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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智脱險境

    靈琴來了。

    我第一次專心一志地聆聽着它的琴音,不一會我的心靈與琴音緊密地連結起來。

    琴音裏似有無限的關切和焦慮,又像在呼喚着我。

    一幅清楚的圖象在我的胸海浮現出來,是我早已見過的東西。

    在第一天住進古老大屋裏,那晚我倚着靈琴睡着了,夢到一棵參天的古樹,土人圍着它跳舞和祭獻。

    這時我又看到那棵樹。

    但比之夢境更真實和清晰。

    我超越了時空,以一個隱形的旁觀者,在半空中俯視着這一切。

    一個祭司般的人物帶頭跳着奇異的舞蹈,不住向這不知名的古樹膜拜着。

    十多名土人圍坐另一處,不斷敲打着羊皮製的大大小小各種式樣的鼓,讓近百名男丁隨鼓聲起舞。

    土人身上塗滿鮮明的油彩,身上手上頸上掛着一串串的鈴子,每一下跳動都帶來清脆的撞擊聲。

    數百名婦孺虔敬地圍坐在更遠的地方,參與這祭樹的盛典。

    我忘記了自己的可悲遭遇,完全迷失於這奇異的視象裏。

    土人臉上的表情如醉如痴,我清楚地看到他們每一個表情,每一下動作。

    古樹的樹身,在陽光灑射下,閃着點點金光。

    我一陣顫抖。

    明白了!

    靈琴的木質和古樹一模一樣。

    靈琴是古樹造成的。

    誰會將這被土著視為神物的古樹鋸下來做琴的身體?

    很快我便知道了答案。

    “轟轟轟!”

    如狼似虎的外國騎兵,潮水般從四面八方淹至,來福槍火光閃動,土人紛紛倒下,連小孩和婦女也不能倖免。

    鮮血染紅了嫩綠的草地、美麗的古樹。

    最後當所有土人都倒在血泊裏時,一名帶頭的將領來到古樹前,伸手摩挲着,眼中露出欣賞的神色。

    畫面隨着琴音變化,這時調子變得哀傷不已,令人心神皆碎。

    靈琴通過琴音,以它的靈力貫通了我的心靈,向我細數它充滿血淚的歷史。但即管發生了這樣可怖駭人的大屠殺,琴音仍只有悲哀,而沒有憤怒,也沒有仇恨。

    接着古樹被鋸倒,成為一塊一塊的木材,造成各式各樣的東西,包括傢俬、木雕和放在古老大屋內的靈琴。

    但古樹內為土人崇拜的奇異生命並沒有死亡,它默默地寄居在琴裏。直至遇上了我。

    一股潮湧般的哀傷滲過我神經,靈琴和我的相同點,是我們都是受害者,也同是那樣的孤獨。

    古樹已不知經歷了多少以千年計的久遠年代,和平地存在於天地之間,以植物的形態享受着生命,享受着雨露風晴,晝日夜月,最後還是逃不過自以為是宇宙核心可恣意忽視其他動植物生存權利的人類的毒手,被迫困在一個被人捨棄的閣樓裏。

    琴音漸轉,至乎細不可聞。

    倦意襲上心頭,我感到靈琴向我説:好好睡一覺吧。便沉沉睡去。

    不知多久後,有人拍打我的臉頰。

    我驚醒過來。

    一個男子的聲音冷冷道:“喝吧!”

    吸管伸進我的口裏。我用力一吸,鮮奶源源不絕進入口腔內,通過喉管流進胃內。

    我升起一股莫名的哀傷,靈琴靈琴,你究竟在哪裏?

    “叮咚!”

    清音輕響。

    我的腦海清晰無比地浮現出靈琴靜立在閣樓內的景象,陽光從窗的破隙射入來。

    我心中一呆,這是早上的陽光,難道我竟睡了一天一夜?

    是否靈琴的靈力使我如此不合常理地熟睡?

    還有兩天,就是我末日的到來。

    我的心在叫道:“靈琴靈琴,我可否通過你的力量,你的慧眼,看到四周的環境,既然你能使我看到你,是否亦可看到其它東西?”

    這個念頭還未完,我已發覺從上而下俯瞰着自己。

    被矇眼蒙耳的“我”,躺在一張單人牀上,一名大漢拿着一瓶牛奶,正餵我進食。

    我強壓着心中的興奮,心念再動,視線像只會飛翔的小鳥,移往房外,迅速察探周圍的環境。

    不到片刻功夫,我已弄清楚身在碼頭旁的一個大貨倉裏。果然不出我所料,另有三名大漢在隔鄰的房間裏,通過閉路電視監察着我的情形。

    一個更大膽的想法在我心裏冒上來。

    靈琴靈琴,你既能使我熟睡,是否也能使這些大漢們昏睡過去?

    幾乎是同一時間,那三名大漢頻打呵欠,先後東歪西倒地睡了過去,在我房內的大漢,剛拿起我吸乾了的空瓶,便倒睡在牀邊。

    沒有任何言語可形容我此刻的歡樂。

    我的手一輪活動後,輕易地從捆綁鬆脱出來。接着在雙手的幫助下,腳亦回覆了自由,拿下蒙着眼睛和耳朵的東西,才發覺視聽是如此的可貴。

    我從牀上跳了起來,通過打開了的門來到隔鄰的房間,在三名熟睡的大漢身旁,拿起電話,撥了一個號碼。

    牆上的鐘顯示時間是早上十時三十分,我的而且確睡了一天一夜。

    電話接通了。

    黑山的聲音道:“誰?”

    我冷冷道:“黑山!”

    黑山呆道:“隱身人?是你!”

    只是這一句驚惶失措的話,已暴露了他對我的背叛。

    我笑道:“你好嗎?黑山。”

    黑山聽出我異常的口氣,勉強鎮定地道:“你拿到我寄給你的東西了嗎?”

    我淡淡道:“你請來了這麼多朋友在郵局等我,我又不是那麼愛交際應酬的人,唯有避之則吉呀!”

    黑山顫聲道:“你誤會了!”

    我沉聲道:“走吧,有那麼遠便走那麼遠,挖個洞,鑽進去,但我給你準備的一份大禮,一定會送到你的手上。”

    我掛斷了電話,這幾句話已足夠了。

    我並不逃走,施施然回到囚室,首先將雙腳重套入塑膠腳銬裏,又蒙上眼睛耳朵,再將自己反縛起來,這些在一般人可能非常困難的事,但像我這曾受解縛訓練的專家手上,卻是輕易地完成。

    現在到了最重要的一環。

    靈琴靈琴,喚醒他們吧!

    這次我看不到任何景象,但卻感到身旁的大漢移動時觸碰到我的身體,我雖聽不到他的説話,但卻估到他定是咒罵着自己竟會睡了過去。

    時間一分一秒地溜走。

    大約三小時後,我給抬了起來,並用布團塞口,不一會置身在貨車之內,身體的移動,使我知道車子正以高速行駛。

    這是一場賭博。

    假設他們要殺我這“無辜的我”滅口,我便完了。

    但我不相信他們會做這樣的蠢事。放了我,對他們並不能做成任何傷害,當然那要假設我並不是隱身人。

    我也不能不賭上一注。

    若我逃走了,他們便知道我是隱身人,而我也失去了“隱身”的最大優點。此後全世界的黑社會都會找我,而我只能像老鼠般東躲西藏。所以我不得不以性命賭上一注。

    這一注若是押中了,我便比以往處在更有利的地位,殺死納帝和橫渡連耶。

    隱身人是有仇必報的。

    貨車停了下來。

    我給抬出車外,陽光射在我的臉上,又嗅到樹木的氣味,封耳的罩子給拿了開來,雀鳥的叫聲立時傳入耳裏,使我知道身處郊野。

    一個聲音在我的耳邊道:“小子,算你走運,今次我們放過你,但記着,不要報警,也不要和任何人説起這件事,否則我們會取你的狗命。”

    手腳的捆綁給利物挑斷,我裝作手足痠麻地扭動。

    那聲音又道:“乖乖地在這裏躺一會後,才可拿開眼罩,否則定不饒你。”

    我當然乖乖地不動。

    車子去遠了,我才坐了起來,拿出塞口的布團,脱下眼罩。

    眼前是優美的田園景色,剛發生的一切便像個毫不真實的夢。

    靈琴!我不知應如何表達我對你的感謝和愛意。

    “叮咚!”

    琴音在耳內鳴奏,輕鬆愉快。

    忽地間,自母親死後沒有須臾與我分離的孤獨感,已不再存在。

    隱身人再不孤獨了。

    三小時後,我回到古老大屋裏,首要的事就是去探問閣樓上的好朋友。

    “鈴!”門鍾驚心動魄地響起來。

    通過大門的電眼,我看到盈盈而立的俏佳人。

    門開。

    青思兩眼紅紅的,顯是一夜未睡,疲倦地道:“我可以進來嗎?”她的聲音帶着輕微的顫抖。

    我默默點頭,讓往一側。

    她走進屋內,肩膀擦過我的胸口,一陣温柔湧上我的心。

    我道:“跟我來!”踏上通往三樓的樓梯,她柔順地隨在身後。

    到了三樓,腳步不停,不由自主地往閣樓走上去,似乎有股力量在吸引着我。

    這是黃昏的時分,閣樓昏暗幾至不能視物,我亮着了先前留下在閣樓的手電筒,把它豎立在琴蓋上,一道光柱筆直射上閣樓的天花,造成一個青濛濛的光圓。

    青思在我身後“啊”一聲叫起來,驚奇地道:“竟有一個這麼美麗的大琴,是什麼木造的?”

    琴身閃動着點點金光。

    我伸手輕摩着琴體,心中充滿了感謝和愛意。

    我再也不孤獨了。

    一個孤獨的琴,一個孤獨的人,加起來便不再孤獨。

    青思移到琴的另一邊,靠着琴望向我,輕聲道:“昨天我找過你兩次,但你都不在。”

    她的俏臉在光影下輪廓分外分明,線條更強烈,被蒙了一天一夜的眼,更感到純視覺的享受。

    青思垂下了頭,軟弱地道:“為何你不作聲,是否討厭我?”

    這兩句話大有情意,我心中一陣激盪,我發覺自己再也不是遇到靈琴前的隱身人,那個不知情緒為何物的冷血動物。生命之所以多采我姿,便是因為情緒的存在。

    青思勇敢地抬起頭,望着我激動地道:“只要一句説話,我立即便走,再也不回來。”

    我感受到她女性的自尊和驕傲。

    一股奇異的感覺,從靈琴流進我撫摸着它的手掌,灌進我的心湖裏,我清楚地感覺到青思那微妙情懷的每一細節。

    生命竟是如此的可愛。

    靈琴雖遭了人類無情的毒手,但它卻從不憎恨人類。對它來説宇宙裏只有愛,我不知為何有這樣的明悟,但卻清楚地“知道”。

    我深深地望着青思。

    青思崩潰下來,淚水川流而下,卻沒有説話。

    我感到她的心悲呼着:“你這男子,為何在我以為這世上已不可能有至死不渝的愛情時,卻硬闖進我黑暗的天地裏,你是否知道我的痛苦,我的傷悲?”

    美麗對她是一種生命的負擔。

    但生命對我來説已是一種負擔。

    我沉聲道:“我只是個流浪者,由出生那天便開始了流浪,由開始流浪那天,便等待着流浪的結束。”

    青思飲泣起來,悲愴地道:“流浪者,我不知你是誰,也不知道你的名字,但由你看我作畫那一刻開始,我便沒有一刻能忘記你,雖然我曾作過那樣的努力。”

    “我遇到你至現在只有三天的時間,但卻像經歷了三萬年、三百萬年的悠久歲月。我知道愛情是痛苦的,但卻從不知道在真實的發生裏會痛苦到這種地步。趕我走吧,我知道在你孤獨的流浪裏,並不能容下任何其他東西,我從未見過比你更悲傷的人。”

    我移動身體,來到她前面,伸手抓着她的肩頭,更細審她掛滿臉頰的淚珠,細察不斷加入的新淚,心中滿溢着愛憐,我們大家都是生命的流浪者,為何要拒絕生命所能賦予的快樂。

    青思垂下了目光,不敢接觸我燃燒着的眼神。

    靈琴靈琴,你是否在看着、感受着。

    人類唯一與你共通的地方,是否能打破孤獨的愛。

    我感到靈琴在看着,在感受着。

    自遙不可知的久遠年代,靈琴前身的古樹便在看着和感受着,享受這宇宙裏一切的發生。它不願像人類般去改變和破壞自然,而是融入自然裏,變成自然的一部分。人類並不能瞭解它的能力,但它卻鉅細無遺地瞭解到人類的一切。它不會因人類的破壞而仇恨,只會為人類的無知和自我毀滅而悲泣。

    這些瞭解從靈琴的心靈流進我的心靈裏,我發覺自己對以往的殺手生涯進一步地厭倦,生命究竟是為了什麼?

    偉大和卑劣,轉眼便過去了。

    青思逐漸收止了悲泣,但肩頭仍無助地抽搐着。

    我輕柔地道:“知道嗎?由第一次見到你時,我便愛上了你的短髮,感覺美麗對你造成的負擔。”

    她觸電似地一震,不能置信地抬起頭來,道:“天!你竟會對我説這種話。”

    我知道她想的是在那美麗黃昏她初見我時的情形,但我想的卻是從望遠鏡看到她坐着尊尼約曼的座駕進入俱樂部的情景。

    我湊過臉去,用舌頭舐了一粒淚珠,用心地嘗着。

    她顫震起來,用盡全身的氣力,投入我的懷裏,一對纖手蛇般纏上我的頸項,死命貼緊我,用力摩擦和扭動着,口中不斷髮出痛苦和歡樂交集的低吟。

    我第一次全心全意擁抱一個女人。

    並體會到男女間刻骨鏤心的愛戀滋味。

    靈琴靈琴,你改變了我。

    靈琴沉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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