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開真的走了。
上官小仙居然沒有留他,只不過挽住他的手,一直送他到街頭。
無論誰看到他們,都一定會認為他們是珠聯璧合,很理想的一對。但他們究竟是情人?是朋友?還是冤家對頭?這隻怕連他們自己都分不清楚。
上官小仙很沉默,顯得心事重重。葉開這一走,是不是還可能回到她身邊來?他們還有沒有相聚的時候?
未來的事,又有誰能知道?誰敢預測?
葉開忽然道:“我想了很久,卻還是想不出牒兒布和布達拉天王會是什麼人。”
上官小仙幽幽的一笑,道:“既然想不出,又何必去想?”
葉開道:“我不能不想。”
上官小仙輕輕嘆息:“人們為什麼總是要去想一些他本不該想的事。”
葉開不敢回答這句話,也不能回答。
他只有沉默,沉默了很久,卻又忍不住道:“我想,牒兒布天王一定是個很有智謀的人,布達拉天王一定很孤高驕傲。”
上官小仙點點頭:“魔教中取的名字,當然絕不會是沒有道理的。”
葉開道:“以你看,現在長安城裏最有智慧的人是誰?”
上官小仙道:“是你!”
上官小仙接道:“只有智者,才有慧劍。”
──只有你的慧劍,才能斬斷我要纏住你的情絲。
這句話她並沒有説出來,也不必説出來,葉開當然能瞭解。
他在苦笑:“大智若愚,真正的聰明人,看起來也許像個呆子。”
上官小仙也笑了笑,道:“長安城裏,看來像呆子的人倒不少,真正的呆子也不少。”
葉開道:“你認為最孤高驕傲的人是誰?”
上官小仙道:“你!”
葉開苦笑道:“又是我。”
上官小仙淡淡道:“只有最驕傲的人,才會拒絕別人的真情好意。”
她説的“別人”當然就是她自己。
──難道她對葉開真的是一番真情?
葉開轉過頭,遙視着遠方的一朵白雲,世上又有幾個人能像白雲般悠閒自在,無拘無束?
每個人心裏豈非都有把鎖鏈?
上官小仙忽然又問道:“除了你之外,也許還有一兩個人。”
葉開道:“誰?”
上官小仙道:“呂迪、郭定。”
葉開道:“他們當然都絕不是魔教中的人。”
上官小仙道:“是不是因為他們的出身好,家世好,所以就不會入魔教?”
葉開道:“我只不過覺得他們都沒有魔教門下的那種邪氣。”
上官小仙道:“不管怎麼樣,牒兒布和布達拉都已在長安城,也許就是你最想不到的兩個人,因為他們的行蹤一向都是別人永遠想不到的,這才真正是魔教最邪的地方。”
葉開嘆了口氣,也不禁露出憂慮之色。
魔教門下,不到絕對必要時,是永遠也不會露出形跡來的,往往要等到已死在他們手裏時,才能看出他們的真面目。
他們這次到長安來,真正要找的對象是誰?
是上官小仙?還是葉開?
葉開勉強笑道:“只要他們的確已到了長安城,我遲早總會找到他們的。”
上官小仙道:“可是今天你還不能開始找。”
葉開道:“為什麼?”
上官小仙道:“因為,今天你一定要先到鴻賓客棧去喝喜酒。”她美麗的眼睛裏,帶着種針尖般的笑容:“因為你若不去,有很多人都會傷心的。”
但葉開卻沒有到鴻賓客棧去,直到黃昏前,他還沒有在鴻賓客棧出現過。
大年初一,午後。
今天上午時,天氣居然很晴朗,藍天白雲,陽光照耀,大地已有了春色。
郭定的氣色看來也好得多了,“人逢喜事精神爽”,一句已説了幾千幾百年的話,多多少少總是有些道理的。
丁靈琳正捧着碗蔘湯,在一口一口的喂着他。
他們一直很少説話,誰也不知道該説些什麼,心裏更不知是甜?是酸?是苦?
人生豈非本就是這樣子的?
命運的安排,既然沒有人能反抗,那麼他們又何必?
丁靈琳也打起了精神,露出了笑臉,看來就像是這冬天的陽光一樣。
郭定想多看她幾眼,又不敢,只有垂着頭看着她一雙白生生的手,忽然道:“這人蔘是不是很貴?”
丁靈琳點點頭。
郭定道:“我們能買得起?”
丁靈琳道:“買不起。”
郭定道:“那麼你是……”
丁靈琳突然一笑,道:“是我賒來的,因為我想今天一定有很多人會送禮來,長安城裏,一定有很多人想來看我們,喝兩杯我們的喜酒,這些人一定都不會是很小氣的人。”
郭定遲疑着,道:“我們的事,已經有很多人知道?”
丁靈琳點點頭,道:“所以我已叫掌櫃的替我們準備了十二桌喜酒。”
郭定忍不住抬起頭,看着她,也不知是歡喜,還是悲傷道:“其實你本不必這麼做的,我……”
丁靈琳沒有讓他説下去,握住了他的手,柔聲道:“你只要打起精神來,趕快把傷養好,千萬不要讓我做寡婦。”
郭定也笑了,笑得雖辛酸,卻也帶着幾分甜蜜。
不管怎麼樣,他卻已下了決心,要好好照顧這個可愛的女人,照顧她一輩子。
就憑這點決心,他已不會死。
一個人自己心裏求生的鬥志,往往比任何藥都有效。
老掌櫃的忽然在門外呼喚:“丁姑娘你已該出來打扮打扮了,我也已找人來替郭公子洗澡換衣裳。”
丁靈琳拍了拍郭定的手,推門走出去,看着這善良的老人,忍不住輕輕嘆息:“你真是個好人。”
原來這世界上還是到處都有好人的。
老掌櫃微笑道:“今天是大年初一,我只盼望今年大家都過得順遂,大家都開心。”
他是個好人,所以才會有這種願望,可是他的願望是不是能實現?
丁靈琳心裏忽然覺得一陣痠軟,淚珠已幾乎忍不住要流下來。
大家都開心,每個人都開心,可是葉開……
她振作精神,勉強笑了笑,忽然道:“現在是不是已經有人送了禮來。”
老掌櫃笑道:“送禮的人可真不少,我已把送來的禮都記了賬,丁姑娘是不是想去看看。”
丁靈琳很想去看看。
她已想到一定會有很多奇怪的人,送一些奇怪的禮物來。
丁靈琳想到了很多事,卻還是沒有想到第一個送禮來的人,竟是“飛狐”楊天。
賬簿上第一個名字就是他。
楊天:禮品四包,珠花一對,碧玉鐲一雙,赤金頭面全套,純金古錢四十枚,共重四百兩。
純金古錢,這意思顯然是説,他的禮是代表金錢幫送的,也就是代表上官小仙送的。
丁靈琳握緊雙拳,心裏不禁在冷笑。她希望上官小仙晚上來喝喜酒。
呂迪居然也送了禮來,是和八方鏢局的杜同一起送來的,除了禮品四包外,還有“極品傷藥一瓶”。
丁靈琳又不禁冷笑。
她已決心不用這瓶藥,不管呂迪是不是真的好意,她都不能冒這種險。
還有些人的名字,丁靈琳似曾相識,卻又記不太清了,這些人好像都是丁家的世交舊友。
丁家本就是武林的世家,故舊滿天下,其中當然也有很多人到了長安。
可是丁家的人呢?這個也曾在武林中顯赫一時的家族,如今已變成什麼樣子?
丁靈琳連想都不敢想。
她繼續看下去,又看到一個意外的名字。
崔玉真。
她居然還沒有死。
這些日子來,她為什麼一直都沒有出現過?她是不是也已知道葉開的死訊?
老掌櫃在旁邊微笑着,道:“我實在想不到丁姑娘在長安城裏竟有這麼多朋友,今天晚上,想必一定熱鬧得很。”
他們的喜事看來確實已轟動了長安。
丁靈琳忽然發現自己原來也是個名人──那是不是因為葉開?
她又禁止自己再想下去,無論如何,她今天絕不能去想葉開。至少今天……今天絕不想。
她看到最後一個名字,心忽然沉了下去。
“南宮浪,字畫一卷。”
她知道這名字,也知道這個人。
每個世家大族中,都必定會有一兩個特別兇狠惡毒的人。
南宮浪就是“南宮世家”中最可怕的人。
他是個聲名狼藉的大盜,是南宮世家的不肖子弟,但他卻也是南宮遠的,嫡親叔叔。
南宮遠已傷在郭定劍下,南宮浪忽然在這裏出現,是為了什麼?
丁靈琳忍不住問:“你看過這人送來的字畫沒有?”
老掌櫃搖搖頭,道:“丁姑娘若是想看看,我現在就可以去拿出來。”
丁靈琳當然也很想看看。
畫卷已展開,上面只畫着兩個人。
一個人手握長劍,站在一對紅燭前,劍上還在滴着血。
他身上的衣着劍飾,都畫得很生動,但一張臉卻是空白的。
這個人竟沒有臉。
另一個人已倒在他劍下,身上穿的,赫然竟是郭定的打扮。
丁靈琳臉色已變了。
南宮浪的意思已很明顯,他是來替南宮遠復仇的,他今天晚上就要郭定死在他的劍下,死在喜堂裏的那對龍鳳花燭前。
郭定已受了重傷,已沒有反抗之力。
老掌櫃的也已看出她的恐懼,急着要將這卷畫收起來,竟聽外面有人問:“這裏是不是鴻賓客棧?”
問話的是個黃袍黑髮的中年人,身上的長袍蓋膝,黃得發亮,黃得像是金子,一張臉卻是陰慘慘的,全無表情。
就這麼樣一個人,看來已經很奇秘詭異,更奇怪的是,他身後還有三個人,裝束神情居然也跟他完全一模一樣。
老掌櫃心裏雖然有點發毛,卻不能不打起笑臉:“小號正是鴻賓。”
黃衣人道:“郭定郭公子和丁靈琳丁姑娘的喜事,是不是就在這裏?”
“正是在這裏。”
老掌櫃偷偷看了丁靈琳一眼,丁靈琳臉上也帶着很驚奇的表情,顯然也不認得這四個人。
她既然沒有反應,老掌櫃只有搭訕着問道:“客官是來找郭公子的?”
黃衣人道:“不是。”
“是來送禮的?”
“也不是。”
老掌櫃勉強賠笑,道:“不送禮也一樣可以喝喜酒,四位就請後面坐,先請用茶。”
黃衣人道:“我們不喝茶,也不是來喝喜酒的。”
丁靈琳忽然笑了笑,道:“那麼你們莫非想來看新娘子?”
黃衣人冷冷的看了她一眼,道:“你就是新娘子?”
丁靈琳點點頭,道:“所以你們假如要看,現在就可以看了。”
黃衣人翻了翻白眼,道:“我們要來看的並不是新娘子。”
丁靈琳道:“你們來看什麼?”
黃衣人道:“來看今天晚上有沒有敢到這裏來惹事生非的人。”
丁靈琳眨了眨眼,道:“假如有呢?”
黃衣人冷冷道:“不能有,也不會有。”
丁靈琳道:“為什麼?”
黃衣人道:“因為我們已奉命來保護這裏的安全,保護新人平平安安的進洞房。”
丁靈琳道:“有你們在這裏,就不會再有人來惹事生非?”
黃衣人道:“若是有一個人敢來,長安城裏今夜就要多一個死人。”
丁靈琳道:“若有一百個人敢來,長安城裏就要多一百個死人?”
黃衣人道:“多一百另四個。”
這句話已説得很明白,他們四人顯然不是一百個人的敵手,可是來的人也休想活着回去。
丁靈琳輕輕吐出口氣,道:“你們是奉了誰的命令而來的?”
黃衣人已閉上嘴。
丁靈琳道:“你們是不是金錢幫的人?”
黃衣人一句話也不再説,板着臉,一個跟着一個,走進了擺喜酒的大廳。
然後四個人就分成四個方向,動也不動的站在四個角落裏。
老掌櫃的也不禁吐出口氣,還沒有開口,突然外面已有人在問:“這裏是不是鴻賓客棧?”
這次來的,竟是個鶉衣百結,披頭散髮的乞丐,還揹着口破破爛爛的大麻袋。
他當然不會是來送禮的,世上只有要錢要米的乞丐,從來也沒有送禮的乞丐。
老掌櫃皺了皺眉,道:“你來得太早了,現在還沒有到發賞的時候。”
這乞丐卻冷笑了一聲,道:“你怎麼知道我是來討賞的?”
老掌櫃怔了怔:“你不是?”
乞丐冷冷道:“你就算把這客棧送給我,我也未必會要。”
這乞丐的口氣倒不小。
老掌櫃的苦笑道:“難道你也是來喝喜酒的?”
“不是。”
“你來幹什麼子”
“來送禮。”
像送禮的不送,不像送禮來的,反而送來了。
老掌櫃嘆了口氣:“禮物在哪裏?”
“就在這裏。”
乞丐將背上的破麻袋往櫃枱上一擲,十幾顆晶瑩圓潤的珍珠,的溜溜從麻袋裏滾了出來。
老掌櫃怔住。
丁靈琳也吃了一驚。
就只這十幾顆珍珠,已價值不菲,她雖然生長在豪富之家,卻也很少見到過。
誰知麻袋裏的東西還不止這些,一打開麻袋,滿屋子都是珠光寶氣,珍珠、瑪瑙、貓兒眼、祖母綠、奇珍異寶,數也數不清,也不知有多少。
老掌櫃已張大了眼睛,連嘴都合不攏來,他連做夢都沒看見過這麼多珠寶。
乞丐道:“這些都是送給丁姑娘添妝的,你好生收下。”
老掌櫃倒抽了口涼氣,賠笑道:“大爺高姓?”
乞丐冷冷道:“我不是大爺,我是個窮要飯的。”
他身子一轉,人已到了門外,身手之快,江湖中也不多見。
丁靈琳想攔住他,已來不及了,再趕出去,街上人來人往,卻已看不見那乞丐的影子。
他究竟是什麼人?為什麼要送如此重的禮?
老掌櫃忽然道:“這裏還有張拜帖。”
鮮紅的拜帖,上面寫着:郭公子丁姑娘大喜:落款是:牒兒布、多爾甲、布達拉、班察巴那同賀。
丁靈琳又怔住。
老掌櫃道:“丁姑娘也不認得他們四位?”
丁靈琳苦笑道:“非但不認得,連這四個名字都沒聽過。”
像這麼稀奇古怪的名字,聽過的人確實不多。
老掌櫃皺眉道:“姑娘若連他們的名字都未聽過,他們怎麼會送如此重的禮?”
丁靈琳也想不通。
老掌櫃只好笑了笑,道:“不管怎麼樣,人家送禮來,總是好意。”
丁靈琳嘆了口氣,還沒有開口,外面居然又有人在問:“這裏是不是鴻賓客棧?”
完全同樣的一句話,來的卻是完全不同的三個人。
前兩次來的人,已經是怪人,這次來的人卻更奇怪。
如此嚴寒天氣,這個人身上居然只穿着件藍衫,頭上卻戴頂形式奇古的高帽,蠟黃的臉,稀稀疏疏的山羊鬍子,看來彷彿大病初癒,卻又偏偏一點都不怕冷。
他本來拿着把雨傘,右手提着口箱子,雨傘很破舊,箱子卻很好看,看來非革非木,雖不知用什麼做的,但無論誰都可以看得出這是口很值錢,也很特別的箱子,手把上甚至還鑲着碧玉。
他身上穿的雖單薄,氣派卻很大,兩眼上翻,冷冷道:“這裏是不是有個姓郭的在辦喜事?”
老掌櫃點點頭,看着他手裏的箱子,試探着問:“客官是來送禮的?”
“不是。”
“是來喝喜酒的?”
“也不是。”
老掌櫃只有苦笑,連問都沒法子再問下去了。
丁靈琳卻忽然問道:“你就是南宮浪?”
藍衣人冷笑,道:“南宮浪算什麼東西。”
丁靈琳鬆了口氣,展顏笑道:“他的確不是個東西。”
藍衣人道:“我是東西。”
丁靈琳又怔了怔,自己説自己是“東西”的人,她也從來沒見過。
藍衣人板着臉,道:“你為什麼不問,我是什麼東西?”
丁靈琳道:“我正想問。”
藍衣人道:“我是禮物。”
丁靈琳道:“你姓李?”
藍衣人道:“不是姓李的李,是禮物。”
丁靈琳瞪大了眼睛,看着他,這個人的確像是個怪物。
怪物她倒見過,可是一個會説話,會走路的“怪物”,她簡直連聽都沒聽過。
藍衣人道:“你就是丁靈琳?”
丁靈琳點點頭。
藍衣人道:“今天就是你大喜的日子?”
丁靈琳又點點頭。
藍衣人道:“所以有人送我來做賀禮,你懂不懂?”
丁靈琳還是不懂,試探着問道:“你是説,有人把你當做禮物送給我?”
藍衣人嘆個口氣,道:“你總算懂了。”
丁靈琳道:“我不懂。”
藍衣人皺眉道:“還不懂?”
丁靈琳苦笑道:“我要你這麼樣一個禮物幹什麼?”
藍衣人道:“當然有用。”
丁靈琳道:“有什麼用?”
藍衣人道:“我能救人的命。”
丁靈琳道:“救誰的命?”
藍衣人道:“救你老公郭定。”
丁靈琳動容道:“你能救得了他?”
藍衣人冷冷道:“我若救不了他,天下就絕沒有第二個人還能救得了他。”
丁靈琳看着他奇異的裝束,蠟黃的臉,看着他左手的雨傘,右手的箱子。
她的臉忽然間興奮而發紅。
藍衣人沉着臉道:“我不是來給你看的,也不喜歡女人盯着我看。”
丁靈琳道:“我知道。”
藍衣人道:“你知道?”
丁靈琳眼睛裏發着光,道:“我也知道你是什麼人了。”
藍衣人道:“我是誰?”
丁靈琳道:“你姓葛,你就是‘萬寶箱,乾坤傘,閻王沒法管’的葛病。”
藍衣人道:“你見過葛病?”
丁靈琳道:“我沒有見過,可是我聽葉開談起過。”
藍衣人道:“哦?”
丁靈琳道:“他説葛病從小就多病,而且沒有人能治得了他的病,所以他就想法子自己治,到後來竟成了天下第一神醫,連閻王都管不了他,因為死人也常常被他救活。”
藍衣人突然又冷笑,道:“葉開又算是什麼東西?”
丁靈琳道:“他不是東西,他是你的朋友,我知道……”
她忽然過去,用力握住藍衣人的手,喘息着道:“是不是葉開叫你來的,他是不是還沒有死?”
藍衣人冷冷道:“你找錯人了。”
丁靈琳道:“我沒有。”
藍衣人道:“你是新娘子,你應該去找你的老公,為什麼拉住我?”
他話裏顯然還有深意。
──你既然已嫁給了郭定,就不該再拉住我,也不該再找葉開。
丁靈琳的手慢慢鬆開,垂下,頭也垂下,黯然道:“也許我真的找錯人了。”
藍衣人道:“但我卻沒有找錯。”
丁靈琳道:“你……你要找郭定?”
藍衣人點點頭,道:“你若不想做寡婦,就趕快帶我去。”
珠寶還堆在櫃枱上,藍衣人一直連看都沒有看一眼,門外的冷風,卻偏偏要將那張血紅的拜帖吹到他腳下。
他也沒有去撿,只不過低頭看了一眼。
只看了一眼,他臉上也已露出種奇怪的表情,忽然道:“這是誰送來的?”
丁靈琳道:“是個乞丐。”
藍衣人道:“什麼樣的乞丐?”
丁靈琳遲疑着,她沒有看清楚,她的心太亂。
老掌櫃總算還比較清醒冷靜:“是個年紀不太大的乞丐,總是喜歡翻白眼,説起話來,總像是要找人吵架。”
丁靈琳也想起了一件:“他的身法很快,而且很奇怪。”
藍衣人道:“哪點奇怪?”
丁靈琳道:“他身子打轉的時候,就像是個陀螺一樣。”
藍衣人沉着臉,過了很久,忽然又問道:“這些珠寶裏,是不是有塊上面刻着四個妖魔的玉牌。”
有的。
老掌櫃很快就找了出來,上面刻眷的,是四個魔神,一個手執智磐,一個手執法杖,一個手託山峯,還有一個手裏竟託着赤裸的女人。藍衣人看着這塊玉牌,瞳孔似在收縮。
丁靈琳忍不住問:“你知道這四個人是誰?”
藍衣人沒有回答,卻在冷笑。
郭定居然已能站起來。這藍衣人的神通,竟似真的連閻王都沒法子管。可是丁靈琳要謝他的時候,就發現他的人已不見了。丁靈琳也沒法子去找他。她已穿上了新娘子的吉服,老掌櫃請來的喜娘,正在替她抹最後一點胭脂。
客人們已到了很多,其中是不是有他們的熟人?楊天和呂迪是不是已來了?丁靈琳完全不知道。她現在當然不能再出去東張西望,她坐在牀沿,全身似已完全僵硬。
外面樂聲悠揚,一個喜娘跑出去看了看,又跑回來,悄悄道:“客人已快坐滿了,新郎倌也已經在等着拜天地,新娘子也該出去了。”
丁靈琳沒有動。
──葛病是不是葉開找來的?葉開是不是還沒有死?
她的心在絞痛。
在外面等着的若是葉開,她早已像燕子般飛了出去。
──葉開呢?
丁靈琳勉強忍耐着,控制着自己,現在絕不能讓眼淚流下來。這本是她自己心甘情願的。郭定是個好人,也是條男子漢,對她的感情,也許比葉開更深厚真摯。
葉開對她總是忽冷忽熱,吊兒郎當的樣子。何況,郭定還救了她的命,為了報恩而嫁的女人,她並不是第一個。她在安慰自己,勸自己,可是她心裏還是忍不住要問自己:“這樣究竟是對?還是錯?”
這問題永遠也沒有人能回答的。
樂聲漸急,外面已有人來催了。丁靈琳終於站起來,彷彿已用盡了全身力氣,才站起來。喜娘用紅巾矇住了她的臉,兩個人扶着她,慢慢的走了出去。走過長廊,走過院子,大廳裏吵很得,有各式各樣的聲音。只可惜其中偏偏少了一種她最想聽的聲音──葉開的笑聲。
現在無論葉開是不是還活着,都已不重要了。
她已走到郭定身旁,已聽見了喜官在大聲道:“一拜天地。”
喜娘們正準備扶着她拜下去,突聽一聲驚呼,一陣衣袂帶風聲來到她面前。
南宮浪?丁靈琳立刻想起了那幅畫,想起了畫上那個沒有臉的人,那柄滴着血的劍。她再也顧不了別的,忽然抬起手,掀起了蒙在臉上的紅巾。她立刻看到了一個人。
一個黑衣佩劍,臉色慘白,就像是幽靈般突然出現的人。這人就站在她面前,手裏還提着檀木匣子。
守在四角的黃衣人已準備圍過來,郭定的臉上也已變了顏色。
丁靈琳忽然冷笑,道:“南宮浪,我就知道你會來的。”
黑衣人搖搖頭,道:“我不是南宮浪。”
丁靈琳道:“你不是?”
黑衣人道:“我是來送禮的。”
丁靈琳道:“為什麼直到現在才來送禮?”
黑衣人道:“雖然送得遲了些,總比不送好。”
丁靈琳看着他手裏提着的檀木匣子,道:“這就是你送來的禮?”
黑衣人點點頭,一隻手托起木匣,一隻手掀蓋子。站在丁靈琳旁邊的喜娘忽然大叫一聲,暈了過去。她已看見了匣子裝的是什麼。這黑衣人送來的禮物,竟是顆血淋淋的人頭。
是誰的人頭?
龍鳳花燭高燃,是紅的,鮮紅。血也是紅的,還沒有幹。了靈琳的臉卻已慘白。
黑衣人看着她,淡淡道:“你若認為我送的禮有惡意,你就錯了。”
丁靈琳冷笑道:“這難道還是好意?”
黑衣人道:“非但是好意,而且我可以保證,今天來的客人裏,絕沒有任何人送的禮比我這份禮更貴重。”
丁靈琳道:“哦?”
黑衣人指着匣子裏的人頭,道:“因為這個人若是不死,兩位今天只怕就很難平平安安的過你們的洞房花燭夜。”
丁靈琳道:“這個人是誰?”
黑衣人道:“是個一心要來取你們項上人頭的人。”
丁靈琳悚然失聲,道:“是南宮浪?”
黑衣人道:“不錯,就是他。”
丁靈琳輕輕吐出口氣,道:“你是誰?”
黑衣人道:“本來也是南宮浪的仇人。”
丁靈琳道:“現在呢?”
黑衣人道:“現在是個已送過了禮,正等着要喝喜酒的客人。”
丁靈琳看着他,忽然發現自己好像已沒有什麼話可以再問。
大廳中擁擠着各式各樣的人,人叢裏突然有個針一般尖鋭的聲音冷冷道:“戴着人皮面具來喝喜酒,只怕很不方便。”
黑衣人臉上雖然還是全無表情,瞳孔卻已突然收縮,厲聲道:“什麼人?”
那聲音冷笑道:“你永遠不會知道我是誰的,我卻知道你就是南宮浪。”
黑衣人突然出手,連匣子帶人頭一起向丁靈琳臉上砸了過去,背後的劍已出鞘。劍光一閃,直指郭定胸膛。這變化實在太快,他的出手更快。郭定能站着已很勉強,哪裏還能避得開他這閃電般的一劍。
丁靈琳也只有看着。一顆血淋淋的人頭迎面砸過來,無論誰都會吃一驚的。等她躲過去時,劍鋒距離郭定的胸膛已不及一尺。
她手裏縱然有奪命的金鈴,也未必來得及出手,何況新娘子身上,當然絕不會帶着兇器。
──沒有臉的人,滴着血的劍。
眼看着那幅圖畫已將變為真實,眼看着郭定已將死在他劍下。這世上幾乎已沒有人能救得了他。就在這一瞬間,突然又有刀光一閃。雪亮的刀光,比閃電還快,比閃電還亮,彷彿是從左邊的窗外射人的。
刀光一亮起,丁靈琳已穿窗而出,拋下了滿堂的賓客,拋下了劍鋒下的郭定。
拋下了一切,因為她知道這一刀必定能救得了郭定,必定能擊退這黑衣人,這是救命的刀,已救過無數人的命,她知道世上只有一個人能發出這一刀。
只有一個人。
她絕不能讓這個人就這麼樣一走了之,她就算死,也要再看一看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