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月初一。
李莊,慈恩寺。
凌晨。
從昨夜開始下的雪,直到現在還沒有停下,這個積雪剛被打掃乾淨的禪院,又鋪上一層銀白。
晨鐘已響過,寒風中隱隱傳來一陣陣梵唱,傳入了右面的一間禪房。
司馬超羣靜靜坐在這一張禪牀上聽着,靜靜地在喝一瓶昨夜他自己帶來的冷酒。
冷得像冰,喝下去卻好像有火焰在燃燒一樣的白酒。
卓東來已經進來了,一直在冷冷地看着他。
司馬超羣卻裝作不知道。
卓東來終於忍不住開口“現在就開始喝酒是不是嫌太早了一點?”他冷冷地問司馬:“今天你就算要喝酒,是不是也應該等到晚一點的時候再喝?”“為什麼?”
“因為你馬上就要遇到一個很強的對手,很可能比我們想像中還要強得多。”
“哦?”
“所以就算一定要喝酒,最少也應該等到和他交過手之後再喝。”
司馬忽然笑了。
“我為什麼要等到那時候,你難道忘了我是永遠不敗的司馬超羣?”
他的笑容中帶着種説不出的譏誚。
“我反正不會敗的,就算喝得爛醉如泥,也絕不會敗,因為你一定早就安排好了,把什麼事都安排好了。”司馬超羣大笑,“那個叫高漸飛的小子,反正已非敗不可,非死不可。”
卓東來沒有笑,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臉上根本就沒有表情。
司馬超羣看着他:“這一次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究竟是怎麼安排的。”
卓東來又沉默了很久,才淡淡的説:“有些事本來就隨時會發生的,用不着我安排也一樣。”
“你只不過讓高漸飛很偶然的遇到了一兩件這樣的事而已。”
“每個人都難免會偶然遇到一些這樣的事。”卓東來説,“不管誰遇到,都同樣無可奈何。”
他忽然走過去,拿起禪牀矮几上的那瓶白酒,倒了一點在一杯清水裏。
酒與水立刻溶化在一起,溶為一體。
“這是不是很自然的事?”卓東來問司馬。
“是。”
“有些人一樣。”卓東來説,“有些人相遇之後,也會像酒和水般相溶。”“可是酒水相溶之後,酒就會變得淡了,水也會變了質。”
“人也一樣。”卓東來説,“完全一樣。”
“哦?”
“有些人相遇之後也會變的。”卓東來説,“有些人遇到某一個人之後,就會變得軟弱一點。”
“就像是摻了水的酒?”
“是。”
“所以你就讓高漸飛偶然遇到了這麼樣一個像水一樣的人?”
“是的。”
卓東來説:“偶然間相遇,偶然間別離,誰也無可奈何。”他的聲音還是那麼冷淡,“天地間本來就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
司馬又大笑。
“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他問,“為什麼要把我的每件事都安排得這麼好?”
“因為你是司馬超羣。”卓東來的回答很簡單,“因為司馬超羣是永遠不能敗的。”二
唐朝時,高宗為其母文德皇后築大雁塔,名僧玄奘曾在此譯經。初建五層,做西域浮屠祠,後加建為七級,是為七級浮屠。× × ×
現在高漸飛就站在大雁塔下。
塔下沒有陰影,因為今天沒有太陽,沒有陽光就沒有陰影。
小高心裏也沒有陰影。他心裏已經是一片空白,什麼都沒有了。
可是他的手裏還有劍,一柄用粗布包着的劍,一柄很少被人看到過的劍。只有劍,沒有箱子。
箱子並沒有被她帶走,她不該走的,可是她走了,她本來應該把箱子帶走的,可是她沒有帶走。
箱子被小高留在他那間小屋裏了。
應該留下的既然不能留下來,不應該留下的為什麼留下?
他也不知道自己已經來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來的。
他只知道他已經來了,因為他已經看見了卓東來和司馬超羣。× × ×
穿一身黑白分明的衣裳,有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白的雪白,黑的漆黑。司馬超羣無論在什麼時候出現,給人的感覺都是這樣子的。
──明顯、強烈、黑白分明。
在這一瞬間,在這一片銀白的世界裏,所有的榮耀光芒都是屬於他一個人的,卓東來只不過是他光芒照耀下的一個陰影而已。
卓東來自己好像也很明白這一點,所以永遠都默默地站在一邊,永遠不會擋住他的光亮。
小高第一眼就看見了司馬超羣那雙明亮的眼睛和漆黑的眸子。
如果他能走近一點,看得仔細一點,也許就會看見這雙眼睛裏已經有了紅絲,就好像一絲絲被火焰從心裏燃燒起來的鮮血。
可惜他看不見。
除了卓東來之外,沒有人能接近司馬超羣。
“你就是高漸飛?”
“我就是。”
司馬超羣也在看着小高,看着他的眼神,看着他的臉色,看着他的樣子。大雁塔下雖然沒有陰影,可是他整個人都好像被籠罩在陰影裏。
司馬超羣靜靜地看了他半天,忽然轉過身,頭也不回的走了。
卓東來沒有阻攔他,卓東來連動都沒有動,連眼睛都沒有眨。
高漸飛卻撲過去攔住了他。
“你為什麼走?”
“因為我不想殺你。”司馬説,“在我的劍下,敗就是死。”
他的冷靜完全不像喝過酒的樣子:“其實現在你自己也應該知道你已經敗了,因為你這個人已經是個空的人,就好像一口裝米的麻袋,已經被人把袋子裏的米倒空了一樣。”
一個空的人和一口空麻袋都是站不起來的,如果連站都站不起來,怎麼能勝?
這道理無論誰都應該明白的。
只有小高不明白。
因為他已經是空的,一個空的人還會明白什麼道理?
所以他已經開始在解他的包袱,這個包袱不是空的。
這個包袱裏有劍,可以在瞬息之間取人性命的劍,也同樣可以讓別人有足夠的理由在瞬息間取他的性命。
司馬超羣的腳步雖然已停下,目光卻到了遠方。
他沒有再看高漸飛,因為他知道這個年輕人要拔劍時,是誰也無法阻止的。
他也沒有去看卓東來,因為他知道卓東來對這種事絕不會有什麼反應。
可是他自己眼裏卻已露出種淡淡的哀傷。
──如此值得珍惜的生命,一到了某種情況下,為什麼就會變得如此被人輕賤?
他的手也已握住了他的劍,因為他在這種情況下,也已沒有選擇的餘地。× × ×
“波”的一聲響,長劍吞口上的崩簧已彈開,可是司馬超羣的劍並沒有拔出來。
因為就在這時候,大雁塔上忽然流星般墜下一條人影。
從塔上墜下的,當然並不是一個人的影子,而是一個人。可是這個人的速度實在太快,連司馬超羣都看不清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只看見一條淡灰色的影子落下,帶起了高漸飛。
於是高漸飛也飛了起來,不是漸漸飛起來的,而是忽然間就已飛鳥般躍起,轉瞬間就已到了大雁塔的第三層上。
再一轉眼,兩條人影都已飛上了這座浮屠高塔的第七級。
然後兩個人就全都看不見。
司馬超羣本來想追上去,卻聽見卓東來淡淡他説:“你既然本來就不想殺他,又何必再去追?”三
雪已經停了,老僧來奉茶後又退下。
有時來,有時去,有時落,有時停,無情的雪花和忘情的老僧都如此。
人呢?
人又何嘗不是這樣?× × ×
司馬超羣卻還是靜靜地坐在那張禪牀上,喝他那瓶還沒有喝完的冷酒,過了很久才忽然問卓東來:“那個人是誰?”
“哪個人?”
司馬冷笑:“你應該知道我説的是誰,你不讓我去追,就因為你怕他。”
卓東來站起來,走到窗口,打開窗子,又關上,然後才轉身面對司馬。
“武林中高手輩出,各有絕技,高手對決時,勝負之分通常都是靠他們當時的情況和機遇。”卓東來説,“自從小李飛刀退隱後,真正能夠無敵於天下的高手,幾乎已經沒有了。”
“是幾乎沒有?還是絕對沒有?”
“我也不能確定。”卓東來的聲音彷彿有些嘶啞,“只不過有人告訴過我,在這個世界上,某一個不知名的地方,有一個這麼樣的人。”
“誰?”司馬超羣聳然動容,“你説的這個人是誰?”
“他姓蕭,易水蕭蕭的蕭,”卓東來説,“他的名字叫蕭淚血。”四
“森森劍氣,蕭蕭易水;
英雄無淚,化作碧血。”
高漸飛好像又睡着了,就在他解衣拔劍的時候,忽然就睡着了,而且忽然在睡夢中輕飄飄的飛了起來。
其實他根本分不清這究竟是夢是真?一個人被別人用很輕而且很妙的手法,拂過睡穴時,通常都會變成這樣子的。
他清醒的時候,就聽到有人在低歌,低低的歌聲中彷彿也帶着種森森的劍氣和一種説不出的蒼涼蕭索。
“浪子三唱,只唱英雄;
浪子無根,英雄無淚。”× × ×
歌聲戛然斷絕,歌者慢慢的轉身,一張黃蠟般的臉,一雙疲倦無神的眼神,一身灰樸樸的衣服。
一個沉默平凡的人,手裏提着口陳舊平凡的箱子。五
“蕭淚血!”
冷酒火焰般滾過司馬超羣的血脈心臟,他的心卻還是沒有因此熱起來,“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你有沒有看到過他?”
“我沒有。誰也沒有看見過他。”卓東來説,“就算看見過他的人,也不會知道他是誰。”六
風急而冷,很急,極冷。
因為他們是在高處,在七級浮屠高塔的最上層。
“是你,又是你,”小高茫然四顧,“你究竟是什麼人?為什麼忽然又把我弄到這麼樣一個見鬼的地方來?”
“這個地方見不到鬼的,可是不把你弄到這地方來,我就要見到一個鬼了。”他淡淡的説,“一個新死的鬼。”
“這個新死的鬼就是我?”
“大概是的。”
“你怎麼知道我一定會死?”
“因為你的劍。”
這個人疲倦無神的眼睛裏,彷彿忽然有了一點星光,就像是極北的天邊那顆永恆的大星一樣,那麼遙遠,那麼神秘,那麼明亮。
“往事如煙,昔日的名劍已沉埋,你的這柄劍已經是當今天下無雙的利器,近五百年來沒有任何一柄劍可以比得上它。”
“哦?”
“鑄造它的人,是歐冶子之後第一位大師,也是當時的第一位劍客。可是終他的一生,從來也沒有用過這柄劍,甚至沒有拔出鞘來給人看過。”“為什麼?”
“因為這柄劍太兇,只要一出鞘,必飲人血。”
他的臉上沒有表情,因為他臉上有一層類似黃蠟的易容藥物,可是他眼裏卻忽然又露出種説不出的悲傷。
“此劍出爐時,那位大師就已看出劍上的凶兆,一種無法可解的凶兆,所以他忍不住流下淚來,滴落在這柄劍上,化做了淚痕。”
“劍鋒上的淚痕就是這樣來的?”
“是。”
“那位大師既然已看出它的凶煞,為什麼不索性毀了它?”
“因為這柄劍鑄造得實在太完美,”他問小高,“有誰能忍心下得了手,把自己一生心血化成的精萃毀於一旦?”
他又説:“何況劍已出爐,已成神器,就算能毀了它的形,也毀不了它的神了,遲早總有一天,它的預兆,還是會靈驗。”
小高居然明白他的意思:“天地間本來就有些事物是永遠無法消滅的。”
“所以今天你只要拔出這柄劍,就必將死在這柄劍下。”這個人説,“因為你今天絕對不是司馬超羣的對手。”
他凝視着小高:“現在你總該已經明白,就算是公平的決鬥,也不是完全公平的。”
“哦?”
“一個人到達了某種地步,有了某種勢力後,就能夠製造出一些事情來,削弱對手的力量,使自己獲勝。”他説,“這種事通常都是非常令人痛苦的。”這是事實,極殘酷的事實。
現在小高已無法否認。因為現在他已認清了這一點,已經得到了慘痛的教訓。
“所以如果你真的想對付司馬超羣,唯一的方法就是出其不意,將他刺殺於劍下。”這個人説,“因為你根本沒有跟他公平決鬥的機會。”
小高的雙拳緊握。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事?”他問這個人,“為什麼要救我?”
“因為我沒有殺你,所以也不想讓你死在別人手裏。”
“你當然也不想讓我這柄劍落在別人手裏。”
“是的。”這個人的回答很乾脆。
小高又問他:“你既然已經有了一件天下無雙的武器,難道還想要這柄劍?”
“我不想要。”這個人淡淡的説,“如果我想要,它早已是我的了。”
這一點小高也無法否認。
“那麼你為什麼要關心它?難道這柄劍和你這個人之間也有某種特別的關係?”
這個人忽然出手,握住了小高的手腕。
小高立刻流出了冷汗,全身上下都痛得流出了冷汗。
可是他知道他自己一定也觸痛這個人,觸痛了他心裏某一處最不願被人觸及的地方。
一個如此堅強冷酷的人,心裏怎麼會也有如此脆弱之處?
“你的箱子和我的劍,都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你和我之間是不是也會有某種特別的關係?”小高又問,“這些事你為什麼不肯告訴我?”
這些事都是小高非問不可的,就算手腕被捏碎,也非問不可。
可惜他沒有得到回答。
這個人已經放下了他的手,掠出了高塔。
高塔外一片銀白,這個人和他的箱子已經像雪花般消失在一片銀白中。× × ×
天色漸漸暗了,小高已經在這裏想了很久,有很多事他都想不通。
因為他根本無法集中思想。
他想來想去,還是免不了要去想到她。
──她究竟是誰?是從哪裏來的?到哪裏去?
──要追殺她的人,是些什麼樣的人?她找到他,是不是司馬超羣要她這麼樣做的?要他為她神魂顛倒?
──她忽然離他而去,是否也是司馬超羣要她走的?要讓他痛苦傷心絕望?
不管怎麼樣,小高都決心要找到她,問個清楚。
但是他找不到。
他根本不知道應該從什麼地方開始去找。
一個初入江湖的少年,沒有經歷,沒有朋友,也沒有人幫助他,他能做什麼?
除了用他的劍去殺人外,他還能做什麼?
他能去殺誰呢?應該去殺誰呢?
誰能告訴他?× × ×
天色更暗了,晚鐘已響起,後院的香積廚裏飄出了粥米飯的芳香,幾個晚歸的僧人穿着釘鞋趕回來吃他們的晚膳。
釘鞋踏碎了冰雪,小高忽然想起了朱猛。
朱猛在洛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