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一諾卻是得意洋洋:“話不能這麼説,我可沒本事招引軍隊,我只是給邊軍捎了句話,這裏有肥羊,不想他們餓急了,竟是頃巢而出,嘖嘖嘖,那吃相,看不得。”
吃相看不得,意思就是説,不會輕易放手,哪怕是打出張家的旗號,而這種黑活,也沒辦法公然打出張家的旗號,否則以張家勢力,乾脆直接找軍隊護送了,用得着找上風雷宗嗎?
薛道志聽懂了許一諾這話中的意思,臉色越發又黑又臭,便如踩髒了的茅廁板,牙縫裏踹出幾個字:“今日的事,我風雷宗記下了。”返身就走,還是往南方去,當然不可能因許一諾一句話就放棄,總得去看看,即便是真,也還得想想辦法。
許一諾嘿嘿怪笑,看着薛道志三個身影消失,轉過臉來,卻是一臉沉凝:“柳黑麪,我早説過,你這人婆婆媽媽,不夠痛快,現在好了吧,唉,算了,多説無益,盯上車隊的不只兩三人,我還得跟去看看,不過你放心,十萬斤精鐵絕不會落入蠻夷手中的。”説着一抱拳,飛身而起,卻又道:“你這徒弟我喜歡,你放心,以後我自然關照他。”説完急匆匆去了。
“原來知道的不只我一個。”看着許一諾匆匆而去的背影,柳道元輕輕嘆了口氣,語氣中居然還隱隱有幾分擔心,顯然不是在擔心精鐵,而是在擔心薛道志幾個,這事若鬧大了,只怕風雷宗的名聲就此敗了。
於異卻沒想這個,走了閻公業,沒能借勢出了胸中一口惡氣,都只怪這個許一諾,不免咬牙切齒,道:“師父,你和這姓許的很熟嗎?”
“江湖上有過偶遇,不是很熟,這人殺氣雖然重了點,但急公好義,卻是值得一交。”説到這裏,他扭頭看於異,見於異一臉氣不甘的樣子,他輕嘆一聲,道:“你是盼着閻公業來打你,然後你好撕了他,藉着你飛得快,你大師伯他們追不上你,你死纏爛打,報復風雷宗替我報仇,是不是?”
想不到柳道元居然把他的心思全説了出來,於異愣了一下,想否認,卻突然戾氣上衝,叫道:“是,他們居然用如此卑鄙無恥的手段暗算了你,這仇我怎麼能不報,師父,我也不瞞你,這仇我一定要報的,即便暫時我打不過那幾只老烏龜,那些小王八羔子我卻是見一個就要撕一個的。”
柳道元皺了皺眉頭,但似乎不是對於異的滿嘴殺氣反感,而只是聽不慣他的粗言粗語,他拿過酒葫蘆,喝了口酒,卻又咳出一蓬血來,若是普通人,前後捱了這兩下,早已死得透了,他卻憑着一口精純的罡氣支撐着,喝了這口酒,精神似乎還好了一些,又連着喝了幾口,也不咳血了,皺着眉頭,彷彿有些東西很難下決心,好一會兒,才嘆了口氣道:“有些事,我本來不想跟你説,但你這小子——唉,我還是説跟你聽吧,有些事,其實不能完全怪你大師伯,他也有他的苦衷。”
“我沒有大師伯。”於異恨恨的叫。
柳道元瞥他一眼,又嘆了口氣,説了他和薛道志之間的一些事。
薛道志是大師兄,上山早,但悟性不高,與李道乾陳道坤比,還看不出來,後來到柳道元上山,彼此之間的差距就非常明顯了,本來師兄弟之間功力有高低,大的不如小的,也沒什麼了不起的,更不是什麼大驚小怪的事,但問題是,柳道元幾個的師父身體不好,死得早,然後有個掌門人的傳承問題,有這個位子在,所有的問題就全出來了。
柳道元雖是小師弟,功力遠在幾位師兄之上,薛道志雖是大師兄,修為卻最多隻是坐三望二,若是一般的家族傳承,傳嫡傳長是沒錯的,可對一個門派來説,掌門人的優秀或平庸,對門派的影響實在是太重要了,可不能完全死守着立嫡立長的規矩,柳道元的師父就想把掌門的位子傳給柳道元,但柳道元師兄弟情深,怕傷了薛道志的自尊,卻死活不願意,最終還是薛道志接了位,可薛道志卻是個心胸狹隘的人,他雖接了位子,卻仍是覺得失了臉面,這位子是小師弟讓他的啊,就如帽子上落了烏鴉屎,怎麼着都覺得不舒服,而要他扔掉帽子他又捨不得,惟有想辦法證明自己,怎麼證明?兩條,或者勤修苦練,在功力上超過柳道元,或者壯大風雷宗,以事實證明自己是個合格的掌門人。
薛道志覺得,還是後者更有把握,可是説易行難,風雷宗三十餘代的發展,差不多所有的潛力都給挖盡了,再想有一個飛躍,哪有那麼容易?薛道志一咬牙,便想與求助於門閥,尤其是為首的虞謝張王四閥,借門閥的力量擴大風雷宗的影響力。
薛道志無論做什麼,柳道元都無條件支持,惟有與門閥尤其是虞謝張王四閥合作,柳道元卻死活不贊成,因為在他眼中,那些大門閥就沒一個好東西,尤其是虞謝張王四閥,把持朝政,漁肉百姓,把好好一個九州弄得烏煙彰氣,柳道元只恨無有擎天之手,不能一把將所有門閥掃平,但與他們合作,卻是絕不願意,但薛道志堅持,十年前,薛道志聯繫上了王閥的一個管事,基本達成了合作意向,風雷宗給王家辦事,王家利用掌握的資源和巨大的影響力,在各地幫風雷宗建宗門道場,招弟子,闖名聲,柳道元那會兒還年輕,眼見阻止不了,一時衝動,藉着酒瘋,竟把那管事打了一頓,那管事給打了個半死,自然不可能再跟風雷宗合作下去,薛道志氣得七竅冒煙,跟柳道元大吵了一架,柳道元就此離山,這十年間就沒回去過。
如果只是這一件事,薛道志心中的怨恨也不會那麼深,問題是柳道元性子拗,他雖然離山不歸,卻始終盯着風雷宗的動靜,為怕薛道志再與四閥勾搭,他就專一找四閥的麻煩,讓薛道志不但借不上四閥的力,反而要跟着受牽累,這就讓薛道志覺得,柳道元是存心跟他過不去,怨氣就越積越深,而這一次,薛道志不知如何竟就勾上了張家,柳道元偏生又撞上了,新仇舊恨一起算,所以薛道志就下了死手。
大致説了因果,柳道元嘆了口氣,道:“現在你明白了吧,你大師伯當然有錯,可師父我也有錯,以前一直沒覺得,到剛才他們設下陷阱對我下手,我才突然醒悟,這十年來,我做得確實有些過份了。”
“難道説不讓他們賣精鐵給蠻夷還錯了?”於異卻是不服氣。
柳道元看着他倔犟的臉,心下嘆氣,知道想要説服他是有些難了,想了想,道:“於異,你是真心認我這個師父嗎?”
“當然是真心。”於異點頭:“我説話從來算數的。”
“那好。”柳道元點點頭,左手捏訣,強運罡氣,去龍虎雙環上一指,龍虎雙環發出一聲低嘯,隨即一緊,於異吃了一驚,又驚又氣,叫道:“師父。”
柳道元一臉誠摯看着他:“你叫我師父,就聽我的話,永不要找風雷宗報仇,無論如何説,風雷宗都是我出身的師門,雖然大師兄説把我除名了,可在我心裏,永遠是風雷宗的弟子,你若去殺風雷宗的弟子,就是刺我的心。”
於異心中憋着氣,但看着柳道元略帶着懇切的眼光,終於點了點頭:“好吧,師父,我答應你。”
見他點頭,柳道元輕輕吁了口氣,有些歉意的道:“你打散了風雷神罡,我也沒別的東西教你了。”想了想,從腰囊裏掏了一本小冊子出來,剛要遞給於異,卻又縮回手去,翻到後三頁,一把撕了,把那三頁撕成了碎片,這才遞給於異,道:“這本秘籍,是我無意中得來,記載了咒噬門的一門奇術,咒影術,算是師父送給你的一點小心意吧,不過最後的血噬過於歹毒,你胸中有大撕裂手的戾氣,我怕你控制不住,所以就給撕了。”
“咒噬門,好象也是巫門的一個旁支吧。”於異接過來看了一眼,也不當回事,直接收到了腰囊裏,巫門名氣極大,據説所有有魔門功夫,都有巫門的一點影子,但在於異眼中,總覺得他們鬼鬼祟祟的,不夠痛快,而他喜歡的,是象大撕裂手那樣痛痛快快撕人的功夫。
柳道元也知道他不太感興趣,但也實在沒什麼東西可教了,凝晴看着於異,道:“你性子野,加之胸中有戾氣,説實話,為師對你真的不放心。”
“有什麼不放心的。”於異嘟了嘟嘴:“大撕裂手都給禁了,還能怎麼樣?”
柳道元微微一笑,不理他的小怨氣,道:“若有時間,為師倒願意好好教你十年,不過沒時間了,你記着師父的話,以義殺人,不以私怨害人,只要做到了,師父便在地下也會非常開心。”[]
“師父,你説的什麼呀,你不會有事的。”於異對柳道元的傷勢到底有多重並不摸底,眼見柳道元能喝酒了,也不咳血了,還以為最多是打散了風雷神罡,不至於有性命之虞呢,他不也自己打散了風雷神罡嗎?有什麼了不得的,聽得柳道元這麼説,可就慌了。
柳道元又笑了一下,轉頭看向東北,身子也掙了一下,他罡氣還存着幾分,前後胸骨頭盡碎了,掙不動,於異明白了他的意思,扶他面向東北,這一動,柳道元卻又咳出了一口血,於異心下越發有些怕了,卻又是束手無策。
柳道元盤膝坐好,喝了兩口酒,望着東北方向,好久沒説話,於異辨了一下方向,知道那是風雷宗門庭所在,暗暗磨牙,又覺心中傷感,更覺不解,薛道志他們以如此手段暗算柳道元,柳道元居然念念不忘師門,若他碰上這樣的事,絕不會是這樣的反應,什麼鳥師門,回去放火燒屋了。
“其實,你還有個師孃。”柳道元的聲音有些慢,好象有幾分猶豫,要想説不想説的樣子,於異道:“還有師孃嗎?太好了,在哪裏,也在——風雷宗,那我去接她來。”
柳道元微微搖頭:“她叫姜月柔。”説了妻子名字,他又停了下來,似乎陷入了回憶中,好一會兒才嘆了口氣,道:“我十年不回山,不僅是因為和你大師伯有意見,也是和她鬧了意氣,現在想來,實在。”
於異看着他,卻不好插口了,等着柳道元自己説,柳道元卻沒有再説下去,慢慢喝了兩口酒,從懷中取了塊玉佩出來,那玉佩有小手掌大小,色作青碧,上面雕着一條龍,柳道元拿着玉佩,又慢慢的喝酒,突然咳嗽起來,連着咳出了好幾口血,於異急叫:“師父,你別想這些了,你告訴我師孃在哪裏,我去接她來。”
“她不會來的。”柳道元搖了搖頭:“有機會的話,你替我把這玉佩給她吧。”
“師父?”於異叫,有些不明白,到底是夫妻啊,難道真就有這麼深的恨意?
“你再替我帶句話給她,我對不起她,還有。”説到這裏,柳道元停了下來,眼望遠方,似乎是不知道該怎麼説了,想了一會兒,嘆了口氣,道:“算了。”便不再説話,只是慢慢喝酒,把玩着玉佩,有時候咳一句,於異擔着心,卻又不好勸,他看得出來,柳道元沉浸在回憶中,雖然想勸柳道元先治傷,卻又不好打擾。
天色漸漸黑了下去,柳道元的酒葫蘆也到底了,他忽地笑了一下,把酒葫蘆遞給於異:“師父也沒什麼送你了,這個酒葫蘆給你吧,你個小酒鬼。”
他話中帶着明顯的去意,於異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師父。”
“不要哭。”柳道元撫着他的頭:“我就喜歡你的野性兒,不要哭。”
於異反而號淘大哭起來:“師父,你不要死,我以後保證不再野了,一定聽你的話。”
柳道元卻笑了:“野點兒好,為什麼不野呢,其實啊,師父比你更野呢,把所有的人都得罪了,哈哈。”大笑聲中,連連咳血,於異大急:“師父,你別笑了,也別説了,先躺下來,治治傷吧。”
“是要躺下來了。”柳道元又打個哈哈,四面望了一下,道:“這裏就不錯,西看西夷,東望師門。”
“師父。”
柳道元卻不理他,呆呆望着東方,突地把腰間的解手刀取了下來,在玉佩上雕了起來,於異在邊上看着,先以為他也是要雕一條小龍什麼的,結果卻是一首詩:酒醒千山寂,獨行萬徑稀,一杯江湖夢,十年傷別離。
雕完了,自己看了一會兒,眼中有傷感的神色,把玉佩遞給於異,道:“有機會你把玉佩給師孃,師父的話,都在裏面了。”説完,復望東方,輕聲道:“月柔,你是不是和我一樣的孤獨呢,對不起。”
聲音漸細,終至於無,於異察覺不妙,伸手去柳道元鼻間一探,卻已無了氣息。
“師父。”於異大驚急呼,將柳道元放平,輸入罡氣,柳道元經脈閉塞,卻是輸不進去,忙了好一會兒,柳道元身子漸漸涼了下去。
“師父。”於異終於絕望,失聲痛哭,與柳道元相逢的點點滴滴浮上心頭,越覺心傷,大哭一場,山風悽悽,暮色蒼茫,只有他的哭聲,在山谷間回應。
於異哭得累了,不知什麼時候睡了過去,醒來時,月到中天,滿天繁星,看着柳道元屍體,於異眼淚又湧了出來,卻沒有再號淘大哭,反是把牙關咬緊了:“師父,我答應你的,一定算數,我不會主動找風雷宗報仇的,但你教我以義殺人,我會盯着薛道志那些狗賊,到時我殺他們,不是報仇,只是替天行道,一個一個,我都不會放過。”
下定決心,悲痛稍抑,取了柳道元手中玉佩收了,柳道元交代是要他給師孃的,不過那詩他看不懂,隨後挖了個坑,抱着柳道元屍身放了進去,慢慢捧土埋了,找了塊石板來,立在墓前,算是墓碑,取六翼血嬰蚊的血,寫了柳道元名諱,他也不知道寫什麼銘文,就寫了一句:黑麪雷神在此,天地鬼神避易。
柳道元的葫蘆裏沒酒了,於異自己的葫蘆裏也早沒酒了,不過山洞裏還有一罈酒,他去搬了來,給柳道元葫蘆裏灌了半壇,自己捧壇相敬:“師父,喝酒。”
坐了半夜,天漸漸亮了起來,忽聞風聲,於異心下一跳,血狂湧上來:“莫非薛道志那狗賊又摸來了。”罡氣暗運,願力受血氣所激,澎渤洶湧,風雷神罡雖散,但於異可以肯定,風翅風鞭與絕狼爪絕對強於先前,其實他若起心,風雷神罡也可重新凝聚起來,因為他的風雷神罡本就不是練出來的,而是借的願力的勢,氣路打散了,願力還在,便如葫蘆打碎了,壇裏的酒還在,買個葫蘆來,把酒再裝進去,又是一葫蘆酒,不過這會兒他極度痛恨風雷宗,根本不會想到去重凝風雷神罡。
於異心中雖然激憤,卻也清醒的知道,自己絕不是薛道志或李道乾的對手,所以暗暗凝勁,卻是凝成風翅,薛道志或李道乾稍起歹心,他便要借風翅逃走,先保得自身,再慢慢算帳。
那風聲來得極快,眨眼便轉過山嶺,卻即不是薛道志也不是李道乾,而是許一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