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蓉蓉吃吃笑道:“那不過是我經過濟南時,為甜兒買的一盒胭脂。”
楚留香拊掌大笑道:“無論多狡猾的人,遇見我家的蘇姑娘,只怕也要變為呆子的!”
他笑聲突又頓住,沉聲道:“但沒有人知道你在這裏等我呀,這些人會是誰呢?又怎會知道你在等我?莫非黑珍珠?他絕不會是這樣的人……”
蘇蓉蓉柔聲道:“這件事你可以等到以後再想。”
楚留香道:“不錯!我現在該問你,你此行收穫如何?可問出了平日究竟有什麼男人能進出神水宮?”
蘇蓉蓉笑道:“我將這句話問我小表姑時,你猜她如何回答我?”
楚留香道:“她説什麼?”
蘇蓉蓉道:“她説:“莫説是男人,就算是隻公蒼蠅,都休想能進出神水宮。””
楚留香忍不住一笑又皺眉道:“若沒有男人能進出神水宮,那女孩子又怎能有了身孕?她平日是怎麼樣的人?可有什麼遺物留下?”
“那女孩子叫司徒靜,人如其名,平日總是文文靜靜的,什麼話也不説,除了偶爾撫撫琴,也沒有別的嗜好,誰也想不到她會發生這種事。”
楚留香苦笑道:“越是文靜,越是不説話的女孩子,情感就越是豐富,若是愛上一個人時,當真是死心塌地,所以她寧可自己死,也不願泄漏那男人的秘密。”
蘇蓉蓉幽幽道:“你對各式各樣的女子,都瞭解得如此清楚麼?”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趕緊打岔,道:“她難道連一樣東西都沒有留下?”
蘇蓉蓉嘆道:“沒有,我簡直是白跑了一趟,什麼都沒有問出來。”
楚留香目光閃動,道:“但那些人卻生怕你問出了什麼,所以還是一心要殺你滅口,由此可見,那人想必有些線索留在神水宮,只不過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人注意罷了……但這些線索又怎能絲毫不引人注意呢?”
蘇蓉蓉默然半晌,道:“你呢?這些天,你可有些什麼收穫?”
楚留香一五一十,將這幾天經歷全都説出。
蘇蓉蓉聽到中原一點紅的狠辣與孤僻,不禁輕輕搖頭,聽到那畫像與書信的秘密,不禁張大了眼睛,聽到這秋靈素竟是丐幫昔日幫主的夫人,而楚留香已見過了她,蘇蓉蓉終於忍不住輕呼失聲。
楚留香生怕蘇蓉蓉為他擔心,並沒有將石樑上決鬥的驚險處説出來,只輕描淡寫地提了兩句。
但蘇蓉蓉卻已緊張得捏緊了拳頭,顫聲道:“這人不但武功高強,而且心狠手辣,詭計多端,你遇見這樣的敵人,真的要千萬小心才是!”
楚留香將她手指一根根扳開,柔聲笑道:“你知不知道,別人都説楚留香才是世上最可怕的人,那人就算可怕,也比不上楚留香呀!”
蘇蓉蓉嘆道:“楚留香雖強,但心腸卻嫌太軟了些,別人能忍心殺他,他卻不忍心殺別人,你説我怎能不但心?”
楚留香拍着她的手笑道:“你放心,要殺死楚留香,可不容易。”
蘇蓉蓉展顏一笑,又皺起眉,道:“你想,假扮天楓十四郎的,會不會就是那殺死‘天強星’宋剛,躍入大明湖的人呢?”
楚留香道:“就是他,若是我猜的不錯,殺死札木合、靈鷲子、左又錚、西門千的固然是他,自‘神水宮’盜去天一神水的,也是他!”
蘇蓉蓉笑道:“他一心想殺死你,一心想攔阻你去見那位任夫人──秋靈素,卻不想秋靈素什麼話都沒有説,他這豈非多此一舉麼?”
楚留香突然一笑,道:“秋靈素還是説了一句極關重要的話。”
蘇蓉蓉道:“她説了什麼?”
楚留香緩緩道:“你仔細聽着,她説:‘你也不必遺憾,先夫纏綿病榻多年,突然而死,能見到他最後一面的人並不多……’。”
蘇蓉蓉想了想,道:“我聽不出這句話又有什麼重要的關鍵。”
楚留香道:“你仔細想想,一定可以想得出的。”
蘇蓉蓉從頭又想了許久,終於恍然道:“我懂了,那任老幫主既然已‘纏綿病榻多年’,又怎會是‘突然’而死?他們幫中弟子,既然知道幫主病危,就該隨時等候在病榻旁才是,又怎會‘能見到他最後一面的人並不多’呢?”
楚留香拍掌道:“正是如此,這句話乍聽雖然很普通,但仔細一想,其中矛盾之處卻極多,那位任夫人冰雪聰明,你想她為何會説出這種自相矛盾的話?”
蘇蓉蓉眼波轉動,沉吟道:“她莫非是在暗示你?”
楚留香道:“正是如此。”
蘇蓉蓉道:“但她有什麼話,為何不當面對你説呢?難道那些話,她不願被南宮靈聽見麼?難道南宮靈竟也是……”
楚留香沉聲道:“這其中疑竇雖多,但咱們千萬不能這麼快就作結論,只因此事關係實在太大,並不如咱們原先所想的那麼簡單。”
蘇蓉蓉凝眸瞧着他,道:“那麼!你此刻想必還要去找那任夫人一次了?”
楚留香斷然道:“非去不可!”
蘇蓉蓉握住他的手,柔聲道:“但你要想到,你此去危險必定更大了,他們既然知道秘密的關鍵是握在任夫人手上,又怎會讓你單獨和她説話呢?”
楚留香道:“我想,他們暫時絕對想不到我會再去找任夫人,所以我此行越快越好,越遲兇險就越大。”
蘇蓉蓉嘆道:“現在,他們只不過是在暗算你,阻攔你,但等到你真要揭破他們秘密的時候,他們就會不顧一切來對付你了。”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要釣大魚,自然要有大餌。”
蘇蓉蓉道:“難道你……你竟要以自己來作魚餌?”
楚留香只覺她握着自己的那隻手已變得冰涼而顫抖,他就用他那雙堅定而温暖的手,將這隻手包了起來,笑道:“這餌實在太大了,再大的魚也吞不下去的,你只管放心,現在,你乖乖的聽話,趕緊回家去,把我的那瓶酒吊進海水裏去凍起來,再叫甜兒為我準備幾隻雞,不出五天,我一定能回去把它們吃光的。”
蘇蓉蓉瞧着他,眼光比星光更温柔。
她終於嫣然一笑,道:“你當然能回來,世上又有誰能攔得住你。”
世上,沒有比美麗少女的鼓勵和信任更能令人振奮的了,楚留香回到岸上時,只覺精力從未如此充沛過。
蘇蓉蓉真是個聽話的女孩子,美麗而聰明的女孩子,居然還聽話,這更是男人最大的幸福。
楚留香滿足的嘆了口氣,喃喃道:“這世界對我實在沒有虧待什麼……”
只聽一人帶笑接着道:“你又何嘗虧待過這世界呢?”
語聲中,無花已飄然走了過來,那出塵的風姿,那飄逸的微笑,在星光下看來更如天上謫仙。
楚留香大笑道:“我只當這裏只有我一個夜貓子,誰知還有一個。”
無花笑道:“還有兩個。”
楚留香再瞧過去,一個人木然站在風雨亭上,那一身黑衣在星光下發着亮,卻正是黑珍珠。
這奇特的少年也不知為了什麼,站在那裏,竟似痴了。
無花道:“月夜大明湖,獨立風雨亭,貧僧以為他就是楚兄,正想過去説話,不想楚兄卻已在這裏出現了。”
楚留香微笑道:“如此深夜,你居然還有雅興遊湖。”
無花道:“棋酒之約,貧僧始終不能忘懷,此番正是來尋楚兄踐約的。”
楚留香此刻哪有下棋喝酒的時間。
但他眼珠子一轉,卻笑道:“要下棋,你我兩人已足夠了,要喝酒,卻要加上南宮靈才有趣。”
無花笑道:“既是如此,你我又何妨作一次深夜敲門的惡客?”
楚留香大笑道:“僧敲月下門,已可入畫,正是風雅之極,怎可算是惡客……你在此稍候,待我去打發了那邊像是已睡着了的朋友,就陪你去如何?”
他不等無花説話,已掠上風雨亭,只見黑珍珠痴痴的凝望着湖心,眉間竟似有説不出的憂鬱。
楚留香笑道:“只有馬才是站着睡覺的,黑兄何苦學馬?”
黑珍珠一瞥回頭,瞧見了楚留香,這一瞬間,眼神似是有無窮變化,到最後卻只是冷冷道:“閣下若要開玩笑,最好還是找那漁翁去。”
楚留香笑道:“你眼力倒不錯。”
黑珍珠仰起了頭,不再理他。
楚留香大笑道:“今夜我已另有他約,不能再陪你喝酒,過兩三天再説吧!”
他突然説出這句話,黑珍珠聽得莫名其妙,正想作色,誰知楚留香卻已壓低語聲,匆匆説道:“帶着你的馬,在南門外等我,此事關係重要,能否揭開所有的秘密,就全都在此一舉了。”
黑珍珠又怔了怔,楚留香已大笑轉身而去。
有些人,像是三天三夜不睡覺也沒關係,楚留香自然算是一個,無花是一個,南宮靈也是一個。
無花根本用不着敲門,南宮靈根本就沒睡,他根本早已在自斟自飲,就好像是在等着他們來似的。
擺好棋盤,備好酒菜。
南宮靈笑道:“看來,此番我們三人已非要分個勝負不可,不躺下去,誰也不準走,不知楚兄意下如何?”
楚留香大笑道:“你知道我本來就是個不醉無歸的酒徒,為何不問無花,反來問我?”
他一面下棋,一面喝酒。那模樣當真是開心已極,看來就像是用鞭子也趕不走他的了。
無花笑道:“南宮兄不知棋中樂趣,倒真是一大憾事。”
南宮靈笑道:“下棋的人苦苦思索,患得患失,又怎比得看棋的逍遙自在”
無花想説話,突見楚留香一着棋—下在邊角上。
這着棋下得簡直毫無道理,實在可算是着臭棋,但出自楚留香的手,卻不得不令人大傷腦筋。
無花皺眉道:“古往今來的棋譜,貧僧都已讀遍,卻未見有如此一着,這腹下的地盤,楚兄難道都不要了麼?”
楚留香大笑道:“我這着棋妙用無窮,仔細想想吧,我可要去乘機方便方便……那方便之地在哪裏,看來還得有勞南宮兄帶路了。”
南宮靈含笑將他帶入後院,楚留香像是已等不及似的,匆匆鑽了進去,卻自後面的氣窗中,一掠而出。
那氣窗方圓不過尺餘,縱是垂髫童子,也無法出入,誰知楚留香全身骨節已能伸縮自如,走的正是別人都想不到的路。
直掠出數十丈外,楚留香方自微笑道:“無花呀無花,我那着棋根本臭而不可聞,你若要自我那着棋裏想出妙處,簡直好像要從雞蛋裏找出骨頭……但我這着棋卻妙得很,等你們以為我跌進糞坑裏時,只怕我早已到了尼山了。”
南城門外,垂楊處處,“濟南風物似江南”,尤其在這有星月的晚上,更顯得如此。
垂楊陰影下瞧不見人,只能瞧見一雙發亮的眸子。
楚留香輕煙般掠過去,悄聲道:“馬呢?”
黑珍珠道:“你鬼鬼祟祟的,究竟要到哪裏去?”
楚留香道:“若非秘密,我怎會如此鬼祟,若是秘密,我怎會告訴你?”
黑珍珠冷笑道:“你不信任我,我為什麼要信任你,我不信任你,為何將如此寶馬借給你?”
楚留香笑道:“只有女人,才喜歡刺探別人的秘密,只有女人,才會用這種手段要挾別人,你怎地也有女人的脾氣?”
黑珍珠怔了怔,黑夜中雖瞧不見他的面色,卻可瞧見他那冷漠的目光,似又起了複雜的變化。
他終於忽然呼哨一聲,馬已奔來,那腳步輕柔得就像垂柳似的,幾乎聽不見它的蹄聲。
楚留香笑道:“我就知道你絕不願意別人將你當女人的。”
黑珍珠霍然扭轉了頭,忽又回首道:“你什麼時候將馬還給我?我在哪裏等你?”
楚留香躍上馬,道:“你此刻已無危險,只管放心在這城裏大搖大擺走來走去,絕不會有人傷你,兩天內,我就將馬還給你,假如我還沒有死的話。”
黑珍珠冷冷道:“你死不死都沒關係,卻千萬不能傷了我的馬。”
話未説完,楚留香早已長笑縱馬而去。
這匹馬當真是絕世的千里駒,楚留香縱馬奔馳,只覺得兩耳風生,道旁的樹木,一連串往後倒了下去。
他喜歡這種速度的刺激,但卻並非完全為了這原因才借馬的,只因他不想將力氣花在道路上。
他還要保留力氣,做更重要的事。
馬到尼山時,長夜已過去,楚留香在山腳下尋了家妥當的樵户,寄下了馬,便立刻趁着朝陽上山。
朝陽,映得那石樑閃閃發光,但這一次,石樑上卻再也沒有阻攔楚留香的人,空山鳥語,一切都是安靜的,那幽雅的茅舍,也安靜地浸浴在陽光裏,柴扉半掩,半支着的窗子裏,更是悄無聲息。
這一切都瞧不出絲毫凶兆,但卻嫌太安靜了,靜得令楚留香有些不安起來,來不及敲門,便闖了進去。
秋靈素果然已不見了!那青灰色的蒲團上,只留下一根烏簪,烏簪上還遺留着一縷淡淡的髮香。
楚留香大聲驚呼道:“任夫人……任夫人……你在哪裏?”
他自然也知道呼喚不會有人回應,一面大呼,一面已將這小小三間茅舍,全都找了一遍。茅屋裏,每樣東西都井然有條,絕無絲毫凌亂之態,也瞧不出有絲毫掙扎搏鬥的痕跡。
但那任夫人秋靈素又到哪裏去了?
楚留香立刻就像是隻獵犬似的,開始四下搜索起來,他希望任夫人能留下些什麼,哪怕只是些微暗示也好。
但他搜遍了每一個角落,卻也尋不出片紙隻字,更尋不出絲毫異狀,被褥整齊的疊在牀上,衣服整齊地疊在衣櫥裏,梳妝枱上有三隻洗得乾乾淨淨的梳子,碗櫃裏有幾個洗得乾乾淨淨的瓷碗……每樣東西,都在平時應在的位置上,有條有理,絕無絲毫錯亂,楚留香簡直從未到過這麼有條有理的地方。
假如這地方看來有什麼不對的話,那就是一切實在太有條有理了,就好像故意擺好來給人家瞧瞧的。
楚留香沉思着走出去,目光忽又落在那烏木髮簪上。
這蒲團既是任夫人常坐的地方,蒲團上有她的髮簪,也不能算是十分奇怪,所以楚留香本未留意。
但現在,他既已發覺這屋子出奇地有條理,這髮簪看來就分外扎眼了。
這屋子裏既然每樣東西都被放在最妥當,最合理的地方,那麼這髮簪也應該在梳妝枱上才是,此刻怎會在這蒲團上?楚留香用兩根手指,輕輕將這髮簪拈了起來,忽然發覺這髮簪的針頭,正指着後面的一道小門。
這小門此刻是關着的。
楚留香掠過去,又發覺這門竟被人從外面拴起。
他目光中立刻閃出喜色,毫不遲疑,踢開門,竄出去!
後山更是荒涼。
楚留香就像是隻狸貓,在荒草荊棘間竄行着,忽然瞧見左面的荊棘上,掛着幾條破碎的黑布。
這條布正像是任夫人的衣服上撕下來的。
楚留香左轉,疾行,突聽一陣獰笑。
一人哈哈笑道:“你既不肯讓我沾着你一根手指,我也都依了你,現在你為何還不跳下去?”
這獰惡的笑聲,竟是那武林惡丐白玉魔發出來的。
接着,便聽得任夫人的語聲道:“我反正已必死無疑,你何苦還如此着急。”
楚留香悄悄掩過去,只見任夫人俏生生的身子,就站在前面懸崖的邊緣,山風振衣,她隨時都可能跌下去。
她面上仍蒙着那層黑紗,手裏卻抱着任老幫主的骨灰瓶子,白玉魔獰笑着站在她身後四尺外,掌中兵刃卻換了個沉重霸道的狼牙棒。
只有白玉魔一個人,楚留香不禁暗暗鬆了口氣。
秋靈素道:“生命如此可貴,能多活一刻,總是好的。”
白玉魔牙齒咬得吱吱作響,道:“我為了要找任老頭子報仇,已等了二十年了!我縱不能親手殺死他,瞧他化骨揚灰,現在能逼死你,也總算出了口惡氣!”
秋靈素道:“我知道你要來找我報仇,但你卻怎能找到這地方來的?”
白玉魔獰笑道:“你以為這地方很秘密?”
秋靈素道:“這地方的確很秘密。”
白玉魔大笑説道:“如此秘密的地方,可是誰將你帶來的呢?那人總該知道你住在這兒吧!”
秋靈素默然半晌,輕輕嘆了口氣,道:“我早就該想到,他遲早都不會放過我的!”
白玉魔大喝道:“你話既已問完了,還等什麼?”
秋靈素道:“你既已等了二十年,又何必在乎多等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