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月二十四。
長安。
黎明之前。
天空一片黑暗,比一天中任何時候都黑暗。
高漸飛一個人坐在黑暗中,冷得連血都彷彿已結冰。
“我沒有錯。”他一直不斷地告訴自己,“我沒有對不起朱猛,也沒有對不起她,我沒有錯。”
愛的本身並沒有錯。
無論任何一個人愛上另外一個人都不是錯。
他愛上蝶舞時根本不知道蝶舞是朱猛的女人,他連想都沒有想到過。
可是每當他想起朱猛看到蝶舞時面上的表情,他心裏就會有種刀割般的歉疚悔恨之意。
所以他走了。
他本來也想撲過去,抱住血泊中的蝶舞,把所有的一切全都拋開,抱住這個他一生中唯一的女人,照顧她一輩子,愛她一輩子,不管她的腿是不是斷了都一樣愛她。
可是朱猛已經先撲過去抱住了她,所以他就默默地走了。
他只有走。
──他能走多遠?該到什麼地方去?要走多遠才能忘記這些事?
這些問題有誰能替他回答?
距離天亮的時候越近,大地彷彿越黑暗。小高躺下來,躺在冰冷的雪地上,仰視着黑暗的蒼穹。
然後他就閉上了眼睛。
既然睜開眼睛也只能看見一片黑暗,閉上眼睛又何妨?
“這樣子會死的?”
他才剛閉上眼睛,就聽見一個人冷冷地説:“今年冬天長安城裏最少也有四、五個人是這樣子凍死的,凍得比石頭還硬,連野狗都啃不動。”
小高不理他。
──既然活如此艱苦,死了又何妨?
可是這個人偏偏不讓他死。
他的下顎忽然扭開,忽然感覺到一股熱辣辣的東西衝入了他的咽喉,流進了他的胃。
他的胃裏立刻就好像有一團火焰在燃燒,使得他全身都温暖起來。
他睜開眼,就看見一個人石像般站在他面前,手裏提着口箱子。
一個平凡的人,一口不平凡的箱子。
這個人如果想要一個人活下去,無論誰都很難死得了。就正如他想要一個人死的時候,無論誰都很難活得下去。
小高明白這一點。
“好酒。”他一躍而起,盡力作出很不在乎的樣子,“你剛才給我喝的是不是瀘州大麴?”
“好像是。”
“這種事你是瞞不過我的,別人在吃奶的時候我就已經開始喝酒了。”
小高大笑,好像真的笑得很愉快,“有些人天生是英雄,有些人天生是劍客,另外還有些人天生就是酒鬼。”
“你不是酒鬼。”這個人冷冷地看着小高,“你是個混蛋。”
小高又大笑:“混蛋就混蛋,混蛋和酒鬼有什麼分別?”
“有一點分別。”
“哪一點?”
“你看過就知道了。”
“看什麼?”小高問,“到哪裏去看?”
這個人忽然托住他的肋,帶着他飛掠而起,掠過無數重屋脊後才停下。
“這裏。”他説,“就是到這裏來看!”
這裏是一座高樓的屋脊,高樓在一片廣闊的園林中。
這座高樓就是長安居的第一樓。二
天已經快亮了,在灰朦朦的曙色中看過去,花依舊紅得那麼高傲,那麼豔麗。奇怪的是,雪地上彷彿也飄落了一地的花。
“如果你認為那是花你就錯了。”提着箱子的人説,“那不是花,是血。”
小高的心在往下沉。
他知道那是血,也知道那是什麼人的血。
朱猛來的時候,已經將他屬下的死士埋伏在這裏,已經準備和卓東來決一死戰。
“可是你們也應該想到,卓東來也不會沒有準備。”提着箱子的人説,“這裏沒有他的人,只因為他的人都在外面,他知道你們要把人手埋伏在這裏,所以就在外面把你們包圍。”
這一次卓東來屬下一共出動了三百二十人,都是他這兩天裏所能調集來的最佳人手。
“他們的人雖然幾乎比你們多幾倍,卓東來卻還是不敢輕舉妄動。”
“因為他知道雄獅堂這次來的人都是不怕死的好漢,都是來拼命的。”
“拼命?”提箱子的人冷笑,“你以為拼命就一定有用?”
他問小高:“如果你要跟我拼命會不會有用?我會不會嚇得不敢動手?”他的問題尖鋭而無情,令人根本無法回答,他也不準備要小高回答。
“有時候拼命只不過是送死而已。”他説,“卓東來怕的絕不是那些人”
“他怕的是誰?”
“是你!”
小高笑了,苦笑:“你難道忘了我和司馬在大雁塔下的那一戰?”
“可是司馬不在長安。”
“他在哪裏?”
“在洛陽。”提箱子的人説,“他不是卓東來那樣的人,他也有朱猛的豪氣,只不過他受到的牽制太多而已。”
“哦?”
“要做一個不敗的英雄絕不是件容易事,司馬超羣的日子並不好過。”
提箱子的人在為司馬嘆息,因為他自己心裏也有同樣的感觸。
“司馬在長安,以卓東來一人之力,怎麼能對付你和朱猛?如果他的手下先動手,你們會不會放過他?”
小高看着雪地上落花般的血跡,背脊上忽然冒出了冷汗。
如果不是因為蝶舞,當時他和朱猛的確有很好的機會把卓東來斬殺於酒筵前。
“那是你們唯一的一次機會,卻被你們輕輕放過了,因為你走了。”提箱子的人説,“你當然應該走的,因為你是條男子漢,當然不會為了一個女人和朱猛翻臉。”
他的聲音冷鋭如尖刺:“可是你有沒有想到過,你走的時候,正好是朱猛最需要你的時候,你把一個斷了腿的女人留給朱猛,就認為自己已經是個很夠義氣的朋友,可是我卻認為你對卓東來更夠朋友,因為你把朱猛和雄獅堂的八十六個兄弟都留給了他。”
小高説不出話,連一個字都説不出了,全身衣服已被冷汗濕透。
“所以他們只有跟卓東來的人拼命了,只可惜拼命並不是一定有用的。”提箱子的人説,“你走了之後,這裏就變成了個屠場,”
他淡淡地問小高:“你知不知道屠場是什麼樣子的?”
小高慢慢地抬起頭,盯着他,聲音已因悲痛而嘶啞。
“我不知道,你知道?”
“我當然知道,因為那時候我也在這裏。”
“你就坐在這裏,看着那些人像牛羊般被宰殺?”
“我不但在看,而且看得很清楚,每一刀砍下去的時候我都看得很清楚。”
“你是不是看得很愉快?”
“並不太愉快,也不太難受。”提箱子的人淡淡地説,“因為這本來就是你的事,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
小高一直在抑制着的憤怒,終於像洪爐炸開時的火焰般迸出。
“你是不是人?”
“我是。”
“既然你是人,怎麼能坐在這裏看着別人像牛羊般被人宰殺?”小高厲聲向這個好像永遠都不會動一點情感的人説,“你為什麼不救救他們?”
這個人笑了,帶着種可以讓人連骨髓都冷透的笑意反問小高:“你為什麼不留下來救救他們,為什麼要一個人去躺在雪地上等死?”
小高的嘴閉住。
“如果你真的死,也用不着自己去找死,因為卓東來已經替你安排好了。”這個人淡淡地説,“我知道他已經替你找到了一個隨時都可以送你去死的人。”
“要送我去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小高冷笑,“他找的是誰?”
“能送你去死的人確實不多,可是他找的這個人殺人從未失手過。”
“哦?”
“你當然也知道,江湖中有些人是以殺人為生的,價錢要得越高的,失手的可能越少。”
“他找的這個人是不是價錢最高的?”
“是。”
“你也知道這個人是誰?”
“我知道。”提箱子的人説,“他姓蕭,劍氣蕭蕭的蕭,他的名字叫蕭淚血。”
“你就是蕭淚血?”
“是的。”
小高已經完全冷靜了下來,只有這種尖針般的刺激才能使他自悲痛歉疚迷亂中驟然冷靜。
晨霧剛升起,他靜靜地看着這個比霧還神秘的人,輕輕地嘆息了一聲。
“這實在是件很遺憾的事,我實在想不到你還要為錢而殺人。”
“我也想不到,我已經很久沒有為錢殺過人了。”蕭淚血説,“這種事並不有趣。”
“這次你為什麼要破例?”
蕭淚皿沒有直接回答這句話,灰黯的冷眼裏卻露出種霧一般的表情。
“每個人身上都有條看不見的繩子,他一生中大部分時間也都是被這條繩子緊緊綁住的。”蕭淚血説,“有些人的繩子是家庭妻子兒女,有些人的繩子是錢財事業責任。”
他也凝視着小高:“你和朱猛這一類的人雖然不會被這一類的繩子綁住,可是你們也有你們自己為自己做出來的繩子。”
“感情。”蕭淚血説,“你們都太重感情,這就是你們的繩子。”
“你呢,”小高問,“你的繩子是什麼?什麼樣的繩子才能綁得住你?”“是一張契約。”
“契約?”小高不懂,“什麼契約?”
“殺人的契約。”
蕭淚血的聲音彷彿已到了遠方:“現在我雖然是個富可敵國的隱士,二十年前我卻只不過是個一文不名的浪子,就像你現在一樣,沒有朋友,沒有親人,沒有根,除了這口箱子外,什麼都沒有。”
“這口箱子是件殺人的武器,所以你就開始以殺人為生?”
“我殺的人都是該殺的,我不殺他們,他們也會死在別人手裏。”蕭淚血説,“我要的價格雖高,信用卻很好,只要訂下了契約,就一定會完成。”他的聲音中充滿了諷刺,對自己的諷刺:“就因為這緣故,所以我晚上從來不會睡不着覺。”
“只不過後來你還是洗手了。”小高冷冷地説,“因為你賺的錢已經夠多了。”
“是的,後來我洗手了,卻不是因為我賺的錢已經夠多,而是因為有一天晚上我殺了一個人之後,忽然受得睡不着了。”
蕭淚血握緊他的箱子:“對於幹我們這一行的人來説,這才是最可怕的事。”
“你那條繩子是怎麼留下來的?”
“那張契約是我最早訂下來的,契約上註明,他隨時隨地都可以要我去為他殺一個人,無論在什麼時候要我去殺什麼人,我都不能拒絕。”
“這張契約一直都沒有完成?”
“一直都沒有。”蕭淚血説,“並不是因為我不想去完成它,而是因為那個人一直都沒有要我去做這件事。”
“所以這張契約一直到現在還有效。”
“是的。”
“你為什麼要訂這麼樣一張要命的契約?”小高嘆息,“他出的價錢是不是特別高?”
“是的。”
“他給了你多少?”小高問。
“他給了我一條命。”
“誰的命?”
“我的。”
蕭淚血説:“在我訂那張契約的時候,他隨時隨地都可以殺了我。”
“要殺你也不是件容易事。”小高又問,“這個人是誰?”
蕭淚血拒絕回答這問題。
“我只能告訴你,現在這張契約已經送回來給我了,上面已經有了一個人的名字。”
“一個要你去殺的人?”
“是的。”
“這個人的名字就是高漸飛?”
“是的。”
蕭淚血靜靜地看着高漸飛,高漸飛也在靜靜地看着他。兩個人都平靜得出奇,就好像殺人和被殺都只不過是件很平常的事。
過了很久很久之後小高才問蕭淚血。
“你知不知道朱猛的屍體在哪裏?”他説,“我想去祭一祭他。”
“朱猛還沒有屍體。”蕭淚血説,“他暫時還不會死。”
小高的呼吸彷彿停頓了一下子:“這一次他又殺出了重圍?”
“不是他自己殺出去的,是卓東來放他走的。”蕭淚血説,“他本來已經絕無機會。”
“卓東來為什麼要放他走?”
“因為卓東來要把他留給司馬超羣。”蕭淚血説,“朱猛的死,必將是件轟動江湖的大事,這一類的事卓東來通常都會留給司馬超羣做的。”
他慢慢地接着道:“要造就一位英雄也很不容易。”
“是的。”小高説,“確實很不容易。”
説完了這句話,兩個人又閉上了嘴,遠方卻忽然有一股淡淡的紅色輕煙升起,在這一片灰朦朦的曙色中看來,就像是剛滲入冰雪中的一縷鮮血。
輕煙很快就被風吹散了,蕭淚血用一種很奇怪的聲音對小高説:“我要到一個很特別的地方去,你也跟我來。”
那股紅色的輕煙是從哪裏升起的?是不是象徵着某種特別的意思?
──是一種訊號?還是一種警告?
那個特別的地方究竟是什麼地方?蕭淚血為什麼要帶小高到那裏去?
有很多人殺人時都喜歡選一個特別的地方,難道那裏也是個屠場?
這裏不是屠場,看來也沒有什麼特別。這裏只不過是個小小的土地廟而已,建築在一條偏僻冷巷中的一個小小土地廟。
廟裏的土地公婆也已被冷落了很久,在這酷寒的二月凌晨,當然更不會有香火。
小高默默地站在蕭淚血身後,默默地看着這一雙看盡了世態炎涼,歷盡了滄海桑田卻始終互相廝守在一起的公婆,心裏忽然覺得有種説不出的寂寞。
他忽然覺得這一雙自古以來就不被重視的卑微小神,遠比那些高踞在九天之上,帶着萬丈金光的仙佛神祇都要幸福得多。
──蝶舞,你為什麼會是蝶舞?為什麼不是另外一個女人?
他一直都沒有問起過她的生死下落。
他不能問。
因為她本來就不屬於他,他只希望自己能把他們廝守在一起的那幾天當作一個夢境。三
這地方有什麼特別?蕭淚血為什麼要帶他到這裏來?來幹什麼?
小高沒問,蕭淚血卻説:“他們全都知道。”
他説,“那段日子裏我做的每件事他們全都知道。”
“他們?”小高問,“他們是誰?”
“他們就是他們,”蕭淚血看着龕中的神像,“就是這一對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
小高不懂,蕭淚血也知道他不懂。
“二十年前,夠資格要我去殺人的人,都知道這個地方,也都會到這裏來,留下一個地名,一個人名。”蕭淚血解釋:“地名是要我去拿錢的地方,人名是我要去殺的人。”
──一個冷僻的土地廟,一個隱密的角落,一塊可以活動的紅磚,一卷被小心捲起的紙條,一筆非常可觀的代價,一條命!
多麼簡單,又多麼複雜。
“如果我認為那個人是應該殺的人,我就會到他們留下名字的那個地方去,那裏就會有一筆錢等着我。”蕭淚血説,“只有錢、沒有人,我的主顧們從來都沒有見過我的真面目。”
死在你手裏的那些人呢?”
“能夠讓人不惜花費這麼高的代價去殺他的人,通常都有他該死的理由。”蕭淚血説,“所以這個小小的土地廟很可能就是長安城裏交易做得最大的一個地方。”
他的聲音裏又充滿譏誚:“我們這一行本來就是人類最古老的行業之一,甚至可以算是男人所能做的行業中最古老的一種。”
小高明白他的意思。
女人所能做的行業中有一行遠比這一行更古老,因為她們有最原始的資本。
“十六年,十六年零三個月,多麼長的一段日子。”蕭淚血輕輕嘆息,“在這段日子裏,有人生、有人老、有人死,可是這地方卻好像連一點變化都沒有。”
“這十六年來你都沒有到過這裏?”
“直到前天我才來。”
“過了十六年之後,你怎麼會忽然又來了?”小高問蕭淚血。
“因為我又看到了十六年前被江湖中人稱為‘血火’的煙訊。”
“就是我們剛才看到的那股紅煙?”
“是的。”
蕭淚血接着説:“血火一現,江湖中就必定有一位極重要的人突然暴斃,所以,又有人稱它為‘死令’,勾魂的死令。”
他又解釋,“找我的人到這裏來過之後,就要到城外去發放這種紅色的煙火,每天凌晨一次,連發三次。你剛才看見的已經是第三次了。”
“所以你前天已經來過,已經接到了那張不能不完成的契約。”
“是的。”
“用你的一條命來換這張契約的人就是卓東來?”小高問。
“不是他。”蕭淚血冷笑:“他還不配。”
“但是你卻知道這是卓東來的意思。”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蕭淚血説的話很奇怪:“自從那個人忽然自人間消失之後,我一直想不通他躲到哪裏去了,直到現在我才知道。”
他説的“那個人”,無疑就是和他訂立這張契約的人。
──這個人究竟是誰?是不是和卓東來有某種神秘的關係?
這些事小高都不想問了。他本來已經很疲倦,疲倦得整個人都似乎已將虛脱,可是現在精神卻忽然振奮起來。
“我知道現在我還不是你的對手,能死在你的手裏,我也死而無憾,因為那至少總比死在別人手裏好。”小高説,“可是你要殺我也不容易。”
他盯着蕭淚血手裏的箱子:“你要殺我,至少也得先打開你這口箱子,在我拔出我的這柄劍之前,就打開你這口箱子。”
他的劍也在他的手裏,已經不再用青布包着,一人長安,他就已隨時準備拔劍。
蕭淚血慢慢地轉過身,盯着小高這隻握劍的手,眼中忽然露出種非常奇怪的表情。
他提着箱子的那隻手指關節忽然發白,手背上忽然有青筋暴起。
──主劍初出,神鬼皆忌。
──劍上的淚痕是誰的淚痕?
──蕭大師的。
──寶劍已鑄成,他為什麼要流淚?
──因為他已預見到一件災禍,他已經在劍氣中預見到他的獨生子要死在這柄劍下。
──他的獨子就是蕭淚血?
──是的。四
浴室中熱氣騰騰,卓東來正在洗澡,彷彿想及時洗去昨夜新染上的那一身血污。
這間浴室在他的寢室後,就像是藏寶的密室一樣,建築得堅固而嚴密。
因為他洗澡的時候絕不容任何人闖進來。
因為無論任何人洗澡時都是赤裸的,他也不能例外。
除了他嬰兒時在他母親面前之外,卓東來這一生中從未讓任何人看到他完全赤裸過。
卓東來是個殘廢,發育不全的畸形殘廢者。
他的左腿比右腿短一點,他發育不全,只因為他在孃胎中已經受到另外一個人的壓擠。
這個人是他的弟弟。
卓東來是孿生子,本來應該有個弟弟,在母體中和他分享愛和營養的弟弟。
他先生出來了,他的弟弟卻死在她母親的子宮裏,和他的母親同時死的。“我是個兇手,天生就是兇手,”卓東來在惡夢中常常會呼喊,“我一出生就殺死了我的母親和我的弟弟。”
他一直認為他的殘廢是上天對他的懲罰,可是他又不服氣。
他以無比的決心和毅力克服了他手足的先天障礙,自從他成年後,就沒有人能看得出他是個跛子,也沒有人知道他以前常常會因為練習像平常人一樣走路而痛得流汗。
可惜另外還有一件事卻是他永遠做不到的,無論付出多大的代價都做不到。
他永遠都無法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他身體上的某一部份永遠都像是個嬰兒。
卓東來手背上也有青筋凸起,是被熱水泡出來的,他喜歡泡在滾燙的熱水裏。
他沐浴的設備是特地派人從“扶桑國”仿製的“風呂”。
每當他泡在滾滾的熱水中時,他就會覺得他好像又回到他弟弟的身邊,又受到了那種熱力和壓擠。
──他是在虐待自己?還是在懲罰自己?
他是不是也同樣將虐待懲罰別人當作一種樂趣?
現在卓東來心裏所想到的卻不是這些事,他想的是件更有趣的事,他想小高和蕭淚血。
一個人是天下無雙的高手,而且還有一件天下最可怕的武器。
可是他的命運卻已被註定了,註定要死在他父親鑄出的寶劍下。
另外一個人本來是必將死在他手裏的,根本就完全沒有抵擋逃避的餘地。
可是寶劍卻在這個人手裏。
──這兩個人之中死的是誰?
卓東來覺得這個問題實在很有趣,實在有趣極了。
他忍不住要笑。
可是他還沒有笑出來,他的笑容就已經被凍死在他的皮膚肌肉裏。
他的瞳孔已收縮。
只有在真正恐懼緊張時,他的瞳孔才會收縮。現在他已經感覺到這一類的事了。
他已經感覺到有一個人用一種他直到現在還不能瞭解的方法,打開了他這密室的門,已經鬼魂般站在他的身後。
這實在是件不可思議的事,卓東來從不相信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人具有這種不可思議的能力。
但是現在他已經不能不信。
他很快就想到一個人,唯一的一個人,“蕭淚血,我知道一定是你。”
“是的。”一個沙啞低沉的聲音説,“是我。”
卓東來忽然長長嘆息。
“神鬼無憑,鬼神之説畢竟是靠不住的。”他説,“否則你就不會來了。”
“為什麼?”
“因為現在你應該已經是個死人,死在高漸飛的‘淚痕’下。”卓東來説,“冥冥中本來已註定了你的命運。”
他又嘆息:“現在我才知道這種説法多麼荒謬可笑。”
“以前呢?”蕭淚血問,“以前你信不信?”
“未必盡信,也未必不信。”
“所以你就想盡方法要我去殺高漸飛。”蕭淚血又問,“你是不是想看看我們兩個人之中究竟是誰會死在誰手裏?”
“是。”
“不管死的是誰,你大概都不會傷心的。”
“我的確不會。”卓東來説,“不管死的是誰,對我都有好處。如果你們兩位一起死了,更是妙不可言,我一定會好好安排你們的後事。”
他説的是實話,卓東來一向説實話。
因為他不必説假話。
在大多數人面前,他根本完全沒有説謊的必要,對另外一些人説謊根本沒有用。
蕭淚血已經看出了這一點。
他喜歡和這一類的人交手,那可以省掉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能和這一類的人交手遠比做他們的朋友愉快得多。
“我一向也只説實話,”蕭淚血道,“我説出的每句話你最好都要相信。”
“我一定相信。”
“我知道你還沒有見過我,你一定很想看看我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實在想得要命。”
“可是你只要回頭看我一眼,你就永遠看不到別的事了。”
“我不會回頭的。”卓東來説,“暫時我還不想死。”
“説實話是種很好的習慣,我希望你能一直保持下去,”蕭淚血的聲音很平淡,“只要你説了一句謊話,我就要你死在這個木桶裏。”
“我説過,暫時我還不想死。”卓東來的聲音也很平靜,“我當然更不想赤裸裸的死在這麼樣一個木桶裏,你應該相信這事我是絕不會做的。”
“很好。”
蕭淚血對這種情況似乎已經覺得很滿意,所以立刻就問到他最想知道的一件事。
“二十年前,我跟一個人訂了一張殺人的契約,這件事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
“契約上最重要的一項一直是空白的,一直少了一個名字。”
“這一點我也知道。”
“現在已經有人把這張契約送來給我了,而且已經在上面填好了一個人的名字。”蕭淚血又問,“你知不知道那是誰的名字?”
“我知道。”卓東來居然笑了笑,“那個名字是我填上去的,我怎麼會不知道?”
“契約是不是你跟我訂的?”
“不是。”卓東來説,“我還不配。”
“是不是你送去的?”
“是。”卓東來道,“是一個人要我送去的,先把契約送到那個土地廟,再到城外去點燃血火,為了確定要讓你看見,所以每天點一次,連點三天。”
“是一個人要你送去的,”蕭淚血的聲音忽然變得更嘶啞,“你知道那個人是誰?”
“我知道。”卓東來説,“知道他的人都以為他早就死了,還有很多人根本不知道他的名字,可是我知道,除了你之外,沒有人比我知道得更多。”“你知道他還沒有死?”
“是的。”
“你也知道他的人在什麼地方?”
“是。”
“很好,”蕭淚血的聲音彷彿已被撕裂,“現在你可以站起來了。”
“為什麼要站起來?”
“因為你要帶我去見他。”
“我能不能不去?”
“不能。”
卓東來立刻就站起來,對於無法爭辨的事,他從來都不會爭辨的。
“你可以披上你的紫貂,穿上你的鞋子。”蕭淚血説,“可是你最好不要再做別的事。”
卓東來跨出浴桶,披上紫貂。
他的動作很慢,每個動作都很謹慎。
因為他已聽出了蕭淚血聲音裏的仇恨和殺機。
蕭淚血不會殺他的,也不會砍他的腿,可是隻要他的動作讓蕭淚血覺得有一點不對,他身上就一定會有某一部分要脱離他了。
他絕不給任何人這種機會。
蕭淚血無疑正在觀察着他,對他每一個動作都觀察得很仔細。
“我知道你一向是個非常驕傲的人,你的反應和速度都夠快,內家氣功也練得很好,當今天下已經很少有人能擊敗你。”蕭淚血説,“我相信司馬超羣也不是你的對手,因為他遠不及你冷靜。我從未見過比你更冷靜的人。”
“有時候我也會這麼想的。”卓東來又在笑,“每個人都難免會有自我陶醉的時候,尤其是在夜半無人時,薄醉微醺後。”
“你沒有見過我,也沒有見過我出手,你怎麼知道我真的比你強?”蕭淚血淡淡地問,“你有沒有想到過,也許你一出手就可以殺了我?”
“我沒有想到過。”卓東來説,“這一類的事我根本連想都不去想。”
“為什麼?”
“因為我絕對禁止自己去想,”卓東來笑得彷彿有點感傷,“一個人如果還能活下去,像這一類的事就連想都不能去想。”
蕭淚血冷笑:“所以你寧願變得像一條狗一樣聽話,也不敢出手?”
“是的。”卓東來説,“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五
小院外的窄門緊閉。
卓東來敲門,先敲三聲,再敲一聲。
這種敲門的方法無疑是他和院中老人秘密約定的,小院裏卻沒有回應。
“他不在?”
“他在。”卓東來説,“一定在。”
“你是不是想通知他,有個他不能見的人來了,要他快點走?”
“你應該知道他不會走的,他這一生從來也沒有逃走過。”卓東來告訴蕭淚血,“何況他早就知道你一定會來找他。”
可是小院裏仍然沒有應聲,卓東來又敲門,敲得比較用力一點。
門忽然開了,開了一線。
這扇門雖然是開着的,可是裏面並沒有鎖住,也沒有上栓。
老人也沒有走。
幽靜的小院裏,花香依舊,古松依舊,小亭依舊,老人也依舊坐在小亭裏,面對着亭前的雪地,亭前彷彿依舊有蝶舞在舞。
蝶舞不再舞。
老人也不會再老了。
只有思想和感情才會使人老,如果一個人已經不能再思想,不再有感情,就不會再老了。
老人已經不能再思想,不能再考慮判斷計劃任何事。
老人也已不再有感情,不再有憂鬱痛苦歡樂煩惱相思回憶。
只有死人才會不再有思想和感情,只有死人永不再老。
老人已死。
他還像活着時一樣,帶着種無比風雅和悠閒的姿態坐在小亭裏,可是他已經死了。
他那雙混合着老人的智慧和孩子般調皮的眼睛,看來已不再像陽光照耀下的海洋,已經不再有陽光的燦爛和海水的湛藍。
他的眼睛已經變成死灰色的,就好像將晚未晚將雪未雪時的天色一樣。
看見了這雙眼睛,卓東來就無法再往前走了,連一步都不想再往前走。
他的全身都似已僵硬,僵硬如這個已經死僵了的老人。
然後他就看見了蕭淚血。
蕭淚血看起來並不高,實際上卻比大多數人都要高一點,而且很瘦。
他的頭髮漆黑,連一點花白的都沒有,用一根顏色很淡的灰布在頭上紮了個髮髻。
他身上穿的衣衫也是用這種灰布做成的,剪裁既不合身,手工也不好。
他的手裏提着口箱子,陳舊而又平凡的箱子。
卓東來看到的就只有這麼多,因為他看見的只不過是蕭淚血的背。
就好像一陣風從身後吹過去一樣,這個一直像影子一樣貼在他後面的人,忽然就到了他前面去了。
這個江湖中最神秘最可怕的人,長得究竟是什麼樣子?卓東來還是看不見。
可是一個臉上很少表露出情感的人,卻往往會在無意中把情感從背上流露出來。
蕭淚血的背已繃緊,每一根肌肉都已繃緊,然後就開始不停地顫動,就好像正在被一條看不見的鞭子用力鞭撻。
老人的死,就是這條鞭子。
無論誰都可以從他的聲音聽出他絕不是這個老人的朋友。
他們之間無疑有某種無法化解的仇恨。
他逼卓東來到他這裏來,很可能就是要利用這個老人的血來洗去他心裏的怨毒和仇恨。
現在老人死了,他為什麼反而如此痛苦激動和悲傷?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卓東來。
他絕不是心胸開闊的人,絕不容任何人侵犯到他的自尊。
這個世界上從來也沒有人像蕭淚血這麼樣侮辱過他,這種侮辱也只有用血才能洗清。
如果他殺了蕭淚血,沒有人會覺得奇怪,也沒有會覺得遺憾。
就算他如飲酒般把蕭淚血的血喝乾,也沒有人會難受。
蕭淚血並不是個值得同情的人,卓東來本來就應該殺了他的。只要一有機會,就不該放過他。
現在正是卓東來下手的最好機會。
現在蕭淚血的背就像是一大塊平坦肥美而且完全不設防的土地一樣,等着人來侵犯踐踏。
現在正是他情緒最激動,最容易造成疏忽和錯誤的時候。
可是卓東來居然連一點舉動都沒有。
這種機會就像是一片正好從你面前飛過去的浮雲,稍縱即逝,永不再來。卓東來的呼吸忽然停頓,瞳孔再次收縮。
他終於看見了這個人了,這個天下最神秘最可怕的人。
蕭淚血居然轉過身,面對卓東來。
他的臉是一張很平凡的臉,可是他的眼睛卻像是一把剛出鞘的寶刀。
“如果有人要殺我,剛才就是最好的機會了。”蕭淚血説,“像那樣的機會永遠不會再有。”
“我看得出。”
“剛才你為什麼不出手?”
“因為我並不想殺你。”卓東來説得很誠懇,“這一類的事我從來沒有去想過,”
“你應該想一想的。”蕭淚血説,“你應該知道我一定會殺你。”
“一定會殺我?”卓東來的眼光始終沒有離開過這個人的臉,“你好像一向都不肯免費殺人的。”
“這一次卻例外。”
“為什麼?”
“因為你殺了他。”卓東來的目光終於移向亭中的老人:“你説我殺了他?你認為他會死在我的手裏?”“本來你當然動不了他,連他一根毫髮都動不了。”蕭淚血説,“你的武功雖不差,可是他舉手間就可以將你置之於死地。”
“也許他只要用一根手指就足夠。”
“可是現在的情況已不同。”蕭淚血説,“他在沒有死之前,就已經是個廢人。”
“你看得出他的真氣內力都早已就被人廢了?”
“我看得出。”
“你是不是剛才看出來的?”
“他縱橫天下,行蹤一向飄忽,如果不是因為功力已失,怎麼肯躲到這裏來,寄居在一個他絕對不會看得起的人的屋檐下?”
“他當然不會看得起我這樣一個人,但他卻還是到我這裏來。”卓東來説,“因為他知道我這個人至少有一點好處。”
“什麼好處?”
“我很可靠,非常可靠。”卓東來説,“不但人可靠,嘴也可靠。”
“哦?”
“江湖中從來沒有人知道他的功力已失,也沒有人知道他隱居在這裏,因為我一直守口如瓶。”
這一點蕭淚血也不能否認。
“江湖中想要他這條命的人很不少,如果我要出賣他,他早已死在別人手裏。”卓東來説,“就算我要親手殺他,也不必等到現在。”
這一點無疑也是事實。
“而且他還救過我一命,所以才會在最危險的時候來找我。”卓東來説,“你想我會不會害死我唯一的恩人?”
“你會!”
“是。”
“但是我早已知道。”卓東來説,“多年前我就已知道。”
“哦?”
“他來的時候,功力就已被人廢了。所以才會隱居在這裏,這一點你也應該想像得到。”
蕭淚血承認。
二十年前,老人還未老,那時候江湖已經沒有幾個人是他的對手。
蕭淚血聲音冰冷:“別人不會,可是你會。”
“他的功力雖失,頭腦仍在。”蕭淚血説,“他的頭腦就像是個永遠挖不盡的寶藏,裏面埋藏着的思想智慧和秘密,遠比世上任何珠寶都珍貴。”
他冷冷地看着卓東來:“你一直不殺他,只因為他對你還有用。”
卓東來沉默着,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長長地嘆了口氣。
“是的!”卓東來居然承認了,“是我殺了他。”
蕭淚血的手握緊,提着箱子的手,瞬息間就可以殺人的箱子。
“其實他一直到現在對我都還是有用的。”卓東來嘆息,“只可惜現在他已經到了非死不可的時候了。”
他看着蕭淚血手裏的箱子:“現在你是不是已經準備出手了?”
“是。”
“在你出手之前,能不能告訴我一件事?”
“什麼事?”
“你要殺我真的是因為你要為他復仇?”
卓東來不等蕭淚血回答這問題,就已經先否定了這一點。
“不是的。”他説,“你絕不會為他復仇,因為我看得出你恨他,遠比世上所有的人都恨他,如果他還活着,你也會殺了他。”
“是的。”蕭淚血居然也立刻承認,“如果他不死,我也會殺了他的。”
他的聲音又因痛苦而嘶啞:“可是在我出手之前,我也會問他一件事。”蕭淚血説,“一件只有他才能告訴我的事,一件只有他才能解答的秘密。”
“什麼秘密?”
“你不知道我要問什麼?”
卓東來反問:“如果我知道又怎麼樣?你會不會放過我?”
蕭淚血冷冷地看着他,沒有再説一個字,蕭淚血又長長嘆息。
“可惜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那實在很可惜。”
蕭淚血要問的是什麼事?
無論那是什麼事,現在都已不重要了。
因為現在老人已死,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人能解答這個秘密。
卓東來已經死了,無論誰都應該可以看出他已經死定了。
蕭淚血已經打開了他的箱子。
──天下最可怕的武器是什麼?
──是一口箱子。
箱子可怕,提着箱子的這個人更可怕。
卓東來的瞳孔又開始收縮。
他的眼睛在看着這個人,他的臉上在流着冷汗,他全身肌肉都在顫抖跳動。
“崩”的一響,箱子開了,開了一線。
就像是媚眼如絲的情人之眼,那麼樣的一條線。
六
無論是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只要這口箱子打開這麼樣一條線,這個地方就會有一個人會被提着箱子的這個人像牛羊般審判。
這個地方也就會像是個屠場。