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後,吳不賒隨着虎山鏢局的鏢隊回到了鏢局,便開始給王千烈發喪。王虎山還有一個比王千烈大一歲的女兒王小玉,看到弟弟的屍體,王小玉頓時就哭昏了過去。王虎山一夜白頭。
吳不賒心中充滿欠疚,王千烈先救了他,遭襲後如果不是因為他的拖累,鏢隊衝出去就會容易得多,王千烈也就不會死。但他不知道該跟王虎山説什麼,於是一路沉默,倒是王虎山有一次注意到了他,説不要多想,跟他沒關係,還囑咐陸小四,回局裏後立刻去為吳不賒請個大夫。
他蒼老的面容,嘶啞的話語,讓吳不賒心中陣陣痠痛,想説點什麼,卻是開不了口。説謝謝嗎?能説謝謝嗎?
吳不賒的爹以前救過一個人,也是個行商,叫肖有根,來來去去都住平安老店。有一回他卻在店裏病了,身上錢也光了,吳不賒他爹幫着請大夫,所有食宿都為他墊付,還託人帶信給肖家,一直過了差不多兩個月,肖家才來人接他回去。肖有根走的時候,竟然沒説一聲謝謝,當時吳不賒有七八歲了,很生氣,説這人真不懂道理,雖然把錢款結清了,好歹也照顧了他一兩個月嘛,要換成其他店子,三天沒錢就趕人了,還不早死了,更別説還幫他請大夫,他卻謝謝都不説一聲,豈有此理。他爹卻笑眯眯的,什麼都不説,大約一年後,平安老店遭了一把火,店面燒了個精光,就剩吳不賒父子兩個光桿掌櫃,眼見是要討飯了,肖有根突然趕了過來,竟然出錢在原地重建了平安老店。吳不賒目瞪口呆,但肖有根回去時,他爹也沒説一個謝字,吳不賒很奇怪,他爹就跟他説了一句話:大恩不言謝啊!
大恩不言謝。王千烈救了他,王虎山為了要帶上他,卻使得王千烈死在了山賊手裏。救命之恩,活命之恩,這個謝字,他説得出口嗎?
鏢局所在地叫方城,地處通衢,人煙繁茂,陸小四替吳不賒請來的是城中所謂的第一名醫,但對吳不賒的怪病卻也是束手無策。吳不賒本來就估計是這個結果,再有了大夫證實,也就絕了治好的心。在虎山鏢局養了五六天,他力氣又足了些,只要不運功,差不多也是個正常人了,就想告辭回東鎮去。這時候,卻發生了一件事。
虎山鏢局另外還有一路鏢,由王虎山的大徒弟同時也是他的女婿蓋一侖押送,這天蓋一侖帶鏢隊回來了,卻是人人帶傷。一見王虎山,蓋一侖“撲通”一聲跪在地下,王虎山神情一變:“怎麼回事?鏢丟了?”
“弟子無能。”蓋一侖低下頭。他二十五六歲年紀,方臉,高高大大,胸膛寬得像門板,平時該是一條十分威猛的漢子,這會兒卻蔫得如一隻鬥敗的公雞。
連遭重擊,王虎山再也撐不住,頭一暈,一個踉蹌,王小玉忙伸手扶住他。
“師父。”蓋一侖也跳起來要扶。
“你怎麼這麼沒用?”王小玉一把打開他的手,怒視着他。
王小玉小巧秀氣,性子卻十分潑辣,蓋一侖給她叱得脹紅了臉,吶吶難言,卻一眼看到了王小玉鬢間的白花,變se道:“怎麼回事?”左右一看,叫道,“二弟呢?”
“爹他們回程時遇到了山賊,二弟他…”王小玉眼眶一紅,説不下去了。
“二弟。”蓋一侖痛叫一聲,衝進了屋裏,哭倒在靈前。王虎山在一邊陪着,老淚縱橫。王小玉説了大致經過,蓋一侖奇了起來,紅着眼睛叫道:“不對啊,那一帶好像沒有什麼成夥的山賊。”
“爹也疑惑,但這會兒沒心思去查。”王小玉點點頭,看看蓋一侖,“你又是怎麼回事?怎麼丟的鏢?”
“也是碰到了山賊。”蓋一侖説到這裏,忽地跳起來,“不對,我遇劫的地方,本來也是沒有什麼成夥的山賊,師父這邊也是,為什麼?這裏面有鬼,是張武威搞的鬼!他就是要逼我們聯鏢!”
“對,一定是這樣!”王小玉也叫了起來。
“住口。”王虎山低喝一聲,“沒有證據,不要亂説。”
“可…”蓋一侖還要爭辯。
“不要説了。”王虎山喝住他,“先説丟鏢的事。鏢能找回來嗎?”
“怕是不行。”蓋一侖搖頭道,“丟鏢後弟子拜會了那一帶開山立櫃的老大,他們也奇怪,都説不知道是誰做的。弟子拜託他們查了一下,一點線索也沒有。”
“那就只有賠了。”王虎山頹然搖頭。
“可要賠五千兩銀子啊,怎麼賠得出?”王小玉急了,瞪一眼蓋一侖,“你怎麼就那麼沒用。”
“不要怪他了。”王虎山搖頭道,“把房子押了吧,應該能湊出來。”
吳不賒沒有進大廳,但以他的功力,王虎山幾人的對話一字不漏全落進了他耳朵裏。他心中一動,五千兩銀子,他倒拿得出來,不過要回去才能帶來,只是若明着説,王虎山只怕不肯要。最好的辦法,是回去拿了銀子來,贖出典當的房產,到時王虎山不要也得要了。沉重的欠疚感一直壓着吳不賒,能多少替王虎山出點力,他心頭也能輕鬆一點,不過鏢局剛出了事,他馬上開口告辭,好像有點兒開不了口,等明天再説吧。
下午,虎山鏢局卻又接了支鏢,五口大箱子,掛着大銅鎖,貨主也沒説明裏面是什麼,只聲明保價是十萬兩銀子。這是可以的,保鏢,可以看貨也可以不看貨,隨貨主的意願,只要貨主給出貨的價值,然後照鏢行規矩,逢十抽一。十萬兩的貨,一萬兩的保費,哪怕是空箱子,只要貨主出得起一萬兩的保費,鏢局也照保不誤,當然,萬一丟了鏢也是照賠。
一萬兩的保費,先付五千兩,到地頭再付五千兩。有這五千兩銀子,立馬就能賠了蓋一侖丟失的那趟鏢,虎山鏢局就能翻過身來。吳不賒也替王虎山高興。
既然事情過去了,吳不賒還是想着第二天告辭。但第二天一早,他還沒開口,鏢局來了個人,四十來歲,師爺模樣。其實他還真是師爺,蓋一侖正從屋裏出來,橫身一攔,道:“張師爺,你來做什麼?”
張師爺一抱拳:“敝人奉我家總鏢頭之命,求見王總鏢頭。”
“我爹沒空。”王小玉也出來了,“有話就説,有屁就放,不過若是什麼聯鏢的屁,那就不要放了,趁早滾蛋。”
見她如此潑辣,張師爺皺了皺眉頭,卻也無可奈何,不甘心地道:“聽説你們昨天接了支大鏢?這樣的大鏢要是丟了,你們虎山鏢局連人帶房子全賣了只怕也賠不起啊!”
“你説什麼?”蓋一侖勃然大怒,衝上去就要動手。
“師哥。”王小玉一把拉住他,盯一眼張師爺,“滾。”
張師爺嘿嘿冷笑兩聲,拂袖而去。
“豈有此理,簡直欺人太甚。”蓋一侖憤憤然怒叫,一眼看到站在門洞外的王虎山,道,“師父,那張武威也太欺負人了,見我們接了支大鏢,就想來啃一口。”
王虎山卻是一臉深思之se:“我們昨天才接的鏢,價值十萬兩的貨物,貨主肯定不會到處宣揚,那張武威是怎麼知道的?”
“對呀。”蓋一侖也叫了起來,卻還沒醒悟,“姓張的是怎麼知道的?”
王小玉卻已經想到了,驚叫道:“這是一個套子!”
“什麼?你説這鏢是張武威下的套子?”蓋一侖還有些不相信,“可他要付一萬兩的保費啊!他捨得花一萬兩銀子來設套?”
“如果我們撐過去,這一萬兩銀子他當然是白花了,可張武威既然下套子,又怎麼能讓我們撐過去?”王虎山哼了一聲,“既然我們撐不過,那就是我們賠十萬兩了,賠不出,虎山鏢局也就完了。”
“這老狗好毒。”蓋一侖終於明白了,暴叫道,“我去和這老狗拼了!”
“站住!”王虎山怒聲低喝,“無憑無據的,你憑什麼和別人拼命?”
蓋一侖不敢動,站在那裏呼呼喘氣。王小玉看着王虎山道:“那怎麼辦?難道看着是套子還往裏鑽?要不我們退了這鏢?”
“退鏢要賠一成的保費。”王虎山搖頭,“而且這樣一來,虎山鏢局的牌子也就算砸了。”
“那怎麼辦?”王小玉完全沒了主意。
“嘿!”蓋一侖猛地一拳砸在院中的大樹上,砸得樹葉簌簌而落。
王虎山想了想,道:“舍着這五千兩銀子不要,我去請幾個老朋友。這一關,虎山鏢局一定要撐過去。”這一刻,他因喪子之痛而駝下去的背,突然又挺直了。
吳不賒站在一邊,所有的話都聽在耳裏,雖然還有些不明白,但現在走肯定是不合適了。他轉了一圈,看到陸小四,便扯他出去喝酒。
陸小四對吳不賒的感覺比較複雜,那天聽王千烈的話丟下吳不賒,他覺得有點愧疚,但後來王千烈一死,他又覺得是受了吳不賒的拖累。兩種感覺湊到一起,倒不知怎麼和吳不賒打交道了。吳不賒是個處世非常圓滑的人,更是會説話,扯了他出去,兩杯酒下肚,一切便都説開了,隨即問起張武威的事。
方城地處通衢,商旅眾多,世道又不太平,保鏢業便十分興旺。一座城裏,居然有七家鏢局,其中以張武威的武威鏢局最大。張武威是個野心勃勃的人,攬去了三分之一的生意,還覺得不夠,想創一個七星聯鏢,七家鏢局聯手,同進同退,共同抬價。這本來是件好事,其它五家鏢局也差不多都同意了,惟有王虎山堅決不同意。王虎山覺得張武威為人不地道,做事不擇手段,不願意和這樣的人合作。王虎山堅決不同意加入,其它五家鏢局也就猶猶豫豫,這讓張武威很惱火,曾放言要對付虎山鏢局,加上這兩次遭遇山賊都比較奇怪,所以猜測是張武威搞的鬼。
説到做生意,吳不賒是成精八百年的老怪,明白前因後果,他立即肯定,鐵定是張武威弄的鬼。兩次山賊劫鏢,只是小教訓,這次才是真正的絕户計,只盼王虎山能請來幾個高手幫鏢。
傍黑時分,王虎山才回來。王小玉迎上去道:“爹,怎
麼樣?”
王虎山黑着一張臉,搖搖頭。
“沒碰到人?”王小玉不死心,“擎天劍文叔我昨天還看見了啊!雙刀呂大胖子好像是要娶第八房小妾,應該也在家啊!”
“都在家。”王虎山嘿嘿一笑,“不過有的卧牀三日了,説是隻剩了一口氣;有的喝醉酒從馬上摔下來,摔斷了腿,哈哈哈。”説到後來,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臉上卻是一臉悲憤之se。
“他們都給張武威收買了。”王小玉明白了,一張臉脹得通紅,“怎麼能這樣呢?姓文的上次請爹爹幫忙,爹還替他捱了一刀,姓呂的…”
“不要説了。”王虎山低喝。
“都是一羣不講義氣的王八蛋!”蓋一侖怒罵。
“那現在怎麼辦?”王小玉叫道,“要不捨着退一成的鏢銀,退了鏢。”
“難道白賠一千兩銀子?”蓋一侖瞪着眼問。
“那你説怎麼辦?”王小玉也瞪着他,“這明擺着就是個陷阱,姓張的就是要把我們往絕路上逼。”蓋一侖呼呼喘氣,拳頭捏得格格響,卻是毫無辦法。王小玉看着王虎山道:“爹!”
“別説我們拿不出一千銀子來退鏢,就算拿得出,退了鏢,虎山鏢局的牌子也砸了。”王虎山眼中射出鋭光,“明日起鏢。”
“起鏢?”王小玉驚呼一聲,蓋一侖和邊上的鏢師也全都吃驚地看着王虎山。明擺着這是個陷阱,張武威肯定安排了人手在前路劫鏢,怎麼還能眼睜睜往裏面跳呢?
“起鏢!”王虎山重複一句,眼光堅凝如山,“大家都到廳裏來,我有話説。”
吳不賒遠遠地站在月洞門口,所有的話都聽在耳裏,他也有些吃驚,看着王虎山邁步進廳,生滿白髮的頭微微昂着,腰板如標槍般挺得筆直,吳不賒突然就明白了。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你可以叫我死,但休想讓我屈服。
虎山鏢局不算大,鏢師、趟子手全加起來也不到二十個人,所有人都給叫進廳中,王虎山給每個鏢師發了三倍的薪酬,一抱拳,道:“從今夜起,虎山鏢局就沒有了,沒有諸位相幫,虎山鏢局也走不到今天,我這裏多謝了。”
王虎山的意思很明白,這趟鏢是個陷阱,他要面對着陷阱跳下去,但不會拖累其他人,虎山鏢局從今夜起沒有了,賬也和大家結清了,他王虎山的事,從此和別人無關。無論生,還是死。
眾鏢師洶湧,一個鏢師道:“總鏢頭…”
王虎山猛地舉手,攔住他的話頭,緩緩看向眾鏢師,道:“大家要還看得起我王虎山,那就什麼都不要説。”
話説到這份上,眾鏢師還能説什麼,黯然而退,隨即紛紛離開。
在與王虎山相遇之前,吳不賒從來不知道義氣是個什麼東西,他眼裏只有利益,心裏只裝着一把算盤,任何事,都一定要先到算盤上撥一下,有賺才做,虧本不幹。但這會兒,看着一眾鏢師紛紛離去,他卻忍不住暗罵:“都是些沒義氣的王八蛋。”
吳不賒更恨自己,順逆兩氣一天鬥兩次,他能明顯地感覺到,兩股氣的力量都在變粗增強,雖然他的身體吃了苦頭,兩股氣卻在戰爭中日漸強大。果然是苦練不如實戰啊,如果兩氣不相鬥,別説二氣合一,只要任一股氣能順利運轉,他至少也能擠進三流高手之列。別説三流不是高手,三流玄功比二流武功還要管用得多,起碼能御風而行。
“難道真的就沒有辦法了嗎?”躺在牀上,吳不賒暗暗發狠。子時到,陽氣發動,他一咬牙,運起追風訣,強力助功。在他運功催動下,順行的氣奮力上攻,但逆行的氣卻也是死戰不退。吳不賒不信那個邪,強忍着痛,不顧一切地催功猛衝,猛地一下大震,一個身子直彈起來,口噴鮮血,昏了過去。
悠悠醒轉後,全身癱瘓欲死,肚中情形也是一樣,仍是順逆對峙,互不相讓。吳不賒徹底死了心,不知什麼時候又睡了過去。
給院中響動驚醒時,他睜開眼,天已經亮了,身上有了點兒力氣。吳不賒爬起來,到外進院子裏一看,蓋一侖已把五口大箱子裝在了一輛大車上,王小玉也換了勁裝,在一邊幫着綁繩子,顯然也要跟去。鏢若失,十萬兩銀子,無論如何都是賠不起的,生不如死,那就父女夫妻死做一堆。
王虎山在一邊吸着一杆大煙鍋,刀背在背上。轉頭看見吳不賒,他走過來,道:“吳小哥起來了啊?這些日子照顧不周,實在不好意思。”他臉上還帶着幾分歉意的笑,吳不賒看着他的臉,竟是不知道説什麼好。
裝好車,王虎山衝吳不賒一抱拳,喝聲“起鏢”,王小玉打開院門,卻突然驚訝地叫了一聲。
院門外站着一羣人,都是昨夜離開的鏢師和趟子手,個個裝束齊整,手執武器。王虎山跨上一步,叫道:“你們——”
“總鏢頭,借你一句話。”最前面年紀最大的鏢師一抱拳,“你若還看得起我們,那就什麼話都不要説。”
看着一眾鏢師堅定的眼神,王虎山嘴唇顫抖,竟是一個字也説不出來。
那老鏢師接過蓋一侖手中的鏢旗,高喝一聲:“起鏢!”眾鏢師齊聲助威,鏢車吱吱呀呀推了出去,忽聽得一聲叫:“等等我。”
只見陸小四從街角飛步而來,到近前一把搶過老鏢師手中的鏢旗:“這可是我的活。”王虎山變了臉se,喝道:“小四,你是家中獨子,還有老母要奉養,絕對不能去。”
“總鏢頭,你看這裏。”陸小四指着額頭上一個包,“這是我娘打的。昨夜我送銀子回去,娘知道了原委,當頭就給了我這一棍子。娘説,人無仁義,豬狗不如,這麼多年來,總鏢頭一直關照我們,我沒什麼本事,總鏢頭卻始終留着我,讓我能養家餬口,現在虎山鏢局暫時有了困難,我若做縮頭烏龜,娘説了,她會親手打死我。”説到這裏,臉突地一紅,“而且我有後了,我媳婦昨夜跟我説,她有了身孕,總鏢頭昨夜又多給了那麼多銀子,我再也沒什麼可掛心的了。”
“有種了啊,那就好1”老鏢師暴喝一聲,“把招子放亮了,前頭趟路。”
“好咧!”陸小四脆應一聲,當先便行。鏢隊啓動,慢慢遠去。吳不賒站了好久,沒力氣了,又在門檻上坐下來。他手足稀軟,心裏卻像燒開的水,不停地翻滾。小時候讀私塾,先生説過一句話:義之所在,雖千萬人,吾獨往也。吳不賒嗤之以鼻,順口一改:利之所在,雖千萬人,吾獨搶也。把先生氣得鬍子翹到了頭頂上。這麼多年來,吳不賒一直這麼想,也一直這麼做,他人生的信條就是無利不起早。但這會兒,所有的一切好像都顛倒了。
這世間的每個人,心裏一定都有一把算盤,但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會把所有的東西換成珠子放到算盤上,去隨着利益得失而撥動。在有些人心裏,正義,熱血,良心,這些東西不能買賣。也許這樣的人很少,但他們,卻是這世間的脊樑。
當黑暗籠罩一切,當厄運橫來,就是這鐵一樣的脊樑,挺立於天地間,光芒萬丈,指引着人類最後一絲良心的迴歸。
吳不賒心裏,有一股熱血在翻騰着,他只想跳起來,只想仰天狂嘯,只想做點什麼,但那該死的順逆二氣卻死死地纏住了他,讓他什麼也不能做。
午時,順逆二氣又發作了一次,恨極了的吳不賒只想找把刀,一刀把自己剖開,把那兩股氣像揪泥鰍一樣揪出來,斬成千萬段。
真的沒有辦法了嗎?真的眼睜睜看着這些人去死?吳不賒平日自負智計,但這會兒絞盡腦汁,卻想不出半點兒辦法。
他無意識地拿出《追風譜》,胡亂往下翻,忽然看到一段話: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生天地間,陰陽二氣而已,陰陽平衡,人身之常,然時分四季,天有寒暑,人身陰陽亦因時消長,此時當行補泄之法,以合天地之理…
這段話後面,是補陰泄陽的各種方法,其中有一法,是以金針強行壓制陰氣或陽氣,使過強的一氣不動,以補足另一氣。
看到這個法子,吳不賒眼前一亮。順為陽,逆為陰,他體內順逆二氣,其實就是陰陽二氣,二氣爭鋒,所以他動彈不得。但如果壓制其中一氣呢?想到這裏,他一顆心怦怦狂跳,忙取出銀針,依照譜中所説的穴位封住膻中穴,再運起追風訣,陽氣順行,下會陰上命門。陽氣一動,陰氣立動,衝到膻中穴處被封住了,衝不上去,陽氣卻一口氣衝上來,過百匯,一泄而下,到膻中穴處一阻,便往六陽經中鑽過,出左手,肩上背下,最後從右腿鑽回來。但到腹中時,陽氣被陰氣所阻,過不去了,只能在左手右腳之間來回竄動。
陽氣一能動,追風訣立即就能用了,吳不賒直跳起來,卻斜斜一栽。他這才發現,自己成了偏癱,左手右腳中的氣流轟隆隆運轉,充盈着無邊的力道,但右手左腳卻和兩氣僵持時一樣,全無力氣。
偏癱沒關係,只要追風訣能用。吳不賒試着攝了一下風,一股風急掠而來,只是有些往左偏。得,風也成偏癱了,他也不管,偏癱的風總比無風好。不過有個煩人的地方,就是追風步不能用,成了單腳跳。他御風而起,一隻腳在半空中亂跳,像個跳大神的神棍,左手使追風劍也不習慣,但再不習慣,哪怕是亂刺,灌注了玄功的劍招也不是一般人招架得住的。
吳不賒現在等於是半個人,但這是擁有玄功道術的半個人,再不是之前的半死人。半死人只能看着王虎山一行人等死,擁有玄功道術的半個人卻能大大助他們一臂之力。如果張武威找來劫道的人只是普通山賊的話,半個人都不用,半隻手就夠了。
不過吳不賒沒興奮多久,給封住的陰氣不肯甘休,在膻中穴處越聚越多,膻中穴鼓出老大的一團。吳不賒大約堅持了一刻鐘的樣子,如果再堅持下去,不撥針讓陰氣上行,他懷疑陰氣會在膻中穴處爆炸。不過既然可以封陰氣行陽氣,同樣也可以封陽氣行陰氣啊!吳不賒再用一支銀針,反手封住後背大椎穴,截斷順行的陽氣,左手右腳中的陽氣如無根之水,斷流立枯,然後拔出膻中穴處的銀針,陰氣一暢,急速上行,到後背大椎穴處受阻,便往右手陰經中鑽去,最後從左腳回到腹中,卻被陽氣所阻,於是吳不賒又變成了偏癱。不過這會兒癱的是左手右腳,陰風訣能用,左腳跳,但右手劍卻方便多了,不過也只能撐一刻鐘左右。
左一刻鐘,右一刻鐘,左右交換,每次半個人值班,吳不賒自己想想也覺好笑。拔了針,兩氣又在腹中僵持起來,又成了半死人,吳不賒卻已信心十足。他出了門,到街上鐵器鋪子裏買了把劍,估計張武威再猖狂,也不會在方城邊上劫鏢,那就不用着急。吳不賒便又回到鏢局中來,天黑以後,用銀針封住膻中穴,單腳跳起,沿官道御風而行。
鏢隊一般行得不快,一天的腳程,不過百八十里,而吳不賒體內兩氣在惡鬥了這些日子後,功力大大增強,御風而行的速度自也快了些。吳不賒在空中換了一次針,也就是將近兩刻鐘的樣子,便在路邊一間旅店的院子裏,看到了虎山鏢局的鏢旗。
吳不賒心下尋思:“我要是這麼進去,説要跟着鏢隊走,王總鏢頭肯定要勸阻,有些事又不好説,不如悄悄跟着。”
他打定主意,便不進去,乾脆前行一段,在路邊看到一隻兔子,順手抓了。別看他單腳飄,四腳兔子還真跑不過他,把那兔子鬱悶得想一頭撞死。隨後吳不賒在林子裏生起火來,烤了兔子,飽餐一頓,倒頭就睡,也懶得練功。他不用練啊,子午兩時,兩氣自己發動,自己惡鬥,功力就在惡鬥中自然增長了,雖然身體吃了苦頭,但也得到了好處。
天明不久,鏢隊過來了。吳不賒也不出去,等鏢隊過去,才遠遠在後面跟着,他現在的聽力,可以遠及數里之外,落後一里有餘,前面的動靜盡在耳中。
就這麼走了幾天,漸入山區,屋宇漸稀,行旅也少了起來。這天晌午,前行的鏢隊突然停了,吳不賒心中一凝,急忙以針封住膻中穴,御風前掠,趕上鏢隊,鑽進旁邊林子裏探頭看去。
鏢隊前面,大路中間,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漢子盤膝而坐。這漢子個子不高,身子橫壯,圓鼓鼓一張臉,坐在那裏像個石礅,但兩眼開合之際精光四射。吳不賒遠遠看到這漢子的目光,心中一凜:“張武威竟然請來了玄功高手對付虎山鏢局!”
遇上劫道的,鏢局中人一般先有一番場面話,能不動手,就不動手,但虎山鏢局這一次的鏢明顯就是張武威的套,這中年漢子身懷玄功而學人劫鏢,來歷也不言自明,場面話就不必説了。王虎山一抱拳:“請問閣下是何方高人,也好讓王某知道,虎山鏢局是亡在誰在手裏。”
中年漢子掃他一眼,哼了一聲:“不必廢話,鏢留下,人滾。”
很顯然,劫鏢對他來説不是件很光彩的事情,不願留名。
“賊子休要猖狂,看刀!”蓋一侖暴怒,縱步上前,摟頭一刀劈下。
“小心!”王虎山低喝一聲,聲未落,中年漢子身子忽地躥起,叮的一聲脆響,蓋一侖下劈的刀猛然倒飛,一隻鐵錘同時出現在他頭頂,猛砸他頂心。
中年漢子這一錘實在太快,蓋一侖根本來不及躲,眼見一錘之下就要腦袋開花,他的身子卻突然斜裏飛了開去。原來是王虎山飛起一腳踢在他胯上,把他踢了出去。
王虎山一腳踢飛蓋一侖,手中刀同時猛劈,這時看清了中年漢子手中的兵器,除了右手的錘,左手中還有一把鋼釺,那架勢,活像個石匠。
中年漢子一錘打空,大怒,左手鋼釺一橫,架開王虎山的大刀,右手錘迎頭砸來。王虎山刀法可老到多了,一刀無功,斜身錯步,反削中年漢子手腕。被踢了一跟斗的蓋一侖這時也翻身爬起,怒吼一聲,揮刀猛劈。他刀法不如王虎山老練,但力大招沉,翁婿兩人的兩把刀圍着中年漢子左右翻飛,中年漢子全不放在眼裏,左釺右錘,以一對二,反而攻多守少。
“大家併肩子齊上。”王小玉一聲尖叫,眾鏢師一齊衝了上去。
叮叮兩聲,中年漢子架開王虎山翁婿的雙刀,突地往後一縱,縱身跳到路邊一堆山石上,斜眼看着王虎山一羣人,冷哼一聲道:“既然想死,那就成全你們。”腳在地下一跺,厲聲喝道,“玄天石甲!”
隨着他一跺一喝,那一堆山石突地飛了起來,附在了中年漢子身上,中年漢子立刻成了一個石人,整個身子,頭臉四肢完全被山石罩蓋,再無一點肌膚在外面,惟有兩線眼光從石頭縫裏射出來。
中年漢子本來矮矮礅礅,披了一身石頭後,立時就成了一個巨人,比蓋一侖還要高出一頭,披滿山石的手腳更是粗如水桶,而他的兩隻拳頭則根本就是兩塊大山石,每塊至少有上百斤重。
“石敢當!”王虎山和吳不賒幾乎同時驚呼出聲。
石敢當本來是個石匠,一日開山破石,偶爾撞進一個山洞裏,得了一冊名為《玄天石甲》的道術秘譜,照譜修習,竟練成了譜上的玄功玄天石甲。玄天石甲傳説為兵家秘術,披石為甲,敵不能傷,力大無窮,擋者披糜。這門秘術在江湖上十分罕見,會的好像就只是石敢當一個,所以石敢當一施展,王虎山和吳不賒就都認了出來。
一見石敢當突然變成了一個巨大的石人,一眾鏢師也齊齊驚呼出聲。石敢當森然一笑,邁步向鏢師羣衝去,聲音從石板後面傳出來,嗡嗡的震人耳膜。
石敢當披這一身石甲少也有兩三千斤,移動速度自然不快,但他離王虎山等人本來就近,巨大的步子邁動,幾步就到了,石臂橫掃,“叮叮噹噹”一陣響,刀劍亂飛,眾鏢師踉蹌後退,有的直接給他掃翻在地。
王虎山一刀劈在石敢當左臂上,恰就如劈在山石上,除了自己震痛的手臂,就只見一串火星亂濺。石敢當卻一點影響也沒有,不閃不避,一臂橫掃過來。王虎山知道硬擋不得,急叫道:“大夥兒退,和他遊鬥。”反手揪起一個被掃倒的鏢師,飛身後退。
石敢當這玄天石甲刀槍不入,但披着一身石頭過於笨重,王虎山看到了這一點,想到了和石敢當遊斗的法子。任何道術玄功施展起來都是需要消耗功力的,石敢當披着幾千斤石甲,不可能撐得太久。
吳不賒之所以一直沒有出手,也是看到了這一點,不過他眼光一轉,卻暗叫一聲“不好”
王虎山和石敢當遊鬥,石敢當身法笨重,趕他不上,再刀槍不入再力大無窮也沒有用,但王虎山有個死穴,就是他的鏢車。石敢當一見王虎山等不敢衝上來,立即明白他的心思,嘿嘿一笑,不再追殺眾鏢師,徑直向鏢車衝去。
王虎山正慶幸得計,突見石敢當衝向鏢車,立時臉se大變。石敢當砸不住他,但能砸到鏢車啊!只要砸爛了幾口大箱子,他這鏢也就完了,石敢當根本不必再追殺他們,只要拍拍屁股走人,虎山鏢局照舊完蛋。王虎山驚怒交集,急叫:“快推走鏢車。”
眾鏢師之前一擁而上圍攻石敢當,鏢車邊沒人,這會兒想要推車,哪裏來得及。王虎山一咬牙,狂吼一聲:“我跟你拼了!”當頭攔住,照着石敢當胸口就是一刀,石敢當不閃不避,硬捱了他一刀,一臂橫掃。王虎山避無可避,橫刀奮力一格,火光飛濺中,大刀斷做兩截,飛上半空,王虎山虎口震裂,踉蹌後退。石敢當更不容情,邁上一步,巨大的石臂兜頭一臂砸下來。
“爹。”
“師父。”
王小玉和蓋一侖齊聲驚叫,卻是救援不及,而王虎山退得兩步,身子已靠到鏢車上,即便他閃開,石敢當一臂砸爛鏢車,他也是個死。左右是死,不如不躲,王虎山怒目圓睜,死盯着石敢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