厭倦江湖,自甘寂寞;
夜深人靜,舉杯邀飲。
“誰來跟我乾杯?”
那時候總是有一個人會説:
“我。”
一
有一個人從小就不是一個好孩子,不念書,不學好,愛打架,又愛惹是生非,後來竟然就跑進了是非最多的電影圈。捱了餓,吃了苦,受了氣之後,忽然有一點發憤圖強的意思,後來果然出頭了,可是毛病又復犯,而且還有了一種新毛病:
——不愛做事,只愛花錢。
所以只要是見到他的人,人人都頭大如鬥。
這個人卻是我的朋友。
這個人不但是我的朋友,而且是一個我非常喜歡的朋友。
因為我瞭解他!
他不念書,他真的沒有念過什麼書。
——如果你生長在一個他那樣艱苦辛酸的家庭,你就知道他為什麼不念書了。
他不學好,不去練鋼琴,不去學聲樂,不去學畫,反而去打雜工,他是不是個混蛋?他是不是瘋了?
——有一年天下大旱,百姓都快餓死了,一個很學好又會念書的皇帝問他的子民:“你們沒飯吃,為什麼不吃肉?”
——這不是笑話,這是一個慘痛的教訓,只有一個滿身創傷滿心創傷的人才能接受的教訓。
在經過艱辛百戰之後,你也許會明白這個道理了,可是你仍然無法接受這麼樣一個人。
因為你已老了,他還年少。
你們之間,還是有一條溝,這條溝之所以不能被填平,只因你不願意。
一個人如果不能瞭解另一個人,最大的原因,只因為他根本不願去了解。
——這個世界上為什麼有那麼多人根本就不願去接受別人的意想?根本就不願去了解別人?
——在人類所有的弱點中,有什麼比這一點更能阻礙人類的進步?更值得悲哀的?
我的這個朋友和我一樣,身世飄零,滿懷悲憤,可是在是非最多機運也最多的電影圈,他終於憑他的智慧和努力躥出來了。
那時侯他仍年少。
一個年輕人,身上千瘡百孔,心上也有千結難解,有一次甚至被活活燒死。
然後,他忽然有了機會,而且能把握這個機會,能夠達到一種可以做一些他自己喜歡做的事的地步。
你説他會不會去做那些事呢?
——一個精力旺盛的獨身大男孩,喜歡去做一些什麼事?在這種情況下,他會不會做得比較狂一點?
如果我去問大多數人,大多數的回答都是“不會的”,因為這個世界上君子太多了。
幸好我不是君子。
所以別人怕他,我不怕。
別人怕他喝酒爭氣惹事闖禍花錢坑人扔石頭,我不怕。
因為我多多少少有一點了解他。
最重要的一點是,我瞭解到他最重要的一點——他的聰明。
二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很多種人。可是我常常把這無數種人分成兩類。
分類的方法卻又有很多種了,第一種最尖鋭的分類法,當然是最尖鋭的:
——死人和活人。
不管你從哪一個觀點來看,這兩種人都是完全不同的,一種有思想有情感有悲傷有歡樂有感情,另一種什麼都沒有了。
他可以留下流芳千古的名聲,可以留下造福萬世的財富,甚至可以留下一個王國,可是對一個死人來説,他還能擁有什麼?
宗教是不是因此而產生的?
男人與女人,老人與少年,好人與壞人,小人與君子,弱者與強者,英雄與懦夫,國王與乞者,淑女與娼妓,輸家與贏家,浪子與住家人,老闆與夥計,無鹽與西施,智者與笨蛋。
這個世界永遠是這樣子,永遠有兩種不同的人,有的是男,有的是女,有的老人,有的年輕,有的成功,有的失敗,有的愚蠢,有的聰明。
我説的這個朋友,是個聰明人。
我不要告訴你們有關他的一些不能讓人瞭解的事,因為他是我的朋友。
朋友。
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其它兩個字能代替這兩個字?
三
我這個朋友,身世孤苦飄零,性格孤獨複雜,有時候真不好玩,有時候又好玩極了。
喜歡他的人,都説他是個天才,不喜歡他的人,根本就不認為他是個人。
對於人的分類法,還有一種——一種是“是人的人”,一種是“不是人的人”。
只不過最重要的一點通常都被人忽略了。
——這個世界上常常會有一些人把另外一些人看成“不是人的人”,其實真正“不是人的人”,卻是他們自己。
我這個朋友,他壞,他騙,只因在他生存的那個環境裏,如果他不壞不騙,他就沒法子生存下去了。
他沒有念過很多書,可是最近他卻寫了一本書,寫了最少有十一二遍,寫了又改,抄了再寫再改,有一天我甚至問他:
“你那部《戰爭與和平》寫好了沒有?”
想起來,這好像有一點諷刺,其實這其中最多也只不過有一點冷淡而已!
一種“厭倦”的冷戰。
我們甚至可以把那種“冷淡”説成是一種“忌妒”。
因為我已經沒有那種創作的熱誠了,連那種創作的精神和勇氣都沒有了。惟一剩下的,只不過是一點熱愛。
對創作的熱愛,對朋友的熱愛!
——對生命呢?
生有何歡?死有何懼?生死一彈指,現在我已活過,我已愛過,死?
——對於這個“死”字,我又有很多看法了,只不過其中只有最重要的一種:
死了算了,死又何妨。
我這個朋友,在真理基本觀念上,和我是非常相同的。
有人甚至説他像是我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