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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阿青喝茶吃餅,很是高興。范蠡跟她閒談半天,覺她言語幼稚,於世務全然不懂,終於問道:“阿青姑娘,教你劍術的那位師父是誰?”

    阿青睜着一雙明澈的大眼,道:“什麼劍術?我沒有師父啊。”范蠡道:“你用一根竹棒戳瞎了八個壞人的眼睛,這本事就是劍術了,那是誰教你的?”阿青搖頭道:“沒有人教我,我自己會的。”范蠡見她神情坦率,實無絲毫作偽之態,心下暗異:“難道當真是天降異人?”説道:“你從小就玩這竹棒?”

    阿青道:“本來是不會的,我十三歲那年,白公公來騎羊玩兒,我不許他騎,用竹棒來打我,我就和他對打。起初他總是打到我,我打不着他。我們天天這樣打着玩,近來我總是打到他,戳得他很痛,他可戳我不到。他也不大來跟我玩了。”

    范蠡又驚又喜,道:“白公公住在哪裏?你帶我去找他好不好?”阿青道:“他住在山裏,找他不到的。只有他來找我,我從來沒去找過他。”范蠡道:“我想見見他,有沒有法子?”阿青沉吟道:“嗯,你跟我一起去牧羊,咱們到山邊等他。就是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來。”嘆了口氣道:“進來好久沒見到他啦!”

    范蠡心想:“為了越國和夷光,跟她去牧羊卻又怎地?”便道:“好啊,我就陪你去牧羊,等那位白公公。”尋思:“這阿青姑娘的劍術,自然是那位山中老人白公公所教的了。料想白公公見她年幼天真,便裝作用竹棒跟她鬧着玩。他能令一個鄉下姑娘學到如此神妙的劍術,請他去教練越國吳士,破吳必矣!”

    請阿青在府中吃了飯後,便跟隨她同到郊外的山裏去牧羊。他手下部屬不明其理,均感駭怪。一連數日,范蠡手持竹棒,和阿青在山野間牧羊唱歌,等候白公公到來。

    第五日上,文種來到範府拜訪,見範府掾吏面有憂色,問道:“範大夫多日不見,大王頗為掛念,命我前來探望,莫非範大夫身子不適麼?”那掾吏道:“回稟文大夫:範大夫身子並無不適,只是……只是……”文種道:“只是怎樣?”那掾吏道:“文大夫是範大夫的好友,我們下吏不敢説的話,文大夫不妨去勸勸他。”文種更是奇怪,問道:“範大夫有什麼事?”那掾吏道:“範大夫迷上了那個……那個會使竹棒的鄉下姑娘,每天一早便陪着她去牧羊,不許衞士們跟隨保護,直到天黑才會來。小吏有公務請示,也不敢前去打擾。”

    文種哈哈大笑,心想:“範賢弟在楚國之時,楚人都叫他範瘋子。他行事與眾不同,原非俗人所能明白。”

    這時范蠡正坐在山坡草地上,講述楚國湘妃和山鬼的故事。阿青坐在他身畔凝神傾聽,一雙明亮的眼睛,目不轉瞬的瞧着他,忽然問道:“那湘妃真是這樣好看麼?”

    范蠡輕輕説道:“她的眼睛比這溪水還要明亮,還要清澈……”阿青道:“她眼睛裏有魚遊麼?”范蠡道:“她的皮膚比天上的白雲還要柔和,還要温軟……”阿青道:“難道也有小鳥在雲裏飛嗎?”范蠡道:“她的嘴唇比這朵小紅花的花瓣還要嬌嫩,還要鮮豔,她的嘴唇濕濕的,比這花瓣上的露水還要晶瑩。湘妃站在水邊,倒影映在清澈的湘江裏,江邊的鮮花羞慚的都枯萎了,魚兒不敢在江裏遊,生怕弄亂了她美麗的倒影。她白雪一般的手伸到湘江裏,柔和得好像要溶在水裏一樣……”

    阿青道:“范蠡,你見過她的是不是?為甚麼説得這樣仔細?”

    范蠡輕輕嘆了口氣,説道:“我見過她的,我瞧得非常非常仔細。”

    他説的是西施,不是湘妃。

    他抬頭向着北方,眼光飄過了一條波浪滔滔的大江,這美麗的女郎是在姑蘇城中吳王宮裏,她這時候在做什麼?是在陪伴吳王麼?是在想着我麼?

    阿青道:“范蠡,你的鬍子中有兩根是白色的,真有趣,像是我羊兒的毛一樣。”

    范蠡想:分手的那天,她伏在我肩上哭泣,淚水濕透了我半邊衣衫,這件衫子我永遠不洗,她的淚痕之中,又加上了我的眼淚。

    阿青説:“范蠡,我想拔你一根鬍子來玩,好不好?我輕輕的拔,不會弄痛你的。”

    范蠡想:她説最愛坐了船在江裏湖裏慢慢的順水漂流,等我將她奪回來之後,我大夫也不做了,便是整天和她坐了船,在江裏湖裏漂流,這麼漂游一輩子。

    突然之間,頦下微微一痛,阿青已拔下了他一根鬍子,只聽得她在咯咯嬌笑,驀地裏笑聲中斷,聽得她喝道:“你又來了!”

    綠影閃動,阿青已激射而出,只見一團綠影、一團白影已迅捷無倫的纏鬥在一起。

    范蠡大喜:“白公公到了!”眼見兩人鬥得一會,身法漸漸歡樂下來,他忍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和阿青相鬥的竟然不是人,而是一頭白猿。

    這白猿也拿着一根竹棒,和阿青手中竹棒縱橫揮舞的對打。這白猿出棒招數巧妙,勁道凌厲,竹棒刺出時帶着呼呼風聲,但每一棒刺來,總是給阿青拆解開去,隨即以巧妙之極的招數還擊過去。

    數日前阿青與吳國劍士在長街相鬥,一棒便戳瞎一名吳國劍士的眼睛,每次出棒都一式一樣,直到此刻,范蠡方見到阿青劍術之精。他於劍術雖然所學不多,但常去臨觀越國劍士練劍,劍法優劣一眼便能分別。當日吳越劍士相鬥,他已看得擠舌不下,此時見到阿青和白猿鬥劍,手中所持雖然均是竹棒,但招法之精奇,吳越劍士相形之下,直如兒戲一般。

    白猿的竹棒越使越快,阿青卻時時凝立不動,偶爾一棒刺出,便如電光急閃,逼得白猿接連倒退。

    阿青將白猿逼退三步,隨即收棒而立。那白猿雙手持棒,身子飛起,挾着一股勁風,向阿青急刺過來。范蠡見到這般猛惡的情勢,不由得大驚,叫道:“小心!”卻見阿青橫棒揮出,拍拍兩聲輕響,白猿的竹棒已掉在地下。

    白猿一聲長嘯,躍上樹梢,接連幾個縱躍,已竄出數十丈外,但聽得嘯聲淒厲,漸漸遠去,山谷間猿嘯回聲,良久不絕。

    阿青回過身來,嘆了口氣,道:“白公公斷了兩條手臂,再也不肯來跟我玩了。”范蠡道:“你打斷了它兩條手臂?”阿青點頭道:“今天白公公兇得很,一連三次,要撲過來刺死你。”范蠡驚道:“它……它要刺死我?為什麼?”阿青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范蠡暗暗心驚:“若不是阿青擋住了它,這白猿要刺死我當真是不費吹灰之力。”

    第二天早晨,在越王的劍室之中,阿青手持一根竹棒,面對着越國二十名第一流劍手。范蠡知道阿青不會教人如何使劍,只有讓越國劍士模仿她的劍法。

    但沒一個越國劍士能當到她的三招。

    阿清竹棒一動,對手若不是手腕被戳,長劍脱手,便是要害中棒,委頓在地。

    第二天,三十名劍士敗在她的棒下。第三天,又是三十名劍士在她一根短竹棒下腕折臂斷,狼狽敗退。

    到第四天上,范蠡再要找她去會鬥越國劍士時,阿青已失了蹤影,尋到她的家裏,只餘下一間空屋,十幾頭山羊。范蠡派遣數百名部署在會稽城內城外,荒山野嶺中去找尋,在也覓不到這個小姑娘的蹤跡。

    八十名越國劍士沒學到阿青的一招劍法,但他們已親眼見到了神劍的影子。每個人都知道了,世間確有這樣神奇的劍法。八十個人將一絲一忽勉強捉摸到的劍法影子傳授給了旁人,單是這一絲一忽的神劍影子,越國吳士的劍法便已無敵於天下。

    范蠡命薛燭督率良工,鑄成了千千萬萬口利劍。

    三年之後,勾踐興兵伐吳,戰於五湖之畔。越軍五千人持長劍面前,吳兵逆擊。兩軍交鋒,越兵長劍閃爍,吳兵當者披靡,吳師大敗。

    吳王夫差退到餘杭山。越兵追擊,二次大戰,吳病始終擋不住越兵的快劍。夫差兵敗自殺。越軍攻入吳國的都城姑蘇。

    范蠡親領長劍手一千,直衝到吳王的館娃宮。那是西施所住的地方。他帶了幾名衞士,奔進宮去,叫道:“夷光,夷光!”

    他奔過一道長廊,腳步成發出清朗的回聲,長廊下面是空的。西施腳步輕盈,每一步都像是彈琴鼓瑟那樣,有美妙的音樂節拍。夫差建了這道長廊,好聽她奏着音樂般的腳步聲。

    在長廊彼端,音樂般的腳步聲響了起來,像歡樂的錦瑟,像清和的瑤琴,一個輕柔的聲音在説:“少伯,真的是你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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