而變成了沒有空門。”

    “他整個的人都似已變成了一片空靈。”

    “這‘空靈’二字,也正是武學中至高至深的境界。”

    “我的飛刀出手,至少有九成把握。”

    “但那時我若是阿飛,我的飛刀就未必敢向呂鳳先出手。”

    只要是李尋歡説過的話,葉開就永遠都不會忘記。

    現在呂迪的人是不是也已成了一片空靈?

    葉開忽然發覺自己低估了這個年輕人,這個人才真正是他平生未曾遇見的高手。 

    他雖然並沒有犯任何致命的錯誤,可是他卻已失去一點最重要的致勝因素。

    他已失去了致勝的信心。

    呂迪冷冷的看着他,眼睛越來越亮,越來越冷酷,忽然又説出了三個字:“你輸了。”

    “你輸了。”

    葉開還未出手,呂迪就已説他輸了。

    這三個字並不是多餘的,卻像是一柄劍,又刺傷了葉開的信心。

    葉開居然沒有反駁。 

    因為他忽然發現呂迪終於給了他一點機會,──一個人在開口説話時,精神和肌肉都會鬆弛。

    他面上露出痛苦之色,因為他知道自己若是表現得越痛苦,呂迪就越不會放過他的。

    在這種生死決戰中,若有法子能折磨自己的對手,無論誰都不會放過的。

    呂迪果然又冷冷的接着道:“你的體力已無法再支持下去,遲早一定會崩潰,所以你不必出手,我已知道你輸了。”

    就在他説出最後一個字的時候,葉開已出手。

    這已是他所能找到的最好機會。

    呂迪剛説完了這句話,正是精神和肌肉最鬆弛的時候。

    他的身形雖然還是沒有破綻,但葉開已有機會將破綻找出來。

    葉開沒有用刀。

    可是他出手的速度,並不比他的刀慢。

    他的左手虛捏如豹爪、鷹爪,右手五指屈伸,誰也看不出他是要用拳子用掌?是要用鷹爪力?還是要用鐵指功?

    他的出手變化錯落,也沒有人能看得出他攻擊的部位。

    他必需先引動呂迪的身法。只要一動,空門就可能變實,就一定會有破綻露出。

    呂迪果然動了,他露出的空門是在頭頂。

    他露出的空門是在頭頂,葉開雙拳齊出,急攻他的頭頂,這是致命的攻擊。可是他自己的心卻已沉了下去,因為他已發覺,自己這一招露出,前胸的空門也露了出來。

    胸膛正是他全身最脆弱的一環,因為他胸膛上本已有了傷口。

    無論誰知道自己身上最脆弱的部位,可能受人攻擊時,心都會虛,手都會軟了。

    葉開的攻勢已遠不及他平時之強,速度已遠不如他平時快。

    他忽然發覺,這破綻本是呂迪故意露出來。

    呂迪先故意給他出手的機會,再故意露出個破綻,為的只不過是要他將自己身上最脆弱的部位暴露。

    這正是個致命的陷阱,但是他竟已像鴿子般落了下去。他再想補救,已來不及了。

    呂迪的手,忽然已到了他的胸膛。 

    這不是手,這本就是殺人的利器。

    戴高崗已悚然變色。

    現在他才知道自己剛才看錯了,他已看出這是無法閃避的致命攻擊。

    誰知就在這時,葉開的身子忽然憑空掠起,就像是忽然被一陣風吹起來的。沒有人能在這種時候,這種姿態中飛身躍起,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但葉開的輕功,竟已達到了“不可能”的境界。

    戴高崗忍不出失聲大呼:“好輕功!”

    呂迪也不禁脱口讚道:“好輕功。”

    這兩句話他們同時説出,這個字還沒有説完,葉開已憑空跌下。

    呂迪的手,已打在他胯骨上。

    葉開使出那救命的一掌時,知道自己躲過了呂迪第一招,第二招竟是再也躲不過的了。

    他身子凌空翻起時,後半身的空門已大破。他只有這麼樣做,他的胸膛已絕對受不了呂迪那一擊。

    可是胯骨上這一擊也同樣不好受。

    他只覺得呂迪的手,就像是一柄鋼錐,錐人了他的骨縫裏。

    他甚至可以聽得見自己骨頭碎裂的聲音。

    地也是硬的。

    葉開從沒有想到,這滿是泥濘的土地,也是硬得像鐵板一樣。

    因為他跌下來時,最先着地的一部分,正是他的骨頭已碎裂的那一部分。

    他幾乎已疼得要暈了過去。

    他忽又警醒,因為他發現呂迪的手,又已到了他的胸膛。這一來他才是真正無法閃避的,也無法伸手去招架。

    他的手是手,呂迪的手卻是殺人的利器。

    死是什麼滋味?

    葉開還沒有開始想,就聽戴高崗大呼:“手下留情。”

    呂迪的手已停頓,冷冷道:“你不要我在這裏殺他?”

    戴高崗嘆了口氣,道:“你何必一定要殺他?”

    呂迪道:“誰説我要殺他?”

    戴高崗道:“可是你……”

    呂迪冷笑道:“我若真的要殺他,憑你一句話就能攔得住?”

    戴高崗苦笑,他知道自己攔不住,世上也許根本沒有人能攔得住。

    呂迪道:“我若真的要殺他,他已死了十次。”

    這並不是大話。

    葉開看着這驕傲的年輕人,痛苦雖已令他的臉收縮,但是他的一雙眼睛,反而變得出奇的平靜,甚至還帶着笑意。

    他為什麼笑?

    被人擊敗,難道是件很有趣的事?

    呂迪已轉過頭,盯着他,忽然問道:“你可知道我為什麼不殺你?”

    葉開搖搖頭。

    呂迪道:“因為你本已受了傷,否則以你輕功之高,縱然不能勝我,我也無法追上你。”

    葉開笑了,“你根本用不着追,因為我縱然不能勝你,也不會逃的。”

    呂迪又盯着他,過了很久,才慢慢的點了點頭:“我相信。”

    他眼睛裏也露出種和葉開同樣的表情,接着道:“我相信你絕不是那種人,所以我更不能殺你,因為我還要等你的傷好了以後,再與我一決勝負。”

    葉開道:“你……”

    呂迪打斷他的話,道:“就因為我相信你不會逃,所以知道你一定會來的。”

    葉開道:“到了那一天,我還是敗在你手下,你就要殺我了?”

    呂迪點點頭:“到了那一天,你若勝了我,我也情願死在你手下。”

    葉開嘆了口氣,道:“世事如棋,變化無常,你又怎知我們一定能等到那一天?”

    呂迪道:“我知道。”

    突聽牆外一人嘆息着道:“但有件事你卻不知道。”

    呂迪沒有問,也沒有追出來看看。

    他在聽。

    牆外的人徐徐道:“今日你若真的想殺他,現在你也已是個死人了,他身上並不只一把刀。”

    呂迪的瞳孔突然收縮。

    就在他瞳孔收縮的一剎那間,他的人已躥出牆外。

    截高崗沒有跟出去,卻趕過來,扶起了葉開,嘆息着道:“我實在想不到你居然會敗。”

    葉開卻在微笑:“我也想不到你居然會救我。”

    戴高崗苦笑道:“並不是我救你的,我也救不了你。”

    葉開道:“只要你有這意思,就已足夠。”

    戴高崗勉強笑了笑,忽然站起來,大聲吩咐:“套馬備車。”
此页面为HK繁体版,其他版本: 中文简体 | TW 繁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