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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胡漢恩仇 須傾英雄淚(1)

    兩人按轡徐行,走向無錫。行出數里,忽見道旁松樹上懸着一具屍體,瞧服色是西夏武士。再行出數丈,山坡旁又躺着兩具西夏武士的死屍,傷口血漬未乾,死去未久。段譽道:“這些西夏人遇上了對頭,王,你想是誰殺的?”王語嫣道:“這人武功極高,舉手殺人,不費吹灰之力,真是了不起。咦,那邊是誰來了?”

    只見大道上兩乘馬並轡而來,馬上人一穿紅衫,一穿綠衫,正是朱碧雙姝。段譽大喜,叫道:“阿朱姑娘,阿碧姑娘,你們脱險啦!好啊,妙極!妙之極矣!”

    四人縱馬聚在一起,都是不勝之喜。阿朱道:“王姑娘,段公子,你們怎麼又回來啦?我和阿碧妹子正要來尋“你們呢。”段譽道:“我們也正在尋你們。”説着向語嫣瞧了一眼,覺得能與她合稱‘我們’,實是深有榮焉。王語嫣問道:“你們怎樣逃脱的?聞了那個臭瓶沒有?”阿朱笑道:“真是臭得要命,姑娘,你也聞過了?也是喬幫主救你的?”王語嫣道:“不是。是段公子救了我的。你們是喬幫主相救?”

    段譽聽到她親口説“是段公子救了我的”這句話,全身輕飄飄的如入雲端,跟着腦中一陣暈眩,幾乎便要從馬背上摔將下來。

    阿朱道:“是啊,我和阿碧中了毒,迷迷糊糊的動彈不得,和丐幫眾人一起,都給那些西夏蠻子上了綁,放在馬背上。行了一會,天下大雨,一干人都分散了,分頭覓地避雨。幾個西夏武士帶着我和阿碧躲在那邊的一座涼亭裏,直到大雨止歇,這才出來,便在那時,後面有人騎了馬趕將上來,正是喬幫主。他見咱二人給西夏人綁住了,很是詫異,還沒出口詢問,我和阿碧便叫;‘喬幫主,救我!’那些西夏武士一聽到‘喬幫主’三字,便紛紛抽出兵刃向他殺去。結果有的掛在松樹上,有的滾在山坡下,有的翻到了小河中。”

    王語嫣笑道:“那還是剛才的事,是不是?”

    阿朱道:“是啊。我説:‘喬幫主,咱姊妹中了毒,勞你的駕,在西夏蠻子身上找找解藥。’喬幫主在一名西夏武士屍身上搜出了一支小小瓷瓶,是香是臭,那也不用多説。”

    王語嫣問道:“喬幫主呢?”阿朱道:“他聽説丐幫人都中毒遭擒,説要救他們去,急匆匆的去了。他又問起段公子,十分關懷。”段譽嘆道:“我這位把兄當真義氣深重。”阿朱道:“丐幫的人不識好歹,將好好一位幫主趕了出來,現下自作自受,正是活該。依我説呢,喬幫主壓根兒不用去相救,讓他們多吃些苦頭,瞧他們還不趕不趕人了?”段譽道:“我這把兄香火情重,他寧可別人負他,自己卻不肯負人。”

    阿碧道:“王姑娘,咱們現下去那裏?”王語嫣道:“我和段公子本來商量着要來救你們兩個。現下四個人都平平安安,真是再好不過。丐幫的事跟咱們毫不相干,依我説,咱們去少栗寺尋你家公子去吧。”朱碧雙姝最關懷的也正是慕容公子,聽她這麼一説,一齊拍手叫好,段譽心下酸溜溜地,悠悠的道:“你們這位公子,我委實仰慕得緊,定要見見。左右無事,便隨你們去少林寺走一遭。”

    當下四人調過馬頭,轉向北行。王語嫣和朱碧雙姝有説有笑,將碾坊中如何遇險、段譽如何迎敵、西夏武士李延宗如何釋命贈藥等情細細説了,只聽得阿朱、阿碧驚詫不已。

    三個少女説到有趣之處,格格輕笑,時時回過頭來瞧瞧段譽,用衣袖掩住了嘴,卻又不敢放肆嬉笑。段譽知道她們在談論自己的蠢事,但想自己雖然醜態百出,終於還是保護王語嫣周全,不由得又是羞慚,又有些驕傲;見這三個少女相互間親密之極,把自己全然當作了外人,此刻已是如此,待得見到慕容公子,自己自然更無容身之地,慕容復多半還會像包不同那樣,毫不客氣的將自己趕開,想來深覺索然無味。

    行出數里,穿過了一大片桑林,忽聽見林畔有兩個少年人的號哭之聲。四人縱馬上前,見是兩個十四五歲的小沙彌,僧袍上血漬斑斑,其中一人還傷了額頭,阿碧柔聲問道:“小師父,是誰欺侮你們麼?怎地受了傷?”

    那個額頭沒傷的沙彌哭道:“寺裏來了許許多多番邦惡人,殺了我們師父,又將咱二人趕了出來。”四人聽到“番邦惡人”四字,相互瞧了一眼,均想:“是那些西夏人”?阿朱問道:“你們的寺院住在那裏?是些什麼番邦惡人?”那小沙彌道:“我們是天寧寺的,便在那邊……”説着手指東北,又道:“那些番人捉了一百多個叫化子,到寺裏來躲雨,要酒要肉,又要殺雞殺牛。師父説罪過,不讓他們在寺裏殺牛,他們將師父和寺裏十多位師兄都殺了,嗚嗚,嗚嗚”。阿朱問道:他們走了沒有?那小沙彌指着桑林後嫋嫋升起的炊煙,道:“他們正在煮牛肉,真是罪過,菩薩保佑,把這些番人打入阿鼻地獄。”阿朱道:“你們快走遠些,若給那些番人捉到,別讓他們將你兩個宰來吃了。”兩個小沙彌一驚,踉踉蹌蹌的走了。

    段譽不悦道:“他二人走投無路,阿朱姊姊何必再出言恐嚇?”阿朱笑道:“這不是恐嚇啊,我説的是真話。”阿碧道:“丐幫眾人既都囚在那天寧寺中,喬幫主趕向無錫城中,可撲了個空。”

    阿朱忽然異想天開,説道:“王姑娘,我想假扮喬幫主混進寺中,將那個臭瓶丟給眾叫化聞聞。他們脱險之後,必定好生感激喬幫主。”王語嫣微笑道:“喬幫主身材高大,是個魁梧奇偉的漢子,你怎扮得他像?”阿朱笑道:“越是艱難,越顯得阿朱的手段。”王語嫣笑道:“你扮得像喬幫主,卻冒充不了他的絕世神功。天寧寺中盡是西夏一品堂的高手人物,你如何能來去自如?依我説呢,扮作一個火工道人、或是一個鄉下的賣菜婆婆,那還容易混進去些。”阿朱道:“要我扮鄉下婆婆,沒什麼好玩,那我就不去了。”

    王語嫣向段譽望望,欲言又止。段譽問道:“姑娘想説什麼?”王語嫣道:“我本來想請你扮一個人,和阿朱一塊兒去天寧寺,但想想又覺不妥。”段譽道:“要我扮什麼人?”王語嫣道:“丐幫的英雄們疑心病好重,冤枉我表哥和喬幫主暗中勾結,害死了他們的馬副幫主,倘若……倘若……我表哥和喬幫主去解了他們的困厄,他們就不會瞎起疑心了。”段譽心中酸溜溜地,説道:“你要我扮你表哥?”王語嫣粉臉一紅,説道:“天寧寺中敵人太強,你二人這般前去,甚是危險,那還是不去的好。”

    段譽心想:“你要我幹什麼,我便幹什麼,粉身碎骨,在所不辭。”突然又想:“我扮作了她的表哥,説不定她對我的神態便不同些,便享得片刻温柔,也是好的。”想到此處,不由得精神大振,説道:“那有什麼危險?逃之夭夭,正是我段譽的拿手好戲。”

    王語嫣道:“我原説不妥呢,我表哥殺敵易如反掌,從來沒逃之夭夭的時候。”段譽一聽,一股涼氣登時從頂門上直撲下來,心想:“你表哥是大英雄,大豪傑,我原不配扮他。冒充了他而在人前出醜,豈不污辱了他的聲名。”阿碧見他悶悶不樂,便安慰道:“敵眾我寡,暫且退讓,匆要緊的。咱們只不過想去救人,又不是什麼比武揚名。”

    阿朱一雙妙目向着段譽上上下下打量,看了好一會,點頭道:“段公子,要喬裝我家公子,實在頗為不易。好在丐幫諸人本來不識我家公子,他的聲音筆貌到底如何,只須得個大意也就是了”段譽道:“你本事大,假扮喬幫主最合適,否則喬幫主是丐幫人眾朝夕見面之人,稍有破綻,立時便露出馬腳。”阿朱微笑道:“喬幫主是位偉丈夫,我要扮他反而容易。我家公子跟你身材差不多、年紀也大不了太多,大家都是公子哥兒、相公,要你舍卻段公子的本來面目,變成一位慕容公子,那實在甚難。”

    段譽嘆道:“慕容公子是人中龍鳳,別人豈能邯鄲學步?我想倒還是扮得不大像的好,否則待會兒逃之夭夭起來,豈非有損慕容公子的清名令譽?”

    王語嫣臉上一紅,低聲道:“段公子,我説錯了話,你還在惱我麼?”段譽忙道:“沒有,沒有,我怎敢惱你?”

    王語嫣嫣然一笑,道:“阿朱姊姊,你們卻到那裏改裝去?”阿朱道:“須得到個小市鎮上,方能買到應用的物事。”

    當下四個人撥過馬頭,轉而向西,行出七八里,到了一鎮,叫做馬郎橋。那市鎮甚小,並無客店,阿朱想出主意,僱了一艘船停在河中,然後去買了衣物,在船中改裝。江南遍地都是小河,船隻之多,不下於北方的牲口。

    她先替段譽換了衣衫打扮,讓他右手持摺扇,穿一青色長袍,左手手指上戴個戒指,阿朱道:“我家公子戴的是漢玉戒指,這裏卻哪裏買去?用只青田石的充充,也就行了。”段譽只是苦笑,心道:“慕容復是珍貴的玉器,我是卑賤的石頭,在這三個少女心目之中,我們二人的身價亦復如此。”阿朱在他臉上塗些麪粉,加高鼻子,又使他面頰較為豐腴,再提筆改畫眉毛、眼眶,化裝已畢,笑問王語嫣:“王姑娘,你説還有什麼地方不像?”

    王語嫣不答,只是痴痴的瞧着他,目光中脈脈含情,顯然是心搖神馳,芳心如醉。

    段譽和她這般如痴如醉的目光一觸,心中不禁一蕩,隨即想起:“她這時瞧的可是慕容復,並不是我段譽。”又想:“那慕容復又不知是如何英俊,如何勝我百倍,可惜我瞧不見自己。”心中一會兒歡喜,一會兒着惱。

    兩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各自思潮如湧,不知阿朱、阿碧早到後艙自行改裝去了。

    過了良久,忽聽得一個男子的聲音粗聲道:“啊,你在這兒,找得我做哥哥的好苦。”段譽一驚,抬起頭來,見説話的正是喬峯,不禁大喜,説道:“大哥,是你,那好極了。咱們正想改扮了你去救人,現下你親自到來,阿朱姊姊也不用喬裝改扮了。”

    喬峯道:“丐幫眾人將我逐出幫外,他們是死是活,喬某也不放在心上。好,來來來,咱哥倆上岸去斗酒,喝他二十大碗。”段譽忙道:“大哥,丐幫羣豪都是你舊日的好兄弟,你還是去救他們一救吧。”喬峯怒道:“你書呆子知道什麼?來,跟我喝酒去!”説着一把抓住了段譽手腕。段譽無奈,只得道:“好,我先陪你喝酒,喝完了酒再去救人!”

    喬峯突然間格格嬌笑,聲音清脆宛轉,一個魁梧的大漢發出這種小的笑聲,實是駭人。段譽一怔之下,立時明白,笑道:“阿朱姊姊,你易容改裝之術當真神乎其技,難得連説話聲音也學得這麼像。”

    阿朱改作了喬峯的聲音,説道:“好兄弟,咱們去吧,你帶好了那個臭瓶子。”向王語嫣和阿碧道:“兩位姑娘在此等候好音便了。”説着攜着段譽之手,大踏步上岸。不知她在手上塗了什麼東西,一隻柔膩粉嫩的小手,伸出來時居然也是黑黝黝地,雖不及喬峯手掌粗大,但旁人一時之間卻也難以分辨。

    王語嫣眼望着段譽的後影,心中只想:“如果他真是表哥,那就好了。表哥,這時候你也在想念我麼?”

    阿朱和段譽乘馬來到離天寧寺五里之外,生怕給寺中西夏武士聽到蹄聲,將坐騎系在一家農家的牛棚中,步行而前。

    阿朱道:“慕容兄弟,到得寺中,我便大言炎炎,吹牛恐嚇,你乘機用臭瓶子給丐幫眾人解毒。”她説這幾句話時粗聲粗氣,已儼然是喬峯的口吻。段譽笑着答應。

    兩人大踏步走到天寧寺外,只見寺門口站着十多名西夏武士,手執長刀,貌相兇狠。阿朱和段譽一見之下,心中打鼓,都不由得惶恐。阿朱低聲道:“段公子,待會你得拉着我,急速逃走,否則他們要是找我比武,那可難以對付了。”段譽道:“是了。”但這兩字説來聲音顫抖,心下實在也是極為害怕。

    兩人正在細聲商量、探頭探腦之際,寺門口一名西夏武士已見到了,大聲喝道:“兀那兩個蠻子,鬼鬼祟祟的不是好人,做奸細麼?”呼喝聲中,四名武士奔將過來。

    阿朱無可奈何,只得挺起胸膛,大跨步上前,粗聲説道:“快報與你家將軍知道,説道丐幫喬峯、江南慕容復,前來拜會西夏赫連大將軍。”

    那為首的武士一聽之下,大吃一驚,忙抱拳躬身,説道:“原來是丐幫喬幫主光降,多有失禮,小人立即稟報。”當即快步轉身入內,餘人恭恭敬敬的垂手侍立。

    過不多時,只聽得號角之聲響起,寺門大開,西夏一品堂堂主赫連鐵樹率領努兒海等一眾高手,迎了出來。葉二孃、南海鱷神、雲中鶴三人也在其內。段譽心中怦怦亂跳,低下了頭,不敢直視。

    赫連鐵樹道:“久仰‘姑蘇慕容’的大名,有道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今日得見高賢,榮幸啊榮幸。”説着向段譽抱拳行禮。他想西夏“一品堂”已與幫幫翻臉成仇,對喬峯就不必假客氣。

    段譽急忙還禮,説道:“赫連大將軍威名及於海隅,在下早就企盼得見西夏一品堂的眾位英雄豪傑,今日來得魯莽,還望海涵。”説這些文謅謅的客套言語,原是他的拿手好戲,自是豪沒破綻。

    赫連鐵樹道:“常聽武林中言道:‘北喬峯,南慕容’,説到中原英傑,首推兩位,今日同時駕臨,幸如何之?請,請。”側身相讓,請二人入殿。

    阿朱和段譽硬着頭皮,和赫連鐵樹並肩而行。段譽心想:“聽這西夏將軍的言語神態,似乎他對慕容公子的敬重,尚我對我喬大哥之上,難道那慕容復的武功人品,當真比喬大哥猶勝一籌”我看,不見得啊,不見得。”

    忽聽得一人怪聲怪氣的説道:“不見得啊,不見得。”段譽吃了一驚,側頭瞧那説話之人,正是南海鱷神。他眯着一雙如豆小眼,斜斜打量段譽,只是搖頭。段譽心中大跳,暗道:“糟糕,糟糕!可給他認出了。”只聽南海鱷神説道:“瞧你骨頭沒三兩重,有什麼用?喂,我來問你。人家説你會‘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我嶽老二可不相信。”段譽當即寬心:“原來他並沒認出來。”只聽南海鱷神又道:“我也不用你出手,我只問人我,你知道我嶽老二有什麼拿手本事?你用什麼他媽的功夫來對付我,才算是他媽的‘以老子之道,還施老子之身’?”説着雙手叉腰,神態倨傲。

    赫連鐵樹本想出聲制止,但轉念一想,慕容複名頭大極,是否名副其實,不妨便由這瘋瘋顛顛的南海鱷神來考他一考,當下並不插口。

    説話之間,各人已進了大殿,赫連鐵樹請段譽上座,段譽卻以首位相讓阿朱。

    南海鱷神大聲道:“喂,慕容小子,你且説説看,我最拿手的功夫是什麼。”段譽微微一笑,心道:“旁人問我,我還真的答不上來。你來問我,那可巧了。”當下打開摺扇,輕輕搖了幾下,説道:“南海鱷神嶽老三,你本來最拿手的本領,是喀喇一聲,扭斷了人的脖子,近年來功夫長進了,現下最得意的武功,是鱷尾鞭和鱷嘴剪。我要對付你,自然是用鱷尾鞭和鱷嘴剪了。”

    他一口説出鱷尾鞭和鱷嘴剪的名稱,南海鱷神固然驚得張大了口合不攏來,連葉二孃與雲中鶴也是詫異之極。這兩件兵刃蝻海鱷神新近所練,從未在人前施展過,只在大理無量山峯巔與雲中鶴動手,才用過一次,當時除了木婉清外,更無外人得見。他們卻哪裏料想得到,木婉清早已將此事原原本本的説與眼前這個假慕容公子知道。

    南海鱷神側過了頭,又細細打量段譽。他為人雖兇殘狠惡,卻有佩服英雄好漢之心,過了一會,大拇指一挺,説道:“好本事!”段譽笑道:“見笑了。”南海鱷神心想:“他連我新練的拿手兵刃也説得出來,我其餘的武功也不用問他了。可惜老大不在這兒,否則倒可好好的考他一考。啊,有了!”大聲説道:“慕容公子,你會使我的武功,不算希奇;倘若我師父到來,他的武功你一定不會。”段譽微笑道:“你師父是誰?他又有什麼了不起的功夫?”南海鱷神得意洋洋的笑道:“我的受業師父,去世已久,不説也罷。我新拜的師父本事卻非同小可,不説別的,單是一套‘凌波微步’,相信世上便無第二個會得。”

    段譽沉吟道:“‘凌波微步’,嗯,那確是了不起的武功。大理段公子居然肯收閣下為徒,我卻有些不信。”南海鱷神忙道:“我幹麼騙你?這裏許多人都曾親耳聽到,段公子親口叫我徒兒。”段譽心下暗笑:“初時他死也不肯拜我為師,這時卻唯恐我不認他為徒。”便道:“嗯,既是如此,閣下想必已學到了你師父的絕技?恭喜!恭喜!”

    南海鱷神將腦袋搖得博浪鼓相似,説道:“沒有,沒有!你自稱於天下武功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如能走得三步‘凌波微步’,嶽老二便服了你。”

    段譽微笑道:“凌波微波雖難,在下卻也曾學得幾步。嶽老爺子,你倒來捉捉我看。”説着長衫飄飄,站到大殿之中。

    西夏羣豪從來沒聽見過“凌波微步”之名,聽南海鱷神説得如此神乎其技,都企盼見識見識,當下分站大殿四角,要看段譽如何演法。

    南海鱷神一聲厲吼,左手一探,右手從左手掌底穿出,便向段譽抓去。段譽斜踏兩步,後退半步,身子如風擺荷葉,輕輕巧巧的避開了,只聽得噗的一聲響,南海鱷神收勢不及,右手五指插入了大殿的圓柱之中,陷入數寸。旁觀眾人見他如此功力,盡皆失色。南海鱷神一擊不中,吼聲更厲,身子縱起,從空搏擊而下。段譽毫不理會,自管自的踏着八卦步法,瀟酒灑自如的行走。南海鱷神加快撲擊,吼叫聲越來越響,渾如一頭猛獸相似。

    段譽一瞥間見到他猙獰的面貌,心中一窒,急忙轉過了頭,從袖中取出一條手巾,綁住了自己眼睛,説道:“我就算綁住眼睛,你也捉我不到。”

    南海鱷神雙掌飛舞,猛力往段譽身上擊去,但總是差着這麼一點。旁人都代段譽慄慄危懼,手心中捏了一把冷汗。阿朱關心段譽,更是心驚肉跳,突然放粗了嗓子,喝道:“南海鱷神,慕容公子這凌波微步,比之你師父如何?”

    南海鱷神一怔,胸口一股氣登時泄了,立定了腳步,説道:“好極,好極!你能包住了眼睛走這怪步,只怕我師父也辦不到,好!姑蘇慕容,名不虛傳,我南海鱷神服了你啦。”

    段譽拉去眼上手巾,返身回座。大殿上登時采聲有如春雷。

    赫連鐵樹待兩人入座,端起茶盞,説道:“請用茶。兩位英雄光降,不知有何指教?”

    阿朱道:“敝幫有些兄弟不知怎地得罪了將軍,聽説將軍派出高手,以上乘武功將他們擒來此間。在下斗膽,要請將軍釋放。”她將“派出高手,以上乘武功將他們擒來此間”的話,説得特別着重,譏刺西夏人以下毒的卑鄙手段擒人。

    赫連鐵樹微微一笑,説道:“話是不差。適才慕容公子大顯身手,果然名下無虛。喬幫主與慕容公子齊名,總也得露一手功夫給大夥兒瞧瞧,好讓我們西夏人心悦誠服,這才好放回貴幫的諸位英雄好漢。”

    阿朱心下大急,心想:“要我冒充喬幫主的身手,這不是立刻便露出馬腳麼?”正要飾詞推諉,忽覺手腳痠軟,想要移動一根手指也已不能,正與昨晚中了毒氣之時一般無異,不禁大驚:“糟了,沒想到便在這片刻之間,這些西夏惡人又會故技重施,那便如何是好?”

    段譽百邪不侵,渾無知覺,只見阿朱軟癱在椅上,知她又已中了毒氣,忙從懷中取出那個臭瓶,拔開瓶塞,送到她鼻端。阿朱深深聞了幾下,以中毒未深,四肢麻痹便去。她伸手拿住了瓶子,仍是不停的嗅着,心下好生奇怪,怎地敵人竟不出手干涉?瞧那些西夏人時,只見一個個軟癱在椅上,毫不動彈,隻眼珠骨溜溜亂轉。

    段譽説道:“奇哉怪也,這幹人作法自斃,怎地自己放毒,自己中毒?”阿朱走過去推了推赫連鐵樹。

    大將軍身子一歪,斜在椅中,當真是中了毒。他話是還會説的,喝道:“喂,是誰擅用‘悲酥清風’?快取解藥來,快取解藥來!”喝了幾聲,可是他手下眾人個個軟倒,都道:“稟報將軍,屬下動彈不得。”努兒海道:“定有內奸,否則怎能知道這‘悲酥清風的繁複使法。”赫連鐵樹怒道:“不錯!那是誰?你快快給我查明瞭,將他碎屍萬段,”努兒海道:“是!為今之計,須得先取到解藥才是。”赫連鐵樹道:“這話不錯,你這就去取解藥來。”

    努兒海眉頭皺起,斜眼瞧着阿朱手中瓷瓶,説道:“喬幫主,煩你將這瓶子中的解藥,給我們聞上一聞,我家將軍定有重謝。”

    阿朱笑道:“我要去解救本幫的兄弟要緊,誰來貪圖你家將軍的重謝。”

    努兒海又道:“慕容公子,我身邊也有個小瓶,煩你取出來,拔了瓶塞,給我聞聞。”

    段譽伸手到他懷裏,掏出一個小瓶,果然便是解藥,笑道:“解藥取出來了,卻不給你聞。”和阿朱並肩走向後殿,推開東廂房門,只見裏面擠滿了人,都是丐幫被擒的人眾。

    阿朱一進去,吳長老便大聲叫了起來:“喬幫主,是你啊,謝天謝地。”阿朱將解藥給他聞了,説道:“這是解藥,你逐一給眾兄弟解去身上之毒。”吳長老大喜,待得手足能夠活動,便用瓷瓶替宋長老解毒。段譽則用努兒海的解藥替徐長老解毒。

    阿朱道:“丐幫人多,如此逐一解毒,何時方了?吳長老,你到西夏人身邊搜搜去,且看是否尚有解藥。”

    吳長老道:“是!”快步走向大殿,只聽得大殿上怒罵聲、嘈叫聲、噼拍聲大作,顯然吳長老一面搜解藥,一面打人出氣。過不多時,他捧了六個小瓷瓶回來,笑道:“我專揀服飾華貴的胡虜去搜,果然穿着考究的,身邊便有解藥,哈哈,那傢伙可就慘了。”段譽笑問:“怎麼”?吳長老笑道:“我每人都給兩個嘴巴,身邊有解藥的,便下手特別重些。”

    他忽然想起沒見過段譽,問道:“這位兄台高姓大名,多蒙相救。”段譽道:“在下複姓慕容,相救來遲,令各位委屈片時,得罪得罪。”

    丐幫眾人聽到眼前此人竟便是大名鼎鼎的“姑蘇慕容”,都是不勝駭異。

    宋長老道:“咱們瞎了眼睛,冤枉慕容公子害死馬副幫主。今日若不是他和喬幫主出手相救,大夥兒落在這批西夏惡狗手中,還會有什麼好下場?”吳長老也道:“喬幫主,大人不記小人之過,你還是回來作咱們的幫主吧。”

    全冠清冷冷的道:“喬爺和慕容公子,果然是知交好友。”他稱喬峯為“喬爺”而不稱“喬幫主”,自是不再認他為幫主,而説他和慕容公子果然是知交好友,這句話甚是厲害。丐幫眾人疑心喬峯假手慕容復,借刀殺人而除去馬大元,喬峯一直否認與慕容復相識。今日兩人偕來天寧寺,有説有笑,神情頗為親熱,顯然並非初識。

    阿朱心想這幹人個個是喬峯的舊交,時刻稍久,定會給他們瞧出破綻,便道:“幫中大事,慢慢商議不遲,我去瞧瞧那些西夏惡狗。”説着便向大殿走去。段譽隨後跟出。

    兩人來到殿中,只聽得赫連鐵樹正在破口大罵:“快給我查明瞭,這個王八羔子的西夏人叫什麼名字,回去抄他的家,將他家中男女老幼殺個雞犬不留。他奶奶的,他是西夏人,怎麼反而相助外人,偷了我的‘悲酥清風’來胡亂施放。”段譽一怔,心道:“他罵哪一個西夏人啊?”只聽赫連樹罵一句,努兒海便答應一句。赫連鐵樹又道:“他在牆上寫這八個字,那不是明着譏刺咱們麼?”

    段譽和阿朱抬頭看時,只見粉牆上龍蛇飛舞般寫着四行字,每行四字:

    “以彼之道,還施彼身,迷人毒風,原璧歸君。”

    墨沈淋漓,兀自未乾,顯然寫字之人離去不久。

    段譽“啊”的一聲,道:“這……阿……這是慕容公子寫的嗎?”阿朱低聲道:“別忘了你自己是慕容公子。我家公子能寫各家字體,我辨不出這幾個字是不是他寫的。”

    段譽向努兒海問道:“這是誰寫的?”

    努兒海不答,只暗自擔心,不知丐幫眾人將如何對付他們,他們擒到丐幫羣豪之後,拷打侮辱,無所不至,他們只須“以彼之道,還施彼身,”那就難當得很了。

    阿朱見丐幫中羣豪紛紛來到大殿,低聲道:“大事已了咱們去吧!”大聲道:“我另有要事,須得和慕容公子同去辦理,日後再見。”説着快步出殿。吳長老等大叫:“幫主慢走,幫主慢走。”阿朱那敢多停,反而和段譽越走越快。丐幫中羣豪對喬峯向來敬畏,誰也不敢上前阻攔。

    兩人行出裏許,阿朱笑道:“段公子,説來也真巧,你那個醜八怪徒兒正好要你試演凌波微步的功夫,還説你比他師父更行呢。”段譽“嗯”了一聲。阿朱又道:“不知是誰暗放迷藥?那西夏將軍口口聲聲説是內奸,我看多半是西夏人自己乾的。”

    段譽陡然間想起一個人,説道:“莫非是李延宗?便是咱們在碾坊中相遇的那個西夏武士?”阿朱沒見過李延宗,無法置答,只道:“咱們去跟王姑娘説,請她參詳參詳。”

    正行之間,馬蹄聲響,大道上一騎疾馳而來,段譽遠遠見到正是喬峯,喜道:“是喬大哥!”正要出口招呼,阿朱忙一拉他的衣袖,道:“別嚷,正主兒來了!”轉過了身子。段譽醒悟:“阿朱扮作喬大哥的模樣,給他瞧見了可不大妙。”不多時喬峯已縱馬馳近。段譽不敢和他正面相對,心想:“喬大哥和丐幫羣豪相見,真相便即大白,不知會不會怪責阿朱如此惡作劇?”

    喬峯救了阿朱、阿碧二女之後,得知丐幫眾兄弟為西夏人所擒,心下焦急,四處追尋。但江南鄉間處處稻田桑地,水道陸路,縱橫交叉,不比北方道路單純,喬峯尋了大半天,好容易又撞到天寧寺的那兩個小沙彌,問明方向,這才趕向天寧寺來。他見段譽神采飛揚,狀貌英俊,心想:“這位公子和我那段譽兄弟倒是一時瑜亮。”阿朱早便背轉了身子,他便沒加留神,心中掛懷丐幫兄弟,快馬加鞭,疾馳而過。

    來到天寧寺外,只見十多名丐幫弟子正綁住一個個西夏武士,押着從寺中出來,喬峯大喜:“丐幫眾兄弟原來已反敗為勝”。

    羣丐見喬峯去而復回,紛紛迎上,説道:“幫主,這些賊虜如何發落,請你示下。”喬峯道:“我早已不是丐幫中人,‘幫主’二字,再也休提起。大夥兒有損傷沒有?”

    寺中徐長老等得報,都快步迎出,見到喬峯,或羞容滿面,或喜形於色。宋長老大聲道:“幫主,昨天在杏子林中,本幫派在西夏的探子送來緊急軍情,徐長老自作主張,不許你看,你道那是什麼?徐長老,快拿出來給幫主看。”言語之間已頗不客氣。

    徐長老臉有慚色,取出本來藏在蠟丸中的那小紙團,嘆道:“是我錯了。”遞給喬峯。

    喬峯搖頭不接。宋長老夾手搶過,攤開那張薄薄的皺紙,大聲讀道:

    ’啓稟幫主:屬下探得,西夏赫連鐵樹將軍率同大批一品堂好手,前來中原,想對付我幫。他們有一樣厲害毒氣,放出來時全無氣息,令人不知不覺的就動彈不得。跟他們見面之時,千萬要先塞住鼻孔,或者先打倒他們的頭腦,搶來臭得要命的解藥,否則危險萬分。要緊,要緊。大信舵屬下易大彪火急稟報。”

    宋長老讀罷,與吳長老、奚長老等齊向徐長老怒目而視。白世鏡道:“易大彪兄弟這個火急稟報,倒是及時趕到的,可惜咱們沒及時拆閲。好在眾兄弟只受了一場鳥氣,倒也無人受到損傷。幫主,咱們都得向你請罪才是。你大仁大義,唉,當真沒得説的。”

    吳長老道:“幫主,你一離開,大夥兒便即着了道兒,若不是你和慕容公子及時趕來相救,丐幫全軍覆沒。你不回來主持大局,做大夥兒的頭兒,那是決計不成的。”喬峯奇道:“什麼慕容公子?”吳長老道:“全冠清這些人胡説八道,你莫聽他的。結交,又是什麼難事?我信得過你和慕容公子是今天才相識的。”喬峯道:“慕容公子?你説是慕容復麼?我從未見過他面。”

    徐長老和宋、奚、陳、吳四長老面面相覷,都驚得呆了,均想:“只不過片刻之前,他和慕容公子攜手進來給眾人解毒,怎麼這時忽然又説不識慕容公子?”奚長老凝思片刻,恍然大悟,道:“啊,是了,適才那青年公子自稱複姓慕容,但並不是慕容復。天下雙姓‘慕容’之人何止千萬,那有什麼希奇?”陳長老道:“他在牆上自題‘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卻不是慕容復是誰?”

    忽然有個怪聲怪氣的聲音説道:“那娃娃公子什麼武功都會使,而且門門功夫比原來的主兒更加精妙,那還不是慕容復?當然是他!一定是他!”眾人向説話之人瞧去,只見他鼠目短髯,面皮焦黃,正是南海鱷神。他中毒後被綁,卻忍不住插嘴説話。

    喬峯奇道:“那慕容復來過麼?”南海鱷神怒道:“放你孃的臭屁!剛才你和慕容復攜手進來,不知用什麼鬼門道,將老子用麻藥麻住了。你快快放了老子便罷,否則的話,哼!哼哼……”他接連説了幾個“哼哼”,但“否則的話”那便如何,卻説不上來,想來想去,也只是“哼哼”而已。

    喬峯道:“瞧你也是一位武林中的好手,怎地如此胡説八道?我幾時來過了?什麼和慕容復攜手進來,更是荒謬之極。”

    南海鱷神氣得哇哇大叫:“喬峯,他媽的喬峯,枉你是丐幫一幫之言,竟敢撒這漫天大謊!大小朋友,剛才喬峯是不是來過?咱家將軍是不是請他上坐,請他喝茶?”一眾西夏人都道:“是啊,慕容複試演‘凌波微步’,喬峯在旁鼓掌喝采,難道這是假的?”

    吳長老扯了扯喬峯的袖子,低聲道:“幫主,明人不做暗事,剛才的事,那是抵賴不了的。”喬峯苦笑道:“吳四哥,難道剛才你也見過我來?”吳長老將那盛放解藥的小瓷瓶遞了過去,道:“幫主,這瓶子還給你,説不定將來還會有用。”喬峯道:“還給我?什麼還給我?”吳長老道:“這解藥是你剛才給我的,你忘了麼?”喬峯道:“怎麼?吳四哥,你當真剛才見過我?”吳長老見他絕口抵賴,心下既感不快,又是不安。

    喬峯雖然精明能幹,卻怎猜得到竟會有人假扮了他,在片刻之前,來到天寧寺中解救眾人?他料想這中間定然隱伏着一個重大陰謀。吳長老、宋長老都是直性子人,決計不會幹什麼卑鄙勾當,但那玩弄權謀之人策略厲害,自能妥為佈置安排,使得自己的所作所為,在眾人眼中看出來處處顯得荒唐邪惡。

    丐幫羣豪得他解救,本來人人感激,但聽他矢口不認,卻都大為驚詫。有人猜想他這幾天中多遭變故,以致神智錯亂;有人以為喬峯另有對付西夏人的秘計密謀,因此不肯在西夏敵人之前直認其事;有人料想馬大元確是他假手於慕容復所害,生怕奸謀敗露,索性絕口否認識得慕容其人;有人猜想他圖謀重任丐幫幫主,在安排什麼計策;更有人深信他是為契丹出力,既反西夏,亦害大宋。各人心中的猜測不同,臉上便有惋惜、崇敬、難過,憤恨、鄙夷、仇視等種種神氣。

    喬峯長嘆一聲,説道:“各位均已脱險,喬峯就此別過。”説着一抱拳,翻身上馬,鞭子一揚,疾馳而去。

    忽聽得徐長老叫道:“喬峯,將打狗棒留了下來。”喬峯陡地勒馬,道:“打狗棒?在杏林之中,我不是已交了出來了嗎?”徐長老道:“咱們失手遭擒,打狗棒落在西夏眾惡狗手中。此時遍尋不見,想必又為你取去。”

    喬峯仰天長笑,聲音悲涼,大聲道:“我喬峯和丐幫再無瓜葛,要這打狗棒何用?徐長老,你也將喬峯瞧得忒也小了。”雙腿一挾,胯下馬匹四蹄翻飛,向北馳去。

    喬峯自幼父母對他慈愛撫育,及後得少林僧玄苦大師授藝,再拜丐幫汪幫主為師,行走江湖,雖然多歷艱險,但師父朋友,無不對他赤心相待。這兩天中,卻是天地間陡起風波,一向威名赫赫、至誠仁義的幫主,竟給人認作是賣國害民、無恥無信的小人。他任由坐騎信步而行,心中混亂已極:“倘若我真是契丹人,過去十餘年中,我殺了不少契丹人,破敗了不少契丹的圖謀,豈不是大大的不忠?如果我父母確是在雁門關外為漢人害死,我反拜殺害父母的仇人為師,三十年來認別人為父為母,豈不是大大的不孝?喬峯啊喬峯,你如此不忠不孝,有何面目立於天地之間?倘若三槐公不是我的父親,那麼我自也不是喬峯了?我姓什麼?我親生父親給我起了什麼名字?嘿嘿,我不但不忠不孝,抑且無名無姓。”

    轉念又想:“可是,説不定這一切都是出於一個大奸大惡之人的誣陷,我喬峯堂堂大丈夫,給人擺佈得身敗名裂,萬劫不復,倘若激於一時之憤,就此一走了之,對丐幫從此不聞不問豈非枉自讓奸人陰謀得逞?嗯,總而言之,必得查究明白才是。”

    心下盤算,第一步是趕回河南少室山,向三槐公詢問自己的身世來歷,第二步是入少林寺叩見受業恩師玄苦大師,請他賜示真相,這兩人對自己素來愛護有加,決不致有所隱瞞。

    籌算既定,心下便不煩惱。他從前是丐幫之主,行走江湖,當真是四海如家,此刻不但不能再到各處分舵食宿,而且為了免惹麻煩,反而處處避道而行,不與丐幫中的舊屬相見。只行得兩天,身邊零錢花盡,只得將那匹從西夏人處奪來的馬匹賣了,以作盤纏。

    不一日,來到嵩山腳下,徑向少室山行去。這是他少年時所居之地,處處景物,皆是舊識。自從他出任丐幫幫主以來,以丐幫乃江湖上第一大幫,少林派是武林中第一大派,丐幫幫主來到少林,種處儀節排場,驚動甚多,是以他從未回來,只每年派人向父母和恩師奉上衣食之敬、請安問好而已。這時重臨故土,想到自己身世大謎,一兩個時辰之內便可揭開,饒是他鎮靜沉隱,心下也不禁惴惴。

    他舊居是在少室山之陽的一座山坡之旁。喬峯快步轉過山坡,只見菜園旁那株大棗樹下放着一頂草笠,一把茶壺。茶壺柄子已斷,喬峯認得是父親喬三槐之物,胸間陡然感到一陣暖意:“爹爹勤勉節儉,這把破茶壺已用了幾十年,仍不捨得丟掉。”

    看到那株大刺樹時,又憶起兒時每逢刺熟,父親總是攜着他的小手,一同擊打棗子。紅熟的棗子飽脹皮裂,甜美多汁,自從離開故鄉之後,從未再嚐到過如此好吃的刺子。喬峯心想:“就算他們不是我親生的爹孃,但對我這番養育之恩,總是終身難報。不論我身世真相如何,我決不可改了稱呼。”

    他走到那三間土屋之前,只見屋外一張竹蓆上曬滿了菜乾,一隻母雞帶領了一羣小雞,正在草間啄食。他不自禁的微笑:’今晚娘定要殺雞做菜,款待她久未見面的兒子。”他大聲叫道:“爹!娘!孩兒回來了。”

    叫了兩聲,不聞應聲,心想:“啊,是了,二老耳朵聾了,聽不見了。”推開板門,跨了進去,堂上板桌板凳、犁耙鋤頭,宛然與他離家時的模樣並無大異,卻不見人影。

    喬峯又叫了兩聲:“爹!娘!”仍不聽得應聲,他微感詫異,自言自語:“都到那裏去啦!”探頭向卧房中一張,不禁大吃一驚,只見喬三槐夫婦二人都橫卧在地,動也不動。

    喬峯急縱入內,先扶起,只覺她呼吸已然斷絕,但身子尚有微温,顯是死去還不到一個時辰,再抱起父親時,也是這般。喬峯又是驚慌,又是悲痛,抱着父親屍身走出屋門,在陽光下細細檢視,察覺他胸口脅骨根根斷絕,竟是被武學高手以極厲害的掌力擊斃,再看母親屍首,也一般無異。喬峯腦中混亂:“我爹孃是忠厚老實的農夫農婦,怎會引得武學高手向他們下此毒手?那自是因我之故了。”

    他在三間屋內,以及屋前、屋後、和屋頂上仔細察看,要查知兇手是何等樣人。但下手之人竟連腳印也不留下一個。喬峯滿臉都是眼淚,越想越悲,忍不住放聲大哭。

    只哭得片刻,忽聽得背後有人説道:“可惜,可惜,咱們來遲了一步。”喬峯倏地轉過身來,見是四個中年僧人,服飾打扮是少林寺中的。喬峯雖曾在少林派學藝,但授他武功的玄苦大師每日夜半方來他家中傳授,因此他對少林寺的僧人均不相識。他此時心中悲苦,雖見來了外人,一時也難以收淚。

    一名高高的僧人滿臉怒容,大聲説道:“喬峯,你這人當真是豬狗不如。喬三槐夫婦就算不是你親生父母,十餘年養育之恩,那也非同小可,如何竟忍心下手殺害?”喬峯泣道:“在下適才歸家,見父母被害,正要查明兇手,替父母報仇,大師何出此言?”那僧人怒道:“契丹人狼子野心,果然是行同禽獸!你竟親手殺害義父義母,咱們只恨相救來遲。姓喬的,你要到少室山來撒野,可還差着這麼一大截。”説着呼的一掌,便向喬峯胸口劈到。

    喬峯正待閃避,只聽得背後風聲微動,情知有人從後偷襲,他不願這般不明不白的和這些少林僧人動手,左足一點,輕飄飄的躍出丈許,果然另一名少林僧一足踢了個空。

    四名少林僧見他如此輕易避開,臉上均現驚異之色。那高大僧人罵道:“你武功雖強,卻又怎地?你想殺了義父義母滅口,隱瞞你的出身來歷,只可惜你是契丹孽種,此事早已轟傳武林,江湖上哪個不知,哪個不曉?你行此大逆之事,只有更增你的罪孽。”另一名僧人罵道:“你先殺馬大元,再殺喬三愧夫婦,哼哼,這醜事就能遮蓋得了麼?”

    喬峯雖聽得這兩個僧人如此醜詆辱罵,心中卻只有悲痛,殊無絲毫惱怒之意,他生平臨大事,決大疑,遭逢過不少為難之事,這時很能沉得住氣,抱拳行禮,説道:“請教四位大師法名如何稱呼?是少林寺的高僧麼?”

    一箇中等身材的和尚脾氣最好,説道:“咱們都是少林弟子。唉,你義父、義母一生忠厚,卻落得如此慘報。喬峯,你們契丹人,下手忒也狠毒了。”

    喬峯心想:“他們既不肯宣露法名,多問也是無益。那高個子的和尚説道,他們相救來遲,當是得到了訊息而來救援,卻是誰去通風報信的?是誰預知我爹孃要遭遇兇險?”便道:“四位大師慈悲為懷,趕下山來救我爹孃,只可惜遲了一步……”

    那高個兒的僧人性烈如火,提起醋缽大的拳頭,呼的一拳,又向喬峯擊到,喝道:“咱們遲了一步,才讓你行此忤逆之事,虧你還在自鳴得意,出言譏刺。”

    喬峯明知他們四人一片好心,得到訊息後即來救援自己爹孃,實不願跟他們動手過招,但若不將他們制住,就永遠弄不明白真相,便道:“在下感激四位的好意,今日事出無奈,多有得罪!”説着轉身如風,伸手往第三名僧人肩頭拍去。那僧人喝道:“當真動手麼?”一句話剛説完,肩頭已被喬峯拍中,身子一軟,坐倒在地。

    喬峯受業於少林派,於四僧武功家數爛熟於胸,接連出掌,將四名僧人一一拍倒,説道:“得罪了!請問四位師父,你們説相救來遲,何以得知我爹孃身遭厄難?是誰將這音訊告知四位師父的?”

    那高個兒僧人怒道:“你不過想查知報訊之人,又去施毒手加害。少林弟子,豈能屈於你契丹賤狗的逼供?你縱使毒刑,也休想從我口中套問出半個字來。”

    喬峯心下暗想;“誤會越來越深,我不論問什麼話,他們都當是盤問口供。”伸手在每人背上推拿了幾下,解開四僧被封的穴道,説道:“若要殺人滅口,我此刻便送了四位的性命。是非真相,總盼將來能有水落石出之日。”

    忽聽得山坡旁一人冷笑道:“要殺人滅口,也未必有這麼容易!”

    喬峯一抬頭,只見山坡旁站着十餘名少林僧,手中均持兵器。為首二僧都是五十上下年紀,手中各提一柄方便鏟,鏟頭精鋼的月牙發出青森森的寒光,那二僧目光炯炯射人,一見便知內功深湛。喬峯雖然不懼,但知來人武功不弱,只要一交上手,若不殺傷數人,就不易全身而退。他雙手抱拳,説道:“喬峯無禮,謝過諸位大師。”突然間身子倒飛,背脊撞破板門,進了土屋。

    這一下變故來得快極,眾僧齊聲驚呼,五六人同時搶上,剛到門邊,一股勁風從門中激射而出。這五六人各舉左掌,疾運內力擋格,蓬的一聲大響,塵土飛揚,被門內拍出的掌力逼得都倒退了四五步。待得站定身子,均感胸口氣血翻湧,各人面面相覷,心下都十分明白:“喬峯這一掌力道雖猛,卻是尚有餘力,第二掌再擊將過來,未必能夠擋住”。各人認定他是窮兇極惡之徒,只道他要蓄力再發,沒想到他其實是掌下留情,不欲傷人。

    眾僧蓄勢戒備,隔了半晌,為首的兩名僧人舉起方便鏟,同時使一招“雙龍入洞”,勢挾勁風,二僧身隨鏟進,並肩搶入了土屋。噹噹噹雙鏟相交,織成一片光網,護住身子,卻見屋內空蕩蕩地,那裏有喬峯的人影?更奇的是,連喬三槐夫發的屍首也已影蹤不見。

    那使方便鏟的二僧,是少林寺“戒律院”中職司臨管本派弟子行為的“持戒僧”與“守律僧”,平時行走江湖,查察門下弟子功過,本身武功固然甚強,見聞之廣更是人所不及。他二人見喬峯在這頃刻之間走得不知去向,已極為難能,竟能攜同喬三槐夫婦的屍首而去,更是不可思議了。眾僧在屋前屋後、炕頭灶邊,翻尋了個遍。戒律院二僧疾向山下追去,直追出二十餘里,那裏有喬峯的蹤跡?

    誰也料不到喬峯挾了爹孃的屍首,反向少室山上奔去。他竄向一個人所難至、林木茂密的陡坡,將爹孃掩埋了,跪下來恭恭敬敬的磕了八個響頭,心中暗祝:“爹,娘,是何人下此毒手,害你二老性命,兒子定要拿到兇手,到二老墳到剜心活祭。”

    想起此次歸家,便只遲得一步,不能再見爹孃一面,否則爹孃見到自己已長得如此雄健魁梧,一定好生歡喜,倘若三人能聚會一天半日,那也得有片刻的快活。想到此處,忍不住泣不成聲。他自幼便硬氣,極少哭泣,今日實是傷心到了極處,悲憤到了極處,淚如泉湧,難以抑止。

    突然間心念一轉,暗叫:“啊喲,不好,我的受業恩師玄苦大師別要又遭到兇險。”

    陡然想明白了幾件事:“那兇手殺我爹孃,並非時刻如此湊巧,怡好在我回家之前的半個時辰中下手,那是他早有預謀,下手之後立即去通知少林寺的僧人,説我正在趕上少室山,要殺我爹孃滅口。那些少林僧俠義為懷,一心想救我爹孃,卻撞到了我。當世知我身世真相之人,還有一位玄苦師父,須防那兇徒更下毒手,將罪名栽在我身上。”

    一想到玄苦大師或將因己之故而遭危難,不由得五內如焚,拔步便向少林寺飛奔。他明知寺中高手如雲,達摩堂中幾位老僧更是各具非同小可的絕技,自己只要一露面,眾僧羣起而攻,脱身就非易事,是以盡揀荒僻的小徑急奔。荊棘雜草,將他一雙褲腳鈎得稀爛,小腿上鮮血淋漓,卻也只好由如此。繞這小徑上山,路程遠了一大半,奔得一個多時辰,才攀到了少林寺後。其時天色已然昏暗,他心中一喜一憂,喜的是黑暗之中自己易於隱藏身形,憂的是兇手乘黑偷襲,不易發現他的蹤跡。

    他近年來縱橫江湖,罕逢敵手,但這一次所遇之敵,武功固然諒必高強,而心計之工,謀算之毒,自己更從未遇過。少林寺雖是龍潭虎穴一般的所在,卻並未防備有人要來加害玄苦大師,倘若有人偷襲,只怕難免遭其暗算。喬峯何當不知自己處於嫌疑極重之地,倘若此刻玄苦大師已遭毒手,又未有人見到兇手的模樣,而自己若被人發見偷偷摸摸的潛入寺中,那當真百喙莫辯了。他此刻若要獨善其身,自是離開少林寺越遠越好,但一來並懷恩師玄苦大師的安危,二來想乘機捉拿真兇,替爹孃報仇,至於幹冒大險,卻也顧不得了。

    他雖在少室山中住了十餘年,卻從未進過少林寺,寺中殿院方向,全不知悉,自更不知玄苦大師住於何處,心想:“但盼恩師安然無恙。我見了恩師之面,稟明經過,請他老人家小心提防,再叩問我的身世來歷,説不定恩師能猜到真兇是誰。”

    少林寺中殿堂院落,何止數十,東一座,西一座,散在山坡之間。玄苦大師在寺中並不執掌職司,“玄”字輩的僧人少説也有二十餘人,各人服色相同,黑暗中卻往哪裏找去?喬峯心下盤算:“唯一的法子,是抓到一名少林僧人,逼他帶我去見玄苦師父,見到之後,我再説明種種不得已之處,向他鄭重陪罪。但少林僧人大都尊師重義,倘若以為我是要不利於玄苦大師,多半寧死不屈,決計不肯説出他的所在。嗯,我不妨去廚下找一個火工來帶路,可是這些人卻又未必知道我師父的所在。”

    一時傍徨無計,每經過一處殿堂廂房,便俯耳窗外,盼能聽到什麼線索,他雖然長大魁偉,但身手矮捷,竄高伏低,直似靈貓,竟沒給人知覺。

    一路如此聽去,行到一座小舍之旁,忽聽得窗內有人説道:“方丈有要事奉商,請師叔即到‘證道院’去。”另一個蒼老的聲音道:“是!我立即便去。”喬峯心想:“方丈集人商議要事,或許我師父也會去。我且跟着此人上‘證道院’去。”只聽得“呀”的一聲,板門推開,出來兩個僧人,年老的一個向西,年少的匆匆向東,想是再去傳人。

    喬峯心想,方丈請這老僧前去商議要事,此人行輩身份必高,少林寺不同別處寺院,凡行輩高者,武功亦必高深。他不敢緊隨其後,只是望着他的背影,遠遠跟隨,眼見他一徑向西,走進了最西的一座屋宇之中。喬峯待他進屋帶上了門,才繞圈走到屋子後面,聽明白四周無人,方始伏到窗下。

    他又是悲憤,又是恚怒,自忖:“喬峯行走江湖以來,對待武林中正派同道,哪一件事不是光明磊落,大模大樣?今日卻迫得我這等偷偷摸摸,萬一行蹤敗露,喬某一世英名,這張臉卻往哪裏擱去?”隨即轉念:“當年師父每晚下山授我武藝,縱然大風大雨,亦從來不停一晚。這等重恩,我便粉身碎骨,亦當報答,何況小小羞辱?”

    只聽得門外腳步聲響,先後來了四人,過不多時,又來了兩人,窗紙上映出人影,共有十餘人聚集。喬峯心想:“倘若他們商議的是少林派中機密要事,給我偷聽到了,我雖非有意,總是不妥。還是離得遠些為是。師父若在屋裏,這裏面高手如雲,任他多厲害的兇手也傷他不着,待得集議已畢,羣僧分散,我再設法和師父相見。”

    正想悄悄走開,忽聽得屋內十餘個僧人一齊念起經來。喬峯不懂他們唸的是什麼經文,但聽得出聲音莊嚴肅穆,有幾人的誦經聲中又頗有悲苦之意。這一段經文念得甚長,他漸覺不妥,尋思:“他們似乎是在做什麼法事,又或是參神研經,我師父或者不在此處。”側耳細聽,果然在羣僧齊聲誦經的聲音之中,聽不出有玄苦大師那沉着厚實的嗓音在內。

    他一時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再等一會,只聽得誦經之聲止歇,一個威嚴的聲音説道:“玄苦師弟,你還有什麼話要説麼?”喬峯大喜:“師父果在此間,他老人家也是安好無恙,原來他適才沒一起唸經。”

    只聽得一個渾厚的聲音説起話來,喬峯聽得明白,正是他的受業師父玄苦大師,但聽他説道:“小弟受戒之日,先師給我取名為玄苦。佛祖所説七苦,乃是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小弟勉力脱此七苦,只能渡己,不能渡人,説來慚愧。這‘怨憎會’的苦,原是人生必有之境,宿因所種,該當有此業報。眾位師兄、師弟見我償此宿業,該當為我歡喜才是”。喬峯聽他語音平靜,只是他所説的都是佛家言語,不明其意所指。

    又聽那威嚴的聲音道:“玄悲師弟數月前命喪奸人之手,咱們全力追拿兇手,似違我佛勿嗔勿怒之戒。然降魔誅奸,是為普救世人,我輩學武,本意原為宏法,學我佛大慈大悲之心,解除眾生苦難……”喬峯心道:“這聲音威嚴之人,想必是少林寺方丈玄慈大師了。”只聽他繼續説道:“……除一魔頭,便是救無數世人。師弟,那人可是姑蘇慕容麼?”

    喬峯心道:“這事又牢纏到了姑蘇慕容氏身上。聽説少林派玄悲大師在大理國境內遭人暗算,難道他們也疑心是慕容公子下的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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