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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除夕之夜

    “又過年了……又是一年。”

    從丁靈琳有記憶時開始,過年的時候,總是充滿了歡樂的。

    從初一到十五,接連着半個月,誰也不許生氣,更不許説不吉祥的話。

    這本就是個吉祥的日子。可是今年呢?

    外面忽然響起了一陣震耳的爆竹聲。

    爆竹一聲除舊,桃符萬點更新──舊的一年已過去,新年中總是有新希望的。

    可是她還有什麼希望。

    爆竹聲驚醒了郭定,他忽然張開眼睛,彷彿想問:“這是什麼聲音?”

    只可惜他的嘴唇雖在動,卻説不出一個字。

    丁靈琳明白他的意思,勉強露出笑臉,道:“明天就過年了,外面有人在放鞭炮。”

    ──又是一年,總算又過了一年。

    郭定凝視着窗外的黑暗,希望還能看到陽光升起,可是就算看見了又如何?

    他忽然開始不停的咳嗽。

    丁靈琳柔聲道:“你想不想喝碗熱湯?今天晚上他們一定給你燉雞湯。”

    郭定用力搖頭。

    丁靈琳道:“你想要什麼?”

    郭定看着她,終於説出了三個字:“你走吧。”

    丁靈琳道:“你……你要我走?”

    郭定笑了笑,笑得很淒涼:“我知道我已不行了,你不必再陪着我。”

    丁靈琳用力握住他的手:“我一定要陪着你,看着你好起來,我知道你一定可以活下去。”

    郭定又搖了搖頭,閉上眼睛。

    一個人若連自己都已對自己的生命失去信心,還有誰能救他?

    丁靈琳咬着嘴唇,忍着眼淚:“你若真的覺得自己要死了,你就對不起我。”

    “為什麼?”

    “因為……因為我已準備嫁給你。”丁靈琳柔聲道:“難道你要我做寡婦?”

    郭定蒼白的臉上,突然有了紅暈:“真的?”

    “當然是真的。”丁靈琳又下了決心:“我們隨時都可以成親。”

    只要能讓郭定活下去,無論要她做什麼,她都是心甘情願的。

    “明天就是個吉祥的好日子,我們已不必再等。”

    “可是我……”

    “所以你一定要活下去,一定!”

    老掌櫃坐在櫃枱裏,臉上已帶着幾分酒意。

    這櫃枱他已坐了二十年,看來還得繼續坐下去,看着人來人往。

    各式各樣的人,各式各樣的悲歡離合,生老病死。

    他看得實在太多,每當酒後,他心裏總會有説不出的厭倦之意。

    所以他現在情願一個人坐在這裏。

    他沒有想到丁靈琳會來,忍不住試探着問:“姑娘還沒有睡?病人是不是已好了些?”

    丁靈琳勉強笑了笑,忽然道:“明天你能不能替我辦十幾桌酒?”

    “明天?明天是大年初一,恐怕……”

    “一定要明天,”丁靈琳笑得很淒涼:“再遲,恐怕就來不及了。”

    老掌櫃遲疑着:“姑娘要請人喝春酒?”

    “不是春酒,是喜酒。”

    老掌櫃睜大了眼睛,“喜酒!難道姑娘你明天就要成親?”

    丁靈琳垂下頭,又點點頭。

    老掌櫃笑了,立刻也點點頭,道:“沖沖喜也好,病人一沖喜,病馬上就會好的。”

    丁靈琳本就知道他絕不會明白,卻也不想解釋:“所以我希望這喜事能辦得熱鬧些,越熱鬧越好。”

    老掌櫃的精神已振作,最近兇殺不祥的事他已看得太多,他也希望能沾些喜氣:“行,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

    “明天晚上行不?”

    老掌櫃拍着胸:“準定就是明天晚上。”

    自從認得葉開那一天開始,丁靈琳就從來沒想到自己還會嫁給別人。

    可是明天晚上……

    紅樓,紅窗,紅桌子,紅羅帳,什麼都是紅的。

    上官小仙甜甜的笑着,看着葉開:“你説這樣像不像洞房?”

    葉開道:“不像?”

    上官小仙嘟起了嘴,道:“什麼地方不像?難道我不像新娘子?”

    她穿着紅襖,紅裙,紅繡鞋,臉也是紅紅的。

    葉開的眼睛一直都在迴避着她:“你像新娘子,我卻不像新郎。”

    他也穿着一身新衣裳,臉也被燭光映紅了。

    上官小仙看着他,嫣然道:“誰説你不像。”

    葉開道:“我説。”

    上官小仙道:“你為什麼不去照照鏡子。”.

    葉開淡淡道:“用不着照鏡子,我也看得見我自己,而且看得很清楚。”

    上官小仙道:“哦?”

    葉開道:“我這一輩子最大的長處,就是永遠都能看清我自己。”

    他忽然站起來,推開窗子。窗外一片和平寧靜,家家户户門上都貼着鮮紅的春聯,幾個穿着新衣,戴着新帽子的孩子,正掩着耳朵,在門口放爆竹。這一切顯然都是上官小仙特地為他安排的,她希望這種過年的氣象讓他變得開心些。最近這兩天他一定很悶。

    上官小仙又在問:“你喜不喜歡過年。”

    葉開道:“不知道。”

    上官小仙道:“怎麼會不知道?”

    葉開凝視着遠方,除夕夜的蒼穹,也和別的晚上同樣黑暗。

    “我好像從來也沒有過過新年。”

    “為什麼?”

    葉開的眼睛裏,彷彿帶着種説不出的困惑和寂寞,過了很久,才慢慢道:“你應該知道,這世上本就有種人是絕不過年的。”

    “哪種人?”

    “沒有家的人。”

    流浪在天涯的浪子們,他們幾時享受過“過年”的吉祥和歡樂,別人在過年的時候,豈非也正是他們最寂寞的時候?

    上官小仙忽然輕輕嘆了口氣,道:“其實我……我一樣也從來沒有過過年。”

    “哦?”

    “你當然知道我母親是個什麼樣的人,但你卻永遠也不會知道她晚年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別人在過年的時候,她總是抱着我,偷偷的躲在被窩裏流淚。”

    葉開沒有回頭,也沒有開口。他能想像到那種情況──無論誰都必須為自己的罪孽付出代價。

    林仙兒也不能例外。可是上官小仙呢?難道她一生下來就有罪?她為什麼不能像別的孩子一樣,享受童年的幸福歡樂?她今天變成這麼樣一個人,是誰造成的?是誰的錯?

    葉開也不禁輕輕嘆息。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上官小仙幽幽的嘆息着:“其實你也該知道我們本是同樣的人,你對我為什麼總是這麼冷淡?”

    葉開道:“那隻因你已變了。”

    上官小仙走過來,靠近他:“你認為我現在已變成個什麼樣的人?”

    葉開沉默,只有沉默。他從不願當着別人的面,去傷害別人。

    上官小仙突然冷笑,道:“你若認為我已變得和……和她一樣,你就錯了。”

    葉開也知道她説的“她”是誰。

    他的確認為上官小仙已變得和昔年的林仙兒一樣,甚至遠比林仙兒更可怕。

    上官小仙忽然轉過他身子,盯着他的眼睛,道:“看着我,我有話問你。”

    葉開苦笑道:“你問。”

    上官小仙道:“我若告訴你,我這一輩子還沒有男人碰過我,你信不信?”

    葉開沒有回答,也無法回答。

    上官小仙道:“你若以為我對別的男人,也跟對你一樣,你就更錯了。”

    葉開忍不住問道:“你……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上官小仙咬着嘴唇,道:“你心裏難道還不明白?為什麼還要問?”

    她看着他,眼睛裏充滿了幽怨,無論誰看到她這對眼睛,都應該明白她的感情。

    難道她對葉開竟是真心的?

    葉開真的不信?

    ──也許並不是不信,而是不能相信,不敢相信。

    葉開忽然笑了笑,道:“今天是大年夜,我們為什麼總是要説這種不開心的事。”

    上官小仙道:“因為不管我説不説,你都是一樣不開心的。”她不讓葉開分辯,搶着又道:“因為我知道你心裏總是在想着丁靈琳。” 

    葉開不能否認,只有苦笑道:“我跟她認識已不止一天了,她實在是個很好的女孩子,對我也一直都很好。”

    上官小仙道:“我對你不好?”

    葉開道:“你們不同。”

    上官小仙道:“有什麼不同?”

    葉開嘆息着,道:“你是個很了不起的女人,你有才能,也有野心,你還有很多事可以做,可是她……她卻只有依靠我。”

    這是他的真心話,也是他第一次對上官小仙説出真心話。現在他已不能不説,他並不是個完全不動心的木頭人。

    上官小仙垂下頭:“你是不是認為不管你到什麼地方去了,不管你去了多久,她都會等你?”

    葉開道:“她一定會等。”

    上官小仙突又冷笑。

    葉開道:“你不信?”

    上官小仙道:“我只不過想提醒你,有些女人,是經不起試探的。”

    葉開道:“我相信她。”

    上官小仙道:“你有沒有聽説過莊周的故事?”

    葉開聽過。

    上官小仙道:“他們本來也是對恩愛夫婦,可是莊周一死,他的妻子立刻就改嫁給別人。”

    葉開笑了笑,道:“幸好我既沒有妻子,也沒有莊周那麼大的神通,更不會裝死。”

    他已不想繼續再爭辯這件事。丁靈琳對他的感情,本是他們兩個人之間的事,本就不必要別人瞭解。

    鞭炮聲已寥落,夜更深,家家户户都已關起了門,窗子裏的燈光卻還亮着,孩子們已回去,等着拿壓歲錢。除夕夜本就不是狂歡之夜,而是為了讓家人們圍爐團聚,過一個平靜幸福的晚上。可是像葉開這種浪子,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享受這種幸福和平靜?

    他竟忽然變得很蕭索,正準備轉過身去找杯酒喝。就在這時,夜空中忽然響起了一陣輕微而奇特的呼哨聲。一隻鴿子遠遠的飛來,落在對面屋檐亡,羽毛竟是漆黑的,黑得發亮,看來竟像是隻黑鷹一樣。葉開從來也沒有看見過這麼不平凡的鴿子,忍不住停下腳步,多看了幾眼。然後他才發現上官小仙眼睛裏似已發了光,忽然她從身上拿出了個銅哨,輕輕一吹。這黑鴿子立刻飛過來,穿窗而人,落在她的手掌上,鋼喙利爪,閃閃有光的眼睛,看來竟似比鷹更健壯雄猛。這是誰家養的鴿子?

    葉開心裏已隱隱感覺到,這鴿子的主人,一定也是個很可怕的人。

    鴿爪上繫着個烏黑的鐵管,上官小仙解下來,從裏面取出了個紙卷;緋紅的紙箋上,寫滿了比蠅頭還小的字。上官小仙已走到燈下,很仔細的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她看得很專心,彷彿連葉開都已忘了。

    葉開卻在看着她,燈光照着她的臉,她嫣紅的臉已變得蒼白,神情嚴肅而沉重,在這一瞬間,她似已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變成了上官金虹。這封書信顯然非常秘密,非常重要。葉開並不想刺探別人的秘密,但對這隻鴿子卻還是覺得很好奇。他看着鴿子,鴿子居然也在狠狠的盯着他。他想去摸摸它發亮的羽毛,這鴿子卻突然飛起來,猛啄他的手。

    葉開嘆了口氣,喃喃道:“這麼兇的鴿子倒真是天下少有。”

    上官小仙忽然抬起頭來笑了笑,道:“這種鴿子本來就很少有,據我知道,天下一共也只有三隻。”

    葉開道:“哦?”

    上官小仙又嘆了口氣,道:“要養這麼樣一隻鴿子,可真不是容易事,能養得起它的人,天下也絕不超出三個。”

    葉開更奇怪:“為什麼?”

    上官小仙反問道:“你知不知道這種鴿子平常吃的是什麼?”

    葉開搖搖頭。

    上官小仙道:“我就知道你永遠也想不到的。”

    葉開勉強笑了笑,道:“它吃的至少總不會是人肉吧?”

    上官小仙也笑了笑,卻沒有回答,忽然拍了拍手,喚道:“小翠。”

    一個笑得很甜酒窩很深的小姑娘,應聲走了進來。

    上官小仙道:“你的刀呢?”

    小翠立刻就從懷裏拿出了一把彎彎的,柄上鑲着明珠的銀刀。

    上官小仙道:“很好,現在你可以餵它了。”

    小翠立刻解開了衣服,從身上割下片血淋淋的肉來,臉上雖已痛出了冷汗,卻還是在甜甜的笑着。

    那鴿子已飛起,鷹隼般飛過去,叼起了這片肉,飛出窗外。

    它也像很多人一樣,吃飯的時候,也不願有別人在旁邊看着。

    葉開悚然動容,道:“它吃的真是人肉。”

    上官小仙道:“非但是人肉,而且一定要從活人身上割下的肉,還一定要是年輕的女孩子。”

    葉開只覺得胃在收縮,幾乎已忍不住要嘔吐。

    上官小仙道:“你知不知道這隻鴿子是從哪裏飛來的?”

    葉開搖搖頭。

    上官小仙道:“它已飛了幾千里路,而且還為我帶來了一件很重要的消息,就算要我自己割塊肉給它吃,我也願意。”

    葉開忍不住問:“什麼消息?”

    上官小仙道:“魔教的消息。” 

    葉開又不禁動容,道:“這隻鴿子的主人難道是魔教的教主?”

    上官小仙道:“不是教主,是一位公主,很美的公主。”

    葉開道:“她怎麼會跟你通消息?”

    上官小仙道:“因為她也是人,只要是人,我就有法子收買。”

    她忽又輕輕嘆息了一聲,道:“也許只有你是例外。”

    葉開道:“難道她敢將魔教的秘密出賣給你?”

    上官小仙又嘆了口氣,道:“只可惜她知道的秘密並不太多。”

    葉開道:“她知道些什麼?”

    上官小仙道:“她只知道魔教的四大天王中,已有三個人到了長安,卻不知道他們在這裏用的是什麼身份。”

    葉開道:“她也不知道這三個人的名字?”

    上官小仙嘆道:“就算知道也沒有用,無論誰人了魔教後,都得將自己過去的一切完全放棄,連本來的名字也不能再用。”

    葉開道:“所以她只知道這三個人在魔教中用的名字?”

    上官小仙點點頭,道:“魔教中的四大天王,名字都很絕,一個叫‘牒兒布’,一個叫‘多爾甲’,一個叫‘布達拉’,一個叫‘班察巴那’。這都是古老的藏文。‘牒兒布’的意思象徵着智慧,‘多爾甲’的意思,象徵着權法。‘布達拉’是孤峯。‘班察巴那’是愛慾之神。”

    上官小仙道:“現在除了多爾甲天王還留守在魔山之外,其餘的三大天王,都已到了長安。”

    葉開道:“這消息可靠?”

    上官小仙道:“絕對可靠。”葉開道:“你也猜不出他們是誰?”

    上官小仙道:“我只想到了一個人,‘班察巴那’天王,很可能就是玉簫。”

    玉簫這一生中,的確充滿了愛慾。

    葉開道:“你能不能從玉簫口中,問出那兩個人來?”

    上官小仙道:“不能。”

    葉開道:“你也不能?”

    上官小仙道:“我就算有法子能讓各種人説實話,也有一種人是例外。”

    葉開道:“死人?”

    上官小仙點點頭。

    葉開道:“怎麼死的?”

    上官小仙道:“有人殺了他。”

    葉開道:“是誰殺得了東海玉簫?”

    上官小仙淡淡道:“在這長安城裏,能殺他的人並不止一個。”

    葉開沉思着,忽然長長嘆息,道:“我在這裏才不過十來天,長安城裏卻似已有了很多變化,發生了很多事。”

    上官小仙凝視着他,輕輕道:“你是不是已想走?”

    葉開勉強笑了笑,道:“我的傷已好了。”

    上官小仙目中又露出幽怨之色,道:“傷一好就要走?”

    葉開避開了她的眼睛,道:“我遲早總是要走的。”

    上官小仙道:“你準備什麼時候走?”

    葉開道:“明天……”他勉強笑着道:“我若是明天走,還可以到長安城去拜拜年。”

    上官小仙咬着嘴唇,居然也笑了笑,道:“除了拜年外,你還可以趕上一頓喜酒。”

    葉開道:“誰的喜酒?”

    上官小仙淡淡道:“當然是你的朋友,一個跟你很要好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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