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萬人,穿着不同的衣服,拿着不同的武器,如果他們手中的東西也能叫武器的話:木棒、竹槍、鐵叉、鋤頭、九齒耙……
這是一支軍隊嗎?世上有這樣的軍隊嗎?十萬人中也找不到一把鋼刀的軍隊,有嗎?
也許有,也許沒有。但現在站在這裏的,確實是一支軍隊,追風軍。烏靜思在一天之內緊急召集起來的,造了名冊但無力裝備,退回家務農的二十七萬追風軍中的一部分,也有不在冊的鄉兵,但現在,他們都是追風軍。
烏靜思站在十萬追風軍前面,山風吹拂着他的衣袍,風並不冷,他的身子卻在微微地顫抖,不可抑制地顫抖。不是害怕,絕對不是。是激動,是憤怒,或者還有一絲絲的憐憫,面前這十萬人,一戰之下,還有多少能活下來?他的目光從一張張臉上掃過,有熟悉的,有不熟悉的。熟悉的,還能再見到嗎?不熟悉的,在以後的日子裏,還有熟悉的機會嗎?他不知道。
“鄉親們!”喊了一句,卻又停了下來,他胸中有無數的話,就是不知道怎麼説,好半天,他向南面一指,“鄉親們,那邊是什麼?”
那邊是什麼?偷偷掩襲過來的十萬吳軍,誰都知道,卻無人應聲。看烏靜思眼光掃過來,所有的眼光都垂了下去,畏怯之色,清清楚楚寫在每張臉上,那是十萬裝備到牙齒的吳軍啊!
烏靜思身子抖得更厲害了,他的手指猛地轉過來,指着十萬追風軍的身後:“這邊又是什麼?告訴我,這邊,你們的身後,有什麼?”
好半天,有一個聲音低低地道:“有俺娘。”
另一個聲音道:“我媳婦,還有我妹子。”
“咱二娃。”
“還有咱的牛。”
“是!”過於激動,烏靜思的聲音帶着幾分嘶啞,“這邊,我們的身後,是父母妻兒,是田園鄉土,是去冬才犁出的田,今春才播下的種,是眼見就要入嘴的糧食!”他停了一下,轉身,“而那一面,是吳軍,是敵人,是要來搶走我們所有的一切的敵人!鄉親們,士兵們,捫心自問,我們能答應嗎?我們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們衝進來殺害我們的爹孃,凌辱我們的妻妹,燒燬我們的田園,我們能夠就這麼看着嗎?”
“不能!”這一次的聲音大了起來,先還參差不齊,但隨後就變成了山呼海嘯般的怒吼,“殺死他們!”
“把他們趕出去!”
……
烏靜思的身子突然不再顫抖,眼前十萬雙憤怒的眼睛,給了他力量。
“退後一步,父母妻兒,退後一步,田園鄉土,退後一步,家破人亡。”他的牙關緊緊咬着,一個個字如鐵釘般崩出來,釘在天地之間,“今日死戰,一步不退。”
“一步不退,一步不退!”
“死戰!”
“死戰!”
對面,吳軍的成旗已從山後轉了過來。
吳軍來得非常詭異,也非常隱秘。烏靜思得報時,他正在相府中處理政務,最初怎麼也不敢相信,遠在南方的吳國會派兵來偷襲。雖説吳國和趙國是盟國,可這種盟約,大家都知道是怎麼回事。吳國怎麼可能應趙國之約出兵呢?就算有天帝的詔令,但天帝詔令真的有用嗎?尤其是那五個大國,真的把天帝的詔令放在眼裏嗎?別搞笑了,這個話,估計天帝自己都不相信。
然而這是事實,烏靜思反覆查證,確實是十萬吳軍,已悄悄殺到了家門口。
追風城建在婁江北岸。婁江兩岸都安置有流民,但相對來説,南岸更平緩一些,村鎮便大多建在南岸,烏靜思以前理事的木魚坪就在南岸。後來,人越來越多,沿江下行建設的村鎮便也越多。距木魚坪兩百多里,有個雙蛟口,地勢比木魚坪廣闊得多,烏靜思的相府便建在這裏,隨着相府的建立,周遭的村鎮店鋪如雨後春筍般冒了出來。現在的雙蛟口,以烏靜思的相府為中心,上下數十里內,有近五十萬人口,無數的店鋪、作坊,繁華的程度,甚至還在追風城之上。如果吳軍殺進來,所有這一切都會被毀滅,然後沿江上下,四百多萬流民全都保不住。
但烏靜思手裏卻沒有軍隊,所有的獸兵都被吳不賒調出山了,三萬經過訓練也有武器的追風軍駐在追風城裏,即便他們得信趕來,三百多里的路程,行軍至少要兩天,而吳軍離雙蛟口已不過五十里。吳軍是從側面穿過來的,所以下游的村鎮巡哨沒有發覺,到發覺時已經晚了。烏靜思沒有辦法,只有緊急召集雙蛟口周圍在冊的追風軍,加上一部分壯健的鄉兵,集中在南山坳,竭力擋一下,給追風軍和山外的吳不賒爭取一點點時間。
雖然成功鼓起了這十萬追風軍的鬥志,但能不能擋住吳軍的突擊,烏靜思心中半點兒把握也沒有。
南山坳,地如其名,穿過這個山坳,便可看到繁華的雙蛟口。坳口不寬,僅容雙馬並行通過,兩側是連綿的山包,都不是很高,不走坳口,不負重,這些山包很容易翻越,要攔住吳軍,不但耍阻死坳口,還要在兩側的山包上佈防。
十萬追風軍雖然沒有武器,不過好歹訓練過一段時間,而且軍中將佐大部分出自昔日朔風國那八千戰俘,都是些久經戰火的老兵,熟悉戰爭,建立起的指揮體系相當嚴整,佈置的防線也十分合理完善。
十萬追風軍,按編制有十名偏將,但追風軍無戰功,一直沒有將軍,只設了兩名副將,張猛,周江。張猛統率守城的三萬追風軍,另外二十七萬在冊而不歸建制的追風軍由周江統率。烏靜思徵召追風軍,軍令便是由周江傳下去的。這會兒,這十萬追風軍也是由周江統率。烏靜思鼓動起人心,具體的指揮,便交給周江負責。
周江三十出頭,個子不高,結實壯悍,為人沉毅少言,但頭腦非常靈活,屬於那種訥言敏行的人。牛八角就非常喜歡他。
周江把十萬追風軍分為二十個營,八個營四萬人散在兩翼,沿着兩側山包布成防線。十二個營六萬人守在坳口,其中兩個營一萬人在坳口前列成方陣,正面攔截,剩餘十個營五萬人布在坳口兩面山坡上。
周江知道,缺少武器的追風軍絕不可能是吳軍的對手,要想成功攔截住吳軍,唯有勇氣、決心,和不斷往裏投入的人命。他的打法是,正面攔截的方陣一旦崩潰,兩側的山包上就各投下一個營,利用山坡,借勢狂衝,再一次堵住坳口,投入的兩個營死光了,就再投入兩個營,一直到十二個營死光了為止。
鐵血軍人,軍人鐵血。
烏靜思雖然已經做好了犧牲的準備,但提到“死光為止”四個字,心中仍情不自禁地顫抖了一下。周江眼中卻只是冰冷的光,帶着一點點異樣的閃爍,便如一柄森冷的劍,印出了一星血光。
吳軍秘密偷襲,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而且也知道吳不賒的獸兵全在雙餘城外與趙軍苦戰,以為不會受到阻擋。他們突見前面坳口有軍隊攔路,着實吃了一驚,不過在看清追風軍手中的裝備後,立時就鬆了口氣——木盾、竹槍,布衣、草帽,人是不少,列出的陣也像模像樣,可一把刀也沒有的軍隊,無論如何都不能叫做軍隊。
吳軍主將鐘山晚,是吳國軍界的一顆新星,將門之後,年輕驕橫,但家學淵博,深明軍略,作戰每不依常規,極愛冒險。吳軍以十萬輕兵疾進突襲,就是他的主意。看了前面追風陣的戰陣,他哈哈狂笑:“吳妖國中無兵,以流民充兵,這也叫軍隊嗎?不要猶豫,給我衝過去,進雙蛟口吃中飯。”
南山坳整體如一個長脖子水葫蘆,入了坳口,霍然開闊。頸部一段,卻頗為狹窄,周江一個萬人方陣堵在坳口,把坳口塞得嚴嚴實實,卻在前面留下了長長一段脖子。鐘山晚雖有十萬大軍,一次卻無法投入太多兵力,不過他確信,面對兵器都不齊全的追風軍,前軍五千人一個衝鋒,就可以衝破坳口。
吳軍衝到八十步時,開始放箭,追風軍沒有刀槍,自然也不會有制式鐵盾,列在最前面的是一片木板,大部分是門板,也有櫃子門,有幾扇櫃門還塗着新鮮的紅漆,估計是新娘子的嫁妝被拆來了,雖然看上去不倫不類,擋箭還行。吳軍的箭雨並沒有給追風軍帶來很大的損傷,箭鏃打在木板上,只聽到“叮叮噹噹”的脆響,痛叫聲很少。
吳軍放了兩輪箭,吶喊着發起了衝鋒,吳軍訓練有素,衝鋒時跑得極快。百步以內到接陣,是敵軍箭雨遮蓋的範圍,跑得越慢,挨的箭就越多,跑得快,才能最大程度地躲避箭雨。箭雨並沒有落下。敵軍不但沒有刀槍,也沒有弓箭,一些腦子靈光的吳軍士兵首先明白過來,興奮得大叫:“衝啊!沖垮他們。”
吳軍好比嫖客看見了妓院,跑得更歡了,追風軍果然沒有一支箭射出來,最前面的吳軍距追風軍的門板盾牆已只有十步,就在這時,奇異的破風聲突地響起,這種破風聲絕不是箭,只要略有經驗的士兵就可以拿全副身家性命和任何人打賭。
吳軍士兵驚異地抬頭。確實不是箭,這世上不可能有這麼長這麼大的箭,而是竹矛,長約丈許的竹矛,粗如兒臂,密密麻麻,帶着奇異的呼嘯,遮蓋了半片天空。
這是周江能找到的、威力最大的武器。慘呼聲沖天而起,衝在最前面的百餘名吳軍盡數被竹矛覆蓋,有的透胸而入,當場死亡,更多的卻是被穿透肩臂、大腿,甚或是釘穿了腳掌,一時死不了,恐懼和疼痛卻讓他們慘呼不絕。
吳軍沒想到追風軍還隱伏有這麼一手絕招,攻勢重重頓了一下,仿如洪水撞上了堤壩,但後陣催戰的鼓聲很快打消了這種遲疑,浪頭復又湧起。吳軍不顧一切,冒着如雨的竹矛往前衝,在付出數百人傷亡的代價下,終於與追風軍前陣撞在了一起。
吳軍手中鋒利的鋼刀三兩下就劈開了門板,門板後的追風軍卻並不後退,有的身邊有木槍,有的腰間有菜刀,也有少部分手中什麼也沒有,卻就那麼空着手撲上來,抱住吳軍士兵的腰,掐他們的脖子,咬他們的耳朵。這是一羣瘋子,這種瘋狂的打法讓吳軍的攻勢再頓了一下。但吳軍此次來偷襲的,都是百戰精鋭,嚇是嚇不住的,稍一愣神,手中刀劍便毫不留情地砍了下去。
追風軍的方陣每五百人一列,幾乎是一個照面,最前面的五百人就倒下三百多,飛濺的血,霎時就染紅了坳口略帶黑色的土地。然而後面的追風軍並沒有被嚇住,更沒有人後退,成排的竹矛、木槍瘋狂地往前刺。這些人,明打明就是些新兵蛋子,緊張的手、蒼白的臉、憤怒中帶着畏怯的眼神,所有這些,都説明他們從來沒有打過仗,更沒有殺過人,但他們卻不肯往後退,手中的竹矛、木槍沒有什麼招式,甚至沒有什麼準頭,就是不停地往前刺。邊刺,一些人口中還在不斷地念叨。耳朵靈光些的吳軍在多聽得兩遍後,終於聽了個大概:“為了俺娘。”
“想欺負俺媳婦,俺跟你拼了。”
“想搶我的牛,我捅死你。”
亂七八糟的話,非常搞笑,但那些通紅的眼睛卻讓吳軍士兵笑不出來。
這些追風軍,他們不是戰士,他們只是兒子、丈夫、兄弟,和一個個貧寒的小家的主人。他們未曾經過戰士應有的訓練,甚至沒有戰士手中應有的刀槍,但為了家人,為了身後的家園,他們卻像最英勇的戰士一樣勇往直前,拼死戰鬥。
追風軍的殺傷力並不強,他們手中的竹矛、木槍本就不甚鋒利,而且他們殺敵的技巧也太差,倒下一個吳軍士兵,至少有五到七個追風軍士兵先行倒下。但吳軍的攻勢突然就停滯了,彷彿一柄砍捲了刃的鋼刀,再不復先前的鋒鋭。
坳口的僵持讓鐘山晚莫名其妙。他站在一個山包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戰場的全貌。追風陣的方陣已凹進去老大一塊,有些地方,追風軍的防線已經非常薄弱。在鐘山晚眼裏,那樣的防線,就是一張紙,吳軍只要努一把力,一個急衝,就能輕易把它撕裂,可吳軍就是衝不過去。
追風軍的拋矛手一直在不停地拋射,持續不斷地給吳軍造成死傷,但鐘山晚絕不認為這個是吳軍衝不動的原因,兩軍糾纏,即便把追風軍換成精鋭的吳軍,殺傷力也不會太大,那到底是為什麼呢?
又看了一會兒,鐘山晚再無法忍受,下令鳴金。
“撤下來,撤下來!我倒要看看,他們是不是撞了鬼。”他一直是驕傲而冷靜的,這種大發雷霆的時候並不多見,傳令的親兵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冷戰。
吳軍一開始衝鋒,烏靜思的心便懸到了嗓子眼兒,他雖然相信追風軍會為了家人、家園而戰,但實力懸殊太大了,木槍怎麼抵得過鋼刀,新兵怎麼鬥得過老兵?他生怕吳軍一個衝鋒,追風軍就會徹底崩潰。但他害怕的情形並沒有出現,追鳳軍的拋矛手首先給吳軍造成了殺傷,隨後接戰,追風軍也沒有後退,更沒有崩潰。是的,追風軍成片倒下,但更多的追風軍士兵擁了上去,最後,吳軍竟然鳴金退兵了。
戰鬥的過程其實並不長,在烏靜思眼裏,卻彷彿過去了整整一個世紀。
“敵軍退兵了!好樣的,你們是好樣的!”烏靜思歡喜狂叫,全身顫抖,眼眶裏閃着淚花。
周江卻不像他那麼激動,他知道,吳軍的第二次衝鋒馬上就會來,立刻下令:“第一、第二營退入坳口休整,傷兵和屍體全部帶回去。剝下吳軍的戰甲和刀槍,屍體丟在路上,吳軍要想再戰,就踩着他們自己人的屍體衝上來吧。”
烏靜思激動的情緒終於略微平息,道:“這樣是不是太不人道了?”
周江冷然搖頭:“活着才有人道,死人沒有人道。”
烏靜思啞然,平日辯論,文人出口成章,但在鐵血的戰場,文人卻辯不過鐵血的軍人。
血戰餘生的追風軍從坳口退了出去,戰場清空,把吳軍的屍體丟在路前。兩邊坡上早已熱血沸騰的追風軍第三營、第四營即刻衝了下來,再一次布成了方陣。
戰果也飛快報了上來,這一戰,追風軍死亡將近兩千人,傷殘或重傷不能再戰者也有差不多兩千,還能一戰者,六千出頭,但大都身上有傷。
吳軍也丟下了一千多具屍體和一些重傷者。雙方戰損比約是四比一,這個戰果,烏靜思聽得心痛,周江卻認為非常不錯。
“殺過一次人,受過一次傷,就是老兵,這六千人如果不死,有了刀槍後,他們就是追風軍未來最堅實的底子。”
“我一定會請大王給他們配備刀槍的,只要撐過這一仗,一定!”烏靜思咬着牙齒,彷彿在發誓。
這會兒,鐘山晚也終於弄清了吳軍攻勢不利的原因。百戰精鋭的吳軍,面對竹矛、木槍的追風軍,竟然產生了敬畏的情緒,殺了一個又一個,追風軍的悍不畏死,竟然讓他們手軟了。
“把校尉以上的將佐全都殺了,懸首示眾!”鐘山晚氣急敗壞,“你們的刀發軟,我的刀卻絕不會發軟。”
雖然氣急,鐘山晚卻沒有馬上發起攻擊,因為吳軍的屍體塞住了進攻的道路,尤其是一些重傷未死的,還在屍體堆裏不停地哀號。如果讓吳軍踩着他們的身體往前衝,必然大大挫傷士兵的情緒。雖然明明看到追風軍在換防,山坡上衝下來的追風軍還有些亂哄哄的,若是衝得快,不等他們列好陣,説不定就可以衝過去。鐘山晚還是咬牙忍住了這種誘惑,先讓人清空了進攻的道路,這才重新發起進攻,但這會兒追風軍早已列好了陣勢,嚴陣以待了。
“對面的妖兵,就是一幫流民,他們沒受過訓練,甚至連刀槍都沒有,而你們呢?你們是吳軍精鋭,如果連這幫流民都打不過,你們還有臉活着嗎?”鐘山晚鋭利的眼神掃視着五千精兵,猛地揮手,“我會親自為你們擂鼓,但絕不會下令鳴金,或者衝過去,或者戰死,你們只有這兩個選擇。給我衝!”
“衝啊!”吳軍發起了決死的衝鋒;鐘山晚親自擂鼓,更讓他們狂熱的情緒上升到了頂峯。
坳口布陣的第三營、第四營先前在坡上觀戰,第一營、第二營與吳軍的血戰,讓他們吸取到了寶貴的經驗,也更激起了他們誓死保衞家園的鬥志。第一營、第二營能打退吳軍,他們為什麼不能?
吳軍衝近,追風軍老戰法,先以拋矛傷敵,有了經驗,手更穩,落點也更精確,兩軍接戰之前,至少有三百名以上的吳軍死在了追風軍拋矛手之下。這個成績,非常值得驕傲。
“轟”的一聲,兩軍撞在了一起,戰鬥立刻進入白熱化。吳軍似乎狂化了,進攻的勢頭犀利無比,一波緊接着一波,狠狠地撞擊着追風軍的陣列。追風軍則完全癲狂了,前面的倒下,後面的撲上,紅着眼,咬着牙,槍矛斷了用手,手斷了用牙,拼死阻截吳軍的攻勢。
周江的方陣分為兩部,前面五千人,十個橫隊,後面四千五百人,九個橫隊,前隊與後隊之間,相隔十丈,佈列五百名拋矛手。幾乎是一眨眼,吳軍就刺穿了追風軍的前隊,吳軍最犀利的幾個箭頭突現在了追風軍第二隊眼前。
“拋矛手退後,後隊第一排,上前,殺死他們!”指揮的小校大聲下令。
拋矛手往後退,退入後隊的陣後,已經靠近了坳口,坳口地勢較陡,加上前隊還在和吳軍纏戰,拋矛手再不能拋矛。沒有拋矛手對吳軍後陣的壓制,吳軍的攻勢更加猛烈,但刺穿追風軍前隊的幾股吳軍卻也沒能繼續瘋狂,被追風軍後隊擁上來的長矛手以多打少,眨眼刺死。
刺穿追風軍前隊陣列的吳軍越來越多,終於,追風軍後隊與吳軍全面纏戰,前隊還有追風軍在浴血死戰,但已只是少數,指揮的小校猶豫了兩次,終於嘶死狂叫:“拋矛手準備,目標,前隊陣地,拋射!”
拋矛也許會射中還在誓死抵抗的追風軍,那又如何?讓我們和敵人同歸子盡吧,讓我們的血,淹滅敵人的身影。
再次落下的矛雨,給了吳軍一個猝然的打擊。但吳軍已經瘋了,只是略微頓了一頓,攻勢復起,追風軍後隊陣列眨眼又被刺穿。
“拋矛手,衝上去,扎穿他們。”小校當先衝上,一矛將一名吳軍透胸扎穿,就手奪過吳軍手中的鋼刀,反手一刀又砍在另一名吳軍的肩上。那吳軍兇悍至極,受傷狂嚎,一刀捅入小校腹中。小校“啊”的一聲痛叫,微退一步,鬆手丟刀,忽地往前一撲,猛地抱住了那吳軍脖子。這一撲,扎入他腹中的刀破背而出,他卻也一口咬住了那吳軍的咽喉。那吳軍驚痛之下拼死掙扎,長刀將那小校肚腹絞得稀爛,但那小校雙手死死抱着他,一排牙齒更彷彿是鐵鑲的,怎麼也掙不開。兩個身子滾倒在地,慢慢地,兩人都不動了。
同歸於盡!決死的心,牙齒與鋼刀一般鋒利!
周江站在山坡上,兩眼死死盯着坳口,後隊陣列多處被突破,拋矛手也已大多戰死。
“吳軍瘋了。”他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但我會比你更瘋狂。”手一揮,“第五營衝下去,先拋矛,全陣地遮斷拋射。”
殘酷的命令,不得不流的血,誓死的心。第五營衝下,最前面五百名拋矛手各背五支竹矛,邊跑邊拋矛,竹矛如雨,竹矛無眼,釘穿吳軍,也射死了不少追風軍。有一支矛竟同時將一名吳軍和一名追風軍釘在了一起,那名追風軍哈哈狂笑:“射得好!謝謝你了兄弟,我有個妹子,活着你娶她,讓她報答你。”
吳軍以五千對一萬,雖然幾乎成功穿破了追風軍防線,也已經成了疲兵。追風軍養精蓄鋭的第五營衝下,而那種冷血的無目標遮斷拋射,更讓剩餘的吳軍膽寒,第五營一個衝鋒,吳軍的兇浪眨眼便被撲滅,只有百餘名吳軍逃了回去。
“後退者死!”鐘山晚氣紅了眼睛,命令弓箭手將退回來的一百多吳軍射死在陣前,復調一軍衝上,同時加大對坳口兩側山坡陣地的牽制力度。南山坳的地勢較怪,面對坳口的山坡較緩,而對着吳軍的山坡卻較陡,且石多、樹多,仰攻非常困難,茂密的樹林也給防守者帶來極大的便利。周江八個營一線排開,即便吳軍在一些地段取得小規模突破,周遭追風軍立刻便會增援,而吳軍想要增援卻困難得多,鐘山晚唯一的突破口,仍然只有坳口。
第五營整隊清理戰場之時,第六營衝了下來,排在了第五營前面,刀槍一把把往前遞,第六營前列木槍換鋼刀,終於算是有了兵器。第三營、第四營的殘兵退出坳口到後面休整,但能自己走出坳口的,竟已不足兩千人。這一仗,慘。
吳軍衝上來,追風軍仍是以拋矛先行攻擊,隨後接戰,戰鬥越發酷烈,兩邊都打瘋了。吳軍不能退,退也是死,唯一的活路就是沖垮追風軍。追風軍不能退,退了不但自己死,一家老小都要死,唯一的活路,是殺光入侵自己家園的賊子。
兩支抱着必死之心的軍隊,不死不休地苦鬥,飛濺的血,比當頂的太陽更熾熱。
吳軍的攻勢仍是鋒鋭無匹,雖然追風軍有一多半換上了鋼刀鐵槍,仍然阻不住吳軍的進攻,比上一陣的時間拖得稍久,後陣還是被小股吳軍突破了。周江毫不猶豫地投入了第七營,鐘山晚也立即調一軍上來。坳口前,數百步窄窄的地段,近兩萬人擠在一起廝殺。周江的第八營幾乎無處插足,直到數千人戰死,騰出了空間,周江的第八營才能衝進去。
空間騰出來了,地面卻鋪滿了死屍,活着的人,就踩在死人的屍體上拼殺,不管踩着的是敵人,還是自己的同袍,生死之間,沒有選擇。
鐘山晚已經瘋了,他無論如何也不相信,一支沒有受過什麼訓練,甚至兵器都沒有配備的流民軍隊能擋住他的百戰精鋭。他血紅的兩眼死死盯着戰場,人影略一稀少,立刻便調一軍上去。
他發瘋,周江也只能陪着發瘋,先前還能把傷者從坳口撤出,把死者也移出去,但現在也顧不得了,唯一的念頭就是守住坳口,死守!死守!只要後隊陣列一被突破,立刻往裏投入軍隊,第九營,第十營,十一營,十二營,預留的十二個營全部調空,又從兩側擠出四個營,不斷往裏投入兵力。
大半個白天,坳口處的激戰沒有停過一刻鐘,屍體鋪了一層又一層,當週江把他的第十四個營投入時,屍體已經鋪到了半山坡上,吳軍要先爬上屍山才能與追風軍接戰。
太陽落山,鐘山晚身子搖了一搖,眼前突然一片漆黑,好半天的時間裏,竟然看不見任何東西。他雖年輕,打過的仗卻已不少,他家世代將種,聽過的戰爭更是車載斗量,可從沒有一場戰爭如此激烈,如此殘酷,沒見過,也從來沒聽説過。
而敵人,只是流民,甚至,沒有配備武器。
鐘山晚想哭,卻哭不出來。他突然極其強烈地想見吳不賒一面。這個妖王,他到底是憑什麼,讓這些流民為他戰鬥,不惜一切,不死不休。
吳軍陣中終於響起了鳴金聲,吳軍潮水般退了下去。鐘山晚隨即派了一個人來見周江,請求找回吳軍士兵的屍體。周江答應了,但只給屍體,衣甲、兵器一概不給。
屍山被搬空,在這段短短的坳口,大半天的時間,追風軍三萬多人戰死,重傷或傷殘的也有三萬多人。十萬追風軍,還能站在烏靜思面前的,僅有三萬出頭。即便這三萬人,也幾乎個個帶傷,但殘酷的戰鬥和戰友的死亡並沒有讓他們退縮,默默收埋戰友的遺體,他們的眼神越發堅毅。
瀝血的刀,雖然崩出了刃口,卻也磨礪出了殺氣。
吳軍也清出了兩萬多具屍體,這是奇蹟。只有木槍、竹矛,且大都是新兵的追風軍硬撼百戰精鋭的吳軍,傷亡比居然達到了三比一,死亡率幾乎接近。若非事實擺在眼前,誰也不會相信,鐘山晚不會,烏靜思也不會。
追風軍的勇氣是一個原因,地利也是一個極重要的原因,坳口狹窄,周江又不斷投入兵力,逼得鐘山晚也不得不投入兵力。人擠人、人推人,百戰精鋭的吳軍,別説戰陣,甚至個人的武技都難以用上,就只是砍,只是刺,前後左右,到處是人,逮着一個是一個,所有的功夫在人堆裏全都是笑話。抵消了吳軍大部分的優勢後,這樣的傷亡比也就正常了。
吳軍遺留下來的兵器盡數落到了追風軍手裏,剩餘的三萬追風軍終於有了武器,也終於有了一點軍隊的樣子了,在他們血戰餘生之後。
但烏靜思還是非常憂心,今天這一仗,打得實在是太慘了,明天呢?若吳軍明天還是這樣的進攻勢頭,追風軍能擋得住嗎?算算路程,追風城的援軍最快也要到明天午後才能到,這三萬殘兵還必須撐大半天,能撐得下去嗎?
遠處忽然有火把亮起,一點兩點,三點五點,很快就連成了線,如一條火龍般遊了過來。
“援軍?”烏靜思心中怦怦跳,按道理説不可能,追風城的援軍除非是坐船順江而下,才可以來得這麼快,可追風城根本沒有這麼多船,最近這段時間,出去的船多,進來的船少。烏靜思先前沒注意,這會兒卻猜到了,必是吳軍搞了鬼,攔截了進來的船,讓追風軍無船可用,也就無法沿江機動,沒有運兵的船隊,難道兩條腿有這麼快,一天三百餘里?
烏靜思抱着萬分之一的希望,但事實讓他失望了,來的不是追風軍,而是雙蛟口縣令江風送來的五萬鄉兵。不過讓烏靜思略為驚喜的是,不少人手中有一把鐵槍,或者説,木槍上多了一個鐵製的槍頭。
“昔日化劍為犁,今日融犁為劍,只要能打退入侵的強盜,我們不惜一切。”江風的身世和烏靜思頗有相似之處,也是個落魄秀才,在入出被烏靜思看中前,同樣是顛沛流離,鬱郁不得志,但剛骨不損,意氣猶存。看着他,再看着五萬鄉兵憤怒而堅定的眼神,烏靜思本有些忐忑的心突地就安定了下來。
“我們倒下了,但我們的親人能站着。明天,讓我們追隨勇士的腳步,死戰!”他嘶聲狂吼。
“死戰!”五萬個聲音跟着他怒吼,夜鳥驚飛。
周江從三萬殘兵中選出一萬傷勢較輕的,併入五萬鄉兵,做伍長、什長、校尉、偏將,這一萬血戰餘生的老兵便如一副鋼架子,支撐起一支戰意盎然的軍隊。這六萬人做為主力,布在坳口,硬抗吳軍的進攻,另兩萬殘兵沿山部署,防線有如銅牆鐵壁。
有一萬經歷過殘酷血戰的老兵打底,繳獲的兵器加上江風化犁為槍送來的一萬杆鐵槍,追風軍能有四萬多人裝備上趁手的兵器,這讓周江充滿了信心。
朝陽初升,橘紅色的朝霞披灑下來,照着一座座新墳,昨日的戰士英勇倒下了,今日的戰士仍將挺直脊樑。
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